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电影 作者:刘康宁 那时候,谁不爱看电影啊。 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学校,听见同学讲顺口溜: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 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日本电影内部卖票。回家便学给大人听,但 他们早已知道了,看来这几句顺口溜已在社会上流传开了。几句话说得真是贴切, 切中时弊,我们很喜欢,成天挂在嘴上讲。电影的匮乏,特别是中国电影的匮乏, 让我们伤心之极,气愤之极,却越发地激起我们看电影的欲望。 而电影片子还是那么少,国内影片就几部样板戏,反来复去地演,人人耳熟能 详。比较起来朝鲜电影更新快一点,隔不久就有新片译制出来,每部都是彩色宽银 幕。因此,电影院里时不时地传出朝鲜特色的音乐声,女歌手唱也唱不够地唱,声 音华丽、柔和,抑扬婉转,像暗流里油油招摇的青荇,歌声里充满了对伟大领袖的 景仰与热爱。但总是那个调子,听多了也乏味。朝鲜电影,故事大多是冗长的、和 平的,充满了哭声笑语,即便是悲剧、战争的故事也总有个欢喜的结局,可毕竟是 有故事的,有些家常的生活在里面,在当时全国大一统的政治局势里,散发出了温 馨的人情味,从这一点上来说,人们是喜欢的,但是,拖沓的情节,空洞的对白, 又着实倒人胃口。 相比来讲,较少的阿尔巴尼亚等欧洲小国家的电影,从节奏上来说要快一点, 情节较宕荡,虽然多为战争片,但跟完全飞机大炮的越南电影不同,有浓浓的欧洲 风情,还有西方的生活方式。这使我们感到好奇,我们瞪大眼睛看着影片中的男女 亲昵,真是感到震惊,这是在我们国家的影片中跟本不会存在的东西。我还记得, 有一部影片中的一个女人,要去执行任务了,她站在镜子前化妆,从容地梳着栗色 披肩卷发,又用双手将头发拢起,盘在头顶,非常自然的动作,轻柔,细致,女人 味十足,她的眼睛大而美丽,充盈着自信的神采。 后来她走在街上,浅色风衣在风中鼓飘,高跟鞋橐橐地敲着地面,这又是一幅 叫我难忘的景致,现在我知道了这是一种叫时尚的东西。 日本电影在当时简直是凤毛麟角,只放过一部“军阀”,是内部发的票,属于 参考片,一般人看不上的。看过的人神秘地告诉着:战争期间,有个女人躲在山洞 里,怕孩子的哭声暴露了目标,狠心地扼死了孩子,马上,这个女人就疯了,她跑 到悬崖上,投入了大海。发生了这种事,自杀是唯一的出路,弑子的痛苦,猛地将 人攫住,罪恶感的,绝望的哀伤,足以像大海一样把人吞噬,只有一死,以身赎罪 --这是怎样的罪啊!但如果灵魂不死的话,那依然是绵绵无尽的折磨,是一种永远 没有希望了的苍凉。 总之,我们能看到的电影太少了,美国电影对我们来说是空白,我们不知道美 国还生产电影,后来得知江青爱看美国电影,比如:“女人比男人更凶残”、“出 水芙蓉”,这又让我们感到震惊。电影少了,就那么几部,在电影院或其它共公场 合轮番上映,我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这是因为,到后来,看电影已成 为次要的了,电影成了一种形而上的、空灵、概念的东西,变作了引子和形式;它 贯穿始终,烘托气氛,像一架风车,带动了整台机器,让机器隆隆地歌唱。它营造 了一个过程,是一种超出电影本身的娱乐活动,包含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成份在里面, 造就了平淡生活里纯朴、快乐的源泉。 倘或有好的新电影上映,同样的过程里,电影就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整个过程 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人们会在电影开映前焦急等待,会随着影片故事的推进而长嗟 短叹,心潮起伏,在虚构的情节里沉沦下去,暂时忘却了一切。 电影给我们所居住的小城带来了一种活跃的气象,它渗透在小城的每一寸肌肤 当中。 我们的小城里有一家电影院,当时它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大门朝西,有一个 大大的院子,分为露天电影和室内电影两种形式,不过只要是不下雨,电影一般是 在露天放的,在东面靠墙的位置,支起电影幕布。