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话之柳叶坞 作者:夜半二点 洵阳城有道德正街,一条青石板的路,干净笔直,在街口有座三层高的德正 楼。德正楼虽然是茶楼,但细点小菜整治的也是十分拿手,蟹肉包子,翡翠烧麦, 枣泥锅饼,样样闻名。所以每每人定之后,夜色把树梢一笼,洵阳城里顶热闹的 就是这个去处,喝茶聊天的,交际应酬的,听书小酌的,汇聚一堂。 今儿夜里,德正楼里仍是一样的热闹,但热闹之中,却透着股子异常的味道。 原来今天晌午说书的许先生突然犯绞肠痧,这是个急症,无论多强的汉子,一撂 就倒。可是客人们晚上来茶楼,谁是为了专门吃茶来的呢?说书先生在的时候, 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如今一旦醒木歇了,丝弦静了,心里不免别扭起来, 就像好好一壶香片,偏偏沏了一缸子冷水,让人舒心熨贴不起来。 德正楼的陈掌柜向客人陪着笑脸,一直谢罪不已,可今晚偏偏赶上几个好热 闹的主儿,脑门子上急出一层热汗,把帽沿都洇透了。城南绸缎行的王半城要恼 不恼,要笑不笑道:“早知道德正楼今晚歇业,我就不来了。”这话就重了。陈 掌柜背上的汗也洇了出来。另有人搭话道:“没有说书先生,开什么茶楼呢?陈 掌柜,不然你来上两段。”这人是城西的张员外,笑嘻嘻道,“不说书也可以, 唱一两个小曲。不然把翠映园的姑娘叫上几个过来。”这帮人不依不饶的当头儿, “邦邦——邦——”,三节一板的竹板声从街口那边传过来,余声袅袅,不用说, 这是一个唱莲花落的。好听一点,叫做道情先生,难听一点,便是一个斯文花子。 王半城等寻人耍乐子,立刻着人把他唤进来。那道情先生上得楼来,是个三 十左右汉子,面目还算周正,但左眉上一道长疤,破了相,右脚又有点跛,一身 清寒。不过身上还算干净,兰竹布的长衫洗的久了,不但泛白,都看得出丝丝经 纬来。他躬身施礼道:“几位爷台,唤小的来,不知有什么吩咐?”王半城道: “我们出钱替陈掌柜请个说书先生。”楼上楼下,一片哄笑。道情先生道:“不 敢,不敢。”王半城道:“现在就指望你拿大梁,也别说废话,都会唱些什么?” 道情先生笑了一下道:“懂得不多,象《王小赶脚》、《小化缘儿》、《韩湘子 三度林英》……”张员外道:“这些都算什么东西,不成不成,不是在砸陈掌柜 的招牌么!”陈掌柜一张脸已经比十月的蟹黄还要红,一径儿地苦笑。 道情先生问道:“几位爷台想听些什么?”王半城跷着脚道:“才子佳人, 那是些子屁话,不要;神鬼怪道的,子虚乌有,也不要;至于王侯将相,不干咱 们的事儿……”张员外嘴唇动了一下,他笑骂道,“……那些腥骚犯腻的更不要 提了,有钱逛窑子,没钱回家抱老婆去!”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王半城半眯着眼 道:“你就挑些清淡的,乡野有趣的事儿,讲来听听。丑话说在前边,讲的好, 有赏,讲得不好,咱们可就要罚,折了你的板子去。”几个人跟着道:“王老板 说的没错。”“快讲,快讲!” 此时轩窗大开,楼外柳枝被风一拂,沙沙作响,那人想了片刻笑道:“既然 这样,那小的便献丑了。就讲……讲一段关于柳叶坞的乡间故事吧。”他手里板 子当当一阵清响,朗声道: 打竹板,响连环; 各位好,听我言; 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桃花渡,柳叶坞; 昔季布,侠名扬; 英灵一片传今古,只为人间伐不平! 江湖夜话之 ——柳叶坞 柳叶坞是张家镇的一个小码头。张家镇不大,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个麻石码 头,用来系船、取水,清水河的一条支流环经小镇,穿过虎牙沟,然后注入黑石 潭。清水河通常都是四季长流,但这一年的冬天冷的出奇,就连河水都结一层薄 薄的冰。