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雨季 作者:颜小刀 十七岁的我在窥探一幢别墅。极眼红的是,这幢别墅的主人可以穿着华丽的 外衣走出金黄色的厅堂,跨过宽大的弧形拱门,躺进数辆豪华车之一,让候着的 司机发动这辆保时捷或法拉利,沿着花园幽径拐两三个弯,在另一家里的巨大建 筑前停下。继而高视阔步,踱进同样堂皇的客厅,吃一顿普通的午餐。 于是我开始构思歹毒的勾引计划,我确定他们不到二十岁的女儿一但为我所 有,就可顺理成章地享受这数公顷的住宅。 我围着这片沃土终日不倦地环伺,罗列上百种可行与不可行的方案,却迟迟 不敢下手。铁栏围墙外的门卫是狗,墙内的保安是狼,还有她老不死的父母整天 在亭台角楼处同一些衣冠楚楚的社会名流谈天、喝茶、钓鱼、打麻将。尽管我渴 求这样的生活已臻痴狂,但面对如此森严的戒备,只能算是妄想。 然后出现了一个契机,这简直是上天的恩惠。那天她独自跑出滨河花园,显 得很快活地暴露在滨河路边的超市里。我几乎是情着彩票中奖的心情尾随而去的。 我从一排果汁后面假装挑选平日最厌恶的酸奶,一点点移向她的对面。 她,在这般切近的范围内,终于让高度近视的我彻底见识了美丽。平时的她 在花园里小白兔一样玩耍时,我尽其所能觑了眼睛也仅见到一个窈窕的轮廓。至 于面部,五官杂陈一团,朦胧一块,由是断定富家女子形貌大多缺少山水灵气, 丑陋。而我现在完全吃惊了,仿佛发现不可思议的超现实文明,忘却了阴谋,忘 却了挑选,忘却了她也看见了自已。这一切,发生在我距她一米的地方。 她盯了我一眼,茫然审视两秒,若有所悟地笑一下,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 我很尴尬地回笑,显得极度腼腆,自我感觉像一个女生,寻思怎么会是这样?即 时血脉贲张,整张脸皮都澎胀起来。然而她拿起一瓶苹果味的醒目走掉了。 我依然不知所措,值得回味的是她离开的过程中,视线曾在我这里逗留过片 刻。这是聊以自慰的收获,好比死刑犯得了缓期,简直欢喜得手舞足蹈。同时, 我产生了另一种觊觎,我是说,除她的别墅之外。 此后的若干天里,我徘徊在围墙外,时常见她在草坪上荡秋千,一个人孤单 地摇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为了解她在想什么,我花钱配了副便宜的眼镜,也 因此失去半个月上网的钱。 过去一直不认为她会发觉自已,正如我看不清她一样,而今挂上清亮的镜片, 方省悟掩耳盗铃的愚蠢被我演绎得相当完美。无论我以何种方式躲躲藏藏,她都 能敏锐察觉,微哂注视,我却被自己昏花的裸眼欺骗。 一夜的雨并未给我平添几许快适,清晨的阳光把滞留街头的积水喝得一干二 净后,今天和昨天便几乎没有区别。 我从粘腻的凉席上坐起,盯着空荡荡的房间,寂寞而无事可做。平淡、空虚, 苍蝇、蚊子,我像一个浮游生物舞动着鞭毛,毫无目的毫无章法地在钢筋水泥的 罅缝中进行无休止的条件反射。 楼下是嘈杂的商业街,卖锅儿碗盏的人们把夏天的郁闷连同火气揉进庸碌。 我拧开十几年前买的黑白电视机,把天线接收的几个频道的人脸基本认清后关掉 它,从桌上取昨天在夜市地摊买的旧杂志看,专挑笑话来看,可是没等我有笑的 意向就已经翻完,由是把它丢进纸篓,跑楼下买正宗的多味包子。 包子店的老板是个胖子,我过去的印象里他净是笑,他会扬起油亮的头部, 把眼珠子、鼻子和表情肌挤作一堆笑给我看,恰似一个巨大的包子般点头道: “哎!小老板今天吃哪种?” 我提着一口袋精小的多味包子,返回屋里细嚼慢咽。这些包子的表皮滑嫩白 皙,让我很快想到女人,再一想就想到她了。