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 作者:姚晓 因为住房紧张,小丁的宿舍就被安排在校园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四处有低矮 的围墙围着,空了一处不大的入口,住着三四户人家。学校里很静很空,小丁楼上 楼上都跑了一遍,每间教室都锁着门,里面却很凌乱,地上满是废纸,与自己作学 生时没什么区别。虽然已是近开学的时候,但天气依旧很热。小丁大摇大摆地光着 膀子去水龙头那儿冲澡,路上遇见了两个女孩子。她们人手一个冰棍,一边吮吸着 一边在校园里慢慢地走。两个女孩子年龄都象是初中生,其中一个长得特别漂亮, 雪白粉嫩的象是洋娃娃一样,小丁就不免多看了两眼。恰逢她也在看他,脸一红, 就把头低下了。小丁走了没多远,就听见她们发出一阵嘻笑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就是这样,有资格莫名其妙地笑与嘲笑。 原先的班主任生了一场重病,校长临时抓了小丁,并一再叮嘱他,这是个初二 班,一定不能出乱子。开学的那天,小丁才发现那个女孩子就是本班的,叫丁当。 小丁对她的第一印象应该算是不错的,在想象中她是一个蛮乖巧蛮听话的女孩子, 因为那次她的脸红了。但在自己到校后的第一节课上恰恰是她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 不知原先的班主任是怎么想的。个头本来不矮的丁当被安排坐在了最前面。这 样她就显得鹤立鸡群一样,老在眼前绕啊绕的,小丁极力不去想这事,却又总觉得 自己是在看她,而且学生们也好象有点察觉了。小丁开始有种手足无措头发晕的感 觉。他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了手,固执地不肯放下来,象是一根旗杆竖着。小丁冲她 扬了扬下巴,什么事。报告老师,你说话时的唾沫都喷到我脸上了。随之而来的是 一阵哄堂大笑。 小丁把丁当安排到了最后面,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底下有些骚动,小丁不知道 是为什么事,他隐约觉得自己作出的这个决定略显莽撞了点。果然到上课的时候, 就看见她和一个叫胡军的男孩不停地作着小动作,小丁最终忍无可忍停下来点了一 下他们的名。胡军是个个子很高的学生,嘴唇间有一圈很浓密的胡子,看上去很成 熟,不象是这个年纪的学生。他们两人的关系看上去不一般。 学校里这次进了两个大学生,还有一个是姓杨的女老师,教英语。和他一样, 也是农村里出来的,留在了这个小镇。因为是女老师,学校里照顾她,在附近的楼 房给她安排了一间宿舍。闲来无事时小丁就经常去玩玩,她好象也没有讨厌他的意 思,到了星期天两人有的时候还在宿舍里烧烧小灶。晚上学校没有夜自修,整个操 场随着最后一点红光的淡去,黑暗一点点地上来直到最后无边无际的沉寂之中。小 丁添了一台黑白电视,但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升起来,外面教师家属 的小孩的嘻笑打闹声更是增添了他这方面的情绪。于是他的脚开始不自觉地朝小杨 的方向迈去,他对自己说下次我就不去了。 电影散场的时候小丁觉得前面两个很脸熟,他加紧了两步,从侧面看去,果然 是他们两个。夹杂在无数的成年男女恋人中,显得更加的小了。小杨问他在看什么 呢,他呶呶嘴说那是我们班的呢。小杨望去,说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也只说了 这么一句而已。小丁和小杨沿着小河慢慢地走。小丁问小杨你说我明天要不要找他 们谈一下话?小杨说你怎么还在想这个的?工作上不要你这么认真。 她低着头不说话。他说老师我们没有去看电影啊,你认错人了吧,昨天晚上我 在家里做作业的。小丁没想到这么小的小孩就来了个死不认帐,顿时就有些哽噎在 那里了。你说,丁当你说,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去看电影?丁当低着头,一句话不 说。气急的小丁一遍又一遍地拍着桌子,我是为你们好啊,你们怎么就不听的?怎 么就不听的? 小丁在小巷里转了半天才找到了丁当的家。他觉得有些口干,这是他第一次做 家访,也不知道这户人家好不好处。丁当的材料上写着父母已离婚,她和她母亲住。 小丁寻思着倒看不出来女儿受了什么影响呢,照样是蹦蹦跳跳的,活泼得有点过了 头了。门吱嘎一声响,因为没有灯,依稀觉得是丁当的模样。在丁当眼里自己也是 黑乎乎的样子的吧。丁当没说话,门开在那儿,自己扭头就往回走。听见里面有个 女人的声音在喊,丁当,是谁啊。