腊月初三时更是下了一场大雪,漫天飞花,四野扑蝴。这场雪足足下了 一天两夜,第二天雪停的时候,整个张家镇白茫茫一片,几乎没了影子。 大清早,“咿呀”一声,镇口人家的乌漆大门推开,从里面跳出一个女孩子 来。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面白唇红,嘴角带笑,系着一条黑乌乌的长辫子。 门一开,门楣上的积雪顿时扑簌簌地落下一大片来。女孩挽着个竹箩,正要出门 淘米,不经意给雪一扑,忍不住向前跳了两步,谁知脚下一绊,几乎跌倒在地上。 女孩子以为那是根木头,伸手在雪下一扒,突然扒出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出来, 除了鼻孔是黑的,一片惨白,她大叫了一声:“爷爷,爷爷!”一个老头披着棉 衣从里面走出来,“阿芸,又在淘气!”“爷爷,不好,死人了!”老头也大吃 一惊,两人七手八脚扒开雪,从里面挖出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来。老头在心口按 了一会儿道:“好象还有脉。” 老头忙把人抱进屋内,抽出一张席子,铺在地上。女孩看他把人放在席子上, 跳着脚道:“爷爷,地下这么凉,人都要冻死了!”老头不理她:“去,舀一盆 雪来,再烫上一壶热酒。”阿芸噘着嘴去了。老头剥光少年的衣物,摊开他的四 肢,然后拿雪用力在他全身上下搓揉起来。用了半盆雪后,少年青白的皮肤已经 开始发红,眼睛虽然还睁不开,但已经开始呻吟,老头这才把他身上擦干,又用 软布浸酒搓揉一番,抱到床上。女孩烫妥了热酒,倒了一碗捧过来。老头撬开少 年的嘴巴,灌进一口进去,少年身子挣了挣,一阵咳嗽。老头松了一口道:“好 了,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 少年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阿芸正打了一个鸡蛋,用蜂蜜和猪油调 成膏,笑嘻嘻地走过来,伸手揭他的被子。少年面色一红,想拉回来,可连一个 手指头都动不得。只好闭上眼睛。感到对方滑腻细柔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抹来抹 来。一时之间,面皮滚烧。对方不知道无意,还是促狭,手指头在他肋巴下一勾, 少年再也忍不住,又痛又痒,叫出声来。 阿芸格格直笑,老汉正衔着烟袋,坐在凳上打草鞋,摇摇头道:“淘气鬼, 天生只晓得作弄人。伢子,醒了就好,你这条小命,好悬丢在路上。饿了好几天, 来,也该吃些东西了。”少年早已闻得一股稻米的香气,只见女孩子从里间又端 了一碗浓浓的米粥出来,他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生气,眼睛直勾勾看过去。女孩 笑道:“谗猫一样。啊,还不让人说,这就生气了。来,让我喂你吧。”少年的 确气恼了,想自己接过来,但手臂一动,无数根针象蘸了火一样扎进身体里,痛 不可当。但他这次咬着唇,没有叫出生来。 女孩侧身在床沿坐下,“别逞强了你。你全身都冻伤了,不是爷爷帮你活血 通气,早就没命了。不要乱动,乱动的话,手脚会残废的,残废很好玩么?”少 年果然不动了。女孩舀了一勺粥,嘘了嘘,递他他嘴边,“喏,我熬的粥,加了 葱花,大油还有鲜鱼肉。香着呢。好吃么?”少年含了一口,贪婪地咽下去,米 粥果然甘腴香滑,肠胃顿时都绞成一起,“好……好吃。”一个喂,一个吃,一 碗粥很快见底了。看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女孩用手指在他嘴边一抿,抹去残粥, 笑道:“病后不能多吃,免得不克化,忍忍吧。我叫阿芸,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垂下眼皮。