第九节 以前遥望青天,遥望沧海,遥望桑田,遥望的,是所有能用眼睛的人看得见而 又都触及不到的东西。我想别人也会有这样想的。天外是个什么样子,海底有些什 么。 太遥远的东西,因为它太远了,你根本望尘莫及,也就会逐渐失去想要了解它 的兴趣。可是就在这时,你竟然忽然可以最真切的了解它了,于是你发现,你的兴 趣从没有消减,反倒正是因为那兴趣的与日俱增,你才会那样绝望。 现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首先证明,它是可能发生的。而这个可能又 只给了你一个人,你会不会感到幸福和满足?想想看,只有你能飞上九霄,只有你 能潜到海底,只有你能漫步桑田,只有你能登上高山,而高山后面,只有你能看见 …… 这时的你变假了,尽管你没有变。你的遭遇在别人看来,又是不可能的了。于 是,你将无比孤独。甚至你自己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别人不能飞上天空, 潜到海底,漫步桑田,登上高山,看山后面?…… 我,我就要做兰儿的妻子了。我照顾了很久的兰儿,他将成为我的丈夫!我只 是个卑贱奴仆,他是天下第一的少爷,我…… 单丫头问音潮:“兰儿,姐姐问你,幸福是什么?” 音潮道:“幸福?是什么?”单丫头低下头,挫着手又问:“你,喜欢姐姐吗?” 音潮说:“我喜欢,我知道喜欢,我不知道幸福。”单丫头头更低了:“你喜欢姐 姐,就是姐姐的幸福,你想姐姐永远幸福么?”音潮道:“想呀,我想姐姐幸福, 我喜欢姐姐,我也能幸福么?”单丫头说:“只要姐姐也喜欢你,你就幸福,幸福 就是被有个人喜欢。” 音潮道:“只有一个人喜欢?”单丫头小声说:“嗯,只有姐姐喜欢你,你才, 幸福,你,你愿意,姐姐喜欢……吗?”音潮欢心道:“好呀,你来喜欢我吧。” 单丫头感动极了,不管兰儿是否明白,能听他这样说,死也甘心。泪水又下来了, 最幸福的滋味,总会有泪水来调。这是否因为,幸福来之不易? 碧漓又去找丝阳,先到妍园。四妍都在园子里,还是围坐在石桌旁,旁边还是 没有丝阳。璧漓便问花零丁:“你们少爷在屋么?”花零丁笑道:“他说今天有事, 一个人出门了,要我们在这儿干活儿。”璧漓奇怪道:“干活儿?这不是在看书么, 什么活儿?”赵妖道:“是他新想出来的,先给我们每个人写好许多话,让我们背 会,再当着他演出来。”方雅补充道:“他有时候也跟我们一起演。”赵妖便向方 雅道:“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方雅道:“你没说完我就不许说么?”赵妖 怒道:“对了,我管不着你。”花零丁忙劝他们:“李公子在这儿呢,别吵。”两 个人便转身背对着。 碧漓笑了笑,表示没什么,顺手绰起一本轻翻几页,说道:“有些像唱本,却 是用白话写的。”孙彩道:“是啊,他先写好,再叫我们每人抄一份自己背,说是 顺便让我们练习写字,写的不好还得重抄。” 花零丁看孙彩一眼,笑道:“抄还算容易,背就……”又道:“李公子若是没 有要紧事,就请先回,我们可不敢违了少爷的意思,还是赶快背完为妙。” 碧漓笑道:“这个丝阳贤弟啊,尽会想出花招来难为你们,若是有多余的角色, 我来帮你们练习练习如何?” 孙彩道:“李公子,你这么尊贵,我们哪能让您来做戏子?”碧漓又笑:“这 样说,你们少爷演得,我就演不得了?”方雅便道:“李公子,我人懒,你来演我 的吧。”把剧本给了他,自己趴在桌上,想睡觉。赵妖想要说他懒,忍着没说。 璧漓看出赵妖的神情,又笑了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时,就像看着一群小孩玩 耍,在看的同时,间或哄劝引导他们几声,培他们玩两下,他们的事在大人看来总 是幼稚的,大人做起这些事来,总是轻而易举的。