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卡,妈妈要很晚才可以回家。乖阿卡,饭要你自己做着吃。”下午的时候, 吴小潞打来电话。 阿卡急急的从爸爸的卧室里跑出来,碰翻了桌子上的茶杯。只是一切,仍然感 觉在梦里发生。 “可是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卡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妈妈这个兴 奋的消息。幸福让她有点语无伦次。 “阿卡,有什么我回来再说,好了,就这样,妈很忙。挂了。”阿卡还想说点 什么,可是电话那端传来嘟嘟声。阿卡笑了笑,挂上电话,走到桌子旁,拾起那些 玻璃碎片,愉快的哼着歌曲。 卧室里传来莫如的声音:“阿卡,乖阿卡,快过来,爸爸想喝水。”阿卡变得 手忙脚乱,她从橱柜里重新选了一只干净的杯子,装满水,给爸爸端了进去。 看着爸爸喝光了杯子里所有的白开水,阿卡侧过脸,睫毛忽闪忽闪。她取下头 发上的蝴蝶发夹,握在手心里,柔软乌黑的头发瞬间倾泻在她的肩膀上。 爸爸伸直僵直的手臂,把那只白色的陶瓷杯子放在床头边上的桌子上。眼睛始 终没离开阿卡,他努力伸直那只仍然麻木的手抚摸阿卡如水般倾泻的头发,他突然 说:“阿卡,乖阿卡。我们去找你妈妈。” 阿卡低下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无力的垂下,她再一次失望。她以为,爸爸会 夸奖她,说她的头发柔软或者足够漂亮。可是爸爸没有,他眼里只有妈妈,他一刻 也没忘记她。 有种空洞闪过阿卡的心里,她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就像妈妈哭泣时候的颤抖。 她说:“好,我们去找妈妈。” 爸爸努力直起身子,阿卡搬来轮椅。随着轮椅摩擦地板的声音,瘦弱的阿卡, 仍然小小的阿卡,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扶持爸爸下楼梯,上台阶。经过一家 一家的超市,他们来到了妈妈所兼职的超市。 车在面前缓缓驶过。阿卡和爸爸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车流过后的下一次的 行走。 那个勤奋而孤独的女人,站在超市门口,正在弓着身体忙碌,旁边偶尔有几个 人停下脚步,也许,他们对她所推销的产品有兴趣。远远看去,她更像一张薄弱的 纸张,风一次就破了散了。阿卡的心里,突然又有了那种酸涩的感觉。这种感觉给 她带来的伤害,已经模糊不清。 因为太多,太狠,忘记了疼痛,变得麻木。 “小潞。”莫如轻轻的喊着,那样的声音,足够穿透人群穿透车辆穿透挡在她 面前的那张桌子,仿佛在召唤,对爱人的召唤。莫如仰了仰头,那是一种等待,一 种期盼,一种热切。夜凉如水,可是霓虹灯却分外精彩。 阿卡踮了踮脚尖,伸长了脖子,隔着一条热闹的街喊:“妈,妈。”声音引来 很多人的张望,阿卡突然怔了一下,一向害怕被人注视的阿卡今天却反常的笑了, 只因为她太幸福。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家人的团圆。知道这不再是幻觉。 街太热闹,阿卡的声音虽然足够大,可是仍然没能让妈妈听见,她太投入了, 她需要辛苦工作,努力赚钱。 两边的车停了,阿卡推着爸爸,用飞快的速度穿过马路,朝妈妈的方向走去。 爸爸坐在轮椅上显得异常兴奋,耳朵传来汽车的尖叫声,可是阿卡不觉得烦躁, 她突然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一个12岁女孩子应该拥有的热情。 “阿卡,你看,你妈妈她看见我们了。她看见我们了。”莫如边说边在轮椅上 蠢蠢欲动,手指紧紧抠进大腿里。 超市门口的地板很光滑,阿卡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加快了行走的速度。喊着: “妈,妈,你看看我们,你快看看我们啊。”阿卡感觉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有灰 尘吹进眼睛里,她顾不了那么多,径直朝门口跑去。以至于眼角渗出了眼泪。 “阿卡,莫如。”那个落寞的女人的脸上突然就绽放出花朵一般的笑容,那样 的笑容包含了太多,意外惊奇幸福震撼等等,她手里的一个白色的洗发水瓶就那样 毫无防备的滑了下去。