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花与黑陶砂罐 这个题目是青海诗人昌耀一首诗的诗名。当我用这个题目来作为我这片东西的 标题的时候,心里是极其平静的。我只是不知道人、花和黑陶砂罐到底有何联系, 也不知道是什么使诗人把这几者融在一起。 他是这么写的: 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鲜花罩住深不可测的渊口,我看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 ——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 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 世事总是出人意料总要为人生妒…… 昌耀的诗不用心去阅读是很难读懂的,因为他的思想是一个独行者的思想,他 有着独行者的悲壮,他在精神极度孤独中呓语,一个烦躁的人是很难读懂这些呓语 的。昌耀把这些呓语变成了心中的巨石,这难免使他的行走有些艰难,但他还是艰 难地去了彼岸,留下了一个巨灵。留下了巨灵,留下了告喻,留下了叹息,留下了 花和黑陶砂罐,走了。 昌耀,原名王昌耀,1936年出生于湖南桃源县,参加过朝鲜战争并负伤致残, 1955年前往青海。他的诗歌创作始于1953年,生前编定《昌耀诗文总集》,所收作 品都是他在青海的创作。是他以45年的青春韶华和生命苦难与青海高原相互砥砺的 见证,那块热土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思想源泉。 这柔美的天空是以奶汁洗涤而山麓的烟囱群以屋顶为陇亩是和平与爱的混交林 ……骒马在雪线近旁啮食以审度的神态朝我睨视——此刻,谁会为之不悦? 冬日,阳光慵懒从窗口投进来,没有一丝温度。写作是件极易疲倦的事情。从 早上到中午我一直端坐在桌前,腰板被弄得酸痛无比。我只好蜗在床上,看书。我 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看书必须要躺着,否则效果极差。 读王小波的《黑铁时代》,王小波的东西以前我读得不算多,所以对于他这个 小说集子,阅读起来颇为费劲。以前读萨特、尼采的文集,我有一种被活生生剥离 的感觉,尼采曾把他的著作比作是香饵。我想我是被垂钓的对象。 王小波,一代著名作家,生前鲜为人知,死后声名广播。自1997年4 月11日去 世后,他的作品几为全部出版。评论、纪念文章大量涌现,网上特开设纪念王小波 网站,出现了“王小波热”的文化现象。出版作品有:《黄金时代》、《白银时代 》、(青铜时代)、《我的精神家园》、《沉默的大多数》、《黑铁时代》、《地 久天长》;纪念、评论集有:《浪漫骑士》、《不再沉默》、《王小波画传》。一 个严肃作家在死后几年时间里,如此地被人们阅读、关注、讨论,应该说是十分罕 见的,其中所蕴涵的文化意义是非常丰富的,而它所透露出来的一个基本信息就是, 王小波为许许多多的人们深深地喜爱着。 王小波的《黑铁时代》是他早期创作和未竞的文稿,虽然没有后期作品的深厚, 但同样看好,体现了他逐渐成熟的过程。 正如在《希腊古典神话》里,诗人希西阿讲述人类经历的时代一样,他说:众 神创造的第一批人称作黄金的一代。这时土肥水秀,他们生活得像神仙一样无忧无 虑。这代人消失后,灵魂漂浮在天空,成为法律和正义的守护神。 第二代人呢?是众神用白银塑造的,这代人童年长达数百年,总是长不大,很 难懂事晓理,而且缺乏理智,亵渎神明。后来消失了,但他们还是得到神的喜欢, 所以他们的灵魂也可以在地球上游荡。 神创作的第三代人是青铜的一代,这代人不吃素,光吃肉,长得高大无比,他 们住的是青铜的房子,持青铜的武器,好勇斗狠,引发起绵延的战争。他们死后, 就没有游离于大地的荣幸了,这班家伙进了阴森的冥府。 第四代人是半神半人的英雄,他们相继的特洛伊战争和其他战事中饱经苦难而 灭绝,死后的下场倒不错,他们被送到极乐海岛,享受来世的幸福。 诗人感慨万分:最糟糕的就是现在着黑铁的一代,他们彻底破坏、彻底堕落。 