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偷枪是要坐牢的。诸位为我当心了,怕有小人告发我。我认为告发事小,把故 事说完才重要。 车上一觉,弥补了昨晚的失眠。我平时睡不好,不安,多梦,可一旦坐车驶离 喧嚣的城市,心情格外轻松,觉得晃动的汽车像摇篮,磕睡虫很快便爬进脑袋。 8 小时后,到达久违的县城(现在成了县级市)。我要去的地方,离小城20来 公里,是一个山沟,里面有一座几千人的钢厂,我的父母1968年从首府借调到厂里, 直到80年代人老珠黄才离开。1982年,父亲去世,他临死也不忘这个钢厂。我当时 实在想不通,可随着年龄的漫漫增长,我竟也患起了相思病,且越来越严重。这真 是怪事,当年被我诅咒过的穷山沟,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撩拨得我辗转反侧, 一幅幅图景放电影似的展现在眼前,我知道此生这记忆将伴我到老,直到死去。 小城到山沟的20来公里路,我再熟悉不过了。1967年在小城住了大半年,7 岁 的我,看见势不两立的大人们在打斗。死人躺在街上,脑袋开花,肠子外溢。我家 对面山腰上的机关枪突突突不停地扫射,子弹飞过屋顶,把屋后那棵茂盛的大容树 的叶子扫光。有一天,母亲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拉我(是啊,那时父亲去哪儿了?), 要转移到隔壁转角较安全的屋子住(那家人已搬走),刚拉开门,一个颗子弹打在 门板上的砖墙上,母亲缩回屋,抱着我们躲在墙脚,再也不敢出门。我就是那阵子 生发了对枪的兴趣。现在我从这个小城,坐在温暖干净的出租车上,往那个小山沟 飞驰,去寻找从前的自己。那年我8 岁,是坐在苯重的货车高高堆满的行李上进山 沟的,一路上好几次我差点被抛下来。我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往后移动的山,糊 里糊涂告别了迷乱的童年。 话说我在钢厂度过了5 年,那一年我13岁半。诸位想知道我那时的样子吗?— —我瘦得像根竹子,头发像杂草,穿着绿军衣解放鞋(当然是冒牌货),蓝裤子上 打几个大补钉,脸和双手从早到晚是脏的。我刚发育,奶头胀痛,小鸡鸡开始不安 份,说话像小公鸡叫,连我自己都听不过去。我迷恋战争电影,盼望跟苏修打仗。 有一天晚上躲迷藏,脑袋碰伤了。我不满意医生轻描淡写的处理,便找来纱布自己 给自己包扎,然后戴上军帽子(当然也是冒牌的)。第二天上学,有人说我像是 《英雄儿女》的王成,把我乐坏了,半个月不舍得解开纱布。 那时我正在恋爱——诸位别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始终认为我在恋爱。我爱 的人是同班同学,叫小飞。在我眼中,小飞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有人要问了—— 小飞知道你爱她吗?这不重要,问题的关键是我爱她,这就够了。小飞的父亲是厂 党委副书记,母亲是工会主席。我的父亲是工程师,不,那时叫技术员,母亲是教 师。 也就是说,小飞是高干子弟,我是贫穷的臭老九的孩子,我知道我们的两个家 庭有天壤之别。我才不管这个,我就是要爱小飞。当然我没胆量表示我的爱,但我 的心在爱着。我每天都在胡思乱想,我根本就是为她而活着。我最大的愿望是小飞 叫我办事情。我敢保证,她若叫我半夜进山打野猪,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干的。这样 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课间操,她把我叫到她身边,对我说,帮我干件事好吗?我 差一点晕过去。她说:帮我画张画,我家后院那棵桃树,花长出来了,好看极了, 能给画下来吗?嗨,我以为她叫我打野猪呢,却是画桃花!我感到有些失望,但立 即又兴奋起来。要知道,我是学校有名的小画家,每期墙报都少不了来两笔。可我 有些为难,叫我画飞机大炮机关枪,小意思!要不画八路军日本鬼子,或马克思列 宁也行(有胡子的我都敢画,毛主席没有胡子,不敢画)。但画花——女孩儿子的 玩意! 我有些犯愁。想象一下,在当时那种革命年代,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坐在长满 粉红色桃花的树下,把鲜艳的颜色轻柔地往纸上描,这有多难为情!