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依 作者:花乱飞 (上) 雅依的故事 雅依是个很美的姑娘。 她的美丽,聪慧与勤劳善良,一直深受部落里许多小伙子的青睐。 雅依所在的部落是个游牧民族的部落,族民们大都在广阔的大草原上牧马放 羊,过着游牧民族简单的古朴生活。 这个小部落的族长,是雅依的亲叔叔。 雅依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曾带着她和一列商队在从另一个部落里回来的 途中遭到草原上强盗的掠夺。 当在部落里久侯不到的族长匆匆赶来时,草原上已躺倒了十多具尸体有强盗 的,也有保护商货的族民。 倾盆的雨水袭来,顷刻间将殷红的血汇聚成溪,流淌在青绿色的草原上,充 满了血腥的鲜艳。 雅依的父母也奄奄一息了他们深知敌不过强盗时,选择把他们唯一的,挚爱 的幼儿紧紧搂入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敌人嗜血的刀刃。 大雨模糊了族长犀利的视线,但没有浇熄他愤怒的火苗,抛开了终日温柔的 儒雅,他率领起部落里无畏的勇士一路追去,终于杀死了猖獗的强盗。 然后,他回到已经断气的兄嫂面前,跪着抱起了在他们身下全身染满鲜血的 侄女,紧紧的拥住她。 雨,渐渐洗去了雅依满是血污的脸颊,洗濯出了她美丽的轮廓。她清澈的两 眼望着倒在身边的父母,没有哭,只是深深的一次又一次凝视着他们。 那时她真的很小,却坚强的犹如草原上永烧不尽的小草。 叔叔是雅依唯一的亲人,很疼她。 雅依的父母死了,对于族长而言,失去的不只是亲人,还有副手,及最好的 谋士,因为他们一直都是部落里的族民们最钦佩,最信赖的朋友。 所以雅依的叔叔不得不亲自带着部落里的商队去和临近的部落贸易交换,为 满足自己部落里人的生活与衣食而忙碌地不能无时无刻去关心雅依,但他每次都 会给雅依捎回好东西。 叔叔有一个美貌骄傲的妻子,被雅依唤作婶婶。 婶婶总会在雅依的叔叔外出后,在帐篷里挑剔她的劳动,用刻薄的话骂她, 狠狠的用马鞭打她不敢在雅依的脸上留下记号,恐怕会被不久将回来的丈夫发现, 只是在她的背上,在雪白的凝脂上抽出一条条面目狰狞的血痕。 婶婶十分乐见雅依痛苦时的表情。那是种美酒,犹胜于最好的马奶酒。而且 婶婶有把握,她知道雅依即便再痛也不会吭声,她很有把握。 的确,雅依不会。她总是想着叔叔疼爱她的时候,婶婶虽然打骂她,也只不 过在叔叔离家时……至少,婶婶还是尊敬她的父母。而且重要的是,叔叔很爱婶 婶。雅依知道,她也明白婶婶为何会这样对她。 一个原本好强自负的女人,当她为自己的美貌与风姿狂喜了多年后却突然感 觉到自己正慢慢的,被一个还是小女孩的丫头抢走身旁的光彩时,她当然会妒忌, 也恨。 毕竟,美丽的容颜是她作为女人最得意的武器和全部的财产。 所以,雅依忍着。 雅依也很爱叔叔。她总会觉得,自己是欠叔叔的,也欠婶婶。是她夺走了叔 叔原本专注于婶婶的关爱。 雅依十七岁了。 部落里的小伙子都焦急的等待着几个月后部落里盛大的祭典,他们希望那时 能亲自将自己猎得的珍贵毛皮送给他们心爱的姑娘。 按照部落里传统的族规,如果那个年龄已满十七岁的姑娘接受了某个小伙子 亲自赠送的礼物,那么就代表她愿意成为这人的妻子。 小伙子们都希望娶到雅依,因为那是部落里最美貌,最勤劳善良,最出色的 姑娘。 族长外出回来了,不仅带回了交换得的货物,也带回了一行经商的客人。 听说这是一行从大城里来的商人,是族长在和其他部落交易时结识的。那行 商旅的马车里装了许多部落里的族民们见都没有见过的东西,所以族长盛情的招 待,挽留他们。 雅依是族长的侄女,所以也帮忙着招呼贵客。 这一行人,只有十多个人。 