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这个大庄园里多了个把个人,本也算不了什么的。庄园里除了主人家大小 20余口人外,还有各类丫环30多,男佣10多人,庄丁10多个,此外还有稍有地位 的如大小管家、账房二爷5 、6 个。所以,这小伙子进了庄园之后差不多有半年 时间没有人察觉多了这样一个年青的男人。 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在进了庄园的几天里想起了父亲教诲的全部内容,并且一 一作了预习。 其实,他父亲教给他的全部内容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自己是一个下人, 主人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仅要做,而且还要做好! 这也就成了他的立身之本了。他和一个原来就在里边的老花匠一起伺候后花 园的花。从这个老花匠的口里,他知道了他们作为花匠的规矩:这园里花匠有三 等,一等花匠管理老爷的怡园和正堂屋前的东西花园,二等花匠管理园里其他的 几处如后花园、枣园、杏园和后辈们居住的桃园李园和下人们住的藕荷园里的花 园、花台,三等花匠则管理庄园外和山上的花草树木。小伙子听说他属于二等花 匠,不禁有了一点可以叫着自豪的感觉了。于是也就越发努力工作,以期得到更 大的提拔。果然没多久,老爷就叫他管理正堂屋前的东西花园了,这样,他的地 位就在二等花匠与一等花匠之间。 我们仅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当年这庄园主人的管理体制与我们今天提倡的 科学管理是多么近似!从而我们也就可以知道当年庄园之所以兴旺的主要原因了。 小姐这段时间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事实上,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们也就不能免俗了。因为一个必须提到的地 方就是后花园! 想一想也真是有点儿奇怪,为什么这类故事老是发生在后花园里呢?这让我 们常常想起那些可敬的批评家,他们一看到某些相近似的情节时,就批道:“雷 同!”殊不知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事实却实实在在地重复着发生,好象有一位大 人物这样说过历史总是令人惊讶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我也的确想另找一个地方来展开故事,但是,这是一个多么困难的事呀。小 伙子要是一个书生,我们可以让他们在书房里相见;小伙子要是一个官家的公子, 我们可以让他们在署衙里边的客厅里相会;倘若小伙子是一个富商的少爷,他们 就可以在元宵节的灯会上认识……总之,小伙子只要不是花匠,我们今天要做的 事就会轻松得多。不幸的是,这小伙子的确在给一个管理后花园的老花匠打下手。 这样也就没有一点办法不让他们在后花园里相会了。 小姐对她的父亲有一种特别不一样的感觉。她老是觉得父亲在仇视她。小时 候许多的事记不得了,但从记事起,就难得看到父亲对她有笑容。从心底里说, 小姐怕父亲。 父亲笑着对大哥二哥说: 今天先生教了一点什么呀? 大哥二哥回答道: 先生教的是对对子,我一学就会了: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我也会:三尺剑六钧弓清暑殿广寒宫…… 父亲笑咪咪的看他们: 好,对得好。 但是对她就不一样了: 你,会不会? 会。 说说看。 燕出帘边春寂寂,莺闻枕上漏珊珊……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吓人了: 嗨!这也是先生教的么? …… 点点大的女娃娃,都想的是什么! 两个哥哥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笑了。父亲拂袖而去。 后来的事发生后,小姐的父亲很快就想到小姐对的这对子,心里就暗暗地说: 这个小贱人,早就看出来是一个收账的败我门风的扫帚星! 其实小姐没想到的问题在于她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在当家老爷的眼里是替 别人养的,当父亲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好了,到了成亲的那一天,把一个完整无缺 的女儿送上花轿就行了。父亲能在十多年的岁月里对她已经是好得很了,况且, 我们知道,在她的父亲眼里,她是一个织女星下凡。但是,她的父亲听说,根据 另一种说法,小姐又完全可能是扫帚星投胎!父亲虽然也认为自己一定是天上的 某一个星宿,但具体到哪一个他是没有底的,而织女星,是一个老是要给天庭找 麻烦的东西,尽管她可以为他带来财运。至于万一不幸是扫帚星,就更令人讨嫌 了。所以从实质上说,父亲对她有一定的排斥的味道。 小姐的母亲是一个大家闺秀,嫁到这里来的时候,刚刚18岁。一连养了二男 一女之后,就停步不前了。这虽然让人失望,但有了两个儿子也算成绩不错了。 女儿在她的眼里,当然是心里的肝肚里的肺,她对于两个儿子倒没有什么特别的 偏爱,她的看法是,儿子是当家的,长大了就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对女儿自然是 钟爱的,但是她知道女儿和她一样的,不久的将来免不了要出嫁,到别人的家里 去做一个儿媳妇,然后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熬到婆婆的地位。既然要熬,就 该早早地在娘家里熬。将来到了婆家,就可以有所准备,顺利地熬上婆婆。所以, 她总是顺从丈夫对女儿的态度。 在她看来,家里的婆婆就是一个权力的象征,一个威严的形象。她记得当她 嫁来时,洞房就在大堂屋左边的那屋子里,那天晚上,婆婆严肃地对她说,洞房 只是暂时的,三个月后,她和丈夫就要从里边搬出来,因为他们是长房,就将住 在大堂屋右边的杏园里。