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1974年的夏天来得很快,5 月还没过,太阳就毒辣辣的,我的心烦躁得厉害。 我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但脑子却一片空白,只有一点是清晰的,就是想见小飞。而 那时,小飞既是学校宣传队的人,也是厂篮球队的人,成天跟着队伍开拔到厂外, 一个星期难得见上她两次。我真是很烦。我看不惯校长,他每天课间操站在全校师 生面前大声训话,我一句也听不进,我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里面的白牙在阳光 下一闪一闪。当时我想,我要是有一把枪,就给他的嘴里送一颗子弹,看他的嘴还 动不? 我看不惯学校大门对面村里的老农独眼龙的儿子小光头,他喜欢有事没事大老 远朝我们学校大喊大叫,打手势,做鬼脸。于是我就捡起地上的碎瓦片,朝他那边 来一下,我连瞄都没瞄,那瓦片就正好打在他的光头上。独眼龙没来学校找我,而 是在下班时间,领着他儿子来我家找我父亲。父亲铁青着脸,母亲说了一大堆好话, 最后给了他两扎面条才算了事。他们一走,父亲给了我一巴掌,说:两斤面条,懂 吗?可以吃四餐!败家子!这一巴掌打得我好痛,但心更痛,因为我最爱吃面条, 父亲总说等到节日再吃,这下完了。 另外,我还看不惯邻居老潘家的那只火鸡,每次妹妹从幼儿园回来,它就拍打 翅膀,昂着头咕噜咕噜叫着扑上去。在大年初二的黄昏,我瞅准老潘不在意,用小 半个馒头把那火鸡诱到屋边我们家的芭蕉林子里,抓住它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鞭炮 塞进它的耳朵,一点火,它就上了西天,然后把它扔进不远处的小溪里(我现在想 不通我当时为什么这么毒)。这个案子成了老潘家的无头案。那天夜晚,老潘发动 他的六个儿女四处寻找火鸡,找不到,最后老潘坐在门外独子骂开了:谁偷我的火 鸡,他吃进肚子就生烂虫,烂虫吃了他的肝、他的肠、他的心!他的四个儿子攥着 拳头要找人打架,但找不着人,就对着空气喊:出来啊,有种的出来啊!打死你个 王八蛋! 我躲在屋子里哆索,但也好笑:电影里敌人也是这样喊的,说什么出来吧,看 见你了,要开枪了,可八路军出来了吗?不但不出来,惹急了在暗地里给你一枪。 我更看不惯陈五,自从他把我摔倒后,他见了我就深吸一口气,把胸脯挺高了, 装模作样哼着样板戏走过,活像老潘家的火鸡。我当时想,如果我有1 把枪,就一 枪把它给崩了,看他神气! 我对枪的着迷程度,可以这么说吧,8 岁我就开始削木头做枪,我做过各种各 样的枪。11岁不喜欢木头枪,就用单车链做铁枪,可以把火柴打出好几米远。我做 的枪加起来不下几十把,做一把扔一把。我发育后,对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再也不屑 一顾。我只对真枪感兴趣,做梦都想拥有一把真家伙。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星期六,照例放映电影,放的是抗美援朝战斗片《袭击》, 这部影片不知看过多少次了,都能背下来了,但我还是很喜欢。我和弟弟早早去抢 占位置,我们先用砖头占好位,我看着,让弟弟回家吃饭,吃完再来接替我。我坐 在砖头上,手托着下巴,看大人们在拉电影布幕。我看见拉右下角的那瘦小个子, 扯着扯着手一松,风把那一角布吹到他身上,把他的上半身子和脑袋蒙住了,小个 子被憋得难受,脑袋一晃一晃要躲开,活像企鹅,我就大笑,小个子抓住绳子,占 定了,回头向我吼:笑笑笑什么?还不赶快过来帮一把?我没有犹豫就跑过去了— —干电影的事我喜欢,就是拆了布幕重拉一次我也愿意。当我干完了回来,发现有 人占了我的位置,那小子把他的长条凳往我的砖头上一放,就一屁股坐着。嘿!你 猜是谁?是大白脸的儿子!大白脸的儿子叫小白脸,它也像他老子一样讨人嫌。我 冲他叫道:喂喂,没长眼吗?这位置只是我的。小白脸回敬我:我眼睛可好好的, 请问,有谁证明这位置是你的?我来可没见你啊!我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我 气坏了,正要发作,有人说话了:都在看革命电影,争什么争啊,小鬼!我一看, 是大白脸!大白脸那时已不在技术科,他当上了工会副主席,放电影的事正是由他 管。 他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凶了,当了官,摆起臭架子来。这时拉布幕的小个子走过 来,对大白脸说了我的好话。大白脸说:哦——是这样的,小鬼做好事嘛!好吧, 别吵了,挤一挤,挪过去一些不就行了,是不是?那天晚上,他们家和我们家并排 坐着,我们两家像不认识似的,各自看着电影。正看着,小白脸问他爸: 爸,连 长拿的是什么枪?大白脸说:步枪。小白脸说:这步枪好短啊,可好看了。我忍不 住说了一句:什么步枪?卡宾枪都不懂!大白脸说:嗬,小鬼懂什么?我回一句: 比你懂。 大白脸鼻子哼了一下:你摸过真枪吗?我哑言了,我确实没摸过真枪。大白脸 不理我了,转头对小白脸说:儿子,明天带你看真枪去,那儿什么枪都有。这话我 没放在心里。这一天晚上的电影没看好,心情全给大小白脸破坏了。 晚上睡觉,怎么也睡不着,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长这么大,自以为懂枪, 可大白脸一句话,就把我制住了。去年军训,部队派来个排长,我们在烈日下练向 左转向右转,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掉一层皮,校长放话说:好好练,最后一天拿真 枪来给大家练瞄准。我乐坏了。训练结束前,排长带了一把79老步枪给大家演习一 番,然后几个班的班干部轮流摸一下枪,我不是班干部,轮不到我摸,只有看的份。 其实真枪我是见过的——初一年级时,厂里保卫科组织民兵打实弹,我和一帮小子 跟着去,我看到保卫科丁科长右手提一把二十响驳壳枪,平直着举枪,连打十发子 弹,那威风劲儿把我给看傻了,我羡慕得要死。还有,父亲一帮反革命被押上卡车 拉去城里游斗时,就是被民兵用枪押着的。那时我没顾得上看枪。 我想起大白脸说要带小白脸看真枪的事,觉得疑惑,看他那样子,不像是哄他 儿子玩的,莫非真有这回事?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上学的第一堂课,我心思不定,琢磨着枪的事,就在老师 提问小飞的时候,我心生一计:有了!下课铃声响,老师一走,我便叫住小飞,红 着脸说:小......小飞,有件事麻烦你,能不能帮个忙!......