但小飞的请求 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为这事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着,琢 磨着如何完成这光荣任务。我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天亮时分,我爬上小飞家的桃 树折了一个枝头,回家插在我家后院的菜地里,中午放学回来,快手快脚吃了饭, 完成了家务,就画起来。这幅画我画得极用心。我发挥想象力,把独枝花画成满树 花,晚上做了修改,第二天上学就把画给了小飞。小飞没立即打开看。上课时,我 早早地坐在位置上,看小飞走进教室的表情。我看见她圆圆的脸上泛着红,双眼亮 晶晶的,她抿着小嘴,轻盈的走进教室。我简直幸福死了。 也就是在同一天,我出了两个丑。 那天因为兴奋,全身血液沸腾,充满活力,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回到家, 干活很卖力,父亲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我们家住在潮湿低矮的平房,房子很小, 屋后有一小片菜地,母亲种了好几种蔬菜。母亲虽然勤,但种的菜总比不上别家的, 个儿要瘦小些(想必这是臭老九与工人农民的差距了)。比如同一栋平房的老廖、 老潘、老杨、老曾家,他们重的芥菜长得差不多高过我的屁股,南瓜比脸盆还大。 原因是我们家的菜地没施大粪,只是浇些尿而已——母亲怕脏怕臭,她做不来 挑着笨重的木桶到公共厕所去,站在粪池旁掏大粪这种事情。母亲从前是个爱好文 艺的城里人,她受不了这个。补充一句,刚才提到的邻居老廖、老潘、老杨、老曾, 指的是我的同学,我们就是这么互相称呼的。他们也管我叫老莫。但是我们这么叫 时要格外小心。有一次老杨找我,以为我爸——真正的老莫不在,就老莫老莫的喊。 我在家里正被父亲逼着站在两张叠起的凳子上安装保险丝(我最下电,而父亲 偏偏要锻炼我),给老杨一叫,我双腿一抖,差一点掉下来。父亲以为叫他,出门 看了老半天,才知道是老杨的儿子,骂道:你敢叫我老莫?他妈的!把那小子吓得 飞跑。 还好,父亲没拐过弯,他没想到叫的是我。废话少说。那天放学回家,第一件 事就是做饭,然后到菜地摘芥菜叶子,割了一把韭菜。我看见自家的蔬菜长势比不 上人家的,就把洗菜的活儿交给弟弟,然后找老廖借挑粪的桶,去公共厕所掏大粪。 或许是母亲的遗传,我也怕臭,更怕脏,看着粪池里的那些东西,我只想吐,强忍 着一勺一勺地盛满木桶。说实在的,若不是那天高兴,打死我也不会干这活儿。我 宁愿不吃菜。前面说过,我虽然正发育着,但身体还很瘦,两大桶的重量压在肩上, 还是相当吃力的,加上是肮脏的粪便。我抠着背,小心翼翼地走着。我心里很踏实, 觉得自己长大了,干脆就是个大人了。我仿佛看到我家的蔬菜浇了肥料后,蓬勃翠 绿的样子。我正幻想着,就看见前面飞快窜出两只狗,一前一后。我立即就看出后 面那只是旁边另一栋平房的陈五家的,是条公狗。陈五有个妹妹长得还不错(当然 不能和小飞比),可他却是个讨厌的多嘴公,长了只肥肥的脑袋,头上的黄毛细拉 拉的,就那么几根毛,他也齐刷刷地往右边梳得光亮,我实在看不惯他。最气人的 是他整天围着漂亮的女孩子转,嬉皮笑脸,阿夷捧承,极尽献媚之能事。加上他走 路外八字,腰粗背厚,身体上大下小,老穿一条轻飘飘的裤子,裤脚又短,整个儿 一只大狗熊。陈五打架不行,但他有一手:摔跤。若被他抓住,准被摔在地上,摔 倒了人,就站在一旁笑——这也跟狗熊差不多。可笑的是他家那条黑狗长得也像他 一样又大又苯,也像他一样好色。我不止一次看见这黑狗与其他母狗做爱,那样一 种时候,还大模大样地公开亮相,我真为陈五难堪——家里养了只不要脸的狗。这 会儿被它追的那只黄狗一定是对它不感兴趣,她冲到我面前,一侧身绕过桶从我脚 下钻过去。紧接着陈五的黑狗使足了力气冲过来,当他发现我时,已经收不住腿, 竟啪的一下重重地撞上了粪桶。诸位,不用多说你们也猜出情况有多糟糕。老黑顾 不上一身的脏,继续往前追。我呢?站在那里,看着一地的屎和沾了屎的双腿,竟 挪不动步子,愤怒、沮丧、失望一起涌上心头。 我跳下学校旁的小溪里,拼命冲洗。我开始寻思着如何收拾陈五家这只可恶的、 罪大恶极的公狗。 晚饭吃得憋气。饭后我提着长嘴大铁壶去锅炉房打开水。经过篮球场,见球场 上有不少人,知道一定是今晚有一场本厂球队和外厂球队的蓝球赛。那时厂里和全 社会一样,流行三大娱乐活动:篮球赛、文艺表演、放映电影。活动全都在这篮球 场上进行。其中篮球赛搞得最火热,几乎每周 一、二场。球赛分男女两队,女队 先比赛。只有在这时候,男人们才有幸看到女人粉嫩的大腿和撩人的乳房。人们情 绪激动,起哄者,嬉笑着,议论着。