因为用的是土话,叫丁当的名字时就多了一个儿 音,给人的感觉就象是在说一个给风吹动的铃铛。应该是她的妈妈了。她转过脸有 些疑惑地看着小丁,小丁堆着笑脸说,你好,我是丁当的老师。噢,噢,请坐。小 丁诧异起她们母女长得如此相似来,就好象是一个人从不同时期的照片上走下来, 站在了一起。她穿着一件这个小镇里不多见的大红短袖衬衫,袖子很短,几乎整条 胳膊都露在外面,白皙丰腴。老师,你是新来的吧,丁当儿告诉我的呢。小丁没想 到她会跟她妈妈讲学校里的事(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这样的成见)。丁当儿在学校 里没惹什么祸吧。她把藤椅拉近了点,带些热切地看着小丁,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 呼吸热乎乎地打在自己的身上。小丁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热切地注视过,他有 些心慌,仿佛角色就此颠倒过来,他成了一名不知所措的学生。电视里正在放一部 连续剧,丁当趴在桌上做作业,却是时不时地就把头抬起来扫上电视一眼。小丁说 没什么事,只是做个家访而已。她说丁当儿在家里蛮乖的,吃好了饭就做作业,做 好了作业就睡觉。小丁说不出去玩吗?不啊,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晚上上哪儿去玩? 她睁大着眼,很肯定地说。小丁也有些动摇了,那天晚上难道真是我看错了不行? 他好象听见了丁当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哧笑,他的脸有些红了。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 学习要抓紧点,这个时候努力一点就上去了。我知道我知道。小丁突然有种似曾相 识的感觉,好象以前上中学时老师也是这么对她妈妈说的。走到门口,小丁还是忍 不住回头说了一句,她这样子坐在那儿写作业效果可能不会太好的。她回过头,喝 了一声,谁让你坐这儿的,坐桌子对面去! 小杨说你等会儿,说着就进了房间。小丁在客厅看了一会儿杂志,突然想起了 什么,一边说着哎,我问你……一边就推开了门。却是看见了小杨正在换长裤,一 条雪白的大腿就露在了外面。小杨慌张地叫着别进来,小丁赶紧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带上了门。小杨再出来时,脸上就有些红红的,小丁也觉得有些不自然。还好很快 地就给岔开了。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昨天晚上跳舞跳得很晚才回来的。整个晚上似乎总被 什么给缠绕着,却又聚不起脑筋仔细地想一想。一大早就醒了,这才知道让自己魂 不守舍的是昨天晚上的那条雪白的大腿,犹如一道光一般,闪耀得甚至让他有些睁 不开眼。小丁瞅瞅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也就没能按捺住自己在被窝里捣鼓起来。 事情前脚刚完后脚就响起了敲门声。小丁心虚地把头探出来问是谁啊。没人答话, 敲门声停了一下却又继续响起来。来了来了,小丁手忙脚乱地跳下床,穿好衣服, 把刚才的痕迹包好,扔进床肚里。开了门才知道是丁当和另外一个女学生。丁当头 往里探着,说丁老师你还没起床么。找我有什么事,小丁板着脸说。但他甚至都没 敢看她,因为在丁当的面前他害怕她会看到他眼角的眼屎,闻出他的口臭和身上莫 名的气息。那本书是我向她借的,那是她哥哥向别人借的。旁边的那个女生连忙怯 生生地接过来说对啊,是我哥哥向别人借的,不还他要打我的。小丁睡得有些糊涂, 一时没能搞清这里面的人员关系。我放在办公室里,没带回来。丁老师,你床边上 那本是什么书啊,好象就是那本哎。丁当自说自话地走了进去,咦,丁老师,你也 在看么。书翻了一半,反扣在那里。小丁脸红了一下,说噢,原来在我这儿啊,我 随便翻翻的。都什么时候了,你们现在还在看小说书,下次再让我看到,不要怪我 不客气了。知道了,谢谢丁老师。两个女孩子嘻笑着走远了,话语象风一样飘了过 来。那是一个叫琼瑶的人写的一本叫《窗外》的书,写的还蛮有意思的。昨天上床 时看了一半,还没看完就给她半软半硬地拿走了,小丁觉得好象输给了一个小孩子, 顿时就有点懊恼起来。 小杨一直催促着小丁跟她回一趟老家。小丁知道她的意思,就有点不置可否的 态度,好象这次老家之行一切都将给定下来,不可再更改。最后小杨甚至有些生气 了小丁才答应了下来。她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深深的皱 纹,干裂的手,憨厚的笑容。