其中一个长的很英俊的年轻人,是他们的首领,欣长,俊朗。他总是穿着一 身白衣。 草原上的风吹起他的衣服时,翩翩的潇洒会在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孤 寂。 雅依注意到他,是不经意间看到了他在身边围满部落里的孩子时流露出的温 和笑容,犹如大草原上的太阳,发散出无限的暖意。 有时孩子们拉着雅依一起围坐着,听他讲述着许多生动的故事及草原上没有 的景致,那是种快乐。 在孩子们欢娱的感染下,雅依和他拉近了距离,他们交谈着结伴,缓步在青 青的草原上。 雅依深深的感触到了他的睿智与博学。在他的眼里已经褪去了初来时那份忧 郁的深沉,取代的是愉快的笑意。 而他,其实也总是喜欢看着雅依,看着她温柔眼中的清澈,感受着她动人眉 宇间的智慧,也陶碎于她精致小嘴中勾勒出女神般的浅笑,还有她飞扬的舞姿… … 这是他为何愿意在这个小部落停留的原因。他愿意跟随着家里的商队来到草 原,只是想在所剩不多的自由里尽情的拥抱自然。他知道自己的血统没有办法选 择,也不允许逃避,所以他才不去反抗他的婚姻,因为他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没 有但见到雅依的那刻,他有了那种冲动。如果可以,他会立即放弃所有,只要有 她。 他是这么想的,也那么希望。 可雅依是个羞涩的姑娘,她每次接触到他深邃的目光时,脸颊就会不由自主 的红着。 但依然有种情愫,默默的在他们心里滋长,让他们每天可以伴着春风歌唱, 伴着夕阳散步……大草原上那一朵朵小小的花,那一片片青青的草,那一头头温 顺的羊,那一阵阵和煦的风……似乎都是他们心里秘密的证人。 他们彼此都可以清楚的看见对方眼里的影子,让他们面对着鲜艳的太阳,满 怀着人生美好的幻想和对神由衷的谢意。 可是他是要走的,他和他的下属已经接到了多封家书。他的母亲催促他回家。 他知道那无非是让他为迎娶所做的准备。 所以,他还是向族长递上了辞呈,留下了他马车上的财物。他没有真正的向 雅依倾诉过自己的情感,只因他没有把握说服顽固的母亲他不愿意用承诺绑住还 拥有一大片美好幸福生活的她。 雅依是善解人意的,她看到了在他眼里所呈现的越积越多的忧郁与无奈。 可她并没有说什么,她含情脉脉的眼睛已代表了一切。她能够理解他的犹豫 与无奈即使她不明白那具体是什么。 爱,在他们的心里或许已经生长落根,但在嘴上没有,形式上更没有。 雅依从不愿意对事物存有任何不真实的幻想。一如当年她曾美好的幻想回到 部落后,父母可以带她进城看热闹那般。可是,就在第三天,他们永远的失信于 她了。 所以,她还是平静的去送他。 雅依的叔叔也同往常一样要去其他部落,于是与他们同时在族民们围着目送 下离开了。 但是那天的天气变化很大。阳光明媚的天空刹时阴霾,风吹着,那是大雨来 临的前兆。 雅依有点儿担心他,毕竟他和他的随从不比叔叔对地形的熟悉,而且他们还 要翻过一个不怎么大也不怎么小的沙漠,可是…… 于是没有多久,他和他的随从又回来了。他的脸上已经满是风沙了。 他们决定留下,明天再走。 大雨继续着,似乎没有停下的打算。 雅依的叔叔还在其他的部落里,没有回来。 晚上,婶婶喝了酒后,又打了雅依,还诋毁了她的父母。 肮脏不堪的话传入雅依的耳朵里,像又尖又硬的刺,深深扎啄着她的心,玷 污了她一直深爱尊敬的父母的亡魂,那终于激怒了她。 那也让她勇敢的迎上了婶婶那张娇艳的脸孔,眼里迸射出了轻视与鄙夷。但 是婶婶在愣了愣后,又再度朝她挥来一鞭,不过,雅依轻易的躲过了,她拉着鞭 子的另一端愤怒的一扯,然后飞快的跑了出去,没有理会带着一脸惊讶顺势扑向 地面的婶婶。 帐篷外淅沥的雨声掩盖住雅依脚踏雨水狂蹦时溅出的声音。