唔——我当时那样 子一定好笑极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要知道,虽然我 心里每时每刻想着小飞,恨不能掏心里话给她,但真和她面对面,我就像个傻子似 的。 我恨死自己了。小飞见我这样子,急了: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你说呀!我 一咬牙,狠了狠心说:小飞,求你一次,是这样——我很喜欢枪,太喜欢了,小白 脸他爸说,他今天要带小白脸去看真枪,请你帮我探一探是不是真有这事。小飞吐 出一口气,说:嗨,我当是什么事呢!就这点小事。好吧,我去问问。 下午放学,就有了结果:大白脸果真没哄儿子——小白脸上午一下课他老爸就 带他去看了真枪,地点在工区一号仓库。我真是兴奋极了,要知道,邻居阿宏的妈 妈正是那仓库的保管员啊!我当即找到阿宏,把情况告诉他,要他无论如何帮个忙。 谁知阿宏说,我又不是我妈,钥匙在她手上,我想拿就拿啊?我说,你不能偷嘛? 他瞪我一眼:偷?那么容易啊?你去偷偷看?再说,我老妈那串钥匙有十几二十把, 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把?我想想也是,就算偷了一串钥匙,去仓库开门,一把一把试, 试到什么时候?门没开就被抓了。这一下我死了心,看来找阿宏没有用。但既然阿 宏已经知道这事,也只好拉他一起干了。我把这主意跟他说,没想到他立即就答应 了。看来男孩都喜欢枪。 这天晚饭后,我和阿宏就往厂工区走去。我们先去观察地形。厂工区有人把守 大门,进出虽然不查,但保卫人员盯着你,也足以让人发慌。我们装作打闹的样子 进了厂工区,便径直往一号仓库去。我们发现,要进仓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从 仓库后面的窗口爬进去。窗口有差不多两个人高,要进去有一定困难,必须一个人 踩另一个人的肩膀,而且动作要快。仓库后面是山,山上几十米高处有个小岩洞, 偷了枪,可以先爬进洞里,把枪藏好,再处理后面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我和阿宏出发了。我们穿上宽大的外衣,向厂工区走去。我们一 面走,一面颤抖。阿宏从他妈那里了解到,仓库里有许多的枪,全是从广州部队拉 来的,这些枪大都是解放前造的,长枪短枪都有,一共拉来九个卡车。这些枪属报 废,要回炉。因为是真枪,运它们来时,广州部队亲自派解放军押送。就像前一天 一样,我们顺利进了厂工区,一眨眼来到仓库后面。我们假装上山玩,到了一颗树 下的石头处,坐下来,环视下面仓库一带,看看没什么动静,便跑下来,以最快的 速度,由阿宏用肩膀顶着我爬进了仓库。窗口上的蜘蛛网挂了我一脸,衣服裤子全 是灰,我从高高的窗口跳下去。哇,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偌大一个仓库,摆放数 十个棺材一样的箱子,在仓库的一个角落,各种各样的长短枪堆成一座小山。我的 心狂跳着。我打开一个个箱子,里面全是各式手枪。这些枪放得整整齐齐,枪上都 是油。我看花了眼,觉得每一把枪都是好家伙,不知到底要拿一些。这时,仓库外 的阿宏透过膝盖高的风窗喊着:快点,快点!我于是把不同样子的手枪捡了11把从 风窗递出去,然后搬来几个小空木箱叠在一起,踩上去爬出窗外,与阿宏迅速爬上 了山,进山洞去了。 我们用从仓库捡来的一块破布,把枪上的油全都擦掉,枪露出了本来面目。11 把枪,花样够全的,有大左轮、小左轮、20响驳壳、白郎宁,还有在电影里见过的 一些叫不出名的枪。我和阿宏在洞里呆了老半天,一面擦枪,一面把玩着。有一支 银白色的左轮枪,只有巴掌大,精致极了,美极了,我在玩弄它时,被它夹了一下 手指,我又痛又好奇,就把它拆了,结果匆忙间装不回原来的样子,一气之下把它 扔进洞的深处。还有那20响驳壳枪,好看是好看,可太大太重,不好拿出去,便在 我坐着的那块石头下挖个坑,用擦枪的布包好藏在里面,再用石头盖好。另外一把, 像日本鬼子大队长佩戴的那种,不好看,也扔进洞里。所有的枪都有些小问题,不 是枪机动不了,就是枪管有些歪,或者是生锈了。可以使用的,是3 把较大的左轮 枪,擦干净后黑油油的,铮亮铮亮,扣动板机,随着啪啪声响,6 发装的子弹轮子 转动的,威风极了。最惹人爱的是那把白郎宁,形状非常奇特,小巧玲珑,握把的 曲线就像女人身体那么美。这把枪好看是好看,也使不了,但我喜欢它,就将它放 进裤袋里。 我们一共带出8 把枪,一人4 把。出厂工区大门,我特别紧张,腿在抖,全身 冒汗,但我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悠悠度步出来。离大们百来米后,我们才把魂收 回来。 下午上课,我的心全在枪上,无法抑制住兴奋,下课后把小飞叫去僻静处,说: 我干了件大事,没人知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今晚有空吗?小飞似乎被我的兴奋 感染,细细的眉一扬:看你神神秘秘,干了什么大事,现在告诉我。我说不行,必 须晚上见,今晚8 点半到你家。那阵子晚上大人们老学习、开会,小飞的姐姐在附 近农村插队,我知道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小飞想了想,竟答应了。女人喜欢胆子 大的男人,这个道理,我在不足14岁就提前知道。如果那时我说,我爱你,我想吻 你,或许小飞也会答应,可惜那时我根本没有胆大到这一步,也没往这方面想。 这天晚上我8 点半准时来到小飞家,准确地说是溜进小飞家(我哪敢大模大样 走进她家?)。她家也住平房,但比我们家的平房要高级些,左边邻居是厂长的儿 子,再过去是副厂长的儿子,一个是同班同学,一个是低一年级同学,要是被他们 看见,第二天不轰动全校才怪。而且,据我观察,厂长的公子对小飞也垂涎三尺, 我想我不会看错。小飞关好门,把我引进她的房间——对不起,这我要岔开一下— —小飞的房间多干净啊,小枕头薄薄的,枕头旁放了几件叠得好好的衣服,小碎花 棉被整整齐齐放在床尾,一双塑料拖鞋搁在床中央下方的地上,我仿佛闻到了小飞 身上的味道,便使劲吸一口气,要不是小飞说一句,你干嘛,怪怪的,有什么事说 吧,我差不点忘了我该干嘛。我说,你转过身去;我又说,好了,回头吧。小飞回 转头,我看见小飞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这是我的男子汉的自 尊获得最大满足的一刻。我威风凛凛的打开外衣,就像《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一 样,露出插在裤腰上的枪,这是两把乌黑澄亮的左轮枪。