现在天还早,双方队员还不会那么快进场,为 何球场中央有一大堆人呢?而且这一堆人随着一阵阵呼叫声移动着。我很快意识到 是有人在比赛摔跤。忘了交代一句,摔跤应该是第四大娱乐,这是我们这个厂独有 的活动。 说起摔跤,不得不提到我十分敬佩的一个人物,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炼钢工人大 老周。 大老周是西北人,身高一米九,体重至少300 斤,他站在人群中,就像炼钢车 间的高炉一样高大,他身体橡铁一样硬,脸像铁一样黑,嘴唇更黑。他走起路来像 是坦克在移动。这个人物,曾经是国家队的摔跤运动员,传说在一次比赛中,他把 一个也像他一样雄壮的外国人摔死,因此被退离国家队。他的魁梧的身材和钢铁般 的气质,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么多年了,我见过各种大块头的人,没有一个能 跟他比。我们的大老周,他天生就是一流的摔跤手。说到他的力气,我可以举个例 子。 前一年他刚进厂时,厂里正在掀起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那天的劳动是从车上 搬运水泥,厂里那帮年轻力壮的复员军人,个个受过训练,他们每个人每次扛两包, 有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扛三包,但6 、7 个回合就不行了,而我们的大老周却每 次扛4 包,一个肩膀扛2 包,笑着干到劳动结束。从那一天起,大老周成了全厂最 著名的人物,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自从那几百个复员军人进了厂,整个厂充满生机。这些军人多才多艺,做事雷 厉风行。他们使沉闷的工厂变得异常活跃。篮球队6 个主力队员有4 个是他们,文 艺宣传队一半以上的人是他们,队长也是复员军人。摔跤就是这些军人带来的竞技 项目,他们先是自己摔,后来与当地农民摔,再后来跟远近闻名而来的人摔,每次 都是他们赢。最厉害的那位叫葛山峰(就是扛3 包水泥那位),别名过山风,是个 精壮的大高个,肩膀很宽,三角肌棒极了。他是海军陆战队侦察兵,据说他在百米 开外手一扬可以打下树上的一只绿豆鸟。跟他打架, 五、六个人近他不得。有一 天晚上,就在篮球场,我看见他连着摔倒几个对手后,眼里光芒四射,人们围在他 身边,像看得胜的老虎似的,他走到哪里人们跟到哪里。这时有人喊一声:大老周 来了!人们回头看,只见大老周肩上挑着两个桶(它有三个女儿,他每天到开水房 挑热水给他们洗澡),那两个桶搁在他肩上,像个小玩具似的。很快就有人拥在他 身后,这些人在努力地讨好他、劝说他。只见他犹豫着,最后漫步走来。球场顿时 安静下来。 两个我最敬佩的人物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我看见过山风方愣了一下,眼里露 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安。他们交手了。我兴奋极了,等着看好戏。可结果让我十分 失望,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过山风就倒地了,他根本不是大老周的对手。他 摔得不厉害——大老周手下留情。从此后,摔跤活动就少多了,过山风很少出现在 球场上了,摔跤的人都是小孩子。我还是敬重过山风的,他的失败怪不得他,不是 他不行,只不过是大老周太厉害了。他自己也不觉丢人现眼。人们此后常看到他提 了些肉去大老周家——他是个好学的人,一定是拜师去了。 我挤进人群里。这一看,让我大吃一惊——人们包围着的,不是别人,而是陈 五。 只见陈五满头大汗,双手叉腰,圆脑袋转来转去,笑口大开,一副胜者为王的 样子。 一个被他摔倒的小子正从地上爬起来。这下我气坏了,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我 当时头发晕了,扔下铁壶就冲到他面前,说,陈五!有种的来吧!我们摆好了阵势。 我使足全身的力气。我们俩你拉我扯,足足对峙了几分钟。我累得直喘气,最后终 于顶不住他那熊劲,被他重重地摔倒。我记不住我是如何冲出人群的,也记不住提 着空水壶回家是怎样被父亲臭骂一顿的,我只记得我狠狠顶撞父亲,把他气得要死, 他操起一根木柴就向我扑来,我飞快跑开,钻进了附近农民的玉米地里。这一天是 我最耻辱的一天,我坐在玉米地里,伤心地哭了好久。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