但是,一当她熬到了婆婆,那大堂屋左边房间就成了她 的住处。 这一间房子就是庄园的权威的象征了。 当我们来到这间房间里的时候,已经是300 多年以后了,这里早已成为了著 名的民俗民居博物馆了。但是我们还可以感受到那古老年代里这间房子里权威的 霉味。而且联想到在《红楼梦》里贾母的权威。我们的导游县文化局长,也是这 样说:相当于《红楼梦》里贾老太太的地位的主母才能住在这里边。 这时,我们才理解到了当年母亲为什么对自己钟爱的女儿没有给以充分的帮 助,而是和丈夫一起让女儿寂寞地死在后花园里她不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权威! 小姐事实上也正是为这事儿想不通。她觉得她对的对子远远比两个哥哥所对 的要好得多,但为什么父亲反而喝斥了她。当然,她也知道,父亲问他们的时候, 两个哥哥正要到外边去玩,城里的刘公子派了两个跟班和四个轿夫等在外边,所 以哥哥们匆匆地对父亲说了几个老先生在讲堂上讲了的,而她对的则是她在先生 讲的时候想到的,照理说这不该被喝斥。 于是,她自然地想到了母亲。 她走进了东边的杏园,一眼就看到这两只花台与前几天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她记得上次来好象只是一片红红绿绿的花,但今天一看两个花台都成了巨大的花 篮:两束青萝藤巧妙地从花台的两头向上纠缠在一起,成了花篮的提手,细嫩的 叶子刚长出来,看上去细绒绒的,四周的万年青则编成了花篮的边,而且还是一 个个棱形和圆形相交织在一起的花边。因为是春天,那里边的花就主要是虞美人, 粉白的花朵密密地挤在一起成了一个半圆形球面,球面顶上则是一束火一样红的 牡丹;左边这个在造型上与右边是一样的,但那花的颜色却不一样,虞美人是红 色的,那一大束牡丹则是白色的。 小姐站在那儿看得发了呆。 母亲的丫头见了她,叫了一声小姐,她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是想见一见母亲, 对母亲说一说心里的委屈。 母亲正在和人说话,屋子里坐在母亲对面茶几旁的就是那个被小姐的奶妈叫 着红娘的老太婆。此刻老太婆正瘪了个嘴笑着说话。 小姐根本不想理她,只对母亲施礼道:母亲。 老太婆那烂红眼看了小姐,一下子尖尖地叫出了声: 啊呀,这就是大小姐?天啦,哪里是人哟!分明就是天上的仙! 母亲笑得合不上了嘴,说: 小孩子,什么仙…… 小姐心里一阵阵地恶心,站起了身,说:母亲,孩儿回去了,先生要让我背 书呢。 当她走出去时,还听见背后那老太婆说: 太太,你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呀,这样一个仙女一样的人儿…… 小姐心里有话不能对母亲说,就是因为有那样一个该死的老太婆不要脸,还 好意思叫做红娘!心里满是气地走出来,但又看到这新颖别致的花台时,一种愉 快又浮上了心头。她站在这儿看了一会,耳朵里却不时听到影壁后那老太婆的活 象青蛙叫一样的笑声。她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尔母,婢也! 300 多年后,我站在那两个花台前想,倘若那天那个媒婆没有坐在小姐母亲 的屋子里,或者小姐没有注意到那花台与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话,还有没有后来 发生的事了呢?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那花台大约也不再是300 多年前的样子,因 为嵌着雪一样白的瓷砖,一看就知道是现代生产的。而且两个花台上的花草组成 了俗不可耐的“欢迎”两个字。但是我相信,当年小姐就是站在我现在站的这个 位置的,因为这时我站在这里也正可以听到影壁后边那屋子里年青的女讲解员清 脆的声音。 小姐突然想到许久没有到后花园里去了,说不定那里也变了样。 她这时已经忘记了父亲的训斥,忘记了那个老太婆的青蛙叫般的笑声。她从 前厅走了出去,看见父亲正在大门边接待客人,一看就知是县里的官员,大绿呢 轿有四个轿夫,也许就是知县本人了,正弯了腰从轿里出来。但她没有看到执事 队伍,那就是说县大老爷微服出访了。小姐看到父亲正弯了腰作揖。 小姐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她又退了回去,转到了杏园,然后从她的绣楼前 往后,经过一条不长的石阶梯,就走进了修得象父亲书房里的祭红大花瓶一样的 园门。往里一看,首先看到的就是水池,还有一块块叫人眼花缭乱的花圃……一 种说不出的新鲜油然而生。小姐记起自己至少有五个多月没有来过了,上次还是 去年冬至那天下了大雪,她带了小丫头来看过雪景的。 那座青砖砌就的水池里,一座琳珑剔透的假山矗立在碧绿的水里,看上去那 山就象挂在堂屋里的那古人画上的山一样。山间的几株松树干枝虬劲,伸展出去, 犹如抓天的铁手,那悬崖上,又是几络蓑草垂下,上面露珠晶莹……有小路蜿蜒 似线流水淙淙似琴,青苔湿湿怪石依依……小姐一下子甚至于感到了山间云雾环 绕凉风扑面,看到了草庐里的隐士、松下讲道的高人、仰天长啸的剑客、潭边垂 钓的渔父、荷薪归家的樵夫…… 小姐沉浸在了一种说不出的意境之中了。这假山在这里边也是很久了,好象 从来就有,但是她过去从来没有被吸引过。她记得这假山灰扑扑的,什么味儿也 没有。现在怎么就变了样了呢? 她来不及细想,就觉得她走了进去,听高人论道,看剑客舞剑,观渔父收钓, 听樵夫歌唱,甚至于陪隐士叹息…… 但同时,她又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为什么没有张生弹琴莺莺偷听红娘传书… … 她不禁说出了声…… 这时,小姐听到那边的花台边发出一声什么声响。 她生气了,什么人可以打断她的思绪!她转过身子,喝了一声: 哪个在那里? 我…… 那座花圃里站起了一个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