主管羞耻和畏惧的女神受不了啦,拂袖而去,再也不光临人间。这时候,人间社会 充满绝望和痛苦,没有任何的拯救和希望。 这个故事距离我们差不多有三千年了,这是个庄严的人类故事。 所以王小波以此命名自己的小说系列——《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 铜时代》和《黑铁时代》。 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时代,这或许不重要,然而我的思想与昌耀和王小波凝在 一起了。 昌耀的死是一个象征,他的死标志着那一代诗人受难史的结束,同时也把一部 受难史推向了壮烈的顶峰,实现了从青铜时代向黑铁时代的有机过度,向英雄时代 的颠峰进发。他的诗代表着中国新诗的雄迈、孤愤、硬涩、异质和非主流,更多的 则是英雄的成分,他的诗赢得了青年一代的心,赤子和圣徒般的形象深刻地印在我 们的心里。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读坐。 密西西比河此刻仍在风雨么,仍在那边攀援而走吧,可是地球这壁,再也不见 了那个无语独坐的人。 2000年3 月23日,昌耀走完了64年的岁月。他未能享尽天年,但他有足够的时 间去实践了:“我们得以领略其全部悲壮的使命感/ 是巨灵的召唤。”(《巨灵》) 去做到:“这道路很长很长,这日子很短很短/ 值得把精神全部投入。”(《一天 》),他以一种英雄的方式拒绝了平庸。 昌耀驾起慈航之舟,绝尘而去,直向着云间堂奥莫测的化境遥不可见的云霄。 喜马拉雅丛林,为他燃起西去的烛光。 西去的路上,应该也有阳光啊! 上帝是公正的。它赋予一个人绝世才情的同时又赋予同一人生以无尽苦难,更 使无以复加的痛苦置于生命结束时,让绝望抵达极限。 一个被命运放逐的诗人,卓然而立高原,独行漠野大荒,走向黄河长江的源头, 寻找祖乡。驻足并凝视,冥想并低吟,浓酽的汉文化融入严寒的土地,生长起雄性 与美的诗篇,大漠风沙与诗意的融合,共同构成了最终的昌耀。 青海高原、大河之源、边城西宁,是他的精神居地。由于昌耀,由于西宁,我 在某个深夜,我翻看一张硕大的地图,寻找一个叫住青海的地方,他的祖乡,他的 桃源,那是个美人极多的地方。多美人的地方也是多英雄的地方。青海,在历史上 是诸多英雄流放之地,而昌耀是把自己的心流放在这块土地上,他在这块土地上实 现了他的英雄价值。那一刻,青海在我眼里变得神圣和美丽,因为历史的版图把一 群子民放在一个生存的高度上,引领着我到那里去。前不久,我给《青海电力报》 副刊写稿子,一位姓杨的编辑先生问我知不知道青海的西宁?他的提问使我对那个 地方更加神秘,如有机会,我想我会到那个神秘的地方去追寻诗人的足迹。诗人昌 耀在那个地方有足够耐心生活了几十年,那片土地已经融入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 给予了那片土地以生命,给予了我对那片土地长久的关注。这就是诗人诞生的地方?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 地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午夜,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酒一样悲壮 他的诗歌以其雄迈的风格,隐喻着人类英雄的诞生,诗歌中曙光耀眼,一种雄 风铺盖而来,席卷而去。昌耀是一头倔强的牛,奔忙在青海高原,高原给予了他营 养的草料和优质的水。 昌耀皈依了这片土地,使得这片高寒的土地万物生动;昌耀皈依了藏族人民, 成为青藏高原永远的儿子。 九十年代后期,昌耀在中国诗歌史上掀起了“大诗歌观”的主张,并付诸实践, 他解决了诗歌分行与不分行的问题。他说:“我并不强调诗的分行,也不认为诗定 要分行,没有诗性的文字即便分行也终难称作诗。相反,某些有意味的文字即便不 分行也未必未尝不是诗。诗之与否,我以心性去体味而不以貌龋”在他那一部《昌 耀的诗》中,我们看到了对于中国新诗的重新解构。 这就是昌耀,生活得非常悲苦的昌耀。