他们的言情是溢于言表,看得出来他们对他很满意。 她父亲问起他的家,小丁说在城西。一愣,又问城西哪里,小丁说在东面有一 家小杂货店就是他家开的,老头子就说说不定我还认识呢,你爸爸是不是……说了 一个人的样子,小丁觉得不象,摇摇头,老头子说那我记错了,又提了另一个人, 小丁还是摇摇头,饭桌上有好一阵子就为小丁父亲长得是什么样子讨论了半天。她 们一家人看起来都是很高兴的样子,所以老太劝老头不要喝多少时也就不是那么十 分顶真的,最后小丁和他爸都喝得倒下来了。 一年过后,校长让小丁继续带班。校长说小丁搞得还是不错的。小丁笑笑,没 说什么,因为有别的心思在想,也就没把校长这一番信任太当一回事。同学来信说, 最近刚刚开发的一个叫深圳的特区搞得很不错,全国的人都在往那儿涌去淘金呢。 小丁的心就有些活。试探性地对小杨提了一下,她的脸立刻就掉下来了。小丁忙说 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别生气了啊。小杨本来长得就不怎么样,生起气来就更加难看 了,甚至显得有些丑陋,皮肤显得更加的黑色与粗糙来。这一点小丁当然是更加不 敢说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小杨和自己一样没能摆脱得了来自于家乡的乡土气,这一 点不管从做事还是从说话上都看得出来。别的人家要买这个要买那个的眼睛眨都不 眨,而他们不行,要寄钱回家,为了将来还要省,这样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过了有些 猥琐下来,就象他们的父辈,这一点是让小丁最为烦心的。也许和小杨结了婚,他 们的一辈子也就这个样了。 开学伊始小丁在班上训了一回话,照例是到了毕业班,大家都要把弦绷紧了, 平常看的小说书杂志都要收起来了,特别是不能再分心做别的闲事。说着他还特地 扫了一眼丁当和胡军 ,小丁知道他们一直没有断过来往,对丁当说了也没用,在 丁当的面前他反而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好象总有老师和学生在看着他们,即使是那 次家访,别人也会说他是另有目的。犹如自己是一个被评判的对象而不是授人以学 识的老师。为了不想让她和别人看出来,他也就不说了,有点放任自流的意思:不 是我没有拉你,只是你自己不争气罢了,那我也就没办法了。 那天的雨毫无预兆地下下来,而且愈下愈大,没有任何一点停歇的意思。学校 里渐渐多了一些送雨衣的家长。小丁让两个家长给绊住了,说了近半个小时的小孩 的事情。小丁今天一连上了三课,很累,想早点去食堂吃饭,却又总是不得走。好 不容易才摆脱了这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们,正欲下楼,却又听见有人在喊他。小丁就 有些不太耐烦地回过头,看见一个女的站在他后面。她穿的是雨衣,只露了张脸, 因此一时还认不出是谁,只觉得很熟,他的脑子在飞快地搜索着,但他的眼睛却还 是不听指挥地一亮。丁老师,我是丁当儿的妈妈啊。噢,你好你好,小丁恍然大悟 般地点点头。来给丁当送雨披么。对啊,还没放学吧。快了,小丁看看表,还有五 分钟,心说反正晚也晚了,就聊聊吧。 雨一直下到了下午放学的时间,才息息簌簌地停了,透出一股雨后清新的空气 来。吃完晚饭,洗好了衣服,天已经黑了,虽然来了有一年多,但小丁还是不太能 适应这种由万分嘈杂一下子向死一般沉寂的转变,这让他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教室里的灯还亮着,学校是不上晚自修的,小丁觉得有些奇怪,上了楼,站在教室 后面往里看。却看见丁当和胡军紧挨在一起,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黑板往本子上抄着 什么,那是数学老师留下来的作业。他们抄得很认真,一句话也不说,只有头顶上 的日光灯的镇流器在微微地响着。这种气氛让小丁无由地有些自卑,似乎暴露出的 是成年人的多心与阴暗来。小丁又慢慢地退了回去,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有所感慨的 时候,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教室,于是惊愕地张开了嘴。 教室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好一会儿才有声音发出来。