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三篇 作者:牙 甘孜-在路上 现在所处的城市,外面有三十几度的高温,街道上人潮汹涌,甘孜的容巴察 小村,大概下雪了吧。想起她来,恍惚得很,回忆十分轻巧,象是不断飘向终年 不化的胜乐金刚神山顶上的雪花,而且也是清凉的。 从成都坐了一宿的卧铺车,在清晨赶到康定。卧铺不宽,却是双人的,头半 夜,与我同床的是个纤瘦的姑娘,后半夜改成一位粗壮的小伙子,下车时,闻着 浑身的馊臭,饥肠辘辘。在车站旅馆开好房间,放下行李,买好第二天的车票。 听说附近有温泉,就出门截了辆出租,打算去洗澡。路上临时改变计划,顺手把 车包下来,领着一口袋毛巾香皂洗头水,和照相机,四处拜庙。 在一家格鲁派寺院参拜其护法殿,一位中年的和尚在里面修法,我探头探脑, 他和气的示意可以进来,护法殿里供奉的是怖畏金刚——文殊菩萨的忿怒尊。我 礼拜完了转悠着四处看,和尚在一边念颂摇铃,十分认真,面容淡定安详,如无 人在场。 在宁玛派金刚寺,大殿里,一位仁波且领着大家念经,我把鞋脱在外面,光 脚在里面参拜,殿一侧的墙上,有该寺创始人的壁画,一位瑜伽士跏趺坐,白色 衣裙,长长的白色头发在头顶挽成发髻,其余的垂下披散在身上。Very cool ! 附近几家大寺院拜访完毕,已到中午,我如愿洗了澡,把车打发走,随便吃 了口东西,刚觉得神气清爽,开始高山反应,头疼起来。赶紧在床上卧倒,一觉 睡到太阳偏西,起立,腿脚发软,身上略沉。在旅馆周围的小饭馆吃了碗面,没 敢多转,想到第二天还有几百里更加艰苦的旅程,忙回房间继续休息。 当天是我一位师父的生日,也是空行纪念日。念了一些经。睡得很早,很沉, 凌晨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第二天七点出发,晚上八点半才到甘孜县城。车刚一停稳,冲上来一位五十 开外非常健壮的藏族妇女,抓住我的手问:你是北京来的?我说是,您是多嘎吧。 她点点头,抱起我的行李就往车下搬,手快,多搬了几件,主人急得大叫,错了 错了!我拦住还在继续卸车的多嘎,说,那些不是咱们的,我的就两件,全在下 面了。 多嘎,是我上师的侄女,晚上就住在她家的藏式小楼,她女儿卓玛不在,我 正好睡她的房间。晚饭吃的是多嘎做的藏包子,牛肉馅,很香。吃完,我和多嘎 摆龙门阵,聊到半夜。大概太累,觉得上床没多久,就被叫醒。看时间也睡了有 六七个钟头。 头天晚饭时,来了一位萨迦派的和尚,根秋,听说我要去容巴察村,说他正 好有车,就是挤点,我答应随他们一起,就不用坐公共汽车了。早上他来接我上 路。的确很挤,北京吉普2020,塞满了,半路我数了数,11人,把自己吓了一大 跳,这样坚持了1 个钟头,到了村口。根秋带我进村,找到师父住的藏房,底层 的门口拴了一只巨大的藏獒,只要大门一响,不管有人没人,生人熟人,先是一 通狂吠,听它叫得慷慨,我两只脚不住的互相使绊儿,战战兢兢沿楼梯爬上去, 看到师父在楼梯口对我笑:你长胖了,都快认不出了。进屋,磕头,献哈达,坐 下时,眼泪都快出来了。然后抬起头来好好看喇嘛,无话,只知道傻笑,笑容那 个灿烂那!:D 甘孜-神山 容巴察村附近有一座胜乐金刚神山,据说在此地闭关修行,容易得成就。 师父打发侄孙女卓玛带路,让我去绕山,并特意交代一定去看看他在山里修 行的四位徒弟。 根秋开车送我去,神山不大,也不高,四面围满了经幡。听说女人不能上山 顶,我就在下面绕山,绕一圈五分钟吧,我打算绕十圈。