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以后发生的事和其他的类似故事差不多了。 从此以后,小姐一有了心事就上后花园里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小伙 子仍然把她当成一个小丫头。而且认定就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这也怪不得他, 虽然他看见这个小丫头和其他的丫环不一样,穿得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不一样, 气质不一样,但是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就是小姐本人。所以小姐第二次来的 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对话: 你又来了,我晓得你要来,所以我早就把那屋子收拾好了,你这次进去里边 就不会象上次那么脏了。 小伙子说。这话他本来是有很大的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他是一个憨直的人, 话从口里边出来就不象是玩笑。特别是今天小姐心里一肚子心事的时候,她听上 去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的感觉。 你怎么晓得我会来?小姐说。 刚才她到书塾里去,从大堂屋前过,看到父亲正在大堂屋里会客人,小姐知 道只有最重要的客人才在这里会见,她低了头快快地走,但是父亲叫住了她。过 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她只好走进去,低头向客人道了 万福。但听得那客人笑着说,果然是国色天香呀!老兄,就这样说定了,明年犬 子高中与否我都谴冰人来。她当然听得懂那冰人是什么意思,脸皮热了不说,心 里还一阵阵地不舒服。她说不明白为什么会不舒服。于是就没有去书塾而到后花 园里来了。 我当然晓得,我想呀,那姑娘是一个喜欢花的人,怎么就不会来了呢?我会 给她种出最好的花。 …… 小姐眼睛禁不住有点儿热了,她觉得总还是有一个人不管这个人的地位多么 地低下,总还是在想着她的爱好。 她一下想起了前几天小伙子做的那个老梅桩,便问了。小伙子似乎也正等着 她问,他一脸得意的样子,带着她走到了那间小屋子里。 小姐站在门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咋一下从太阳下从门边看进去,里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小姐想起那 次躲在里边仿佛也没有想到过害怕,但今天她有点儿害怕了。她抬头看了看小伙 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小伙子在里边也正往回看,只见那脸上,该长嘴的地方 一排洁白晶莹的牙齿! 她急急地往后退。但马上觉得手被抓住了。 进来呀。 一股力量从她的手上往心里冲去。她叫不出声了,同时一种非常熟悉的眩晕 从心底深处向上升,而且她非常敏锐地感到这两种东西在她的头顶相会了,成了 一片使人温暖的云雾…… 小伙子的手松开了,小姐站在那儿一点也不敢动。 突然,屋子里一亮,是小伙子把朝东的那面墙上的木板窗子打开,她看清楚 了整个屋里,果然很干净了。小伙子说: 你来看呀,这就是那老梅根子。 从她这里看过去,小伙子大半个身子正被明亮的窗框勾勒出剪影,那结实的 胸膛,粗壮的胳膊,还有那张脸,但同时更使小姐感到吃惊的是,从他的脸看过 去,放在窗台上的就是那老梅桩,但已经不是小伙子那天说的那种旅途老人的造 型,而象一个抚琴的人,他偏着头,那左手正按在琴弦上,使右手刚刚弹出的音 尽量地延伸延伸……右手高扬,是抹出了最后一个音符之后的停顿……那梅桩侧 枝上的几缕新芽绿得让人想起春天!不,小姐觉得那其实就是琴上飞出的乐音粘 在了枝上! 她已经忘记了刚才小伙子位她手进来时的那种眩晕,而是从那老梅桩上感受 到的一种说不出是让人愉悦还是让人发愁的感觉。 你做的是什么? 你看呢? 我看不出。 我做的就是你。那天你走了后,我就想呀,做成一个老头多没意思,就这里 锯一点,那里割一点,再这里磨一点,反正吧,一看就活象是你坐在那里弹琴… … 说着,小伙子笑了搔着头。 小姐心里一动,她想起了几句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 踟蹰。 呀,多好呀。她走上去细细地看了说。 我送给你吧。小伙子说。 小姐看了他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本来就是我家里的东西,你咋个可以 说送(!)呢?但又有几句诗浮上心里: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悦怿 女美。 先生讲过这诗的,但先生说,这里边的彤管不晓得是什么物件,也许就是戏 班子里吹的唢呐吧。先生这样说的时候大家都在悄悄地笑。那时,小姐想,那静 女大约是把父亲的唢呐偷了出来送给汉子的…… 但是现在,是这个小伙子送给她这老梅桩,虽然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家的。小 姐有点儿迷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小伙子…… 300 多年后,我站在当年小姐站过的位置上,看着地下的乱草。当年放花工 工具的小屋在事件发生没多久,老爷就叫人拆除了,现在这里是一面墙,往东看 过去,高高耸立着的是防匪的碉楼。 我想,这就应该是问题的关键了 倘若小伙子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位他以为是小丫头的姑娘就是小姐本人的话, 后来的一切也不会发生了;小姐这时要是怒斥一声:什么送,这本来就是我家里 的!那么,小伙子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说不定为了保住他的这只饭碗,跪下向 小姐求饶也是有可能的。后来的一切自然也不会有了。许多年后,出嫁了的小姐 回娘家来省亲,小伙子站得远远地看着从轿子上款款下来的小姐,心里只会责备 自己眼拙,当年把小姐当成了丫头子。当小姐进了大堂屋后,他会对自己的老婆 也许就真的是一个丫头,老爷喜欢他的勤快赏给他的说:那年哟,在后花园里, 我把小姐当成了丫头……。然后细细地说给老婆听。