我对小飞说,我认为我一 直是个干大事的料,我就是这块料,告诉你,我一共有8 把枪,全都是真家伙!我 把秘密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告诉人,答应我好吗?小飞点点头。我把枪放在她手 上,她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突然说:你说从前拿这枪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到底是女 孩,心细得很,可问得一点水平也没有。我就说:先是坏人拿,后到了好人手上, 要不是这样,枪怎么到解放军那里,最后到我手里?难道是台湾特务给我的吗?小 飞听我这么说,笑了。在小飞家呆了十几分钟,我心满意足的走了。 这一晚我是笑着睡着的。小飞摸过的枪就压在我的枕头底下。半夜里几次醒来, 摸一摸枪,心里觉得踏实,而且仿佛也摸了小飞得手。听父亲说,红卫兵大串联时, 有人千里迢迢去北京,有幸被毛主席握了手,回到家,那手竟一直舍不得的洗,感 觉还被毛主席握着。当时我听着,觉得那人幸福极了,但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那 人这么蠢?他应该事先戴手套,被毛主席握手以后(戴手套握毛主席的手,当然是 不敬,但当时场面那么混乱,主席可不会在意。),回来把手套藏起来,不就成为 永久的纪念品?现在我更觉得这个想法正确,如果真是那样做了,现在拿去拍卖, 一定大赚一笔......把偷枪的事向小飞炫耀,这个,我已做到了。接下来要做的, 是早已设计好了的:第一,要找陈五算帐,顺便收拾他那条黑狗;第二,要进学校 旁的凤凰山上那个洞去探险;第三,毙了大白脸。这三条,数第二条容意干,其他 两条让我头疼。就说第一条,找陈五,只要一亮出枪,我会想象得出他是什么样子, 最后他会俯首就范,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问题是,他这号人的嘴巴哪里藏得住话, 他把事情泄露了,第二第三条如何去实现?所以我把第一条调到后面,第二条调到 前面。 1974年4 月,春暖花开,一天中午,我和阿宏爬进学校旁凤凰山上那个恐怖的 山洞。 我们一人带一支枪,屏住气,睁大眼,一步一步向洞里走去。传说洞里有棺材, 其中有一口小棺材,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就会有小孩的哭声从洞里传出来。这是十 分恐怖的。学校里最胆大的男孩也不敢进洞。现在我手上有枪,我就是要看看洞里 到底有没有鬼。我心惊胆颤的走着,仿佛听见响声,侧耳细听,原来是自己的牙齿 在打架,阿宏的牙齿也没闲着。我于是嗒嗒嗒的扣动枪机,高喊着:你他妈有种的 出来!我一枪打死你!打死你!我们的枪没有子弹,但我们并没有这么想,我们觉 得有了枪就有了胆。我们手电筒的光在黑暗的岩石上跳跃,我好几次似乎看见了鬼, 但仔细一看,却是狰狞的怪石,我吓出一身冷汗。我们终于走进洞的深处,在那里, 确实有一些东西,但不是棺材,而是几个空瓷罐。我们没有听到小孩——鬼的哭声。 我们胜利了。以后我还进去过这洞,是带了班上三个同学去的,我们在洞里离洞口 不远的一处禾草堆上(证明有农民进去过)坐着,一面吃带去的水果糖,一面畅谈 未来。我向大家发誓,我将来一定要和大家认识的一个姑娘谈恋爱,娶他做妻子。 猜猜是谁?大家一下就猜中是小飞,我的心里乐开了花。我的誓言并未兑现,我现 在的妻子是后来认识的。从这一点看,男人誓言并不可靠,建议女士要慎重。 第二条,毙了大白脸。这是最大快人心的,但最让我犯难。首先,枪没有子弹 ;其次,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我是懂的。但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干,否则偷枪也就 失去意义了,否则就没法报踢父之仇了。我于是开始寻找子弹。我打听到有个工人 有子弹,便想法和他套近乎。我把我仅有的5 毛钱买了3 包香烟,与这工人换了1 颗子弹(他也就只有一颗)。我把子弹试着放进左轮枪的弹轮里,子弹小了些,有 些松动。 我不知道能否打响,子弹只有一颗,不能试。我想,碰碰运气吧,运气不好的 话,算大白脸捡了条命。 我开始行动了。这一天下午上班,我藏在大白脸上班的必经之地——通往办公 室的那片玉米地里,端着枪,埋伏在隐蔽处。大白脸终于出现了。老天有眼,大白 脸的前后没有其他人。只见他慢吞吞地走着,他拉长着脸,右边眉毛往上提处,眼 睛因而显得一大一小——他似乎在想着心事。他从我身边走过去。说时迟那时快, 我要立即崩了他。再见了,大白脸!就在扣板机的一瞬间,我手下留情,枪口从他 的脊梁骨移到了屁股上,我的右手食子动作了——哒一声响,只见大白脸全身一震, 立定了,他慢慢转过头。那一阵,我又兴奋又紧张,等待着看他的身体摔倒在地上 的一刻。可是大白脸没有倒下,他站得好好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我终于意识到, 我的行动失败了——子弹没有打响。大白脸看看没有动静,钻进隔一条小道对面的 玉米地里,撒了一泡尿,又钻出来,走了,消失在拐弯处。我把子弹弄下来,吐了 它一泡口水,使足力气把它朝大白脸的方向扔去。 这一天我沉着脸,跟谁也没说话。为了给自己一个好理由下台阶,我在第三天 下午上班时,在玉米地的同一个地点,将绳子的一端系在路旁玉米地里的电线赶上, 另一端拽在我手中。绳子横在小道上,上面铺了土。大白脸走来,也顾不上还有其 他人,我一抬手拉紧绳,给他来了个狗啃泥。走在他后面的几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 摔成这个样,他们笑弯了腰。在大白脸清醒过来之前,我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剩下陈五,就不那么急于下手了。除了阿宏手上那把左轮,其他7 把枪我玩了 个够。 越玩胆子越大。我甚至携枪去上课。在老师上课时,我会把手伸进书包或者腰 间,一碰到枪,精神便为之一震。有一天晚上,我像幽灵似的在黑暗中游荡,最后 我想到靠山脚平房住的一个四川人家的菜园子里,有一棵柚子树已经挂了果。我便 来到那柚子树下,两下子就上了树,在黑暗中瞎摸着,一面摸,一面四处看。我突 然看见四川人家的窗户里,一男一女在床上滚,嬉笑着,这一幕令我惊呆了,我脚 一松,掉在树下的韭菜上,爬起就跑。