一起绕的还有几个来这 里耍坝子的藏族女子,老一些的,满头大汗很虔诚的一圈一圈,一手念珠,一手 转经筒,边走边念咒。岁数小的,图省事,一路小跑,转个把圈,觉得任务完成, 就在山旁的大树下铺上毡布,捡几块石头垒个灶,丢几块干牛粪,架锅子,生火 煮奶茶。每绕到树下,她们就喊我过去喝茶。这样招呼了几圈,我开始有点喘, 再次路过的时候,就溜达来坐下。看大些的女孩子教小一点的,在灶前,用一种 动物皮毛缝制的皮筒来鼓风催火,十分有趣。小孩子总使不好,两手扯住撑开, 一挤,皮筒就瘪了。大家看着发笑,大一些的抿着嘴,接过手来,空空的皮筒, 在她手里一捏一揉,就发出呼哧呼哧的风声,灶里的火苗快乐的越舔越高。水烧 开了,大茶把水染得黑黑的,女人们将整袋的奶粉倒下去,又拌了几块酥油和盐 巴。 闻着茶香,胃里象伸出无数只小手来挠痒痒。人家把茶盛好递过来,招呼我: “恰筒”(藏语喝茶),这句话我太懂了,赶紧把茶碗接过来,说:卡卓卡卓 (谢谢)。然后就是“卡索”了。卡索是吃肉的意思。因为关于喝茶吃肉喝酸奶 这类藏语,我一学就会,而且走到哪温习到哪,大家都说我藏语学得快。可关于 佛像的梵文和藏文发音,被教了多少遍我都没学明白,比如根波是不是玛哈嘎拉, 雅曼达嘎是不是怖畏金刚,到今天还要搞混。唉。 吃饱喝足,我很快绕完十圈。根秋带我钻过经幡,来到神山脚下,给我展示 一些奇异。一块大石头上,布满许多深陷下去的手印脚印,大小不一。据说很多 大师来参拜神山的时候,都会在这块石头上按下手印,或者脚印,“到此一游” 吧。我感到有趣的是其中一个最小的手印,根秋说,那是某一世嘎玛巴四岁来时 留下的。具体哪一世他也没记住。 还有天然生成的法螺。石山上有距离很近的两个孔,冲右边那个吹,如果力 气够大,左边那个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和寺院里吹出的法号动静一样,同行的只 有一个和尚把法螺吹响了。我吹得差点背过气去,才想起这可是高原缺氧,就没 敢太玩命,法螺没响,稍微有点不甘。 山上有两个胜乐金刚佛父佛母洞,里面生长神奇且具大加持的白土红土。 山的中心其实是空的,有几个洞口可以进去,因为是夏天,下面满满的全是 水,幽深清凉,不知深浅。后来听师父说,等到冬天结了冰,踏着冰,拿只火把 到山中央去看,可以看到洞壁上,以及长出的石头,呈现出天然生成的佛像,许 许多多,十分不可思议。 等等,等等…… 在山前山后,蹿出蹿进的七八趟,耍够了,根秋带那些藏族女子去照相,卓 玛领我上到神山后面的石崖找修行人的关房。先去稍高的那户,住着两弟兄,看 上去有四十出头。里外两间闭关房,外间放柴米杂物,里屋用来修行睡觉,加起 来八九平米,是他们亲手盖的。里屋的四壁贴满他们几位上师的大幅照片和美丽 的佛像。两张氆氇铺在比地面略高的土台上,剩下的地方,坐三个人就挤得动不 了。我告诉他们我也是喇嘛的学生,边说边脸红。作为翻译的卓玛很奇怪的看我。 聊天时,因为一些佛教词汇太专业,卓玛翻不来,只好去把根秋找来。我问弟弟 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他纯净的笑笑,说:一辈子吧。 住在稍低那户也是两个人,刚从山下担了水上来,给我们熬茶,小心的斟到 碗里。想到他们担水上山的艰辛,虽然很渴,还是忍住没喝。四位修行人对我非 常和蔼耐心,临走都送了金刚结和甘露丸给我。还讲了一些上师们显示修行成就 的轶事,大家听得很欢娱。 从神山下来,卓玛陪我,步行回村。