璧漓边背边又暗笑,心想丝阳写 的这些着实的无聊的有趣,毫无份量,不切实际,总摆出个迷茫相,遥远的东西就 是给人怀念用的,你非追逐什么?开头的那首诗也没个平仄对仗,你还自以为美。 背书默写是家常便饭,璧漓不多时便完成作业,本儿放到石桌上,等其他人也 背熟了,他却这么说:“我也刚刚背好,咱们开始吧。” 花零丁带头站起,说道:“这回少爷写的是有关幸福,赵妖和孙彩准备好吧。” 赵妖便躺在地下,闭上眼。璧漓见了又笑。孙彩走到赵妖旁边,吟咏道:“光阴似 流水,鲜花总枯萎,人到黄昏谁来陪?当年美人今尚在。美人者,心美也,心美而 百年不变,有此美人相伴到老,就是幸福的。” 璧漓见孙彩有些傻气,更将笑声强憋在心里,痒的受不住,想着一会儿回去了 要大笑一阵。 四妍平时演惯,都很会入戏。碧漓见那三人一本正经,便也屏气凝神不怠慢。 原来丝阳写剧本喜欢迎合四妍的性格,方雅懒的张口,词儿便少些。 花零丁指着地下的赵妖,说道:“现在他死了,孙彩既然说,生有美人相伴算 幸福,那么死人怎样才算幸福呢?” 孙彩皱眉道:“死是自然的约束,自古谁人能摆脱?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寿终正寝是好事,意外死亡是悲剧,可是不管死的原因是什么,死本身就是最大的 痛苦,有什么幸福可讲,死活都要美满,真贪婪。” 璧漓道:“死得其所,遗容安详,就是幸福。”赵妖霍的爬了起来,怒道: “你们说什么那,我在这儿睡一会儿,你们就拿我取笑,都想咒我死吧?”花零丁 笑道:“原来死人可以复活,则死而回转,不想他死的人尽皆欢跃,此又是幸福也!” 赵妖道:“都有毛病,我看是快死的不找死,没死的全嘬死。”璧漓问道: “谁快死?”赵妖道:“反正不是我。” 花零丁道:“刚才我们说过,活着有美人相伴,死人有合适归所,就是幸福, 赵妖既说‘快死不找死,没死全嘬死’,似乎你的道理也能行通,即:快死的人更 要多积阴德,可惜人们大多都是直到临死以前才想到行善,不到死不想起行善,岂 非嘬死?想来活着光有美人是不够的,还得早日醒悟,别再败坏,否则到他人生终 了之时就将最为凄悲,惨矣。” 璧漓问道:“那么人活一世几十载,和那最后几十三分相比,那个长些?”花 零丁道:“当然是前者长。”璧漓又道:“是啊,我活几十载,懒也好,勤也好, 善也好,恶也罢,总之这辈子过完了,最后一闭眼就完了,闭了眼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管什么毁誉奇谈,还操心什么遗容妍媸?”孙彩道:“你这人忒自私,就是厚脸 皮、得过且过的和尚。”璧漓道:“你管我,我就是菜瓜木脑,我就喜欢没名没才。” 孙彩急着道:“你还说别人,自己不就是这样的!”璧漓随即大笑,剧本上要求方 雅轻笑,可是璧漓要把自己忍住的那部分也算上。 又轮到花零丁了:“有美人而幸福,如何幸福?是他深爱美人,亦深得美人之 爱,所谓爱情,之所以为人之关键,而幸福即在此中也。”还是他接着说:“我看, 正因为死前有所留恋,才会想有好死的吧。”赵妖道:“看看看看,我一句话,你 们就贫个没够,我也来贫!花零丁我问你,我就是不忠不孝,鬼哭狼嚎,我该死, 我也不想有好死,你还有什么话怎么讲?” 花零丁道:“这就先要看看人之要死的原因,大约有病魔、犯罪、失足悬崖等, 你就属于是罪犯,所犯过错如果太大,便遭诛杀之类。” 赵妖道:“是啊,遭诛,有人要杀我了,既然没有好结果,何必再求原谅?我 还何必再作弄出个慈善遗像给他们看?” 花零丁道:“若你心中有位不舍分离之人,或者有件不舍分离之物,你会如何?” 赵妖道:“没听说过妖怪还有什么所爱所恋的,但是如果有的话,我该……拼 命也不想死。” 花零丁笑道:“拼命不想死,总觉得有些矛盾似的。你再说,你的能耐有多大?” 赵妖道:“我哪怕踩死一只蚂蚁,也比这只蚂蚁摇动大树还难,哪怕用笔写一 个字,也不比将制成这支笔的树木青竹生拔下来更容易,我有什么能耐啊。” 