对于他,我们只有长久的思念了。我在 阅读王小波作品的时候,很想为昌耀写些东西。 在我租住的房子周围,没一刻宁静,我想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很艰难的。 白天,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建筑八层的商品高楼,机器声和民工的号子声不绝于耳。 夜晚呢?机器和民工都休息了,整个工地空空落落,泛白的灯光使人有些晕眩,应 该是宁静了,可对着我窗子的对面楼房灯火通明,哗啦哗啦的,是一帮或老或年轻 的男人女人在搓麻将,烟雾缭绕,有赢了几个小钱的眉飞色舞也有输了钱的嬉骂声, 这是一种消闲方式。听惯了这种声音倒麻痹了,我捧着书本照样能读进去。生活大 抵如此,正因为存在种种的不和谐,才能显示生活的多姿多彩。我不会玩麻将,至 今连麻将有多少粒都不知道,不想学不会玩,并不是我的智商低,有问题。我总是 那么的认为,这是普遍作家的一大缺陷和发现,把麻将与世俗发泄无聊时间的生活 方式拉扯在一起。也是,少了热闹,便多了一份宁静,能够拥书而眠,其情其状理 解为孤独也不出为奇。 联想到昌耀的《人、花与黑陶砂罐》,我为他陶片的意象而惊奇,诗人是伟大 的,他那些破碎的陶片而久久感动。 由陶总会联想到女人,就像那些陶瓶:细长的颈脖,柔韧的腰身,丰硕的臀; 卧的,蹲的,横的,竖的,长的,短的,各种样式的陶瓶,展示着各种美的曲线, 刚柔相济。你长久地站在陶凭面前,你会看到一个遥远的女子从记忆中鲜活起来, 从唐诗宋词中鲜活过来,你会感觉到时光在流淌,感觉带有新鲜泥土的气息从鼻尖 而生,感觉到古典的韵味溢满房间。 诗就是陶片,生命的陶片。陶片是美丽的,而这陶片美丽得残酷。 我们的生命其实就像故乡老屋后的泥土一样的简朴和平凡,简朴和平凡的泥土 同样能够养育花草树木,所以这泥土是神奇和伟大的。这一捧泥土不管落在什么地 方,它都会产生奇迹,花会芳香,树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也长着野草。野草,火是 烧不尽的,只要春风一到来,它们又将茂盛,“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 不尽,春风吹又生”。泥土和野草蕴含的生命意识是无穷的,可以作为生命的概念! 也许一切都会消失去,最后剩下的,或许是离离原上草了。一代帝王将相,只不过 是岁月遗留的瞬间辉煌,一代美女佳人,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谁能把持着历史的 永恒,把历史定格?似乎只有记忆,比如对生命陶片的记忆。 无心灯下赏阅《项庄舞剑》仍记起朱雀门外武后邀来的六十一王宾被人搬掉了 岩石首领。但即使被人搬掉了岩石首领也未尝不忠实历史。 他们空空的肩胛笑容可掬。 诗人是在既定的历史试图超越生命的轮回,并在历史的过程中苦苦追问,经历 着大悲大苦,心力交瘁,胆肝寸断,犹如泥土经受烈火的铸炼,变成玲珑的陶器, 由泥土变成陶的过程是一个诗人经受水深火热的过程,诗人高贵的人格过早地切入 其中,使之永恒。 就像你穿着一件羊毛衫,你能想象奔跑着的羊群吗?那是不可能的事,羊群和 羊毛衫有一定的关系,可羊毛衫永远不能叫住羊的毛了。陶不是泥土,但泥土可以 成为陶,道理是一样的,不能够退化生命的循环。生命是没有轮回的,宗教哲学都 不能否定这一点。正如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口,但只有一个昌耀。昌耀不能克拢昌耀 创造了诗,诗不能创造昌耀,他只是把诗像泥土一样变成陶片。 陶片必将是永恒的,可生命却是那么短暂而破碎。 窗外,就在我视线可及的对面,那帮人还在乐此不疲地搓着麻将,还是那么的 激情高涨。 我希望人生有轮回,祝福昌耀能从云端归来。假如是这样,爱着昌耀的人,希 望他下辈子不要再去写诗,只希望他人生圆满,享尽天乐,远离苦难,将上辈子的 缺憾填满。 我想我在这个夜晚,一定要失眠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