观众的座席是一些长方体的石条, 一条条的,整齐地摆放着,是从山上采下来粗加工的砂石。室内电影是在一边的大 屋里放的,大屋顶部拱起来,像开会的礼堂。要看电影,首先得买票,卖票的小窗 口永远是诱惑性地立在方向朝南的窗台上,卖票时,它张开嘴巴,不卖票时,它便 紧紧闭嘴,涂着绿漆的挡板斑驳不堪,无精打采地冷漠着,像对过的百货商店里的 售货员,耷着眼皮,带理不理,毫不留情似的。小窗口太小了,只能伸进一只手去, 买票的时候就特别费劲儿。那时候的电影是小县城里绝无仅有的娱乐,吃过晚饭, 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还有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他们是挤着买票的主力军,有的用手 使劲扳住窗台,拚命朝售票口凑;有的干脆两脚踩在窗前的铁栏杆上,手臂撑在窗 子上,身体扑住下面的人。腾空而起的架式,看起来倒轻松,只不过是人高马大的 小青年的专利。他们的目标是售票口,只要手能够摸着售票口了,他们便竭尽全力 地腾出一只手来,努力地朝售票口里塞。手里攥着钱,钱是硬币,5 分的,手心的 汗浸得硬币沥沥的,粘粘的,售票员需要将粘在他们手心里的硬币抠下来,然后把 票忽地拍在仍旧汗湿的手上。其他的手等不及那只手出来,手指夹着钱,从极小的 缝隙中逼进去,有的没夹好,掉了,急得哇啦哇啦直叫。先前冷清的窗口,在这傍 晚氤氲的暮色里头,简直变成了战场,一堆气喘吁吁的人在一起蠕动着,做着过激 的动作,实在是不雅观,但是谁在乎这个呢,买到了票,心里的高兴呀,简直无法 形容,人高马大的小青年从铁栏杆上跳下来,喜笑颜开地挥舞着手里的电影票,自 豪地对同伴道:走!入场!引来的是弱者羡慕的目光。半大小子只有死命地在下面 挤,既恨自己个子矮,又恨那趾高气扬的小青年,真是又生气又着急,因为好座位 肯定要让他们占去了。又一个人高马大的小青年登上铁栏杆,旁边就有人叫道:能 不能给捎出一张票?也许他是个好心的年青人,有张面善的脸,平时经常助人为乐 的,就给那人捎了一张。他从铁栏杆上刷地跳下来,把票递过去,扭头就走了。拿 了票的人笑着,心里虚着,也没说声谢谢,就像做梦一样地得了一张电影票。 电影院门口总是聚集着一群人,他们站在入口处焦急地等待着,手里拿着票, 等着自己的亲人入场。他们早就占好了座位,用地上的土撒在石条子上,表明此地 已有人,由自己的兄弟姐妹或央人看着,便放心地去入口等人,等来等去地等不来, 也是心烦,一面要往大门外张望,一面还要密切观察着院内的幕布,怕电影提前开 演了。 此时,电影院里真是热闹非凡。大人的说笑声和小孩子的哭叫声交织在一起, 乱腾腾的。人们坐在被太阳曝晒了一天的石条子上,屁股被烙烤着,很是惬意。但 是,关于石条子归属的争执,也时有发生。激烈的争吵,最后很可能要以动手打架 而告终。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开演,沸腾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正片前照例要放加片—新 闻简报,这些新闻简报里报道着祖国的大好形势,充满了政治的气味,但也有温馨 的画面,画面上的人,特别是女人,穿着素朴的衣服,健康的、饱满的脸庞堆着笑, 或者在农田里摘棉花,或者站在牛头刨床前操作着,示范性地,一直地笑着,不知 道有多么欢欣。大家只是应付地看,没有故事情节的东西,对他们来说犹如白开水 般。他们仍然随便地说话打趣,还有人出去上厕所,一定要赶在正片上映前将身体 打扫干净,不然正片一演,再走过没有多少空隙的石条阵去上厕所,困难缓慢的行 走影响了别人看电影,要招骂的。 此刻的小城笼罩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看电影的人只看电影,聚精会神,没 人注意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即使是一部看过多遍的电影,也要认真看下去, 这是规矩,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有异议的。影院门口把门的人端出一把椅子坐下, 靠在墙上,打着呵欠,无聊、空洞地注视着只有几颗星星的夜空。 他要再捱些时间,等正片大约放过三分之二的时候,才能离开。影院对面的百 货公司—小城里唯一的二层楼房怪兽般伏在那里,楼顶上有旗杆,一排,不知哪年 国庆节放上的,不知为何没收起来,旗子已褴褛不堪,黑暗里,旗杆如同怪物的头 发,愤怒地指向天空。 