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圭河 圭研,一个极小的村寨,一百多口人就困在山脚下,村前是山,村后是山,放 眼望去还是山,青翠地叠着,层层伸延到远方云朵那边去。在村子之间有一条小溪, 常年哽咽绕村而去。 圭研是我的故乡。生我的那个故乡实在不能算做真正意义上的村庄,十几栋木 头房子,吊脚楼依山而建,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烤,板壁干燥得发黑,秋收季节,板 壁上挂满红的辣椒黄的苞谷,远望斑斑驳驳。 村口常见几个妇女,穿着自己种植的棉花纺织的粗布衣服,都染成靛蓝色,手 里忙着纳厚厚的鞋底。身边一群灰不溜秋的孩子像猪崽一样满地的滚爬,风是从村 口吹来,村子变得恍惚,遥远、苍茫——像父亲那坛老酒。 我就成长在这个村子里,偏僻、透明而安详。外人是很难进去的。其实要是有 的话,也只是湖南那边来的补锅匠和阉猪匠,村人为了节约那几个钱,破了的炒菜 锅和煮饭的鼎罐补巴一下还可以用上半年,那些调皮的公猪崽必须把它阉了它才会 规规矩矩长膘。他们来的时候总是一两个月来一次,吹着小喇叭,懒懒从溪畔走来, 绕进村口,只要小喇叭一响,补锅匠或是阉猪匠的屁股后面远远地跟着一群胆子大 凑热闹的男孩子,也鼓着腮帮子模仿着。小孩子夜哭,大人就威胁:再哭,再哭就 叫阉猪匠把小麻雀给阉了。小时候,听到小喇叭声就有几分害怕,知道是阉猪匠来 了,害怕阉猪匠那把两指宽大明晃晃的刀子真的把小麻雀给阉了,阉了那怎么是男 人呢?我也曾夜哭,父亲也这样威胁我,我真害怕有一天夜里醒来小麻雀就不在了。 圭研人喜欢吹牛皮,把那条小溪称为圭河,按理说,叫沟都有些嫌大了。有了圭河 才有圭研,听老人说,我们的祖辈是朝这条圭河而来的。人生活的地方是不能缺水 的,有青山绿水才能组建家园。我幼小而多愁善感的心事就是从圭河开始的,小小 年纪就学会思考许多问题,诸如,人和鱼一样都是溯水而来的。圭河于我的成长有 着密切的关系。 我常对那些无山无水的村庄的孩子抱以同情。在他们的童年,没有山没有水, 那颗幸福的童心不知该存放在何处? 较之他们来,我是幸运的。圭河源头来自何方,我不得而知,但她的水,血奶 一样流进我的血液之中,滋润着我的生命。圭研人只要病了痛了,都跑到圭河里去 祭祀,是不是某些地方得罪河神了,给神祭祀以祈祷生活平安,六畜兴旺。只要那 么回事般去圭河边祭祀了,生病的人真的好转了。在圭研人眼里,圭河,成了精神 上的支柱。 多年以后我才理解圭研人的那些做法,任何人在那种条件下,不得不对大自然 的某些巧合和偶然投去虔诚的眼光。那里的人因为虔诚而快乐——这不能说他们无 知。 河水几乎常年是恬静的,清可见底。深夜,圭河特有的水音朦胧传来。那种音 乐的旋律,在以后多年,我似乎没有真切听到了。 山洪来时,圭河会卷起数尺浊浪,一路泥沙俱下,倒有些江河的气魄。圭河水 不大,鱼儿却多,等到山洪退浅,浅的塘里总浮着各种各样的鱼儿。最多的是色花 鱼,其次是白条,再次是鲫壳子,都大不过五指。人在岸上走,鱼在水里跑,自有 一番情趣。 夏天,在清浅的河里,泡满了光屁股,光屁股除了嘴巴和屁眼沟还有些白外, 身上其余部分被火热的太阳晒得比火炕边的板壁还要黝黑,那些光屁股在水里玩倦 了,常伏在摇晃着的木桥上静静地看圭河里的鱼。此时,水复归平静,鱼儿也出来 游戏了。先是一条、两条,然后是多条,都静在水中,眨闪着嘴晃着尾巴,如几十 片树叶竖在水中。光屁股直起身子,朝水中撒泡热尿,鱼忽儿散去,光屁股刚伏下, 鱼儿又聚拢起来。光屁股跑去端来块石头,朝鱼群砸去,立即见一两条鱼翻白漂浮 起来,光屁股跳下水里,捞起带回家吊碗鱼汤喝。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常在外行医,家务活落在母亲衰弱的 肩上,还要拖拉着我们兄妹四人的吃喝拉撒,那时母亲多病,真难为了母亲。她提 着红塑料桶到圭河去提水,哗哗掉进黢黑的锅里,再去提第二桶。我们坐在门槛上 看着母亲,忙是帮不上的,母亲爬那不高的河坝,红塑料桶不慎撞在石墩上,破了, 水又流到圭河去,神情沮丧的母亲眼睛红红的看着我们:“都怪我无能。” 悠悠的溪水把人的岁月都要带走了,寂静地掩盖着历史和即将成为历史的一切。 它的尽头是哪里?我不清楚,母亲也不清楚。我只感觉母亲一天天的老去。 十六岁那年,我捧着录取通知书告诉母亲,我就要远离故乡到贵阳去了。我把 这一兴奋的消息告诉她时,不知是她理解我为什么要远离故乡远离她远离那条圭河, 还是出于高兴,母亲哭了。我没有什么话来劝慰母亲,一个人跑到圭河边,面对残 红的夕阳,一个人独自沉思,暮色苍茫才回到家。母亲只说句:“那河还有什么好 看的,脏不拉叽的,连条鱼都难看到了”。在圭河边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竟会说 出这句话。我无言以对了。 面对圭河,面对衰老的母亲,我伤心。是的,圭河清澈的流水没有了,加上严 重的电鱼毒鱼,鱼儿基本绝迹了。许多与我童年朝夕相处的生命再也觅不到了—— 它们也许在某个深夜愤怒离去,把一切的悲哀留给了人们。那些给我生命般启示的 鱼儿,她们找到家了吗?这个美丽的世界不配那些童话般美丽的生灵吗?流水依旧, 可那声音再也不那么动听了。看着浑浊的圭河,从未有过的伤感悄然袭入心里,对 着残红的夕阳,我的泪水早爬满脸上…… 岸边依然有许多孩子——这个世界总不会拒绝年轻的生命。他们在岸边玩着时 髦的玩具,他们白皙的皮肤,让我想起童年我们整天泡在水中,整个身体被阳光晒 得只剩下屁眼沟一点儿白的惬意时光。可是,那个温暖的地方却使我沉重了。我再 想,现在的孩子,成长在圭研的孩子,他们对圭河会产生我对圭河爱情般的圣洁情 感吗? 天地间的河流都有一个清澈的源头,正如我们都有一个美丽的童年。于圭河, 我不知道她源于何处,但我相信,她来自一个高远清澈的地方,可是,谁会指引我 到那地方去呢?她不舍昼夜地流来,可在这里却变了,变得浑浊,变得不可爱。 我静静的圭河,站在溪畔,我感觉时光的寂寞。我还能够感受时光的深刻和岁 月的诗情吗?母亲不能够回答我,我自己也不能回答自己。 只是有一句话,我不敢对母亲说了:“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寻找童年的 圭河。”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