没有人说话,只 是好象有人在拉扯,衣服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凳子在水泥地上滑着发出了尖锐的一 声响。这之后所有的一切似乎又都停歇了下来,小丁不安地把身体往后缩了缩,只 是停了一会儿,声音又重新开始响起来。小丁努着他那双近视的眼睛竭力想看清点 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看到。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开始在出汗,他很想抓住那根开关拉 绳,然后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但他的手却只是在不停地出汗。小丁木然地下 了楼,走到最后几级时,心不在焉地腾了空,差点崴了脚。小丁呆了半晌,似乎获 得了某种勇气,三步并两步地窜上了楼。他的脚步声很重,可能是出于激动,一开 始竟让那根拉绳从手上滑脱了,启动器跳了两下,顽强地亮了,从他跑到教室时起 他就听见了桌椅手忙脚乱的移动声。在把目光移向别处之前,他看了一眼捂着胸的 丁当,他说你们把衣服穿起来吧。 丁当闷着头,跟在小丁的后面。小丁是面无表情,也许这个时候他不屑于说任 何话,一切主动都由他掌握。但他的内心却与他的外表截然相反,犹如沸动的火山 岩浆,迫不及待地要对丁当的妈妈说出这一切,可能还不能平息,回来后还要对小 扬说。 小丁问你妈在不在家?丁当不说话。你拿钥匙开门吧。丁当还是不动。小丁开 始砰砰地敲门,没有应答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仅仅是过了几秒而已)小 丁就开始掉入绝望的深渊中,此时他无法想象她母亲会不在家。否则他的一团感情 将无处宣泄。一个很警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谁啊?是我,丁老师。 她一头散发披在肩上,神色显得有些不太自然,小丁注意到她衣服的领口甚至 还开着。她似乎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她问丁老师找我有什么事么?小丁一时也就 哽在那里,感觉到身体象一个鼓足了气的气球在一点一点地发出嘶嘶的声音,往外 泄着气。你问问你的女儿吧,你问她今天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啊,她转过 脸,带着些焦虑与不耐烦的口气。丁当低着头,不说话。哎呀,丁老师他到底做了 什么呢。她今天晚上不回去,在教室里和一个男生做了那种事。她的脸色变了变, 然后迅速地平静下来,她摇摇头,很肯定地说这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丁老师, 你不要血口喷人。小丁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面对着两个女性,他有一种彻底 被打败的感觉,他开始渐渐小下去,似乎说谎的真地是他。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院子里响起,并朝地上毫无顾忌地吐了口痰。一个黑影朝小丁逼近过来。 小丁和小杨说想分手时,小杨没有过多地表示,她说分就分吧。小丁很踏实地 睡了过去。半夜时分,突然有人很急地敲玻璃窗,在喊,丁老师,快起来,快起来, 杨老师出事了。小杨给送到了医院洗肠,没什么大碍,小丁一颗怕担责任的心顿时 放松了下来。厌恶却随即上升,就是自杀也用的是农村里用得最多的老鼠药。他又 担心起明天的课来,他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会传到全校所有师生的耳朵里,他一下子 就想到了丁当,那个低头不作声却又象是在窃笑的丁当,他最害怕的就是面对她, 她似乎拿准了他不会把那天的事给捅出去。 在深圳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人喊了他一声丁老师,丁正强下意识地回过头,却 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一时记不起这个人了。丁老师,不认 识我了么,我是吴晓啊。丁正强噢噢地点点头,是吴晓啊。吴晓说他大学毕业后留 在了深圳,他们说了几句话后,两人平起平坐地握手作别。丁正强一直没回忆起这 个吴晓是谁,但他知道在他仅有的一年的教师生涯里吴晓肯定是和丁当同过班,他 很想开口问丁当现在的情况,但话到嘴边他说你知不知道丁当的妈妈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