她感觉自己跑了 很远,也感觉很冷,她的双膝不由自主得跪在了湿漉的草原上,任狂傲的雨点打 湿衣服和长发,大雨迷乱着她的视线,也混合着她的热泪……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轻轻握住她抽泣着的双肩时,她慢慢回过头,才看到了一 双带着无比复杂色彩的眼睛。 雅依被扶进了他的帐篷,已经冷得发抖的她不住地用自己冰凉的手擦拭着即 将滚出眼眶的泪珠。 他望着雅依微有血迹而且湿透了的衣服,心很痛。递上了自己的干衣服与药 酒,然后他转过身,开始生火。 雅依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背上的伤口在她颤抖着的手下变得更为艰难涂抹。 于是,悲伤与耻辱占满了她全部的心底,让她摔掉了药酒,刹时的眼泪飞快的划 过了脸颊。 他背对着雅依,低着头,手使劲握紧成拳,挣扎着,但最终选择转过来拥住 了雅依,拥住了雅依冰凉颤抖着的身体,也拥住了雅依受伤了的心。 他拾起了药酒,让雅依靠在他的胸前,为她涂抹着背上的鞭痕。看着雅依洁 白晶莹肌肤上可狰的血痕,愤怒使他激动。 他已经不再顾忌了,爱的勇气让他转过身忘记道德,拥住自己的爱人,直言 宣告了自己的情怀。他也告诉自己的心,雅依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子,他要用自己 的身体来保护她。 雅依咬着下唇,她是部落里一个还未成亲的姑娘。但因为爱,她可以接受他 对她所谓的授受不亲。也因为她接受了他爱的宣言,他的行动告诉她,他也爱她, 可是…… 雅依伤口的痛,让她再次流下了眼泪,却滴在了他的手上。 他感觉到了,于是轻轻抬起雅依的脸,为她拭去泪痕。他望着雅依绝世的容 颜,轻抚她眼前的头发,苍白与难过让此刻的雅依,美丽的楚楚动人。他情不自 禁的吻了她,双手将她拥得更紧,想让她的身体吸取他多一点的温存。他给了雅 依承诺,一生的承诺。他终于清清楚楚的告诉雅依他爱她。 雅依已经停止了哭泣。羞涩让她的脸上有了淡淡的一轮红晕。他们彼此凝视, 然后在彼此清澈的双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很多时候,女人通常都不会太注重于形式。 那晚,雅依把最纯洁的身体和最忠贞的灵魂交给了他。 帐外,阴雨连绵,风吹不断。帐内,却温馨四溢,充满爱的柔情与畅诉。 第二天,天边高挂着彩虹。昨日的雨,带来了今日的明媚。 他还是要走,必须要走。雅依没有拦他,她看见了他的眼底更添了一份不舍 与责任。 他不让雅依去送他,但雅依还是骑着马随后跟来了。他握紧雅依的手,深深 的吻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雅依向远去的他挥动着双臂,他回过头来久久的望着雅依,大声的对着草原 说:我一定会回来的,雅依是我的妻子! 他极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可以再回头,因为他知道,只这一次,他就永远不会 走了,永远不会愿去给母亲一个交代了。 雅依的叔叔又回来了,生活又回到从前的岁月。可雅依总是恍惚着,游离着, 让关心她的叔叔迷惑与不解。 在每天的黄昏临近时,雅依总会缓缓的骑着马,站在当时送他远去的地方, 呆呆的等着,两眼望着远处的蓝天出神,直到久久之后才黯然的回到帐篷里。 盼过了一日又一日,一月又过了一月。他没有回来,没有丝毫音讯。 部落里的祭典快要开始了,族长看着身旁那些不断向雅依献着殷勤的年轻小 伙子,目光中有着审核。 雅依觉察到了一种恐惧,而这种感觉曾在她父母离开她时强烈的烙在了她的 心里。 雅依知道,在祭典之后,部落里所有适龄的男女都会得到答案。