她转过身,朝着阿卡和莫如飞奔过来,身体像一片叶子。莫 如, 吴小潞一直这样喊阿卡的爸爸。那样亲密的呼喊。 一家三口,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毫无意义。阿卡 以为,幸福,就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永远都持续下去。天荒地老。不再空虚和寒 冷。 14岁的阿卡。重新拥有一个幸福的家,一家三口的温暖、温馨已经淡漠了她心 里的阴郁,她开始变得快乐,变得灵动。她穿白衬衫,牛仔裤,匡威球鞋,眼睛时 常亮亮的,耳垂边上有碎碎的头发,风吹过来,一丝一屡的头发就那样演绎着青春 的故事。 阿卡养了一只白色的狗,叫冬宝,她写作业的时候冬宝就会依在她脚边睡着了, 打着呼噜,憨憨的,很可爱。 阿卡还在阳台上种了一株蔓藤,绕啊绕的,绕进了她的卧室。 生活就如她所预料的,开始变得五彩缤纷。 阿卡开始洋洋得意。 17岁,阿卡开始变得妖娆,妖娆的阿卡,总喜欢穿着妈妈那件粉红色的蕾丝裙 子睡觉。吴小潞为阿卡的美丽和妖娆而感觉分外自豪。她给阿卡买最最漂亮的衣服, 给她买夏奈儿,可可,CKONE ,兰寇等不同品牌的香水。给她买几百块一件的蕾丝 胸罩。吴小潞认为阿卡独一无二。 “阿卡,阿卡。别离开我。不要杀我。”吴小潞小声喃喃。听见妈妈用陌生的 语气喊她,阿卡猛地从书房里跑出来。可是妈妈在睡觉,她躺在沙发上等爸爸,睡 着了。 最近一段时间里,吴小潞的身体开始变得衰老,容颜日渐憔悴苍白。所以莫如 支撑起了家里的重担子,他的身体已经完全痊愈。短短的时间里,他在商场上重新 打拼了一片天地,事业如日中天。 “妈,你怎么了?”阿卡走过去轻轻拨开覆盖在吴小潞脸上的头发,手指抚过 她的脸庞,小声说:“妈,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杀你,女儿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可是,吴小潞仍然睡得很香,眼角却模糊的躺下一颗泪水,她在梦里哭了。 她感觉不到阿卡的破碎,那样的责备几乎吞噬了她,她宁愿去帮妈妈承担所有 的痛苦的。也许,妈妈梦见阿卡杀了她。 阿卡拿了枕头放在吴小潞的头下,试图给她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可是,就如以前一样,吴小潞竟然推开了阿卡,嘴里喃喃说着:“阿卡,别杀 妈妈,不要。” 阿卡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很凉,凉入骨髓。妈妈在梦里梦见自己杀了她,妈妈 在怪她。阿卡措手不及。阿卡发誓无论如何, 她都不会谋杀妈妈的, 她爱她。 吴小潞突然醒过来,看见阿卡坐在地板上,眼神哀怨,她问:“阿卡,你怎么 坐在地板上,快起来,小心着凉。”幸好,这只是梦,在现实里面,妈妈是不会拒 绝她的关心的,更别说无情的推开她。 阿卡笑了起来,她说:“妈,你渴吗?我给你倒水。” 吴小潞幸福的点头。她褪下手里的绿得通透的翡翠手镯,递给阿卡:“阿卡, 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你带上它,会给你带来好运的。”吴小潞满眼的爱怜,有一 种温暖疼痛瞬间穿透阿卡的身体,复杂而无奈。她握着那只手镯,几乎咬破了嘴唇。 转身, 走向饮水机, 泪却掉了下来。 阿卡开始发现某些端倪, 凭借她已经无法控制的局势。 “阿卡,你希望妈妈解脱是吗?”吴小潞接过阿卡手里的杯子,杯子的水正冒 着阵阵热气,模糊了阿卡的眼睛,突然像只失去方向感的鸟,不知该往哪里,茫然 无措。 “阿卡,你希望妈妈走得好一点是吗?”吴小潞问。 阿卡无法回答妈妈,她不知道妈妈需要她做什么,可是如果她可以做到的,她 真的愿意去做,奋不顾身。 “阿卡,我很爱你爸爸,你可以理解我吗?”阿卡点头,眼泪却一直无法忍住 的掉下来。吴小潞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可是她是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干裂开来,有血 丝渗透出来。 阿卡的手指抚过妈妈的唇,泪眼模糊的喊她:“妈,我不要你离开,我不允许 你离开我们。” 当阿卡陪妈妈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彻底崩溃了。