花零丁道:“是了,你没有能耐,就只能去侍奉那些官人老爷,而苟活一时, 事事遵从他们,不置可否,谨慎他们的颐指气使,眉扬目翘,而这一切的根源是什 么?正是你所不忍舍弃的东西!你若舍得下一切,再没有任何留恋,也就不想活了。” 赵妖笑道:“现在我可幸运了,我没有不想舍弃的,也就不用担心自己是个如 何死法啦!”璧漓道:“这正是不怕死的原因。”方雅看着他们演绎,觉得有趣。 花零丁道:“没有牵挂所以不怕死,但你还是怕死,你不怕死吗?” 赵妖道:“我是不想死,不是怕死,如果我非死不可,没什么好怕,只是不想。” 花零丁道:“那就是你仍然留恋着世间,世间的一草一木,一朝一夕,春夏秋 冬,美味佳肴,都是你留恋的东西。”赵妖道:“说实话吧,要不是必须吃饭才能 活着,我才不想吃饭,要不是必须有光才能看见,我才不要太阳,更无聊的是四季, 换什么换,还要增减衣服,有时候特别冷,有时候特别热的,更让我反感。草木之 类的,我很喜欢,但也不是为了它们活着的,唉,这么一想活着真没意思,但我就 是说不出为什么不想死,……呀!我明白了!因为死更没意思,因为维持死的方法 很简单,死只有一种形态,可是维持生活却有许多方法,活着是丰富多彩的。” 花零丁笑道:“是啊,赵妖是属于把活着当成受罪的,但他宁愿追求丰富多彩 的痛苦,也不愿享受单调无味的幸福,因为相比之下,丰富多彩大过单调无味的, 多于痛苦大出幸福的,所以你愿意活着,有道理。”孙彩也笑了:“是啊,活着真 好啊。” 花零丁道:“但是,相对于某些人来说,在某个时候,他感觉到丰富多彩大过 单调无味的,少于痛苦大出幸福的,所以他不想活了。可是,大多人还是觉得活着 好啊,其一,因为只要活着,就可以继续做些,能使丰富多彩大出单调无味的,多 于痛苦大出幸福的事情,还有机会,其二,因为只要还活着,就可以随时自杀,可 是死了却不能随时复活。活着能决定什么时候死,掌握着主动权,活着不好吗。说 到‘杀’,杀有两种,杀别人和杀自己。这两种做法也都充分的体现了‘相互影响’ 四个字。杀别人者有其动机,然而最后决定谁被杀的,还是”弱肉强食“四个字。” 孙彩道:“我又不懂了。” 花零丁道:“就是说,你本来要杀他,可是因为你不如他,结果反而被他杀了。” 赵妖道:“甭理孙彩,他装佯算呢,接着说你的。”孙彩噗哧的笑了,差点坏了整 场戏。 花零丁便道:“自杀者并非没有牵挂,并非不怕死亡,除了刚才说的,因为生 不如死之外,也可能是他想以死来警告他想警告的人,以死示威。不管他死的是否 明智,总之他是按照自己的思想法则去做的,此种不受他人约束,而又敢于死亡者, 并非是对生命的懦弱,而是生命本身所体现出的伟大。” 赵妖道:“对呀!说的对!生决定了死,所以你所指的这种自杀者,更体现了 生命的伟大!生命敢于自行了断,又并非出自于生不如死的原因,岂非伟大?” 花零丁笑道:“不要搞吹捧的把戏,吹捧和贬低,对于我这种看淡一切的人来 说,就像对牛弹琴,因为,有时候牛的思想比琴所营造的东西高过太多了。我所说 的这种自杀者,敢于如此自杀,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并将其持之以恒。至于那 些筑世道谋的人,终究一事无成。” 赵妖道:“那么,我算不算有自己的想法?”碧漓笑道:“你这么说本身就是 ‘筑世道谋’,何必凡事都要和人商量,自己怎么觉得最重要。” 花零丁道:“正是如此,没有一个人和你完全一样,谁真正的理解体恤你?如 果简单的说,幸福是舒心的,那么唯有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才是幸福的,才是 真正幸福的。”璧漓笑道:“这么说来,不能做想做的事,就是不幸福的。” 孙彩道:“可是,谁能逢事都顺自己的心意?你想这样,我想那样,你比我强, 我比他强,互相牵连影响,如此复杂,哪里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花零丁道:“刚才说过了,人只有两种选择,生与死,比起死,人更想活,以 至于生有留恋,死不情愿。” 