而且她也瞒 不了多久渐渐丰腴的身材已经出卖了她心底的秘密。 是的,她最终因过多的思念与担忧而昏倒在了茵茵的草原上。 叔叔知道了。在婶婶挑明的暗示宣扬下,整个部落里的族民也都知道了。 在这样一个民风古朴的部落,一个还未经历过婚姻娶嫁的闺女却突然有了多 月的身孕,正犯了荼毒民风的大忌,应该在熊熊大火中被烧死以示惩罚。 所以,顽固的操纵着部落里刑罚的执法长老不理会为雅依求情的众多族民, 依然把雅依关进了后山的石牢。 深秋的大草原的夜晚,很冷。 雅依被关了好久,她已渐渐忘了帐篷里软软的被褥,暖暖的气息。她只感觉 到周围石头的坚硬与阴寒,犹如执法长老那张刚正不阿的固执冷酷的脸。 半夜的风吹进石牢,起了久久的回音。但雅依在梦中却感觉不怎么冷了,她 看见了一团火,也看见了叔叔。 那是真的。 雅依睁开眼睛的时候,被子已经盖在了她的身上,而叔叔也正坐在她身旁。 雅依永远忘不了叔叔发怒时那双气愤的眼神。不,那不是气愤,而是心痛, 是难过,为自己最爱的亲人惋惜,因为她的羞耻所为已经违背了道德。 他从没逼过雅依做任何事情,他对她的疼爱与关心超过了对他的妻子。所以 当面对缩在床角一言不发的雅依时,他无法抑制住自己满腔的怒火而终于向在一 旁幸灾乐祸的妻子挥出了重重的一巴掌,让她撞翻了桌子,嘴角血流不止的扑在 了地上,不敢再发一言,只是愣愣的惊骇于他温柔的外表。 叔叔向雅依走近,抚着她的头慈祥的说:走吧,我放你走,你可以去找他, 只是不要再回来了。 握着叔叔温暖的大手,雅依眼中滚着泪。但她坚定的摇了摇头:您是族长, 放走我,您会受到严酷的惩罚,我不会走的,我不愿拖累您。 依依儿,记得吗?你爹娘就这么叫你。你是我至亲的人,无论如何我也要救 你!叔叔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轻声道。 不,叔叔…… 听我的,依依儿,你要逃出去!你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你要为死去的父 母活着,也为那条小生命活着,叔叔会为你负担一切的…… 可雅依还是没有走。 终于在那天,在艳阳高照的草原上,雅依望着执法长老高举着的手,倾听着 他一诺千金的宣判。 可是执法长老久久没有说话,他正望着雅依,此刻她的面容苍白的近乎透明, 可是她抬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满是倔强的复杂;她的颈中还带着那条的长长的银 链,让他想起了多年前,是他亲手为草原上那个美丽可爱的充满朝气的小女孩带 上了自己小心珍藏着的亡妻最钟爱的遗物。多年的孤独让他冷漠与无私,但他忘 不了爱他和他早逝的妻子曾几度抱起襁褓中的雅依,留恋的亲吻着她白嫩的小脸 蛋。他们没有孩子,这是他的妻子临走前最大的遗憾,但刚刚学会开口的小雅依 却满足了她,一声稚气的童声使她走的安详与欣慰…… 多年以来,执法长老已将这一幕埋入了记忆。 他决定放了雅依,但必须将她逐出部落,这是他作为执法者最后的让步,即 使他也难过。 雅依虚弱的站起来,她向长老叩首,向族民谢罪……还有老泪纵横的叔叔, 雅依向他告别。 她知道,自己恐怕是回不来了。 一年后,雅依早已远离了大草原,远离了塞外的部落。她现在很满足,能够 迈出草原活下来,生下与他共有的孩子,那就是希望。 雅依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去找她,但她确信他是真正的爱她,不然他不会把那 块古玉交给她。虽然她不知道那块玉在世人眼里的价值,但当初他解下放入她手 中时,她分明的看见了他眼里闪烁着的光芒,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上面刻着四 个字:耶律贝卓。 