窨井 作者:颜小刀 天空飞过的是谁的牙齿?像一枚阳萎的子弹,刚出膛便跌入万劫不复的窨井。 那人捂着的嘴里淌出牙血和清口水,惊惶失措。 四周观者甚众,多有好事者以手指其面有节奏地呐喊:“打死他!打死他!” 然后此人像一只孤独的耗子向人群钻去。若是一群,人们一定躲避,可是现在不 同,所以群众就敢于用脚去踩以示正义感。 “呔!”后有一猛男裸露胸肌昂然屹立,“想跑?奶奶的,敢勒索我,看俺 怎收拾你!”此言一出,那耗子吓出个响屁。于是众人大怒,同仇敌忾道:“还 敢放屁!” 那人心想非被打死不可,忙说:“各位大哥大叔大爷,你们报警好不好?” “报警?那岂不是便宜了你!哎哟,还,嘿!大家看看,看看他这形象,还 挂个耳环当自已是老大呢——装什么黑社会?老子看你这德性就想扁人!”猛男 越说越看不顺眼,劈手挝过来一巴掌扇得他耳朵发聩。 众人看得手痒脚痒见势齐上。有用砖头的,有用锅铲的,有用皮鞋的,有用 唾液的,有把自家几天忘倒的整筐垃圾扣于其头的,手段丰富多采,充分显示了 人民大众勇于痛打过街鼠的团结精神。 打够了,打累了,忽一人大呼:“呀,没动了!”人们这才呼喇喇散去自顾 说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 不知谁报了警,十分钟后警车吹着笛子驶来,开始找群众聊天:“当时你在 场吗?” “我不在。” “你呢?卖锅魁的?” “我……当然在,我在卖锅魁。” “当时情况是怎样的,说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呃……好像晓得一点点。” “讲。” “……我正在屋里打锅魁,突然,有个人说倒了!我出来看倒什么了,就看 见倒了一个人。” “……没了?” “没了。” 这时旁边一位又矮又胖的警察掏手机来打:“喂,陈院长吗?你好是这样的, 我侄儿在西街口子被人打了,伤势严重,快派辆救护车来。” 这句话在场的五十二个街坊全都听得很清楚,集体倒抽一口冷气,好像发生 了大规模的无声雪崩。 远处,拐角后面藏着那位极有正气的男人,他向地上投下半截烟嘴,一脚踩 熄,牙缝里挤出一句:“哼,敢踩老子的脚!”带着一串黑影涌上几辆车绝尘而 去。 “哎哟!痛,你不能轻点?”险被打死的人奇迹般活着且肢体完整。他在医 院的重点关照下恢复迅速,换药时护士十分小心细致地撕开纱布却依然弄痛了新 生的红肉。“狗日的李疤子,老子发誓不砍死你就不在这道上混——哟!别搞了 滚一边去!”他咬牙切齿地推开护士倒下去。 这人伤愈后去了后幺店,在那里向几个兄弟谈起复仇的计划来。 “老五老六老七,我们都是耿直的人,今天老幺我明说要你们帮忙,我要杀 一个人。” 老五长得像猪,老六长得像驴,老七长得像牛,过去读同一初中时人称“四 条狼”,后来同时退学,至今已两年有余。三个听了这话都兴奋不已,老七豪气 道:“砍哪个说嘛,我们兄弟伙找一帮人来给你扎起!” 此言一出老幺倒头便拜,拜毕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扬言:“杀李疤子!” 整幢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土房子当即震得山响,那三位脸色陡然间苍白无力道: “李疤子?你要砍李疤子?” “是的。”老幺满面红光,“老子还要抢他的地盘,抢他的老婆!” “可是,可是……李疤子手里有一个香港贩毒集团下属的分站的办事处,光 打手就几百,如果没杀死他的话自已——” “怕他个鸟?老子有公安局作靠山,就是要出这口气,就是要——” “可是,可是……” “可是个屁!要干就干,不干拉倒,明早在高垭口拿家伙!”老幺把门一推 一扯走了,天花板上就落下一阵灰灰,附在老五老六老七脸上。 “去么?” “去嘛——我们什么时候怕过事——老七,你说是不是?”老六在草包凳上 抑制脚抖。 “有什么好怕的,老幺的二爸是个人物,跟各个系统都混得厮熟,大不了进 监狱喝几天茶——老幺不是一起么?有他在还怕出不来?再说了,我们的好处是 赚了名声,到时候那些街边边的歪茶铺歪录像不都可以随出随进不要一分钱还能 借钱赊账么?想打谁就打谁,多过瘾!” 老七一席话听得二人眼中充满了希冀,连说:“是的是的。” 街上的人们依旧走来走去讲废话挣小钱,李疤子乘他的富康过大街,司机酒 劲正健,从逼仄的巷子里硬杀过去,把一位提鸟笼的大爷吓飞并碾碎了一个三岁 男童心爱的小警车。老疤子通了一个电话给老婆说:“今天有一批货要脱手,到 菜市场东面的建筑工地里的110集装箱背后接头。记住,八百万,是王老板才 给真货,不是就叫三娃儿给洗衣粉。明白了?我?我今晚有事,不回来。”然后 挂断,再拔一组号码,脸上绽开一朵罂粟花:“喂,小丽吗?嘿小贱人别那么冲 动嘛,你老公马上就能来操你啦……” 老幺早早来到高垭口踩点,吸了半包红梅,才远远见三人领了七八个青少年 来了。 “砍刀人手一把!”