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 作者:颜小刀 我在这样的季节里开始变得干燥。我从前一直是充满水份,而现在,我变成 了尼采所谓的“好东西”,因为他说过:“一切好东西都需要变得干燥。” 当然,我认为自己由于失去了水份而蜕变一个甜柿饼并不是一件值得快意的 事。我甚至厌恶现在皱巴巴的身体。我像曾经神仙一样的毛泽东变成普通的人类, 我统治着的亿万个纤维细胞统统干燥得极其普通。 我相信自己的名望在树上,一但离开了那棵高贵的柿子树,我就同时失去了 吹捧,也失去了快乐。 我记得,那天有个小柿子看见我后十分景仰,它之所以景仰我仅是由于我的 表皮光滑,充满水份。它说:“你是最大的。”这让我心情舒畅,同时感到世界 因我的大而越发渺小,大,真是件不错的事。 现在,我在一个阳台上,被一个老太婆盯着看。她流着口水兀自说:“什么 时候可以吃?”可见,我的作用只是作为一种食品存在,所有能够使自己大的水 份她们都不会喜欢,因为那一部分液体会使我很难吃。 我又想起那棵柿子树。当时我是整棵树上最大的柿子,是小柿子们的偶像。 我有强烈的愿望,我要回到树上去。这样想着,我从一堆压在身上的其它干柿子 里站起来。那些干柿子已经起了白霜,十分情愿地做“好东西”,让我非常不屑, 认为那是学院派的柿子。 我准备从阳台上滚下去,然后一直滚回柿子树上去。这时,老太婆又一次出 现了,她在我旁边用晾衣杆取下一条内裤。我想等她离开后再滚,否则掉在楼下 的声响会使她来捡,那么计划就将面临失败。 她很快进屋,我就滚下去。这楼起码有二十层,我足足掉了半分钟,终于 “啪!”地一声摔在一滩泥里。我很后悔没有事先勘探一下,现在深陷进软泥里, 动弹不得。 我试着动一动,天上就下起雨来,我开始留恋楼上的阳台和老太婆。假使我 不能回到树上,那么做一个风干的甜柿饼也是好的,可是如今只算是一枚腐烂中 的垃圾。我眼巴巴地望着头顶一排飘荡在最高处的衣服,希望老太婆突然伸一个 头来大叫一声说:“哎呀,掉了一个柿子!”然后她跑下来把我拾回去。 但这种好事在我变成一堆烂泥后依然没有出现。我不清楚下过几场雨。这一 块泥巴稀而复干,干而复稀,我发现自已抽出了一根绿芽,很像一根倔强的雄性 生殖器。这是希望的象征,意味着我会成为一棵柿子树。 我觉得这很不好,因为这个地方没有其他的生物知道我将成为一棵树。为此 我悲伤地望着楼顶,那一排衣服没有了,空荡荡地停着几只乌鸦。 后来我成了一棵富态的柿子树,从围墙上伸出头去,满脸结满了红柿子。但 我早已忘记了过去,我不知道这些果子与我有什么关系。有小孩来摘它们,甚至 连枝丫和树皮一同扯去,那是种做爱般的幸福,十分舒服。原来,这就是柿子结 出来的目的。 采摘使树得到了满足,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直到失去所有柿子。 小孩们不来了,因为没有诱惑他们的柿子。我突然生起气来,他们并不是喜 欢树。 我的枝叶支离破碎,像用旧的扫帚,直愣愣地插在罅缝里,被遗忘了。 不可避免的干燥又来了,我发现自已在枯死。没有哪一棵柿子树在失去枝丫 和树皮后依旧勃发,整株枝叶都萎顿干燥,不可能再吐新绿了,我陷入绝望,完 全干燥。 后值拆迁,有个不懂科学的民工试图用一辆推土机推倒这幢楼,结果堆翻了 院墙,把我连根推起,却推不翻楼,悻悻跑掉了。 又来了一个长发男人,他看见了我的根,失声叫道:好东西!就将我挖去, 做成一个根雕,像一个夜壶或者是一个花瓶拿来捧着。 然后他就抱着这个好东西到处乱跑。他找到一些神情傲慢的老年人,向他们 解释:“这是一个表现生命的花瓶……” “什么?这是一个花瓶?明明是一个夜壶嘛。”他们都如是说,一手拿着我, 一手把老花眼镜拉远了看,像瞄准一般。 几乎所有人都说是一个夜壶。他在回去之后也相信这是一个夜壶,绝望地看 了一回,把我丢在阴暗的库房里。我在那里继续干燥,变成黑褐色。 库房里有很多半干的根雕,但看见我后都恨恨地吐口水,由此说明它们尚未 完全干燥,还含有大量水份可供自负。 一条虫一样的龙说:“他妈的——一把夜壶!”其它的根雕嘿嘿地笑。我为 此深感自卑,想流一点眼泪来滋润皮肤,却根本挤不出一滴液体来。我已经完全 干燥了。 因为我是如此干燥,所以是好东西;即使过了若干年,好东西总是好东西。 这是成立的,最终,我被长发男人重新找出来,那些半干燥的根雕傻痴痴地目送 我走出黑暗。 我被搁置在堂皇的大厅里,灯光熠熠,几乎所有人都说:“啧,好东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