这是他的名字,每次看到它,雅依会感到他无时不在的气息。 雅依现在身处的府邸,它的主人也姓耶律。那是辽国的大姓,随处可见,并 不奇怪。 何况听人说,这是辽国大官的府邸,住的是皇亲国戚,是大辽仅次太后皇帝 的南院大王…… 是的,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他是这里的少主。 (下) 严冬的风吹得雅依感觉身上的血液已经冻结时候,她并没有绝望。她的身体 已孕育了一个在逐渐成长着的小生命,有时踢着雅依,让她感到他的存在,也让 她体会了生命成长时的喜悦。她不可以抹杀他生存的权利,她爱他,这是同自己 所爱人享有的爱情的延续。 可是寒冬岁月,雅依已无力走动,她很饿,她只有在雪地里嚼雪吃。她明白, 即使自己熬的住,腹中渴望温暖的生命却无法承受。 就在她快要倒下时,有一个男人出现了,骑在高高的马上伸手拉住她。 雅依像是个坠崖的人,在最后的时刻抓抓了山脊间的杂草一样,死死的,紧 紧的抓住了他的手,感觉他手心的温暖和他解下披在她身上的貂皮向她传来的亲 切。 然后,雅依就到了现在她所安身的地方,成了一名女奴。 但她的活很轻。她想,那是因为当初笨重的身体博得了别人的怜惜。 雅依总能看到那个救她的男人,听府里的另一女奴说,他是这里的二少主, 而大少主已经死了。 他也总会对雅依点头而过。 雅依感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贝卓的气息。只是雅依明白的看见,他眼 里有着比贝卓更深的忧郁,他的肩上似乎也扛着无形的重担,令他喘不过起来。 但是每回见他,雅依又想起贝卓即使这是她每晚睡前必然的回忆。 日子平静的度过,雅依体会着每个母亲应有的快乐,但思念也令她倍受折磨。 偌大的府邸很容易让人迷路,雅依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不显眼。 可是,一直照顾雅依的那个女奴病了,而且病情不轻。雅依因此要替她做活, 以报答她多月来对她母子二人嘘寒问暖亲若家人的热情。 女奴在这个府邸干了二十年,里外也还摸着个边。 雅依摸索着记路,却还是在从花园返屋时迷惘了。她越走越感到偏僻,她凭 着自己依稀的感觉,还是无意得走进了府里最幽深处的祠堂。 雅依定定的站着,想走。可是双脚的麻木让她无力移动自己的意念。 在一座座庄严的灵位下,供着一座让她飘忽的灵位:耶律贝卓她每天想念的 人,他的名字。 是梦,她糊涂了。雅依摇摇头,低声对自己笑,却笑得让自己倍感凄惨与苍 凉。 她不愿意相信,也无法证实。所以她终于转过身想离去,可是回头的一刹那, 她看见了二少主。 他也穿着一身白衣。风吹过,吹起了他的白衣,犹如眼前出现了一抹俊美的 游魂。在雅依看来,他与贝卓惊人的相似。 雅依,你所见的都是现实。他轻声说,那是我哥哥的灵位。 我只是个卑微的女奴,不认识您尊贵的哥哥。 不。在我救你的那刻,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因为你手上紧紧的握着一块属 于哥哥的白玉,那是他出生时的纪念,是已逝的父王留给他和我各一块的珍物, 那是我们家族最高贵的信物。可是他给了你,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最亲的爱人, 是唯一拥有他如同生命的标志。 他突然向雅依屈膝:你已经是哥哥的妻子,我们家族的媳妇,即使没有形式 的证明。可是我以哥哥向我阐述的每字每句,以我在这个家族少主的身份承认你 和你的孩子……嫂嫂! 