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轿车来到了厂区附近,我的心突突的跳。道路不如想象中那样平整宽敞(也许 现在见多了宽敞的道路)。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已经干枯。小村庄多了一些石头房 子,老泥房十分残旧,村旁靠近公路的树木满是灰尘,几只瘦狗慢悠悠的走着,有 村民在浑浊的小池塘边洗衣服,三两个男人缩着脖子慢悠悠地溜跶,他们的头发是 一律的乱。厂旁的学校寂静无人,铁门紧闭(学校已放寒假)。我就在这所学校度 过了我青少年的学习生涯。车子进入厂区。厂区冷冷清清,大门旁多了几间小铺面, 一个两面透风的饮食店里,有两三个人在吃米粉,外边蹲着几个抽烟的男人,围着 一堆点燃的树枝取暖。进大门不远处的篮球场与过去没有区别,露天舞台前的地上, 零落的散布着砖头,我知道那是孩子们看电影抢占位置留下的——我们过去使用的 伎俩还沿用至今。球场边孤零零平添了一小屋,上面有个脑袋大的口子,正对着舞 台——这应该是用来放映电影,尽管它在这里显得很不协调,但很实用——可以挡 雨。球场的西面,一大片玉米地不见了,一个足球场取而代之,球场内没什么草, 一条小道从球场这边穿过另一边,小道的尽头,便是我父亲过去办公的地方——厂 部办公室。球场边的大礼堂显得出奇的小,残破的木门关着,门前有一只狗——不 是老黑——它是白的,正在无聊地与一只破鞋子玩游戏。就是这个礼堂,在球场的 露天舞台没起之前,工厂的所有群众性活动就在这里面开展。我父亲和一帮反革命 就曾在礼堂里的舞台上亮相过,他们戴着尖尖的高帽,胸前挂着的大木牌,他们的 名字被歪歪地写在上面,还被打上红红的大叉,他们弯着腰,双手像死人一样垂吊 着。舞台下群情激愤,人们争先恐后,一个一个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跳上舞台大 声念批判文章。有一个老头子在舞台上忍不住当众散尿,引起哄堂大笑。也是这个 舞台,曾让一帮从城里进厂的男女丢尽了脸,他们都是些俊男美女,因为谈恋爱, 打扮时髦,被视为资产阶级坏分子、流氓,他们被押上舞台,当众给剪阴阳头。有 一个姑娘,她的窄窄的牛仔裤被从裤脚剪开,一直剪到屁股上,露出雪白的大腿, 她放声大哭起来,要往下蹲,可人们不许她蹲,她就这样被折磨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是认识她的——文艺宣传队的梁云,能唱能跳的大姐姐。那天下午以后,她 变了另一个人,人们再也听不到她那鸟儿般快乐的声音,不久,她嫁给一个矮小丑 陋的工人,4年生了4 个孩子,她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形容枯槁,两眼失神。她 就这样匆匆走完了她的青春之路。 这个舞台上,还上演了无数次样板戏,印象最深的是《红灯记》,演李玉和的 是一个机修工,他曾是一心扑在劳动上的勤劳工人,身材高大,性格随和,心地善 良,自从当了英雄李玉和,整天忙着演戏,渐渐变得白嫩肥胖,目中无人,好吃懒 做,除了领导,没人爱搭理他,我常看见他一个人提一个饭盒打饭,蹲在礼堂外的 树下低头吃。他后来连演戏的劲头也没有了,过去浑厚的嗓音变得沙哑,英姿全无, 这惹恼了领导,要把他换了。有一次换上了摔跤手过山风。过山风在球场上是个汉 子,在舞台上却不怎么样,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声音像女人,惹得大家笑出眼泪, 他自己却不笑。他不行,又换上大老周。大老周那副钢铁般的身子,站在台上,比 英雄还英雄,他嗓门像大炮,但五音不全,每次唱那个“谢谢妈”,领导们就提前 上厕所。有一次刚一开口,声调就变了,就像老虎的怒吼变成了狼的嗥叫,最后像 斗败的野猪,而突然间,因为声调过高,竟没了声音,他的嘴半张着,像被骨头卡 住。 