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关于偷枪的故事,到此就该讲完了,但我要作一点补充。我这次回到那个钢厂, 特地爬上仓库后面山上的洞,我在里面寻找那3 把枪,但是一把也找不到。有两把 是随便扔的,找不到情有可原,但是藏在石头下的那把,也不见了,这就是一件怪 事了,我分析,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阿宏拿走了。但阿宏拿去干什么?枪最后落 到了何处?阿宏早在20年前的自卫反击战中,死在了越南战场上。这就成了悬案。 另外,上面提及的那些人,我在这里也交代一下。 大老周,他早些年已经调回北方。他患了一身病,虽然身子架还是那么大,但 已没有了从前的英武伟岸之气。他已经差不多60岁了。他的3 个女儿,个个长得牛 高马大,都已经做了母亲。 过山风,还在厂里(这次我没见着他)。工厂已停工,全厂三千多人下岗,他 和我的邻居阿宏的妹妹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他该有45、6 岁。老婆能干,儿女 健康,他无所求,喜欢在家看香港武打片。 陈五,见到他了。我在去厂临近水库的小路上和他相遇,他提了根钓杆,无精 打采地往回走——没掉着鱼。他见了我,只是顿了一下,嘴一裂:你来了,住哪里? 我说住阿祥家。他说好,好。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肚子也大了。他的脸是灰色的, 就像那天的云。他对我的到来竟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奇,好像我本来就在厂里,不过 出差几天似的。他不问我的情况,对从前的事也不提,他对一切似乎根本就没兴趣, 我感觉他像做了长时间的植物人,才醒过来,已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吃晚饭时,阿 祥告诉我,陈五娶了同班小黑辣椒——全校有名的丑女,生了两儿一女。他爱喝酒, 醉了就发酒疯,拿小孩打,老婆无法忍受,和他离了婚,他要一个儿子,她要一儿 一女。他最大的爱好是钓鱼,鱼却很少上他的钩。他就骂鱼。据说鱼怕他,他人没 到,鱼就躲起来了。也有一两条上钩的,那是蠢鱼。 保卫科丁科长早做了爷爷和公公,他整天笑呵呵的,爱牵着孙子到处逛。星期 六,他早早就去球场抢占位置,电影放完,他就看人家收布幕,直到球场上的灯灭 了为止。 接下来我要谈及小飞了。是的,我这就谈。小飞19岁时跟父母调到本省的一个 工业城市。20岁那年,他爱上了同厂的一个工人,那小子和她上了床,一年后另有 新欢。 小飞差点儿疯了,她学会了抽烟。23岁,嫁给外厂的一个供销员,次年有了女 儿。 婚后前5 年,供销员很爱她,每天回家和她散步;5 年以后,供销员升为科长, 渐渐地,身体就发福了,对她说话也大声了。他很少在家呆着,总说要去应酬。他 不忘记常给小飞买高档时装。几年前那次同学聚会,小飞身上的衣服是所有女同学 中最高档的。这些年,她常跟同班的几个女同学通电话,向她们诉说烦闷的心情。 两年前,他和丈夫调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们见了几次面,是在酒吧里。他喜欢听 我说话,对一切都有兴趣,好像在天外生活了20几年才回到地球似的。她最爱听我 回忆在钢厂的事情,对我能记住她那时的微小的行为感到惊讶,以为是我杜撰出来 逗她高兴的。她甚至对那天在她家看枪的事也记不清了,这使我感到灰心丧气。她 说她很想跟一个她所爱的男人到无论什么地方去,最好那里没有人。我说那怎么生 活? 她说那男人肯定是个猎人了,打枪很准。这倒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怀疑她是有 所指,就说,你忘了,我偷过枪,我打枪很准的。她说是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 得丁科长打枪很准。我有些着急地说,难道你喜欢一个60多岁的老头子?听了这句 话她一楞,然后就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也笑。 以上几个人,是我的小说中提及的,我当然要向诸位交代他们的现在。其实, 那个钢厂就像个大家庭,厂里许多人我都认识。这次回去,我打听的人不下一百个, 许多人已离开了这个山沟到外面找活干,有一些人留在厂里,一个月拿不到200 元。 相当一部分人的情况令我吃惊不小。我们的父辈中的许多人已经死了;我妹妹那个 年纪的(当时读小学),也早已为人父母。当年我离开厂时,那些刚出生的婴儿现 在都已长大成人,有许多已结婚生子。过去那些生龙活虎的复员军人,老得比谁都 快,他们现在爱呆在家里,很少出门。他们中的许多人喜欢喝两杯。我怎么也不能 把现在的他们跟过去的他们联系在一起。我在那个厂的几天中,晃如做梦一般,回 到城市里的一两个星期里,才慢慢回过神来。现在,我有时看着自己7 岁的女儿, 会突然担心她在眨眼中变成大人。我觉得,既然22年那么快就过去,再过一个22年 也快得很,而那时,我也老得看不得了,我的女儿的孩子也上学了。要感受历史的 震撼力,最好到儿时的故事里走一趟。 偷枪的事,其实没什么可夸耀的,那只不过是儿童的玩耍。但这事却成了我一 生中颇有份量的举动,我不能忘记它。如今我的好多城市朋友的独生子女,长得白 白胖胖,他们见了丘引都会大惊小怪。他们从小穿皮鞋,不像我们打赤脚满山遍野 乱窜。 几年前的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也提到偷枪的事,打那以后,我成为他儿子心 目中的英雄。后来这朋友有些怕我去他家了,因为我一去,他的儿子连电脑也不想 玩了。 我看见那10岁小胖子的床上有一堆兵器知识的书和杂志,里面的枪非常精致漂 亮。 这时我的童心就会窜回来。我觉得朋友的孩子有些可怜——他只能从书里看到 枪,我就想笑他。 从那个山沟回到空气浑浊的都市,我又掉进了工作的泥潭。我从历史中回到现 实。 我穿戴整齐,头发油亮,每天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不想笑的时候笑,想笑的时 候笑不出。我预防有人算计我。我有时也算计别人。 一个星期前,我经过公司附近的小学校,看见学校门口挤满了人——全都是接 孩子的家长。我看见两个人。一个是前一天在一起吃饭的城建局叶副局长,他正朝 学校门里张望,那样子令我感动。我想起吃饭时他一个接一个地说黄色笑话,色眼 迷迷地打量我们公司的林小姐。第二个见的人就是阿甘,他也在接他儿子。他吸着 烟,坐在摩托车上耐心地等待着。见了我,把烟一扔,大叫道:你他妈这几天上哪 里去了?害得我找得好辛苦!哎,是不是泡妞去了? 我说去泡枪。 他听不懂我的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这时,孩子们从学校里涌出来了,他 扔下我挤进人群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