雅依转过身,面对着眼前那座灵位,她上前,伸出手抚摸着每一寸木头:他 曾在草原上对我说,他会回来的。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青山绿水白云蓝天 都可为证,他终究没能回来…… 他有!他当时带着无比喜悦和冲动回来。你看到我们这个重重大门封锁着的 府邸了吗?他勇敢的向自己冷漠的母亲述说了动人的你,他说他要娶你,他要放 弃门当户对的联姻,愿意独自跑去无边的草原陪你放羊牧马一生……他真挚的感 情动容了府里每一个抑制情感而生活苍白的人,却依然没能说服自己的母亲…… 我没见过你,但是哥哥澎湃的热情让我激动。他是长子,长子担负着整个家族的 责任。他渴望无尽的自由,但这里的每一道门都束缚住了他放飞的理想,他试图 挣扎过,却被捆得更紧,所以最终决定接受,让我获得自由。但是,命运让他在 联姻之前遇到了你,宽广的草原和温柔美丽的你,让他二十年的生命有了真正快 乐的意义。对你的爱,唤起他潜埋在深处的激情,让他有了强烈的理由放弃了他 原本就鄙视的地位与身份,背叛了母亲,不顾一切。 可日复一日,我策马在草原上等待希望的时候,却只有夕阳与我同行。 那是他没能得到母亲的成全而被关在了王府里。无情的母亲,仍然选择强求。 她一生没能得到父王的爱,她不理解爱的含义,她亲视爱,也包括亲情,只有荣 誉是她的信念。是的,是她无形的双手将自己的亲儿推向了死亡。哥哥可以在我 们的帮助下,逃离王府,奔向草原,却依然逃脱不了厄运。那批魔鬼般的强盗以 为在华美服饰下的他必是怀金不露。 雅依一字一句的听着他清楚的道来,恐惧令她惊心,但也更勇敢。 我的父母死于强盗挥霍的屠刀下,我亲眼目睹了杀戮的整个惊心动魄的过程, 可是十多年后,又一个人也遭到了相同的劫难,原来噩梦始终不曾结束过。 哥哥虽然不甘的走了,但他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他是幸福的,在他短暂的 生命中火热的爱过,生命对他不意于完美,却富有激情的像首山河壮丽的诗。 谢谢你。雅依点头道:是你给了我最后的答案…… 哥哥的骨灰还没有埋葬,等着你,亲手为他入土。那是哥哥托付的,象征你 们美丽爱情完美的结束。 不,没有结束。因为感情依然在我活着和他死去的心里播撒种子,它们还在 茁壮的成长。雅依凝望着贝卓的灵位说着,忽视了身后的他看着她的眼睛。 是的,所以哥哥比我幸运,他在爱的鼓舞下,找到了勇气,找到了自由与追 求。我也那么期待着能够有机会继承…… 雅依回头望着他,那浓浓的眉,深深的眼睛……他的轮廓与贝卓是那么的相 似,可雅依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她可以给贝卓无限的柔情抚平他的负担与压力, 但对他不同。 雅依只能同情他。 所以她迈开了脚步,缓缓朝着阴暗祠堂的明亮处走去。 雅依还是平静的生活着。 他已停止了给雅依的所有轻松的活作,希望她生活的更加安定与温暖。 他总会绕步来到雅依坐落于王府中毫不起眼的小屋,逗着孩子玩。孩子天真 的笑脸与可爱的稚气,让他暂时从忧郁中走出,对着雅依浅笑。 他感觉哥哥在天上注视着他,给他祝福与安慰:哥哥的孩子带给他快乐;哥 哥的妻子带给他温柔的平静。 他不奢求,只希望能这样持续永远。 可是,主宰命运的女神总渴望用自己无上的权利使脆落的人类经受更多更大 的考验。 贝卓同他有一个高贵的母亲。 然而,她的一生却在丈夫的冷漠下痛苦的度过,尽管她被地位与财富尽情的 补偿着。 她懂爱,而正因为爱,使她永远活在徒劳的悲哀中。所以,她恨,她啜泣爱。 她逼迫自己的儿子,选择她为他做主的婚姻,因为她要向她死去的丈夫证明, 在这样的婚姻中也可以产生一世的爱。 