这个样子,把一旁的“日本鬼子”下了一跳,忍不住笑出声来——严肃的革命 样板戏变成了闹剧,戏不得不草草收场。领导没办法,再请第一位李玉和出山,从 此后也不管他了,领导是能躲就躲,不来看戏了。领导不来,群众也没了压力,看 戏的全是老人孩子。李玉和越演越没劲,干脆泡病呆在家里。后来他果真泡出了癌 症,死了。 我在礼堂门口下了车,一个人慢慢的朝我们以前住的平房走去,我没有引起别 人的注意。事有凑巧,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个人,他矮个子,一头硬发,眼睛红 肿,脸上的肉有些松弛,一身劳保衣服又皱又脏,脚上蹬一双大头劳动黄皮鞋。我 马上就认出他就是住同一栋平房的老廖的老三阿祥(他小我好几岁,当时不够资格 叫老廖)。我大叫一声:阿祥!阿祥眯缝着眼,打量了我好一阵子,哇的一声哭起 来,哭了一阵,用袖子抹一把泪,拉着我的手就走。他一路走着就又笑了,不停地 说,哎呀,你来啦,你来啦!我的喉咙一阵发酸。是啊,我来了。23年了,我7 岁 来到这儿,17岁离开,在这里,我度过了整整10年,阿祥拉我到他的家,阿详妈、 阿祥的妹妹正在烤火,炭火上煮着一壶水,壶嘴冒着蒸气。他们见了我,热情得不 得了,阿祥妈立即拿一条新毛巾给我洗脸,然后叫阿祥抓鸡杀,也不管我怎么想, 说:今晚就在这里住,招待所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又花钱。就动手理出一张床, 打开柜子拿出新被褥铺好,忙完了就张罗着弄吃的去了。趁这机会,我对阿祥说, 我要出去走走看看,阿祥说我带你去,把拔了一半毛的鸡扔给妹妹就领我走。他像 懂得我的心似的,先带我走到我们从前住的家门口,指指门里说:你家走了以后有 两家人先后搬来,这是第二家......对了,你记得大白脸吗?我说,怎么不记得 ? 烧成灰都认得他 .嘘——阿祥向我眨眨眼:小声点,就是他住你家。一股怒火直冲 上我的头。这么多年了,我搞不懂,怎么会一想起他就按捺不住怒火。我朝屋里看, 里面很暗,一个老太婆坐在小矮木凳上,正在打瞌睡。阿详说,那是大白脸他妈, 80多岁了,来照顾他的。我说什么什么,谁照顾谁?阿祥说,老的照顾小的呗!我 问为什么?阿祥拉我往我家后院走,边走边说:好像是83年吧,他儿子——小白脸 你认识的——考上了什么大学,也算他争气。他去读书几个月,就出了件大事:大 白脸家的哑巴保姆肚子大起来,一时间满城风雨,接着我们就有戏看了:先是听到 大白脸老婆大哭大闹,接着大白脸的袜子鞋子从屋里飞出来,然后大白脸打着赤脚 被老婆追着到处跑,真是出尽了丑。老婆追不上,回来找哑巴,这小姑娘也不是好 惹的,她早有准备,从厨房拿了把大菜刀在门外边等着,大白脸老婆开始没看清, 向哑巴扑去,哑巴举刀猛地朝树杆砍去,卡嚓一声,把大白脸老婆吓得直往后退, 然后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足足半分钟,接着哇的一声嚎叫起来,跌坐在地上。这以 后她就病倒了。组织上勒令大白脸停职反省,要开除他的党籍。他整天往书记办公 室跑,一把鼻涕一把泪。领导说,想要过关,得答应一个条件:马上把哑巴送回老 家。他家又热闹起来,这回是哑巴哭——哑巴的哭声真难听啊。她也跑到书记办公 室,手舞足蹈比划着,哇哇乱叫,弄得书记一头雾水,最后终于明白了:她要跟大 白脸结婚!书记吓坏了,这可不得了,尽管大白脸犯了错误,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 而且都是50岁的人了,哑巴才19岁。头头们一合计,觉得事已到此,人家怀了大白 脸的孩子,就这么赶走人家也说不过去,就找到大白脸,给他下最后通牒:要么送 哑巴回老家,以后负责养这一大一小;要么跟老婆离婚,娶哑巴做老婆。