这以后的两三年里,我一直想不通这件事, 有关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在我14岁发育后,就似乎懂得一些,但却是模糊的。 比如厂里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在突然停电的时候,职工宿舍就会发出呜呜的起哄声, 第二天,我们就会听到有关某男某女的故事,我知道发生了事情,但想象不出具体 是什么样的。停电所发生的故事,常常会造成可怕的结果:某女人的肚子大起来了。 这更让我想不通。请不要怪我迟愚,我的同学都差不多和我一样的。如果那时我所 处的时代,也像现在这么开放,我就不至于等到28岁才谈恋爱了。 给陈五颜色看的简单经过是这样的:我叫阿宏转告陈五,说晚上我要见他,向 他请教一些事。晚上陈五真来了,身边多了个他伴——他是怕我整他。我对他笑着 说,别紧张,没事,谈谈而已。陈五想了一下,就叫伙伴走了。我对陈五说:我想 跟你比试比试,我们到山脚的坟头上去坐坐好吗?陈五吓一跳:你疯了?我说没疯, 不就坐一下嘛?你不是很厉害吗?陈五是那种刺激不得的人,他当时一定是想到他 把我摔倒的情景,于是说:去就去,你以为我是怕死鬼?我们打赌,去了又怎么样? 我说:还要赌啊,我不是陪你去坐嘛?于是我们就往那片坟头走去。坟头在一 片林子里,阴森森的,晚上更怕人。我们来到林子前,要进去时,我说:怕的话, 现在走还来得及。陈五硬着头皮跟我进去了,我们各自爬上一个坟头。这时,躲在 暗里的阿宏发出几声怪叫,吓得陈五都瘫了。我掏出枪,大吼一声:陈五!有种的 话,我们就这样坐下去,看谁做得久?你要是想逃,我一枪打死你!陈五愣愣地看 着我手上的枪,只见他突然哭丧着脸哀求道:我输了,我输了。我要走了,放我走 好吗?我说:想得美!你今天不管我叫师傅,你就别想出去!陈五做梦也想不到出 现这种情况,他连声说:师傅!师傅!师傅!——这一刻,我笑了。我从腰间掏出 另一把枪,递给他:喏,拿去玩吧,三天内还我。记住,不许让人知道,懂吗?枪 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硬道理,在我身上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因为陈五表现得不错,我就侥了他那只黑狗。 好事总不会持久。偷枪的事,第三个月就开始出现麻烦了。这个初夏的日子里, 母亲正在做一件事——给她的同乡马叔叔介绍对象,女方就是我们学校小学三年级 的方老师。方老师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白净的圆脸上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 嘴唇很红,笑起来特别好看。小马叔叔很清秀,右脸上有一颗志,它是炼钢工人。 小马叔叔和方老师那时不过20来岁,但在我看来,他们很大。看人谈恋爱,是我喜 欢的事。那一晚,他们先后来到我家,我记得小马叔叔有些害臊,他硬硬地坐着, 眼睛不时往门外看。这时,方老师进来了,她的脸通红通红,双手相互捏着放在胸 前。 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衣,下身是蓝裤子,脚上穿一双平底黑绒布鞋。我觉得她 美丽极了,就不住地偷眼看她。我第一次发现在学校里一本正经的方老师,此刻却 像个小姑娘一般。方老师跟母亲进了里屋,门关起来,过十几分钟,小马叔叔也被 叫进去。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们每周都来一两次。有一天,我晚自习回家,看 见父亲正在与小马叔叔谈枪的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父亲说,最近是不是有 一批枪运回厂里回炉?小马说,听说了,但没见送车间。父亲哦了一声,点点头, 就把话题转了,但是他望了我一眼。我想糟了,父亲一定看见了枕头底下的两把枪。 我想溜,父亲说,你等一下。小马叔叔和方老师刚走,父亲就把我叫到里屋。他说: 你也大了,我看你最近声音都变了。你把小便的东西给我看看。我不知所措,半天 没动手。父亲说:我爸也看过我,你是我儿子,给自己的父亲看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红着脸照办了。父亲点点头,喔,还好。他叫我坐下,盯着我的眼,说:枪 ——枕头的枪是怎么来的?听起来父亲的语气并不可怕,他转身去把枪拿来,欣赏 着:是把好枪,德国造,好枪。是偷来的吧?说着把枪递给我,走出门外。我呆愣 愣坐在那里,半天醒不过来。我以为要大祸临头了,谁知结果却是这样,真让我出 乎意料。那一刻,我多么感激父亲!父亲曾在空军部队当机械兵,他对一切机械, 都有一种狂爱。后来我好几次见他自己玩枪,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天,他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开飞机上过天——哦,不是我开,是大队长——都一个样。那种速度, 那种感觉——白云在身边飘,大山像玩具,白色的小河像一条线。回想起来,这是 父亲唯一的一次表现出的诗人气质。 不久后,有同学接二连三找我,要看枪,我说没有,他们说,别骗人,看看就 行了。 好说的,我给看;看不顺眼的,我死不认账。一天,正在上语文课,校长把我 叫出来。我知道完了,一定是为枪的事。在校长办公室,我见到保卫科丁科长,丁 科长叫我坐。我坐下,汗水从额头、脖子、腋窝、后背流淌下来,像无数的虫子在 爬。 丁科长递过来一把扇子,和缓但严肃地说:说吧,把枪的事都说出来——情况 我都已经掌握了,但你要自己说出来。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第二句是什么,你来 说。 我说,抗拒从严。他满意的点点头。我想从实招来,但问题是,有两把枪已被 扔进了洞里,不知是否还能找到?况且,仓库里乱糟糟的,那么多枪,有谁会数枪 的数量啊。我就说,偷了8 把。科长说,完了?我说完了。他说:8 把,那么好吧, 今晚你问阿宏妈妈要钥匙,把枪送回仓库去,听清楚了吗?我万万没想到这么严重 事件是用这种方式处理的,我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我和阿宏提着一个米袋子— —里面装了8 把枪,打开仓库的门,把枪放回了仓库。一星期后,有消息传来,仓 库里的枪全送去炼钢了。至今我一直想不通,丁科长凭什么这么信任我们?那晚也 没见有人盯稍我们。过后我甚至有些后悔,我应该留下一把枪,不过若真的留下来, 现在就犯了私藏枪支罪了,要坐牢的 .