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庄园里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日子过得既不令人惊奇,也不令人感到平 淡。也就是说,没有人发现今天与昨天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这得除了小姐。 崔莺莺与张生的故事使她着了迷。但同时她也知道这种事虽不是好事,但又 是人们愿意有的事。要不先生为何偷偷地看?发现不见了发那么大的脾气。还不 是那里边写两个青年男女的事情。她自然也就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事有这样多的情 趣。她作为女孩子偷偷地看一看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不要让人知道 就可以了。 一睡下来,小姐就看到了自己变成了崔莺莺,一个面目模糊的张生在父亲的 怡园的琴房里弹着琴,铮铮淙淙的琴声如怡园里那株黄桷兰发出的香味一样,使 她的头一阵阵地晕眩。 有时候她甚至于听见张生正在对红娘说: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 建生,并不曾娶妻…… 这更叫她的心里一阵阵地乱跳。 这一本书已经让她给翻烂了。但书中的那些动人的描写在小姐那颗不安分的 心里搅起的波涛,无论怎么去形容也是不过分的。 今天我们读这类书的青年人是不会被那些描写所吸引,他们在电视电影中所 看到的东西远非小姐这个年代的人们所能想象的。所以一个比我年青得多的朋友 在读了这本著名的剧作之后,认为这根本就是无病呻吟。 但是,小姐一读着那里边优美的词句,那张生的多情,崔莺莺的怜爱,红娘 的勇敢,她心里就一阵阵的颤动着,一股甜蜜蜜的暖流在心底间升起来直到了头 顶。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小姐有一天觉得自己的大哥就活象是张生,她 对他说: 大哥,你想过给我找一个什么样儿的嫂嫂? 大哥一下子就红了脸。 这一年他的大哥20岁,刚刚和30多里外小坎场的一家姓蒋的姑娘订了亲,小 姐没有看到过那个姓蒋的姑娘是个什么模样,就是哥哥也没有看到过,因为是母 亲和媒婆吴三娘坐着轿子去的。听奶妈讲,那是一个一看到人脸就红的姑娘,好 得很。 小姐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但中间也有一点儿不满足。她说不清是自 己不满足还是替哥哥不满足。不管怎么说,大哥没有在西厢房里弹琴,那位姓蒋 的姑娘也没有在窗下偷听,更没有红娘传情啊,也有,她的奶妈把那个媒婆叫做 红娘!天啦!那是怎么样一个“红娘”啊!一张老脸活象一只挂在枯藤上风干了 的老丝瓜皮,一双见风流泪的眼睛粘粘糊糊睁也睁不开,那手哟,真真的是鸡爪 子……这也叫红娘?小姐想想就觉得恶心! 书中那可爱而一身是胆的红娘在小姐的心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一定意 义上,远远比那崔莺莺可爱。 呵,我身边怎么就没有这样一个红娘!小姐常常暗暗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 不错,她身边也有一个贴身丫头,但这又怎么可以和红娘相题并论呢?这个小丫 头长得呆头呆脑的,叫她送个水递个茶还差不多。小姐有一天试图把她当红娘, 对她说: 红娘,不看你面时,我将与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红娘,早是你 口稳哩;若别人知呵,什么模样…… 丫头张大了嘴看她,一脸的傻相: 小姐,你说啥? …… 小姐差不多快要气晕过去了。 无奈,小姐便把那里边有句子来背: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 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一声去也,松 了金钏,遥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自己背得个泪水涟涟的。只把丫头真当了红娘,转过脸儿,迷迷地叫一声: 红娘呀 却把个小丫头吓了一个半死,退着跑了出去。 一会儿,母亲就来了,试试额头可是烫手,看看脸上可是发白。 第二天来了一个道士,在父亲母亲的陪同下,手里拿了木剑,燃了钱纸,点 了香烛,小姐屋子里跳了好一会儿,又把一张鬼画符贴在了房门上。 小姐暗自笑了好几天,看到那鬼画符,倒也有趣。好几天奶妈来送东西时都 是颤颤兢兢的,那小丫头也做出诧眉诧眼的样子。 于是小姐心里又有了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真有那道士念叨的什么男狐仙 …… 后来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道士的符灵呢还是那男狐仙根本就不屑来?抑或 是不敢来? 小姐总觉得没趣得很。那本书也不再读了,让她压在了箱子底。之后,她又 到枣园的书塾里读书去了。那先生依然,学生们也依然如故。 现在,先生开始给大家讲《诗经》,那第一篇就是“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先生是这样给大家解说的: 此兴也,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盖旨于淑女君子也。淑女者,文王之 妃大姒也,其为处子之时而言也。君子者,文王也。 先生说到这里,小姐有了兴趣了,她对君子淑女有了好感。