她的美貌超乎我最大胆的想象,一 间充斥着鲞鱼味的小屋已让我有被囚禁的感觉,快快吃完,迅速离开,穿过市区, 来到滨河路。 日头渐高,我在骄阳下前行。经过滨河花园时,她偏着脑袋在梳头,刚洗过 的头发如万千根梦的丝线掩映着精致乖巧的脸蛋。我想,假如这个时候能化身一 只贪婪的苍蝇,嗡嗡飞上她的面颊狂风暴雨般吻数秒,那么即使之后的某一刻被 一巴掌拍得稀烂也对得起生命了。 正兀自遐思,有自行车从身后驶过,嗖地绘出一个圆弧,嘎然停住,那车上 高大生猛的男人鸭子一样,伸长脖子呷呷道:“小萱,今天去百工堰耍!”楼上 兴奋地尖叫一声,披散着头发蹦进屋内。骑车的家伙哼着“you are my girl ” 的调子蹬到前方大门口,她准时跳上后座,簇新的山地车载着甜蜜的二人优雅地 朝我扭扭屁股,梦幻般远去。 由此我知道她叫小萱,她有一个男朋友。当时忆起《悟空传》里唐僧的一句 话:“别人吃剩的你也要,做妖做到你这份上,是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可以这样说,当年的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却以为什么都懂的疯子。我这样对 别人讲:“人活着为了什么?说到底是为了在死去的过程中填平欲望的沟壑,让 我们苦涩的青春能获得财富和肉欲的补偿。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纯粹的爱情, 纯粹的爱情属于痴人的杜撰;男人和女人因为彼此获取而获取彼此,只有猴子的 爱情才无需理由……” 这些感悟让我在激动中跨越了一个世纪。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的那天夜里,烟花四射的龙泉镇街上,我提着一瓶雪花啤 酒来到喷泉广场。 大年三十,人们大多挤在各座楼房的灯火里,看年年必看却毫无创意的春节 联欢晚会,广场上空旷地起着风。我用牙咬掉瓶盖,昂起头猛灌今晚的第四瓶酒, 飘飘然游至花坛边坐下,心里对那些婆娑树影下的情侣充满莫名的嫉恨。 听见一个男人对其女友说:“来吧,让我吻你。”于是他吻她,长时间地吻, 口水的声音像在吃什么香甜的水果。 我继续喝酒,半瓶下肚,却又泛上喉咙,冲口而出,堆在角落的一小片光晕 里。眼泪也跟着扑簌,酸臭的一团液体在暗淡的街灯下映着一张颓丧的脸孔。附 近被赵本山的小品逗乐的人们齐声爆笑,组成庞大的讽刺声浪,冲破焰火的层层 迷雾,撕裂黑夜的浓浓暗哑,潮水般扑面而来。我提起瓶子狠命地甩将出去,嘶 声吼叫:“我就要老去了,而我为什么得不到想要的一切?!”瓶子高高地翻着 筋斗,划过一片死寂,十分响亮地击碎了一辆车的窗。浓荫下的人统统闭上嘴, 集中注意力在我的身上,仿佛我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小丑。 朔风狞厉地卷起烟火的碎纸,我空空的脑袋呜呜作响,我的屋子里有一张空 空的床,空空的夜依然空空的,空空的广场上人跑得干干净净,我是什么?我有 什么?我立在那里当一个新年的幽灵,空气里飘来缥缈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 子,共享太平盛世——啊,迎春风……” 前面隐隐约约过来几个人,我听到一个中年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这车是 不是你打烂的?” 我无法作出任何表情,僵直地望着七八张脸,突然面部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身后极可爱的女子,不是小萱么?