“阿芸呀,让人家好好歇着。”老汉道。阿芸嗳了一声,转 身要走时,听少年低低的声音道:“我叫元角。” 等少年再醒的时候,天刚好放亮,清晨淡淡的阳光把窗户纸照得透亮,窗口 上贴着一个福字,在阳光下红彤彤的。阿芸和爷爷已经在屋里屋外的忙活起来, 一个烧火煮饭,一个劈柴喂牲口。 “伢子,你是哪里人呀?是来走亲戚么?”吃完早饭,老汉又在打草鞋,他 一双粗大的手,却十分灵巧麻利,稻草在手里飞快地搓扭成麻绳,在鞋耙上左右 穿插,编出鞋底,再打好鞋筋,好象一转眼的功夫,一只细密结实的草鞋就变出 来了。少年说:“我……是德州上元村人。”“嗬,那地方可远着呢。来找人?” 少年点点头,“这里是张家镇么?”“是呀。”“柳叶坞……柳叶坞在哪里?!” 老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芸格格笑道:“我们家门口的石码头就是柳叶坞, 你到我们家找人么?嘻嘻。爷爷,咱们家还有亲戚么?”老汉笑道:“阿芸不嫁 人的话,就没有了。”阿芸啐了一口。少年喃喃道:“这就是柳叶坞呀。”好象 如释重负,很高兴,但又有些茫然的样子,他伸手往自己怀里面摸去,摸了半天, 是空的,“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找东西呀,”阿芸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簸箕出来,一样样翻给他,“给你。 荷包,不过是空的。一把小刀,仔细割了手。还有这个……”那是一个蓝布的小 包包,扁扁的,少年伸手来夺,阿芸把手一扬道:“偏不给你。”少年的脸上突 然迸出一个种极骇人的神色来,还未等他说话,阿芸已经把布包塞在他手里,做 个鬼脸道:“又不是黄金白银,很稀罕么。”少年紧紧攫着布包,却不说话,眼 神阴沉沉的,看着叫人害怕。 老汉得空点燃一杆旱烟,“伢子,你来柳叶坞作啥子呀?”少年闷了半天道: “柳叶坞,不是有神仙么?”“啥?”少年又道:“柳叶坞有神仙,有侠客。” 他向窗外望去,眉头攒的紧紧的,眼里却燃着一把火。老汉噗哧一笑:“柳叶坞 哪有神仙呀?清水河倒是有个水神庙,不过不在柳叶坞,要往上游走。” “不是水神,是侠客,是专管天下不平事的大侠客!”少年坚持道。老汉含 笑摇摇头,“侠客?那可没听过了。”阿芸突然叫道:“爷爷,我知道了!咱们 黑石潭里不是有个千金洞么?这里的人都讲,那是季布当年住过的地方。季布跟 着楚霸王打天下,后来汉高祖胜了,就要杀他。所以他躲在洞里。你不是也说过, 季布仗义疏财,一诺千金,是个大大的侠客,好汉么?” 老汉搔搔头道:“可是……那也不是神仙呀。”少年执拗地说:“是神仙。 侠客帮人做好事,死后自然变成了神仙。人家都说,世间有什么不平事,有什么 委屈冤枉,就可以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告诉里面的侠客神仙,他就会……就会 ……帮你,他可厉害得很呢,什么人不怕,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少年冻伤的脸 皮已经肿胀起来,面上却带着一副梦幻般的神情,一脸热望。 “那是唬小孩子的话……”“不是,才不是,是真的。”少年闭上眼睛,捏 紧手中的蓝布包包,“……是真的。” 老汉和阿芸对望了一眼,老汉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傻孩子。” 老汉姓庄,不是张家镇本地人,只带着一个相依为命的小孙女过活。不过他 酿了一手好酒,篾巴竹笠,各种竹器样样拿手,且人又本分热忱,很得地方上敬 重。庄家在小镇巷口,离官道最近,所以少年大雪弥天地寻过来,居然没有走错 路。 几天之后,清水河的冰就化了。