对那关关叫着的 一双睢鸠羡慕不已。在她的想象中,那一湾小河的沙洲上,碧树成荫,浅浅的水 里,一只公睢鸠鸣叫着,围着那母睢鸠转呀转呀……文王大姒……也算一对青年 男女,依偎着……艳阳高照,微风如丝…… 但是,先生越说就越不象话了: 淑女,不二其操,方以可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而且,对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样说: 此人此德,世不常有,求之不得,则无以配君子而成其内治之美,故其忧思 之深,不能自已,以至于此也。 小姐当下就想说那是放屁。她自己就有过体验辗转反侧的味道。于是,当先 生讲得不想讲了,自己捧了一本什么书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的时候,她走上去,这 样问先生: 先生,那辗转反侧,就只是因为要求人之德吗? …… 先生愕然,好一阵才看清眼前这个姑娘那大眼里有一种青春的火焰在流动着。 当然,我们说青春的火焰什么的,是一种推测的说法。因为我们走在街头巷 尾,看到那依偎着男友的姑娘眼里就是这种火焰,其中还可以加上诸如幸福满足 之类的形容词。但是,300 多年前一个大户人家小姐这时的眼睛在这位考了8 次 都没有高中的先生看来,那眼里流曳闪烁着的光亮中一定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看到小姐敢走到先生坐着的那张红木八仙桌,并且还要和先生说话,满屋子 里的学生们都停止了咿咿哑哑的读书声,抬起了一个个的大大小小的头,好奇地 看着和先生说话的小姐。 先生看着小姐那固执的脸和不敢再多看一会的眼睛,心里真有点不知道这小 姐到底想知道什么? 这个,啊,你是一个女孩子,本来女孩子是不读书的,你的父亲因为这个, ……所以,让你来读了,你可不必死扣字眼了……再说,你也不会去考功名的, 啊,是也不是?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求先生给我讲个明白。 ……是啊,先生我本也该给你讲个明白的,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听得 明白呢? 先生有点儿为难了,事实上他也只是照着朱子的集注在讲,其中是不是这样 的,他多半也不会去管的了,朱子说了的怎么会错呢?不过这个女孩子说的也有 仿佛和他自己想的有一点联系。 你们,怎么不读了?读呀! 先生对下面竖了耳朵的学生们吼了一声,下面就又响起了一片读书的声音了: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先生! 先生吓了一跳,小姐还站在这里。 先生要是不给我讲明白,我是不会走的。我会给父亲说,先生没有学问,连 给我都讲不明白,怎么可以教哥哥们考取呢! ……唉,小姐,其实令尊延请我,也并不就是要让公子们高中的。 小姐从先生的眼里看到另一种近乎无可奈何的神情,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 任性了一点,先生这样讲一定有先生的理由。这时,她听到了先生说: 诗无达诂,何必一定要弄清楚呢。 小姐心里一喜,说: 先生这么说,我就很高兴了。 从这天起,小姐读这充满圣人之言的《诗经》时,总会有许许多多新的发现。 如果仅仅是小姐自己在发现,倒也罢了,因为充其量也就是她在这样一个时 候,有了一些古怪的念头罢了。过一两年,父亲给她订了亲,再过半年一年的, 嫁了出去,和一个认不得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下去,生几个儿女,也就是一世了。 偶尔也可能回忆一下当年的幻想,那衰老的大脑里也许还会有一点小小的激动, 但也就如电光石火般地转瞬即逝,激不起一点儿的涟漪,那老如树皮的脸上是红 也不会红一下的。 但是,这座庄园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年青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出现 将直接进入我们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这对于我这个叙述者来说,当然是一个很 好的事,大家都喜欢听一些让人悲让人流泪的事,我的一个朋友在说到为什么大 家都喜欢悲剧类的故事时,这样说: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都甜得发腻了。但对于 小姐和这个男人本身来说,是幸呢还是不幸?我和另一个朋友争论过,他认为要 辩证地看,要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看这个问题:一方面,从他们个人的角 度来看,是不幸的,因为这毕竟是一出让人伤心的爱情悲剧;但是,另一方面, 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这正是中国人文主义思想的萌芽,因而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是 大幸云云。我不太赞成此公的说法,我认为即使是对他们个人也是一个大幸!试 想一想,300 多年前,除了那让人怀疑是真还是假的《西厢记》里的一对男女外, 能够体验这样的火辣辣的情感的少男少女能有几个呢?又特别是那样一个大得不 得了的庄园里的阔小姐。就说今天吧,能为真正的纯洁如斯的爱情忽略性命的男 女,又能找到几个呢?此公呵呵笑道:现在可不可以不说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