老婆肯定不相信:你,滚你 妈的蛋!你连小姐的屁也闻不到一丝! 我在描述这事件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去假设一番。我也知道这出于我的本 性,我把所有的同情给了小姐,这和大家的情感是一样的,但是我又把全部的憎 恶放在了那小伙子的身上,同时我又不象那位女作家一样地恨小姐的父母,我甚 至于相当程度上理解做父母的他们……我总是假设着如果这样,就不会那样了; 如果那样了,也就不会这样……我当然希望我能够顺利地说完这个故事并且在说 完之后大家没有觉得浪费了时间,所以,后边的一些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其 实也可以准确地猜测后边一小段时间发生事了。 是的,小姐对这个“氓”有了一种我们今天叫做爱情的东西。今天的青年男 女有了这个之时,心里是一片的甜蜜(我们排除痛苦的单相思),但那个时候的 小姐心里是一片的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所以她要一个劲地弄清楚。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我 的那位时时用历史唯物主义看问题的朋友说得好:时代的局限性注定了她不可能 弄清楚自己怎么啦。我也同意这种说法。今天我们的年青人有了这样的事,就可 以给父母说,要是父母不理解的话就可以对老师说,对朋友说,甚至给电视台电 台报纸写信打电话……就会有许多的人来帮助你。但是300 年前的小姐给谁说? 给父母说?没有说都是悲剧的结尾!给朋友说?小姐好象从来就没有过朋友;给 先生说?瞧先生那摇晃着的花白头,没说完先生就要跳起来放开脚步跑的。唯一 可以说的就是她的贴身丫头,但是,这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女子,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小姐越发想有一个红娘了,而当她一想到红娘的时候,她不禁有一种绝望的 感觉:他只是一个“氓之蚩蚩”,别说弹琴赋诗,他连半个字也认不到,即使有 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红娘又怎么样呢? 这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小姐独自一人又走进了后花园里,但是她没有看到小 伙子,她一个人在里边走来走去的走了一会,心里烦得不得了,她不知道是因为 没有看到在这里勤勤快快工作的小伙子而心烦呢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事儿心里烦恼。 好一阵,她才觉得她想见他想得不得了,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因为没有看到他而心 里发烦。 她害怕了。她怎么会这样呢?她逃出了后花园。 她要到母亲那儿去,她并不是要对母亲说出她的心里的事,而是和我们现在 的孩子一样,在母亲的身边就有了安全感。 当然,母亲今天恰恰一个人坐在杏园那堂屋里。一个小丫头站在她的旁边, 那右边的茶几是一个巧木匠设计的:上面有一个翻板,用棕包了的铜茶壶稳稳地 嵌在上面,要添水了,将茶碗放在壶嘴下,手一按,那翻板就带着铜壶翘了起来, 水就自己从壶嘴里流到茶碗里。小姐每次看到这个精巧的东西都有一种欣喜感。 许久以前母亲说过,当小姐出嫁的时候,也要给她做一对当作嫁妆的。那时,她 不明白什么是嫁妆,今天一看到母亲正按下翻板,那水准确地流到茶碗里时,心 里越发愁苦了。 女儿呀,今日没去先生那儿读书么? 母亲,今日没去。 不去也罢了,女儿家,认不认得字都是不关紧要的。我就没有想过要读书的, 这几十年不也就过来了。 …… 小女,可有什么心事要对母亲讲? 母亲笑了看着紧锁愁眉的小姐,心里计算了一下,女儿已经18岁了。不禁有 了一点儿自责的念头了: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把女儿已经长大了的事都没放在心 上,待会儿一定得向丈夫说,催一催冷家。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女儿不明白,我们做女人的就一定要,要嫁么? 小姐说出一个嫁时,那小脸早已经绯红了。 母亲自以为懂得了女儿的意思。便笑了说: 那是当然的,你想一想呀,要是女人都不嫁,那还要我们女人做什么呢?这 是圣人定下的从古自今的道理。你不是读了许多的书么?想来书上也一定说了这 些道理的,要不,你父亲怎么会常常说读书就是读圣人的道理呢? 那么,一定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么? 那是一定的。可能那些穷人吧,他们不要媒人,就只有…… 母亲想说“野合”这个词,但是想到究竟是女儿便不再说了。 就一定得门当户对么? 那是当然的,不门当户对怎么可以呢?这些都是圣人的道理呀。 小姐叹了一口气,说: 母亲,我回去了。 小姐的母亲这时有了一点奇怪地感觉,但是,她是主要想的是女儿大了,女 人一长大,心思就有点和平常人不一样。她想起当年的她也是这个样子的。一听 说媒人来了,心里就象兔子在撞一样。女儿走后,她也叹了一口气。但是她想到 的是女儿要嫁出去了。实际上,象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女儿养到这个年龄是有 点儿大了。何况还没有定亲!她知道丈夫早和南山的冷乡绅说好了,两家结为秦 晋之好,只是冷家小儿一门心思想进京赶考,取得功名,这使得丈夫大为不快。 前些天,冷乡绅来见了小姐一面,说的是遂了儿子猎取功名之愿罢了。明年中不 中的都定下亲来,年底就可以将女儿嫁出去了。她对丈夫蔑视功名不甚以为然, 家里能出一个官绝对不是坏事,他还和官们来往密切哩。但这话也不是可以就对 小姐说的,更何况毫无必要。她这时恰恰忽略了小姐说到的门当户对的话了,只 是当事情发生后,她才想起来,但显然太晚了。但是,即使她注意到了,又会怎 么样呢?就能改变小姐的命运么? 小姐从母亲那儿出来心里想了又想,她能想到的就是和母亲说了话等于没有 说,因为她什么也没有明白。这时,她看到小伙子从侧门进了藕荷园,他担了一 个挑子,这说明他回家去了。 小姐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地甜蜜上涌。她的脚也止不住地往那 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