此时大白 脸的儿子来信了,说如果老爸子不要老妈子他就不要老爸子。大白脸爱儿如命,就 选择了第一条:送哑巴回家。他把所有的钱拿出来给哑巴,可哑巴不爱钱就爱他, 死活跟定他了,这一下把大白脸逼得差不多要发疯了,他干脆就躺在床上,不起来 了。 开始哑巴还给躺着的两个人做饭洗衣,但是肚子越来越大了,而大白脸又没有 回心转意的意思,她就不干活了。有一天早上,大白脸饿醒了,爬起来摇摇晃晃往 外走,走到头间屋,只见哑巴挺着大肚子吊在天花板的铁构上(不知是谁发明的, 每个屋子都有铁钩子),样子吓死人。大白脸说不出话,僵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从 此他倒变成了哑巴了。后来他儿子也不认他,接走了母亲,他没人管,他的老母亲 就从家乡来照顾他......这个故事,阿祥是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就像平时讲话 一样,而我听起来,却感到异常震骇,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就发生在我家的 屋子里,过去这个家的主人——我父亲,曾经和现在这个家的主人——大白脸,同 在一个大学里学习,同在一个厂做技术工作,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吹来,一个因说真 话被打成反革命,一个因说假话成为革命大红人。那时我才不到8 岁,就是他,有 一天领着一帮人来到我家,把父亲五花大绑地带走了。在批斗会上,他发言最积极, 打人最凶,我在台下看着他抬起脚猛踢我父亲,父亲应声地倒下。我去给被关押的 父亲送饭——反革命全被关在一栋平房里,也是他守着门口。有一天他放我进去, 又把我叫回来,打开饭盒子,说;看看是什么东西?他用他细长的跟他的脸一样白 的手抓饭盒里的菜往嘴里送,说:呣,真香!然后在我头上重重地拍一下:去去, 走吧走吧!我当时是那么瘦小,只有他的肚子那么高......想不到大白脸的命运是 这么个结果。我并没有因此而觉得轻松,相反,我感到有那么些失落和悲哀。 我很想进屋去看看病了的大白脸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我没进去。大白脸一定很 难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也是罪有应得吧?多少年来,我不止数十次地想到这 个人,每一想起,就恨得直咬牙。父亲82年死于癌症,我当时就认定父亲的死与大 白脸有关系,因为父亲自从被踢伤了,以后就喊腰疼。我在医院里为刚死的父亲换 衣裤的时候,脑子里就闪过要杀死他的念头。我当然知道这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致 癌的原因复杂得很,但我就是想杀他。其实我真的准备杀他,但那不是82年,而是 74年。 我在前面曾提过我偷11把枪,我这次回来也是因为阿甘说起偷袜子的事,才让 我联想起少年的行为,激起我的返乡欲,我绝没想到刚回到这里,那么快就遇着大 白脸(没真见,但比见还真),更没想到大白脸就住在我过去的家里。20年过去, 我的一腔仇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仇了,现在我的心只有痛。我此次来,决不是为枪而 来的,而是想看看我父亲,看看我们的家,还有我自己。但是前面既然提到偷枪的 事,也不好到此就不提了;而且偷11把真枪,这本来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又与大白 脸有关,很值得说一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