仓库后的山洞里还有3 把枪 ,那洞我再也 没进去过——我不想走近那仓库,这会令我伤心。 四 1974年的夏天来得很快,5 月还没过,太阳就毒辣辣的,我的心烦躁得厉害。 我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但脑子却一片空白,只有一点是清晰的,就是想见小飞。而 那时,小飞既是学校宣传队的人,也是厂篮球队的人,成天跟着队伍开拔到厂外, 一个星期难得见上她两次。我真是很烦。我看不惯校长,他每天课间操站在全校师 生面前大声训话,我一句也听不进,我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里面的白牙在阳光 下一闪一闪。当时我想,我要是有一把枪,就给他的嘴里送一颗子弹,看他的嘴还 动不? 我看不惯学校大门对面村里的老农独眼龙的儿子小光头,他喜欢有事没事大老 远朝我们学校大喊大叫,打手势,做鬼脸。于是我就捡起地上的碎瓦片,朝他那边 来一下,我连瞄都没瞄,那瓦片就正好打在他的光头上。独眼龙没来学校找我,而 是在下班时间,领着他儿子来我家找我父亲。父亲铁青着脸,母亲说了一大堆好话, 最后给了他两扎面条才算了事。他们一走,父亲给了我一巴掌,说:两斤面条,懂 吗?可以吃四餐!败家子!这一巴掌打得我好痛,但心更痛,因为我最爱吃面条, 父亲总说等到节日再吃,这下完了。 另外,我还看不惯邻居老潘家的那只火鸡,每次妹妹从幼儿园回来,它就拍打 翅膀,昂着头咕噜咕噜叫着扑上去。在大年初二的黄昏,我瞅准老潘不在意,用小 半个馒头把那火鸡诱到屋边我们家的芭蕉林子里,抓住它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鞭炮 塞进它的耳朵,一点火,它就上了西天,然后把它扔进不远处的小溪里(我现在想 不通我当时为什么这么毒)。这个案子成了老潘家的无头案。那天夜晚,老潘发动 他的六个儿女四处寻找火鸡,找不到,最后老潘坐在门外独子骂开了:谁偷我的火 鸡,他吃进肚子就生烂虫,烂虫吃了他的肝、他的肠、他的心!他的四个儿子攥着 拳头要找人打架,但找不着人,就对着空气喊:出来啊,有种的出来啊!打死你个 王八蛋! 我躲在屋子里哆索,但也好笑:电影里敌人也是这样喊的,说什么出来吧,看 见你了,要开枪了,可八路军出来了吗?不但不出来,惹急了在暗地里给你一枪。 我更看不惯陈五,自从他把我摔倒后,他见了我就深吸一口气,把胸脯挺高了, 装模作样哼着样板戏走过,活像老潘家的火鸡。我当时想,如果我有1 把枪,就一 枪把它给崩了,看他神气! 我对枪的着迷程度,可以这么说吧,8 岁我就开始削木头做枪,我做过各种各 样的枪。11岁不喜欢木头枪,就用单车链做铁枪,可以把火柴打出好几米远。我做 的枪加起来不下几十把,做一把扔一把。我发育后,对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再也不屑 一顾。我只对真枪感兴趣,做梦都想拥有一把真家伙。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星期六,照例放映电影,放的是抗美援朝战斗片《袭击》, 这部影片不知看过多少次了,都能背下来了,但我还是很喜欢。我和弟弟早早去抢 占位置,我们先用砖头占好位,我看着,让弟弟回家吃饭,吃完再来接替我。我坐 在砖头上,手托着下巴,看大人们在拉电影布幕。我看见拉右下角的那瘦小个子, 扯着扯着手一松,风把那一角布吹到他身上,把他的上半身子和脑袋蒙住了,小个 子被憋得难受,脑袋一晃一晃要躲开,活像企鹅,我就大笑,小个子抓住绳子,占 定了,回头向我吼:笑笑笑什么?还不赶快过来帮一把?我没有犹豫就跑过去了— —干电影的事我喜欢,就是拆了布幕重拉一次我也愿意。当我干完了回来,发现有 人占了我的位置,那小子把他的长条凳往我的砖头上一放,就一屁股坐着。嘿!你 猜是谁?是大白脸的儿子!大白脸的儿子叫小白脸,它也像他老子一样讨人嫌。我 冲他叫道:喂喂,没长眼吗?这位置只是我的。小白脸回敬我:我眼睛可好好的, 请问,有谁证明这位置是你的?我来可没见你啊!我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我 气坏了,正要发作,有人说话了:都在看革命电影,争什么争啊,小鬼!我一看, 是大白脸!大白脸那时已不在技术科,他当上了工会副主席,放电影的事正是由他 管。 他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凶了,当了官,摆起臭架子来。这时拉布幕的小个子走过 来,对大白脸说了我的好话。大白脸说:哦——是这样的,小鬼做好事嘛!好吧, 别吵了,挤一挤,挪过去一些不就行了,是不是?那天晚上,他们家和我们家并排 坐着,我们两家像不认识似的,各自看着电影。正看着,小白脸问他爸: 爸,连 长拿的是什么枪?大白脸说:步枪。小白脸说:这步枪好短啊,可好看了。我忍不 住说了一句:什么步枪?卡宾枪都不懂!大白脸说:嗬,小鬼懂什么?我回一句: 比你懂。 大白脸鼻子哼了一下:你摸过真枪吗?我哑言了,我确实没摸过真枪。大白脸 不理我了,转头对小白脸说:儿子,明天带你看真枪去,那儿什么枪都有。这话我 没放在心里。这一天晚上的电影没看好,心情全给大小白脸破坏了。 晚上睡觉,怎么也睡不着,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长这么大,自以为懂枪, 可大白脸一句话,就把我制住了。去年军训,部队派来个排长,我们在烈日下练向 左转向右转,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掉一层皮,校长放话说:好好练,最后一天拿真 枪来给大家练瞄准。我乐坏了。训练结束前,排长带了一把79老步枪给大家演习一 番,然后几个班的班干部轮流摸一下枪,我不是班干部,轮不到我摸,只有看的份。 其实真枪我是见过的——初一年级时,厂里保卫科组织民兵打实弹,我和一帮小子 跟着去,我看到保卫科丁科长右手提一把二十响驳壳枪,平直着举枪,连打十发子 弹,那威风劲儿把我给看傻了,我羡慕得要死。还有,父亲一帮反革命被押上卡车 拉去城里游斗时,就是被民兵用枪押着的。那时我没顾得上看枪。 我想起大白脸说要带小白脸看真枪的事,觉得疑惑,看他那样子,不像是哄他 儿子玩的,莫非真有这回事?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上学的第一堂课,我心思不定,琢磨着枪的事,就在老师 提问小飞的时候,我心生一计:有了!下课铃声响,老师一走,我便叫住小飞,红 着脸说:小......小飞,有件事麻烦你,能不能帮个忙!......