走了半个多钟头,拐过几道山梁,容巴 察小村就象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在绿油油的山峦和银色的溪流旁边,静静卧着。 一路听卓玛讲她小时候和弟弟偷邻居家豌豆的事。再过几天就到秋收了,大路两 旁青稞站得密密的,谷粒饱满得发亮,天很高,风很蓝,云彩闲得发呆,好像不 知道该往哪里飘。 甘孜-在家 师父回家乡,都很忙,回寺庙拜访,教导学生,接待客人,而且方圆几个村 子的人,家家争着请他去念经。有幸请到的,到日子开车来接,有时候牵来高头 大马。想到师父骑在华丽的马鞍上,觉得实在威风。 大多时候,家里客人川流不息。藏人拜见喇嘛的规矩很多,一般进门后,先 到门口的房里,沿着墙根一圈氆氇坐下,然后请家里人去通报。等待时话少。我 如果没跟卓玛到村子里耍,经常在这房间的某个角落窝着,打量客人,或者被客 人打量。 住了几天,看到一个客人有趣。一身破旧的紫红袈裟,瞧上去有四五十岁, 却象个十几岁的孩子,与师父的小侄孙嬉闹,在氆氇上滚作一团,孩子被逗得乐 不可支。孩子跑开去,他便拣个窗边的地方静处,神态怡然从容。和尚右手戴着 一枚金刚杵的银戒指。我一直盯着看。他留意到我的目光,对我友好的一笑。他 是那天最后一个客人,平时师父招待完所有客人后,会闭口养一段神,那天,他 很快把我叫进去,兴高采烈的说,看到刚才那个和尚了吗?他来向我问一些修行 上的问题。他修行非常用功,整晚坐禅,从不躺倒的。当时确实把我惊了。 几次,这一批客人刚走,下一拨还没续上,我就蹿到师父所在的客厅窗户底 下,晃来晃去,而且踮着脚巴着头往里打探,一直看到师父忍不住笑了,冲我招 手,就小鸟一样欢快的飞进去。坐在师父的脚边喝茶。师父偶尔流露出些许疲惫 的样子,每看我一眼,嘿嘿的笑一下。 有时没话,爷俩儿就那么舒舒服服的对坐,晒太阳。直到听见楼下大门口的 藏獒狂吠,客人的靴子在楼梯上响起。师父从倚靠的垫子上,坐正身,整一整袈 裟,我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跳出房间,跑回去,继续看电视《鹿鼎记》,陈小春 演韦小宝。呵呵。 Every morning ,六点整,师父念完经,准备吃早饭前,招呼卓玛,叫我起 床。我洗漱完毕,就进他房间,喝奶茶,吃糌粑。师父把对我当天的安排简单讲 一下,甚至写张备忘录。我一般会在第一批客人到来前离开他的房间,这是规矩。 只有一次,说得正欢,我的糌粑球刚吃一半,客人来了,我趿拉上鞋就往外 面钻。师父一声喝住:不急,吃完了再出去。然后把客人指到一旁的座位坐下, 聊起来。我心里稍微不安,闷头乖乖啃完半个糌粑,又喝了口奶茶,赶紧起身告 退。 能跟师父单独,踏踏实实待会儿,一般要等到晚饭,直到睡觉之前,是我的 黄金时段。围着藏式小矮桌唠嗑。我把听来的其他仁波且,以及弟兄们的近况, 编成笑话讲给他,偶尔也讲一些汉地禅宗祖师们的公案。师父会讲家乡附近修行 人的传奇。当然夹杂对我进行思想教育。 夜凉了,师父把厚厚的红色斗篷在肩头裹紧,一手去够盛奶茶的杯子,另一 只手灵巧的拨动念珠,嘴唇嚅嚅的动着,入神的听我说话。香炉里总萦绕着一股 特别的馥郁。忘不了,师父一边往灰头添香末,一边悠悠然讲故事的样子。乡下 人家睡得早,常常聊不多久,方圆几里就灯湮火灭了。可以望见窗外夏夜的星光, 听那些故事滋润心房。 回房躺下,入梦时仍可以闻见一身醉人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