她痛恨自己的丈夫总是怀念着另一个女人;她更痛恨他曾酒醉后指责若非尊 重父母与他们的政治婚姻,他就不会活在深深的枷锁中。 那个女人只不过是个贫穷的卖布女,她没有她丝毫的高贵与优雅,也没有她 丝毫的美丽与骄傲,只是因为她比她早出现,因而早早的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丈 夫的心。 她一直都想对她的丈夫证明他的错误,可惜他走的太早。但,她还有两个儿 子。 她看见了贝卓眼里的忧郁。可是,世袭亲王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荣誉,他是长 子,他推卸不了。而为他做主婚姻,是她做母亲神圣的职责和心愿。 可是就是那个一直以来顺从她的儿子,突然的背叛了她。他请求让他去自由 的追求幸福,她没有成全他。 但是,全王府的人都在各自的心照不宣下帮助了贝卓逃走。那让她不甘心, 彻底的不甘心。 所以她以死相胁,让她的另一个儿子亲自率着部众追回贝卓。 可是最终,他们追回的,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那是她年轻的儿子。 血,染红了贝卓最爱的白衣,他年迈的奶娘跌坐在他的身旁一边哭泣,一边 用自己的锦帕为贝卓拭去俊美的脸上斑斑的血污。全府的人都在为他们年轻的少 主哀悼,只有她,似乎平静的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谁都不了解她的悲伤,她的两个儿子先后都用遥远的近乎陌路的冰凉眼神望 着她,控诉着她根本没有爱的感官。其实她有过,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仇恨所吞 噬…… 她还有一个儿子,她对自己说,那是她仅有的一个亲人了。她不想失去他, 可是多年来的生疏让她甚至连一句嘘寒的话都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在她试着想珍惜她的儿子时,她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对着一个卑微的女奴 笑。 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儿子们从不曾笑过,他们的脸上往往都只有严肃的淡漠 与深深的忧郁。 所以她再次的愤怒,她确定,用一个女人的眼睛看来,她的儿子已经爱上了 那个女奴。 因为他对着她的笑,一如他的父亲当年呆呆的怀念另一个人时的甜蜜;他望 着她的眼神,也正如他的哥哥当时奕奕的述说着另一个人时的狂烈。 她最终决定了,以她儿子的名义,赏赐那个名叫雅依的女奴一碗参汤。 她在暗处,悄悄的望着雅依。她亲眼看到了雅依,她承认雅依真的很美,美 得无须胭脂与珠饰的任何点缀,因为原本就完美的脸上,平和安宁的智慧气质已 是最好的装饰。 是的,正是因为这张脸,迷惑着她已经唯一了的儿子自负冷漠的心。 还有那孩子,他似乎刚学会蹒跚的走路,白里透红的脸蛋上的双眼在她眼里, 浮现了一个深刻的幼小的回忆。 她盯着雅依的脸和手,眼里依然是恶毒的,毁灭的欲火。 她笑,她抑制住已经快要发出声来的邪恶的快乐。 雅依端起热气腾腾的汤,她轻轻的吹着,然后喂入了孩子的口中。 贝卓已经不在了,孩子是他们爱情最珍贵的纪念。看着童稚的生命慢慢成长, 是雅依最大的欣慰。 而他……他是贝卓的弟弟,也只能是贝卓的弟弟。在雅依的心里,永远对他 存在着一份感激。 在这幽幽深深的府邸中,真正快乐的人很少很少。而孩子就是唯一快乐的源 泉,所以她希望能让孩子激起他的欢娱。 毕竟,雅依不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她的孩子终究会长大。 