老幺一帮子人躲在田梗连用竹篾条和茅草搭起来的厕所 里分凶器,把裹了十几层报纸再缠上十几层透明胶的砍刀别在内裤里,露个把儿 在尻子上直撅撅挺着,以方便拔出。 老幺壮志满怀,无限光荣地伸手一挥,说了一铿锵的字:“走!”就看见一 个内急的老农嗖地钻进来,一捋的确良长裤呼啦啦屙了一泡稀屎,很不幸溅到了 老幺的黑皮鞋上。 老幺急着要走,瞥了眼旁边欣慰地发现每只鞋上都不同程度地沾上了一些, 就当作没看见地走出去,悄悄用篱笆边的青草地擦了很长一段路。他怕这老农会 影响他的计划,不然就会一脚踹进坑里去。 他们甚至唱起了《我们的队伍像太阳》来调动情绪。他们这样唱:“俺们是 人民的子弟,俺们是人民的武装……”唱着唱着就在每人心中贴上了正义的标签, 认定自已是为民除害。这样便不怕黑社会也不怕警察,见到路口的交警时他们挺 着坚硬的刀把嘿嘿直笑。但交警认识老幺的二爸却不认识老幺,因为看不起。就 没有理会他们,因此就没发现他们的凶器。 其时这位交警正在检查一辆黑色富康车,车上坐着李疤子和他的司机。 老幺的部队开进了县城,经过他喋血的西街,饿了。他就去买锅魁。十余个 小伙子围在铺门口,打锅魁的师傅心惊肉跳,街坊邻居都紧张地装出没事的样子 盯着十几个刀把。 “我要糖的!不,我要浇盐的!不,我还是要糖的!”老幺终于决定要糖的, 于是糖锅魁在师傅的手里抖抖抖,一滑,掉地上抟了几圈,滚窨井里去了。 师傅“啊!”地一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大爷我实在不是故意的我这就给您 烤新鲜的。” 又是许久,几个人跑地摊边看色情漫画去了。由于刀把子撑着,他们个个挺 直了腰板,指这指那说要这要那,如企鹅般摇晃。 后锅魁好了,老幺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嚼着问多少钱?师傅说不用不用哪能 收您的钱呢?地摊上的女人听了点头表示赞同。 那位执勤的交警不认识李疤子,就认为司机系酒后驾车及无证驾驶。李疤子 当即给交警大队大队长联系,再把手机丢给那交警。俄顷这位警察发生了变异, 满脸歉意地说:“实在对不起对不起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这是交警说的,李疤 子没听见,他已经忘却了他的存在,径直上车,发动,喷后面一脸尾气。 有一件重要的事件在距此三天前发生。那就是老幺二爸艾守银的问题。由于 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被提起公诉。他受审期间各地与之建立过深厚革命情谊的官员 对法院施加压力并初现成效,让他有暗地里轻呼:“加油!加油!”的精神动力。 但最后仍以锒铛入狱告终。艾事后总结了三点原因: 1、未加强对省级以上行政官员的实质性交往; 2、有交际上的失误以至于被人出卖; 3、律师太笨。 老幺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三天前他正在后幺店开始布署行动计划。 这边的李疤子刚上十羊场高速公路就掉头返回,因为他老婆被缉毒队的人抓 获了,以及他的大部分手下。他要立即到缉毒大队与内线联络,如果老婆进去了 那一切都将面临失去。 “笨婆娘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枉自跟我这么久!”李疤子倚在半透明茶色车窗 上狠命吸雪茄,司机更加癫狂,赛车手般飙出一百二十码的速度在市区飞驰,一 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终于撞在西街的一面大墙上。 “狗日的你怎么在开?”李疤子溜下车来骂了一句,举目,蓦然与十几双突 兀的眼神遭遇。 “看什么看?没见过车祸?” “是你。”老幺把锅魁吃完最后一块,旁边看漫画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我怎么啦?爬开!老子有正事。”李疤子就摸手机要打。老幺一脚踢飞, 那手机咕咚一声也掉窨井里去了。 “我也有正事!”老幺就将刀哗啦一下扯出来。 旁边的街坊抄着手伸长脖子鸭子似地看完了好戏,意犹未尽地说快报警! 警车来的时候李疤子一人分成两段躺着,司机不知去向,其它人都站在原地 等待。老幺酷毙地向警官挥手致意,旁边的人还在看着色情漫画吃吃笑。警官问 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相当得意地摆弄着血刃,让血流来流去而不滴,反问道: “你说呢?”于是十几个人包括刀上的透明胶布依然完好的一齐装上警车去。 车上,老幺泰然且满足地微笑着道:“明天就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