清粼粼的河水象一面缎子,风一吹,便皱起 来,阳光洒在上面,就仿佛落下无数细碎的金丝和宝石。阿芸划着小船,顺着清 水河向下,两只白生生的手臂露在外边,双桨一扳,小船就轻轻一颤,仿佛鱼一 般的轻快地滑过水面。元角就坐在船头。消了肿以后,他皮肤上的冻疮好得差不 多了,不过手面上脱了一层皮,看起来好象在生白癣,显得十分好笑。 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元角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出了张家镇,河水愈来愈深,而且过了三四里之后,河道开始变窄,水流加 速,小船也愈发快了起来。船至中途,阿芸喊道:“看!那就是虎牙沟。”虎牙 沟是一片十几丈宽的河道,两岸都是犬牙交错的怪石,黑黢黢的自上而下压紧着 水流,从下面穿过去的时候,半空中的石牙好象随时都会猛地压下来一般,直看 得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不过穿过虎牙沟,水面似乎一霎眼的功夫就放阔放平 了,平顺得有如一面镜子似的。原来这边是山地低洼处,河水流至这里,汇成一 个小湖。周围的小山都很矮,山头上还薄薄积了些雪,象冒尖的馒头。 阿芸一边划桨,一边道:“这个地方,等春天来的时候才好看呢。湖边的草 一片绿茸茸,走上去,搔得人脚踝痒痒的。佛座莲花一开,满山遍野都着了火一 样。嗳,你看到那块通红的石麻岩没有,就在那下面,下面的那个黑口子,就是 千金洞了。”阿芸指的那个地方是一大块突兀嶙峋的石崖,在石崖接近水面的地 方,突然深深地凹洼进去。阿芸尝试着将小船划过去,好让元角把洞口看得更清 楚,那山崖凹洼处就是一个黑黝黝的入口,不知道里面有多深,但肯定很深很深, 水流到了这里都不再平静,而是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可怕的吞咽声。洞里面好象 藏有什么东西,正把湖里的水吸进去。 石崖的阴影罩在小船上,两个人都觉得身上寒瘆瘆的,心跳得飞快。阿芸生 怕被人听到,小声问:“还要看么?”元角睁大眼睛说:“划过去,近一点——” “再近一点——”“不行,太危险了。”阿芸嘴里说着,但还是贴着石崖又划过 去一些。 木浆刮破水面,哗啦啦地响,小船猛然上下一跳,象片树叶一样,倏地打个 旋儿,直向洞口冲去!阿芸叫了声不好,元角也立刻抢过来一只桨,两个人死命 一扳,借着水流吞吐的一股回涡之力,硬生生将小船从穴口前打斜里划了出来。 与此同时船身一阵剧震,船尾撞在后面岩石上,“喀嚓”一声折了半边。两个人 使出全身的劲儿,两桨如飞,终于将船划得远远的,这才停下来。你瞅瞅我,我 瞅瞅你,兀自一阵后怕。 阿芸说:“这个地方有神仙,我……我不信。”“可你不是也说过,季布曾 经住过这里么!”元角涨红了脸,“大家都说过,这个神仙最有本事,最灵验的! 德州城里的古大爷,他一家被恶人害死,就是一步步走到柳叶坞,求这里的仙人 侠客帮忙,最后把恶人杀死的!这件事我们德州人都知道!你们……你们怎么会 没听过?!怎么会没听过呢!!”少年转过身来,额角上的青筋迸老高,一副恶 狠狠的神情。 阿芸禁不住后退一步。少年低声说,“是真的……,肯定有神仙的。”两行 泪水从他的眼里滚落下来,他抬手飞快一抹,一转身扎到水里。但腊月的湖水, 冷得要命,象一把把的钢刀,刺得元角叫不出声来,他拼命游,拼命游,只觉得 猛然间掉到一个最最深冷黑暗的世界。 等元角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还是那熟悉的窗纸,红彤彤的福字。阿芸的眼 睛也是红通通的,因为元角一直发高烧,害的她陪着熬了两天两夜。“真是不要 命了。”她小声埋怨着。不过穷人家的孩子命都皮实得很,烧退了之后,又是一 个好好的人。