这几个月来,我没有理发,没有洗澡,没有 洗过一件衣服,没有上课,像猫一样白天睡觉晚上上网,面目可憎。她一定不认 得我了。讲话的男人急不可耐地上来猛推我的头,“是不是,给老子说话!”我 仰面倒下去,头磕在石椅上,血,温热淌进后背。我仍然温柔地注视她,尽管她 一脸漠然。中年男子狮子般扑上来拧住我的毛衣,扯起一拳夯在胸口,一肚子酒 顿时找到了渲泄的理由,“哇——”地呈喷射状糊满他油亮的面皮并顺流直下滴 在西装上。接着我很快地被踹翻,眼镜瞬间绽放万千片碎末,嘴巴开始有棉花的 质感,随血脉的涌动弹跳不已,眼眶、鼻腔、下唇有什么在迅疾流逝。 几个男人快慰地说笑:“嘿嘿,打得像个熊猫。”我眼睁不开,闪着星星点 点的华光异彩。干脆全然地放纵肢体罢,死去或许是百无聊赖的终结,或许是把 借用十余年的臭皮囊还给大自然的轻松,或许是去向摩罕默德描述的天堂,总之 是件不再痛苦的事。什么别墅,什么法拉利,什么有假山的花园,都渺茫而毫无 用处。 四下里陡然热闹起来,无情的焰火的噼啪声伴着悠远苍茫的钟声在为春天歌 颂,我在意识渐渐消失的路上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我看见她的秀发带来春天清纯 的气息,我看见她舒展天使的羽翼,我看见她慢慢从天边踏着云霓走来,我看见 漫天烟花中她莞尔一笑,我看见……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后来我醒过来,我当然会醒。生命的顽强和坚韧告诉我,路还长。这就意味 着灵魂深处不死的欲望尚未放弃原则性的折磨,精神或肉体仍将张开无形的手臂 去虚无中抓挠。 我很渴,不管是清水浊水有毒无毒都想喝进肚皮里安慰五脏六腑,使它们不 至于让我的心感到内忧外患。为了水我努力睁开眼睛,结痂的眼皮上,睫毛因此 报销数根,却发现天亮了。 我的脸凝固在地上,两条杂种狗在不远处纵情地交媾,冰凉的雾气里,骑三 轮车的清洁工勤劳地驶来。我怕被人看见这副德性,挣扎着站起,头立刻痛得似 要炸开,所有绾接头部的神经把痛一路蔓延至脊髓,天地开始疯狂地旋转,我再 次倒下,无法抑制地呕吐,窘迫的胃挤出一汪清水。 旁边及时赶到的清洁工挥动着大扫把,大喊大叫:“咳!快起来,垃圾筒边 去!” 如果是平时,我会一脚踢翻他那辆破车。 我意犹未尽地干呕,拖着长长的口水去向远方,背后有一个鄙夷的眼神,一 阵扫帚声,一个生词:“叫花子。” 我去哪儿?垃圾筒。我没有找到垃圾筒,居然找到了回家的路,回到农民街 50号的窝。我是如此口渴,抵着水龙头喝一回呛一回,再喝再呛,再呛再喝, 结果一分钟后全部吐出,依旧一个干瘪的胃。 我求生的欲望勒令我的脚走进房间,清理所有父亲按月寄来的生活费,余额 五角。拿着它去街上买包子,卖包子的胖子乜斜我一眼,说:“走开!”周围的 顾客都不敢上前买包子,一个哈韩少女蹙眉道:“好变态哦!”我看她长得可爱, 便多看她一眼,于是她捺着嘴巴娇小地藏进旁边一个英俊酷男腋下,咬牙切齿地 说:“真恶心。”酷男马上口聚津唾,狠狠地朝地上“啊——呸!”一声吐下一 口酽痰,咬牙切齿地说:“真恶心!”以此表示她们心心相印。 我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只知道已经躺在床上,被梦魇裹卷去躯壳,沉下去, 沉下去。我泪流满面地跪在行人匆匆的脚步之间,去抱一排排洪水般奔流的大腿, 绝望地哀求:“先生,小姐,给我一个包子吧,我只想要一个包子……” 在这样的雨季里,我像一只猴子,孤独地走向了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