而她思念草原上的部落,部落里的叔叔……她的父母期待着她再次出现在他 们的坟前。 所以,雅依希望真的有一天,她可以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去,回到自己长大的 地方,只肖远远的看着,也会是种满足。在那个时候,她可以每天傍着晚霞,给 身边可爱的孩子讲一段美丽的故事,这是她的心愿。 可是,当怀里的孩子呻吟着吐出一句母亲后,他开始抽泣,血立即从他的鼻 间沁出。于是雅依手里的碗被摔在了地上,然后滋滋的起了白泡。雅依惨烈的唤 着孩子,因为幼小的生命已经渐渐濒临结束。 他来了,当他抱起脸色苍白的孩子时,感受的又是一次如同哥哥身体般的冰 凉。 雅依抚着自己心爱的孩子,言语不清的喃喃着,却让屋外的她清楚的听见了 贝卓的名字。 贝卓……贝卓……呼声慢慢的,在空气中飞舞。 那是她的儿子,忽然她想起了那张孩子的脸庞。 不……她冲进去,拉着雅依狂摇不止。 母亲,为什么会是你……母亲,又是你的双手,亲自扼杀了一个自己的亲人 那是哥哥的孩子,是哥哥留下唯一的骨肉……可你残忍的不愿放给他一条生路, 连一个孩子生存的机会都被你无情的抹杀。我可以告诉你,我……鄙视你!你没 有资格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更没有资格成为两个儿子的母亲…… 他激动着推开她,拥住雅依往下滑落着的身体。每一个字都清楚的从他的牙 逢中吐出,刺激着她。 你胡说……不!那个女奴……不……她狂舞着,终于撞上墙壁:贝卓,贝卓 ……为什么,你们都恨我…… 深而静的王府里,树高耸入天;花争奇斗艳;山仿真精琢;湖清澈如镜…… 可是,这里少了生气,静谧而阴冷,苍白而无情。 雅依捧着孩子的骨灰盒,泪始干。 他望着雅依的眼神深情而沉痛,只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最疼 他的父亲和哥哥,还有那个快乐的精灵,只剩下已经崩溃了的母亲。 他不希望在自己无助的身旁又失去一个……亲人。 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半个月后,雅依还是走了。 她带着贝卓和孩子的骨灰,策马奔向了久违的无边的草原。 雅依没有回部落,她远远的望着那里,她记得自己是被逐出来的,她早就丧 失了回去的资格。 她只能远远的祝福着年迈的叔叔,前去父母的坟前。 但泪,在雅依的脸上再次滚滚而落,一次又一次。风无所顾忌的吹着她的脸, 吹干她的泪,也吹散了她乌黑的长发。在她眼里,恍惚着一座新坟,她知道那是 族民们为他们的族长,她的叔叔而立的。 她在亲人的坟旁,用双手掘开了坚硬的泥土,埋入了她深爱着的另两人的白 骨。 她选择了庵堂,那是她向往的生活,她可以和佛主对话,对佛主忏悔,向佛 主祈祷。从此她的生活只有平静,只有佛主守护着她,永远远离命运的不公的诅 咒。 她为她的亲人,她所爱的人和爱她的人诵读。 死亡是种逃避,叔叔曾让她坚强的活下去,那是她的父母死前的希望。 很多年后,草原上的人几乎都认识一个相貌不凡的男人。 因为很多年来,他总是徘徊在宽广的草原上,询问一个女人的下落;他在几 座坟前安居;他总是在那座座坟前和看不见的人说话;他会面对着一块大石头, 用一根细小的树枝专注的刻划着什么,而那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 于是很久以后,在那块石头上终于清晰的呈现了两个字:雅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