赵妖道:“哼哼,我倒觉,如果有痛苦,那么痛苦也是幸福。痛苦,没生下来 的人没有,死了以后的人也没有,皮肉上的痛苦什么生物都有,但灵魂上的痛苦只 有人能最深切的感觉到,能尝到心痛的滋味,那才是最幸福的,因为只有有知觉的 人才有这个能耐!” 孙彩道:“刚才说过了啊,人的一生就是追求享受丰富多彩的痛苦,可我还是 怀疑,难道每一个人的诞生就是为此而来?” 花零丁道:“赵妖所说的,和刚才的并没有重复,人活着是追求丰富多彩的痛 苦,然而赵妖却能把这丰富多彩的痛苦,当成幸福,在他明知道这是痛苦的情况下, 他依然坚持不懈的追求着,可是反观大多数人所追求的,是那些最低级、最无味的 一时享乐,并非幸福的真谛。赵妖的思想,使活着的意义远远的大于了死,这才是 最可贵的,他超越了生死区别的极限。” 赵妖道:“别抬举我,我可没想这么多,能活着就活,活不了就死。” 璧漓又问花零丁:“你说将痛苦当作幸福难能可贵,那么将幸福当作痛苦的呢?” 花零丁道:“悲自喜生,喜自悲生,大悲未必不是喜之前兆,大喜未必不是有 悲在先,大喜未必不将大悲,大悲未必未曾大喜,幸福者,痛苦也,痛苦者,幸福 也。” 孙彩道:“好!有结论了,幸福之言纯属虚构,然又不算虚构,终要看每个人 的思考方式,那就是说,主要因素还是每个人自己的想法,你以为幸福就是幸福, 你觉得痛苦就是痛苦,你认为幸福最痛苦,你感觉痛苦才幸福,或者没有幸福痛苦 的分别,这都是你自己微妙的情感,别人永远难以察觉,人如果不自私一些,便不 能自主。” 花零丁道:“正是了,不再深究,只要牢记,能做你想做的事,就是幸福!而 所谓做你想做之事,简而言之即为‘追求’。自讨苦吃者,自以为幸福也,自寻短 见者,自以为幸福……曾有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于别人眼里他是浪 费时光。‘殊不了解,他其实正在尽享时光!唉!人活一世,虚度光阴而不自知, 岂非最大的痛苦?又有’辛苦‘一说,虽然辛苦不等于痛苦,然而为不想做之事而 辛苦,岂非痛苦?可以说:为想做的事辛苦,并不痛苦,为不想做的事浪费光阴, 便觉辛苦也。“ 赵妖道:“我想到一点,你的做法如果有益于他,他就得说你是‘辛勤’了? 而他也是人,也有大同小异的道理,也就是说,你也会因为别人对你有益,而觉得 他辛勤,对了吧。” 孙彩道:“你们都这么会说话,拐弯抹角谁听的懂?” 花零丁道:“不求人懂,求他懂他反而容易会错意,第一次就会错意,先入为 主,以后再不方便。”又向赵妖道:“总之,我觉得你说的对,我不管别人怎么认 为。还有,我觉得,虽然幸福没有定论,但可以根据幸福的大略,来定义什么是 ‘美满’。美满者,许多人互相感到幸福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又能得到别人 的赞美,或是你随便怎样,而又正投他人所好,此着实可贵也,即便只有一回,一 次,一秒,一瞬,也是最美的!美满之美正好在此也。” 孙彩又道:“无拘无束的,永远的,不是痴人说梦吗?” 花零丁道:“一生所爱,一时所求,一瞬所悟,一世所有。我以为瞬间即永久, 约束即不羁,可以吗?” 赵妖道:“如果这么说,一时所爱,一世所求,一生所悟,一瞬所有,也可以?” 璧漓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觉得可以。”花零丁也道:“是啊,不管别人怎么 想,我觉得可以,我觉得这句话怎么变换位置,都可以。”方雅这时道:“少爷就 写到这里,大家累了,歇歇吧。” 说了半天,什么是幸福,曾经存在的就是幸福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