但庄老汉严禁两个孩子再去千金洞了,一是要修船,二是因为湖水 底下有潜流,寒冬腊月还没甚么,如果春汛来了,那就太危险了。庄老汉打算着 把元角送回家,小孩子一人在外边,谁家大人不惦心呀。不过少年不肯走,又怕 把他逼急了,没准又钻进清水河里,老汉足足抽了一袋子旱烟之后,终于说: “你这个伢子真是条倔驴。罢了,那先留吧。给家里捎个信儿,就说留在这里做 工,跟我学酿酒。嗯,酿酒也是一门手艺呀。” 阿芸倒是很高兴,有人陪她解闷,有人给她支使了。元角跪下来磕头,要拜 师傅,阿芸忙在一边道:“怎么能大我一辈呢,叫阿爷!”元角也就跟着叫阿爷。 庄老汉每年仲春的时候,总要酿上三缸五香烧酒。这种酒不比一般的米酿, 糯米要用吉安的长粳稻,每料五斗,还要加上上好的檀香、木香、乳香、川芎和 没药,这是五香,考究得很。还要加丁香,人参,白糖霜,红枣和胡桃肉。在大 锅里蒸熟了米后,晾凉,再到下料封瓮,一共十五道工序,一丝也马虎不得。因 为这酒大热,封瓮之后,每七天要在正午的时候开缸打耙一次,这一天还须得是 大晴天,如果没日头得话,酒就困了,败了味,一连七七四十九天,赶在三月三 前完工。等三月三这天开封,就不叫五香烧酒了,而称之为春风酿。 “知道为什么要赶在三月三么?”阿芸和元角坐在河边剥红枣,“三月三是 每年皇帝祭天的日子!”元角吃了一惊:“这酒是给皇帝喝的么?”阿芸道: “皇帝呀,皇帝离咱们这儿远着呢。想喝还喝不到呢。这是给镇子里的大户人家 上祭用的。”阿芸咬着他的耳朵道:“你每天半夜里都跑出去做什么?”“没做 什么。”“骗人是小狗。”元角不说话了。阿芸道:“我都看到了,你每天夜里 到我们家码头上磕头,照照镜子,脑门子还青着呢。喏,我在柜子里给你放了一 瓶苏合酒,拿来揉一揉,可以化淤,以后就不用张着幌子了。” 元角摇头道:“我不要。”阿芸道:“不要就不要。还省了咧!”她攥了一 手枣核,使劲扔了出去,枣核噼哩啪啦落进河心,一阵水花四溅,然后小小的枣 核就象一只只红色的小船,顺着水缓缓漂下去。阿芸突然叫了一声,抓住元角的 衣领,忙道:“你看到了没?看到没!”元角几乎给她搡到河里面,恼道:“看 到什么?!”阿芸的眼睛闪闪发亮:“枣核呀。”元角再看的时候,枣核已经漂 到下游去了,阿芸低声道:“看到没,这条河是一直通到千金洞的。季布大人在 这里没有庙,也没有祠堂,你一个劲地烧香磕头,痛死了也没用。他怎么能知道 呢?不过,我现在倒有个主意。” 元角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阿芸得意地道:“你有没有放过河灯?” 放河灯是各地孟兰会的习俗,为了超度游魂,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上元节,都 有“斗灯会”。人们用纸折成一朵朵莲花的形状,然后把半个茄子,或者是西瓜、 苤蓝掏空,插上点好的蜡烛做托,往河里一送,让灯自然而然地顺水飘流而下, 排成一队水灯。据说有一盏灯灭了,就有一亡魂被超脱,不在世间游荡受苦了。 穷人家的孩子买不起灯,就在荷叶上插一支香,也放到水里,谓之荷叶灯。无论 城镇乡郭,凡有河渠湖泊之处,上元节几乎没有不放河灯的。 “我们可以做一些河灯,放到小湖里,这样子的话,所有的灯都会漂进千金 洞,就算洞里的神仙睡着了,突然间家里变得亮堂堂,也会被吵醒呀!你可以在 灯上写上你的名字,还有……生辰八字不要写了,被水鬼拾了去就不妙了。啊! 别拉我……”阿芸尖叫了一声,扑通掉进了水里,她摸索着,双手掐着元角的脖 子,尖声道,“你干吗拉我下来。”元角咕噜吞了一大口水,两臂乱划:“我太 ……太高兴了,不小心,不小心跌进水里来了。” 无数颗红枣在两个人身边漂呀漂的,女孩在啊呀啊呀地叫着,懊恼着,少年 哎唷哎唷不断地讨饶…… 元角和阿芸凑了几十个铜钱偷偷溜到集上,买了两刀纸,庙里的和尚舍了他 们许多蜡烛头,但还是不够,大和尚就说,你们去街上找陈三吧。