乳腺癌晚期,多可怕的癌症, 却偏偏发生在阿卡最亲爱的人身上。她无法接受,刚刚才感受到幸福没多久的阿卡 怎么也无法原谅那些宿命,那种劫难。那样的痛,让她的心撕裂得淋漓尽致。 她在妈妈的无助的眼神里几乎窒息。 阿卡依然记得妈妈握着诊断书时说的话:“阿卡,妈妈拥有的已经足够了,不 要责怪谁,也不要认为我是因为操劳过度才导致现在的结果,这是一种宿命,无法 逃脱,无法改变。” 是宿命。是劫难。阿卡开始相信妈妈说的话。有时,死亡也是一种解脱。吴小 潞痛得大汗淋漓时这样对阿卡说。 “阿卡,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须割掉乳房,我不敢想象那样的结果,我不敢 去面对你爸爸,我不想用残缺的身体去爱莫如。在他心里,我一直都是完美的。我 不想破坏,破坏他心目中的女神。所以,必须割舍,你也一样,割舍一些东西。” “可是,割舍爱,那是一种残忍。”阿卡扑上前去,紧紧的抱着妈妈的身体。, 仿佛害怕突然就消失,消失。 “阿卡,我没有选择,我的生活里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残缺,所以你要帮我,帮 我解脱,用你的双手,这样我才会幸福,你是乖阿卡,我一直都很爱,你当知道的。” 吴小潞的嘴唇又渗透出新的血丝,那么刺眼,刺伤了阿卡的眼睛。 “妈,我不敢也不能这样做,我的血液里流着你的血,你要我亲手毁了你,我 怕。妈,不要逼女儿好吗?”阿卡咬破了嘴唇,她甚至品尝到血腥的味道,就像死 亡。 “乖,我不会怪你,任何人也不会,我只会感谢你。因为我太痛苦。你忍心看 着我这样痛苦下去,生不如死吗?” “爸爸不会嫌弃你的,他已经准备带你去美国手术,你会好起来的,妈,相信 我和爸爸,我们不能没有你。”阿卡感觉嘴里仍然是血腥的味道,那样诡异。 “已经是晚期,没救了,即使手术成功也没了乳房,那样很恐怖的。阿卡,你 难道看不出来,我很在乎这些吗?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那样我不会快乐的。所 以,你应该帮我,帮我去买安眠药,然后掩盖事实,不要让莫如发现我精心策划的 一场自杀阴谋,而乖阿卡,你只要配合我,给我足够的时间就可以。”吴小潞说完 处于明显的兴奋的状态,就如她要面临的不是一场死亡,而是一场游戏。一场好玩 而刺激的游戏。 阿卡沉默,血仍然在流。顷刻的幻觉。阿卡的世界突然就变成了红色,她被孤 立在一个红色的世界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只剩孤独、焦躁、灼热、 眼泪。然后她被这个世界淹没、吞噬、变得虚无。 房间里变得安静,沉默。可是空气里却流淌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一种对死亡妥 协的麻木。 这时莫如回来了,手里提了吴小潞爱吃的榴莲。他走进门就问小潞,今天感觉 舒服一点了吗?医生说要好好吃药的。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们一家人去旅行。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一家人去旅行,没有束缚,没有争吵,只有欢笑的旅行。 可是去不了的,阿卡知道,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天。 这只是爸爸的梦想,他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他只知道,妈妈因为操劳而 犯下了老毛病,总是发烧。在爸爸面前,妈妈一直都是隐忍着疼痛的,即使有豆大 的汗珠滚落,可是她不会吭一声。 所以爸爸根本不知道,妈妈得的是乳腺癌晚期,延长生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切掉 乳房。 想到“切”这个字,阿卡抽了口冷气,那样无情的字眼,那样无情的结局。 爸爸抱着妈妈走进房间里,关上门的刹那,阿卡看见妈妈的眼睛里传递着一种 暗示,对死亡,或者对她需要的承担的无奈。阿卡感觉到一阵寒冷。她缩了缩身子, 走进自己的卧室。香烟弥漫了房间。 因为困惑、摇摆、惆怅、挣扎、茫然无措。 17岁的阿卡开始依赖香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