小城仅有的一条宽阔的马路就在影院前面,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没有行人。 小城真的是无比的寂寞!一到八九点钟,街上基本上人烟皆无,年复一年,日复一 日,如一潭死水,没有故事。夜晚的故事,除了影院里的,都回了家,在砖木结构 的平房里面,白炽灯光依旧是昏黄的,无助的。在石灰抹过的,微有点水印子的墙 上映着人的影子,影子的边缘不甚分明,像中国画里的水墨,洇染着,晃动着,看 不真切。也有说话声,偶尔也有笑声,但一切是不连续的,说几句,就嘎然而止, 像纳鞋底绷断了线似的,过一会儿,就又有了话,中间的空白,像午睡时的白日梦, 有微微的窒息感。从这些房舍的窗口里透出的灯光和人声,是真正属于小城的,是 小城活着的证明,使它有了动感,生命的质感,就像人体里遍布的血管、毛细血管, 血流动着,不露声色地,但却是机体鲜活的象征。 待在家里,不大看电影的人,是一些中老年妇女,女人们要操持家务,特别是 白天要上班的女人,更要在晚上操持家务,贫穷的生活磨炼了她们刚强的性格,她 们不停地忙碌,缝补浆洗,还要做下第二天全家人要吃的主食。她们也想坐下来看 电影,从身心方面休息一下,可她们没有时间。但我姥娘不爱看电影,她和我母亲 一起干完家务以后,就要睡觉了,她倒一盆滚烫的热水,试探地把酸痛的小脚放进 去,嘴中嘶嘶作响。谈起看电影,她有总结性的观点:骑马坐轿,不如睡觉。一生 中她只看过一部“红灯记”,对电影是排斥的。她睡下了,疲惫的身体蜷在被窝里, 完全地投入睡眠,沉入到小城的冥冥之中去了。 电影一开演,小城里就有了一种声音,是飘浮于小城之上的,无根基的,那就 是电影的声音。电影的对白和音乐在露天里开得山响,是高音喇叭放出的那种,声 音又尖又闷,平时在许多场合听惯了的,比如开会、集体收听电台的批判文章等等, 它是能够触及我灵魂的声音。多少年了,批斗式的、说教式的发言,充满了激烈的 火药味,人离话筒太近,忿忿的吼声产生啸叫,吱啦—,直冲人的脑子,刹那间, 耳朵竟像失聪样的,心灵的创伤,痛彻心扉。 但从电影里发出来的声音,虽然是又尖又闷,还是带上了抒情的色彩,演员的 说话既使是凶恶的,也是戏剧的,情节化的,总是有柔和的底子撑着,有种亲切感。 所以,这种声音在寂寥、空旷的夜里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响,只是传得远,站在 小城的每个角落里几乎都可以听到。普通话声及昂扬的音乐声在小城的上空飘荡着, 努力地下沉着,下沉着,但碰不到地面,也触摸不到任何别的东西,就像是与小城 绝不相干的,纵然千方百计,也溶入不到小城之中,只好如同孤魂野鬼似地漫游, 无声息地在小城每条曲折小路上,在泛着黝黑光泽的瓦房房顶上窜行。奔跑着的猫 同行着,电影的声音成了它们行动的伴奏,为它们壮着胆,打着掩护。它们也是真 正属于小城的东西,依靠小城休养生息,是小城之夜的精灵。遇见刮风的天气,声 音就不像好天气这样平均地分布在四周的空间,而是随风倒,风朝那边刮,那边的 声音就听得真切,有时能听得非常清晰。声音好像成了一种可以触摸的物质的东西, 稀粥一样的,随动力流动着。比如,有时站在小城东侧的河边,离电影院很远了, 竟能听清楚影片里的对白,朝鲜片子中的女主角凄切的话语,还有断断续续的哽咽 声,没听清几句,风向变了,声音渐次离去,转眼间又回来,给在河边散步的人平 白无故地增添了烦恼,一种忧伤的情绪升上来,但也是靠不住的,怕挨打似的东躲 西藏,飘忽不定。也许是部看过的电影,就盼着悲伤的情节快点过去,在那里徘徊 着,等呀等的。 路边许多人家用玉米秸圈起栅栏做院子,玉米叶子干燥了许久,不时地散出寡 淡、清爽的气息,整个小城便充满了这种干草般的香气。风过来,叶子刷刷地响, 就和上了电影的声音,两种声音较上了劲,呼应着,没有停息的时候,小城就变得 不安份起来,有点像个性格急燥的年轻人了。 有时候,小城里比较大的单位里放免费电影,我们得到消息后,就像过年一样 高兴。早早吃过晚饭,几个伙伴相约着就要赶路了。如果那个单位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就要跑很远的路。我们走啊走,一路上谈着电影,嬉闹着。隐隐的,心里好像 有个希望,引路灯似的,再远的路也觉得近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