唔——我当时那样 子一定好笑极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半天说不清楚一句话。要知道,虽然我 心里每时每刻想着小飞,恨不能掏心里话给她,但真和她面对面,我就像个傻子似 的。 我恨死自己了。小飞见我这样子,急了: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你说呀!我 一咬牙,狠了狠心说:小飞,求你一次,是这样——我很喜欢枪,太喜欢了,小白 脸他爸说,他今天要带小白脸去看真枪,请你帮我探一探是不是真有这事。小飞吐 出一口气,说:嗨,我当是什么事呢!就这点小事。好吧,我去问问。 下午放学,就有了结果:大白脸果真没哄儿子——小白脸上午一下课他老爸就 带他去看了真枪,地点在工区一号仓库。我真是兴奋极了,要知道,邻居阿宏的妈 妈正是那仓库的保管员啊!我当即找到阿宏,把情况告诉他,要他无论如何帮个忙。 谁知阿宏说,我又不是我妈,钥匙在她手上,我想拿就拿啊?我说,你不能偷嘛? 他瞪我一眼:偷?那么容易啊?你去偷偷看?再说,我老妈那串钥匙有十几二十把, 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把?我想想也是,就算偷了一串钥匙,去仓库开门,一把一把试, 试到什么时候?门没开就被抓了。这一下我死了心,看来找阿宏没有用。但既然阿 宏已经知道这事,也只好拉他一起干了。我把这主意跟他说,没想到他立即就答应 了。看来男孩都喜欢枪。 这天晚饭后,我和阿宏就往厂工区走去。我们先去观察地形。厂工区有人把守 大门,进出虽然不查,但保卫人员盯着你,也足以让人发慌。我们装作打闹的样子 进了厂工区,便径直往一号仓库去。我们发现,要进仓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从 仓库后面的窗口爬进去。窗口有差不多两个人高,要进去有一定困难,必须一个人 踩另一个人的肩膀,而且动作要快。仓库后面是山,山上几十米高处有个小岩洞, 偷了枪,可以先爬进洞里,把枪藏好,再处理后面的事情。 第二天中午,我和阿宏出发了。我们穿上宽大的外衣,向厂工区走去。我们一 面走,一面颤抖。阿宏从他妈那里了解到,仓库里有许多的枪,全是从广州部队拉 来的,这些枪大都是解放前造的,长枪短枪都有,一共拉来九个卡车。这些枪属报 废,要回炉。因为是真枪,运它们来时,广州部队亲自派解放军押送。就像前一天 一样,我们顺利进了厂工区,一眨眼来到仓库后面。我们假装上山玩,到了一颗树 下的石头处,坐下来,环视下面仓库一带,看看没什么动静,便跑下来,以最快的 速度,由阿宏用肩膀顶着我爬进了仓库。窗口上的蜘蛛网挂了我一脸,衣服裤子全 是灰,我从高高的窗口跳下去。哇,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偌大一个仓库,摆放数 十个棺材一样的箱子,在仓库的一个角落,各种各样的长短枪堆成一座小山。我的 心狂跳着。我打开一个个箱子,里面全是各式手枪。这些枪放得整整齐齐,枪上都 是油。我看花了眼,觉得每一把枪都是好家伙,不知到底要拿一些。这时,仓库外 的阿宏透过膝盖高的风窗喊着:快点,快点!我于是把不同样子的手枪捡了11把从 风窗递出去,然后搬来几个小空木箱叠在一起,踩上去爬出窗外,与阿宏迅速爬上 了山,进山洞去了。 我们用从仓库捡来的一块破布,把枪上的油全都擦掉,枪露出了本来面目。11 把枪,花样够全的,有大左轮、小左轮、20响驳壳、白郎宁,还有在电影里见过的 一些叫不出名的枪。我和阿宏在洞里呆了老半天,一面擦枪,一面把玩着。有一支 银白色的左轮枪,只有巴掌大,精致极了,美极了,我在玩弄它时,被它夹了一下 手指,我又痛又好奇,就把它拆了,结果匆忙间装不回原来的样子,一气之下把它 扔进洞的深处。还有那20响驳壳枪,好看是好看,可太大太重,不好拿出去,便在 我坐着的那块石头下挖个坑,用擦枪的布包好藏在里面,再用石头盖好。另外一把, 像日本鬼子大队长佩戴的那种,不好看,也扔进洞里。所有的枪都有些小问题,不 是枪机动不了,就是枪管有些歪,或者是生锈了。可以使用的,是3 把较大的左轮 枪,擦干净后黑油油的,铮亮铮亮,扣动板机,随着啪啪声响,6 发装的子弹轮子 转动的,威风极了。最惹人爱的是那把白郎宁,形状非常奇特,小巧玲珑,握把的 曲线就像女人身体那么美。这把枪好看是好看,也使不了,但我喜欢它,就将它放 进裤袋里。 我们一共带出8 把枪,一人4 把。出厂工区大门,我特别紧张,腿在抖,全身 冒汗,但我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悠悠度步出来。离大们百来米后,我们才把魂收 回来。 下午上课,我的心全在枪上,无法抑制住兴奋,下课后把小飞叫去僻静处,说: 我干了件大事,没人知道,我想第一个告诉你,今晚有空吗?小飞似乎被我的兴奋 感染,细细的眉一扬:看你神神秘秘,干了什么大事,现在告诉我。我说不行,必 须晚上见,今晚8 点半到你家。那阵子晚上大人们老学习、开会,小飞的姐姐在附 近农村插队,我知道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小飞想了想,竟答应了。女人喜欢胆子 大的男人,这个道理,我在不足14岁就提前知道。如果那时我说,我爱你,我想吻 你,或许小飞也会答应,可惜那时我根本没有胆大到这一步,也没往这方面想。 这天晚上我8 点半准时来到小飞家,准确地说是溜进小飞家(我哪敢大模大样 走进她家?)。她家也住平房,但比我们家的平房要高级些,左边邻居是厂长的儿 子,再过去是副厂长的儿子,一个是同班同学,一个是低一年级同学,要是被他们 看见,第二天不轰动全校才怪。而且,据我观察,厂长的公子对小飞也垂涎三尺, 我想我不会看错。小飞关好门,把我引进她的房间——对不起,这我要岔开一下— —小飞的房间多干净啊,小枕头薄薄的,枕头旁放了几件叠得好好的衣服,小碎花 棉被整整齐齐放在床尾,一双塑料拖鞋搁在床中央下方的地上,我仿佛闻到了小飞 身上的味道,便使劲吸一口气,要不是小飞说一句,你干嘛,怪怪的,有什么事说 吧,我差不点忘了我该干嘛。我说,你转过身去;我又说,好了,回头吧。小飞回 转头,我看见小飞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这是我的男子汉的自 尊获得最大满足的一刻。我威风凛凛的打开外衣,就像《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一 样,露出插在裤腰上的枪,这是两把乌黑澄亮的左轮枪。我对小飞说,我认为我一 直是个干大事的料,我就是这块料,告诉你,我一共有8 把枪,全都是真家伙!