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事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侯发生的事,我已记不得太多了,只有可数的几个故事, 仍然刻在我的脑子里,就象家里传了几代的那块陶制刻板,如果不重新擦拭一下, 上面的灰尘早已把那清晰的凸痕掩盖平了,记忆也就因此被尘封起来,不知什么时 候才能重见天日。当然,我还没有活到写回忆录的时候,但我觉得把儿时的故事写 在纸上总是一件有趣而且有意义的事情。 老牛的故事 我的父母亲养了大半辈子的牛。现在的村那时在行政上还叫生产大队,我父亲 是生产队队长。牛在那时是最主要的耕地工具,只有稍富裕的生产队才能养得起一 两头牛,穷的队养不起,春耕的时候得到临村借牛耕地。所以,在那时,牛也是一 种财富与丰收的象征。父亲是生产队长,作为队里财富象征的牛,自然就由我家来 供养了。 在我家里,养牛的责任几乎都由我母亲担着。我四五岁时已隐约懂得一些事理, 就天天跟着母亲外出割草喂牛。周围的几座山坡,队里的田边地角,都留下了我小 小的脚丫子印。 那头牛已经很老了,但仍是生产队里的宝贝,母亲对待它一点也不比对我们差。 虽然只有一头牛,但它的食量却大得很,每天都要嚼下两大筐青草。为了不让它过 于劳累,母亲不让它自己上山寻食,总是自己把最鲜嫩的草叶为它背回家里;父亲 从外地捎回一把粗大的木梳,母亲就用梳子把牛毛刷得溜光滑亮。老牛在享受梳毛 时的舒服样子,常引起我莫名的嫉妒。 夏天天热时,母亲还每天把它牵到屋后的一个小水塘里,让它舒舒服服地洗个 澡。 那时的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庞大的家伙,也许个头上的强大反差也是一个原因 吧,最主要的是我觉得这个大家伙夺走了一部分本该施加于我的母爱,由嫉妒而生 恨,我把自己的喜欢之情全加在了一条黑色的小狗身上。 后来发生的两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老牛的态度,这是我终身难忘的故事。我五 岁的一个夏日,应该是傍晚的时候,母亲带着我照样把牛牵到那个四平米大小的水 塘,让它在里面泡上一会儿。牛一旦到了水里,就一改嚼草时的文静模样儿,而是 上下滚动,尽量让水浸遍全身,消消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等它泡得差不多了,母 亲再用一个长柄的水瓢舀水冲洗它身上留下的淤泥。母亲一转身的工夫,年少的我 就拿起长瓢舀满水泼向牛身,不想脚下不稳,跟着水瓢一块儿掉进了水里。以后的 事就是母亲告诉我的了。她说,转身过来不见了我,她就知道我掉下去了。那水早 已被搅得浑浊不堪,老牛却突然间变得安静了,用嘴探进我掉下去的地方。母亲毫 不犹豫地跳下去,在牛嘴下抱起满身泥浆的我。她说如果老牛继续滚动的话,我早 就没命了。 从此我就对那头老牛怀着感激之情。我也时常代替母亲给它仔细地刷毛,从它 舒服安详的眼神里,我常常觉得它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在晚年的阳光里享受着儿孙 们的搔痒。 更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它的离世。那时我六岁。牛棚在我家院子的下厅里,到我 父母亲的卧室得经过两道门,中间还有一条三四米的走道。那也是一个夏天的晚上, 父母亲早早地睡下了。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老牛就躺在他们的床边,早已气绝 身亡,眼睛却还圆睁着,下面有一道明显的泪痕。难道它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感,此 行是来向主人告别的吗?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密伙伴的死亡,对于天真烂漫的我而 言,无疑是一次沉重打击。如今远离乡村,走在这物欲横流的混凝土世界里,当我 再想起老牛的死时,我总是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差错,难道它死前道别的情 景只是我的记忆对童年老照片的虚化吗? 老牛的死在生产队里引起的议论不亚于一个人的去世。有人甚至恶毒地谣传说 是我家害死了老牛。那时“文革”在人们心中留下的残渣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于 是就有人提出我父母应扛着牛头在村里游行,以示批斗。要是善良的老牛听到了这 些谣传,它一定会勃然大怒的。 生产队里大多数人还是通情达理的,母亲对牛的精心照顾也是众所周知的,所 以游行批斗也就只是少数人恶毒的提议罢了。虽然如此,爱牛如子的母亲在悲伤之 余,仍怀着一丝委屈的心情。 最后,几个壮汉好不容易才把老牛从那窄窄的门框里抬出来,放在我家的外院 里,解剖开来,全队的每户人家都分到一大块皮肉。我家分得的那块肉,被父母埋 在了自留地里。那条半尺宽的牛皮,至今还挂在我家的墙上。 哑子 2000/4/22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