我 把秘密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告诉人,答应我好吗?小飞点点头。我把枪放在她手 上,她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突然说:你说从前拿这枪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到底是女 孩,心细得很,可问得一点水平也没有。我就说:先是坏人拿,后到了好人手上, 要不是这样,枪怎么到解放军那里,最后到我手里?难道是台湾特务给我的吗?小 飞听我这么说,笑了。在小飞家呆了十几分钟,我心满意足的走了。 这一晚我是笑着睡着的。小飞摸过的枪就压在我的枕头底下。半夜里几次醒来, 摸一摸枪,心里觉得踏实,而且仿佛也摸了小飞得手。听父亲说,红卫兵大串联时, 有人千里迢迢去北京,有幸被毛主席握了手,回到家,那手竟一直舍不得的洗,感 觉还被毛主席握着。当时我听着,觉得那人幸福极了,但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那 人这么蠢?他应该事先戴手套,被毛主席握手以后(戴手套握毛主席的手,当然是 不敬,但当时场面那么混乱,主席可不会在意。),回来把手套藏起来,不就成为 永久的纪念品?现在我更觉得这个想法正确,如果真是那样做了,现在拿去拍卖, 一定大赚一笔......把偷枪的事向小飞炫耀,这个,我已做到了。接下来要做的, 是早已设计好了的:第一,要找陈五算帐,顺便收拾他那条黑狗;第二,要进学校 旁的凤凰山上那个洞去探险;第三,毙了大白脸。这三条,数第二条容意干,其他 两条让我头疼。就说第一条,找陈五,只要一亮出枪,我会想象得出他是什么样子, 最后他会俯首就范,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问题是,他这号人的嘴巴哪里藏得住话, 他把事情泄露了,第二第三条如何去实现?所以我把第一条调到后面,第二条调到 前面。 1974年4 月,春暖花开,一天中午,我和阿宏爬进学校旁凤凰山上那个恐怖的 山洞。 我们一人带一支枪,屏住气,睁大眼,一步一步向洞里走去。传说洞里有棺材, 其中有一口小棺材,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就会有小孩的哭声从洞里传出来。这是十 分恐怖的。学校里最胆大的男孩也不敢进洞。现在我手上有枪,我就是要看看洞里 到底有没有鬼。我心惊胆颤的走着,仿佛听见响声,侧耳细听,原来是自己的牙齿 在打架,阿宏的牙齿也没闲着。我于是嗒嗒嗒的扣动枪机,高喊着:你他妈有种的 出来!我一枪打死你!打死你!我们的枪没有子弹,但我们并没有这么想,我们觉 得有了枪就有了胆。我们手电筒的光在黑暗的岩石上跳跃,我好几次似乎看见了鬼, 但仔细一看,却是狰狞的怪石,我吓出一身冷汗。我们终于走进洞的深处,在那里, 确实有一些东西,但不是棺材,而是几个空瓷罐。我们没有听到小孩——鬼的哭声。 我们胜利了。以后我还进去过这洞,是带了班上三个同学去的,我们在洞里离洞口 不远的一处禾草堆上(证明有农民进去过)坐着,一面吃带去的水果糖,一面畅谈 未来。我向大家发誓,我将来一定要和大家认识的一个姑娘谈恋爱,娶他做妻子。 猜猜是谁?大家一下就猜中是小飞,我的心里乐开了花。我的誓言并未兑现,我现 在的妻子是后来认识的。从这一点看,男人誓言并不可靠,建议女士要慎重。 第二条,毙了大白脸。这是最大快人心的,但最让我犯难。首先,枪没有子弹 ;其次,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我是懂的。但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干,否则偷枪也就 失去意义了,否则就没法报踢父之仇了。我于是开始寻找子弹。我打听到有个工人 有子弹,便想法和他套近乎。我把我仅有的5 毛钱买了3 包香烟,与这工人换了1 颗子弹(他也就只有一颗)。我把子弹试着放进左轮枪的弹轮里,子弹小了些,有 些松动。 我不知道能否打响,子弹只有一颗,不能试。我想,碰碰运气吧,运气不好的 话,算大白脸捡了条命。 我开始行动了。这一天下午上班,我藏在大白脸上班的必经之地——通往办公 室的那片玉米地里,端着枪,埋伏在隐蔽处。大白脸终于出现了。老天有眼,大白 脸的前后没有其他人。只见他慢吞吞地走着,他拉长着脸,右边眉毛往上提处,眼 睛因而显得一大一小——他似乎在想着心事。他从我身边走过去。说时迟那时快, 我要立即崩了他。再见了,大白脸!就在扣板机的一瞬间,我手下留情,枪口从他 的脊梁骨移到了屁股上,我的右手食子动作了——哒一声响,只见大白脸全身一震, 立定了,他慢慢转过头。那一阵,我又兴奋又紧张,等待着看他的身体摔倒在地上 的一刻。可是大白脸没有倒下,他站得好好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我终于意识到, 我的行动失败了——子弹没有打响。大白脸看看没有动静,钻进隔一条小道对面的 玉米地里,撒了一泡尿,又钻出来,走了,消失在拐弯处。我把子弹弄下来,吐了 它一泡口水,使足力气把它朝大白脸的方向扔去。 这一天我沉着脸,跟谁也没说话。为了给自己一个好理由下台阶,我在第三天 下午上班时,在玉米地的同一个地点,将绳子的一端系在路旁玉米地里的电线赶上, 另一端拽在我手中。绳子横在小道上,上面铺了土。大白脸走来,也顾不上还有其 他人,我一抬手拉紧绳,给他来了个狗啃泥。走在他后面的几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 摔成这个样,他们笑弯了腰。在大白脸清醒过来之前,我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剩下陈五,就不那么急于下手了。除了阿宏手上那把左轮,其他7 把枪我玩了 个够。 越玩胆子越大。我甚至携枪去上课。在老师上课时,我会把手伸进书包或者腰 间,一碰到枪,精神便为之一震。有一天晚上,我像幽灵似的在黑暗中游荡,最后 我想到靠山脚平房住的一个四川人家的菜园子里,有一棵柚子树已经挂了果。我便 来到那柚子树下,两下子就上了树,在黑暗中瞎摸着,一面摸,一面四处看。我突 然看见四川人家的窗户里,一男一女在床上滚,嬉笑着,这一幕令我惊呆了,我脚 一松,掉在树下的韭菜上,爬起就跑。这以后的两三年里,我一直想不通这件事, 有关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在我14岁发育后,就似乎懂得一些,但却是模糊的。 比如厂里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在突然停电的时候,职工宿舍就会发出呜呜的起哄声, 第二天,我们就会听到有关某男某女的故事,我知道发生了事情,但想象不出具体 是什么样的。停电所发生的故事,常常会造成可怕的结果:某女人的肚子大起来了。 这更让我想不通。请不要怪我迟愚,我的同学都差不多和我一样的。如果那时我所 处的时代,也像现在这么开放,我就不至于等到28岁才谈恋爱了。 给陈五颜色看的简单经过是这样的:我叫阿宏转告陈五,说晚上我要见他,向 他请教一些事。晚上陈五真来了,身边多了个他伴——他是怕我整他。我对他笑着 说,别紧张,没事,谈谈而已。陈五想了一下,就叫伙伴走了。我对陈五说:我想 跟你比试比试,我们到山脚的坟头上去坐坐好吗?陈五吓一跳:你疯了?我说没疯, 不就坐一下嘛?你不是很厉害吗?陈五是那种刺激不得的人,他当时一定是想到他 把我摔倒的情景,于是说:去就去,你以为我是怕死鬼?我们打赌,去了又怎么样? 我说:还要赌啊,我不是陪你去坐嘛?于是我们就往那片坟头走去。坟头在一 片林子里,阴森森的,晚上更怕人。我们来到林子前,要进去时,我说:怕的话, 现在走还来得及。陈五硬着头皮跟我进去了,我们各自爬上一个坟头。这时,躲在 暗里的阿宏发出几声怪叫,吓得陈五都瘫了。我掏出枪,大吼一声:陈五!有种的 话,我们就这样坐下去,看谁做得久?你要是想逃,我一枪打死你!陈五愣愣地看 着我手上的枪,只见他突然哭丧着脸哀求道:我输了,我输了。我要走了,放我走 好吗?我说:想得美!你今天不管我叫师傅,你就别想出去!陈五做梦也想不到出 现这种情况,他连声说:师傅!师傅!师傅!——这一刻,我笑了。我从腰间掏出 另一把枪,递给他:喏,拿去玩吧,三天内还我。记住,不许让人知道,懂吗?枪 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硬道理,在我身上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因为陈五表现得不错,我就侥了他那只黑狗。 好事总不会持久。偷枪的事,第三个月就开始出现麻烦了。这个初夏的日子里, 母亲正在做一件事——给她的同乡马叔叔介绍对象,女方就是我们学校小学三年级 的方老师。方老师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白净的圆脸上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 嘴唇很红,笑起来特别好看。小马叔叔很清秀,右脸上有一颗志,它是炼钢工人。 小马叔叔和方老师那时不过20来岁,但在我看来,他们很大。看人谈恋爱,是我喜 欢的事。那一晚,他们先后来到我家,我记得小马叔叔有些害臊,他硬硬地坐着, 眼睛不时往门外看。这时,方老师进来了,她的脸通红通红,双手相互捏着放在胸 前。 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衣,下身是蓝裤子,脚上穿一双平底黑绒布鞋。我觉得她 美丽极了,就不住地偷眼看她。我第一次发现在学校里一本正经的方老师,此刻却 像个小姑娘一般。方老师跟母亲进了里屋,门关起来,过十几分钟,小马叔叔也被 叫进去。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们每周都来一两次。有一天,我晚自习回家,看 见父亲正在与小马叔叔谈枪的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父亲说,最近是不是有 一批枪运回厂里回炉?小马说,听说了,但没见送车间。父亲哦了一声,点点头, 就把话题转了,但是他望了我一眼。我想糟了,父亲一定看见了枕头底下的两把枪。 我想溜,父亲说,你等一下。小马叔叔和方老师刚走,父亲就把我叫到里屋。他说: 你也大了,我看你最近声音都变了。你把小便的东西给我看看。我不知所措,半天 没动手。父亲说:我爸也看过我,你是我儿子,给自己的父亲看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红着脸照办了。父亲点点头,喔,还好。他叫我坐下,盯着我的眼,说:枪 ——枕头的枪是怎么来的?听起来父亲的语气并不可怕,他转身去把枪拿来,欣赏 着:是把好枪,德国造,好枪。是偷来的吧?说着把枪递给我,走出门外。我呆愣 愣坐在那里,半天醒不过来。我以为要大祸临头了,谁知结果却是这样,真让我出 乎意料。那一刻,我多么感激父亲!父亲曾在空军部队当机械兵,他对一切机械, 都有一种狂爱。后来我好几次见他自己玩枪,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天,他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开飞机上过天——哦,不是我开,是大队长——都一个样。那种速度, 那种感觉——白云在身边飘,大山像玩具,白色的小河像一条线。回想起来,这是 父亲唯一的一次表现出的诗人气质。 不久后,有同学接二连三找我,要看枪,我说没有,他们说,别骗人,看看就 行了。 好说的,我给看;看不顺眼的,我死不认账。一天,正在上语文课,校长把我 叫出来。我知道完了,一定是为枪的事。在校长办公室,我见到保卫科丁科长,丁 科长叫我坐。我坐下,汗水从额头、脖子、腋窝、后背流淌下来,像无数的虫子在 爬。 丁科长递过来一把扇子,和缓但严肃地说:说吧,把枪的事都说出来——情况 我都已经掌握了,但你要自己说出来。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第二句是什么,你来 说。 我说,抗拒从严。他满意的点点头。我想从实招来,但问题是,有两把枪已被 扔进了洞里,不知是否还能找到?况且,仓库里乱糟糟的,那么多枪,有谁会数枪 的数量啊。我就说,偷了8 把。科长说,完了?我说完了。他说:8 把,那么好吧, 今晚你问阿宏妈妈要钥匙,把枪送回仓库去,听清楚了吗?我万万没想到这么严重 事件是用这种方式处理的,我松了一口气。这天晚上,我和阿宏提着一个米袋子— —里面装了8 把枪,打开仓库的门,把枪放回了仓库。一星期后,有消息传来,仓 库里的枪全送去炼钢了。至今我一直想不通,丁科长凭什么这么信任我们?那晚也 没见有人盯稍我们。过后我甚至有些后悔,我应该留下一把枪,不过若真的留下来, 现在就犯了私藏枪支罪了,要坐牢的 .仓库后的山洞里还有3 把枪 ,那洞我再也 没进去过——我不想走近那仓库,这会令我伤心。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