陈三是个外来 的化子,用蜡油画大疮,画了一身,跟真的似的,庙里的蜡烛头都给他捡去了。 凑够了蜡烛头,篾条是自家的,劈成一条条篾丝,然后拿面粉打浆糊,晚上院子 里的月光亮堂堂的,两个人就坐在那里扎莲花灯。谁都不出声,院子就便静悄悄 的,只有篾丝毕剥毕剥的声音,偶尔庄老汉翻个身,咳嗽一声,或者阿芸抬起眼 来,悄没声地笑一下。 庄老汉说酿酒的绝窍就是一湾好水。水不好,再好的料也都白饶。庄家用来 酿酒的水是附近的一汪山泉。那山泉就在一个石窝窝里,每天,只从石壁上渗出 那么一小潭,要在五更天露水干之前,划船过去,爬上山,然后用竹子引进竹桶 里。庄家用来装水的竹桶是节厚重的大毛竹,紫铜箍,三指厚的竹箬盖,不装水 的时候足有七八斤重,装满了水,把人的胳膊都拉折了。 庄老汉问元角怕不怕吃苦,元角说不怕,庄老汉说那明儿个就由你打水了。 这座山虽然不高,但去泉水那边有条山溪道,山溪里全是滑不溜湫的圆石头,大 小不一,石头给溪水一润,在加上山间的早雾露水凝在上面,简直比结了冰还滑。 第一天的时候,元角根本没有打到水,整个人在小溪里跌得头破血流,半边膀子 都肿了。庄老汉用药酒给他又搓又揉,然后领着他上山,演示给他看,要踩哪块 石头,在哪里落脚,还要怎么使力换气,元角学了一上午,才知道要怎么过这条 山溪道。 一天,两天,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每天晚上,庄老汉都要把他抓到床前, 用药酒把淤伤揉开。“疼不疼?”有时候,庄老汉一边揉一边问。“不疼!”元 角咬着牙,恨恨道,两片泪花在眼眶子转来转去,最后硬是给眨了回去。阿芸倚 在门边,捂嘴直乐。元角第一次打回半桶水的时候,阿芸还特地买了两斤的五花 肉,用枯荷叶包着,然后切成四四方方几大块,加酒,加料用慢火煨熟了。肉块 酱得红通通,明透透,用筷子一扎,颤微微地直晃。三个人高高兴兴地大吃了一 顿。 元角吃到一半,再也咽不下去了,提着筷子冲出去,靠着门口的石榴树,呜 呜地哭了出来。他哭得很伤心,嗓子都哑了,但哭过了一气后,心里就痛快多了。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阿芸在里面喊,“嗨,该喝汤了!”元角这才别别扭扭地走 回去,低眉顺目地把饭吃完。 晚上在院子里时,阿芸不象往常那么爱说爱笑,用庄老汉常说的话来形容, ——终于把喇叭花掐掉了。元角捱了半天,问道:“你……你怎么了?”她的两 片睫毛忽闪忽闪的,漆黑的眼珠在睫毛下弯了元角一眼,“我?我可没怎么哟。” 沉默了一会,元角赌气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阿芸正搓着灯芯草绳,揉 蜡捻,摇头道:“你自己的事儿,爷爷不让问。” 元角也一副不想讲的样子,后来他慢慢地说:“在我家里,阿姊最疼我了, 无论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我先留着。我最喜欢吃荷包蛋。每年过生日的时候, 阿姊总要给我煎一个。”“有个姊姊真好。”阿芸羡慕地说。元角把手探进怀里, 捏紧了那个篮布包,“这一年的生日,阿姊……依然给我煎了一个……” 阿芸小声问:“你阿姊……还好么?”元角的眼神又阴沉下来,变成那幅可 怕的样子,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我阿姊给坏人欺负了。我走的时候,她一直 在房里哭。我阿爹去到那个畜生家评理,却给他们赶了出来,气得吐血,病倒在 床上。别人都说……,是我阿姊不好,”元角咬牙切齿道,“他们都在胡说八道! 我阿姊最好了。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跟上元村,下元村的人说一句话。他 们都是坏蛋,满嘴里嚼蛆,只会糟践人!我……我要让那个畜生一家好好瞧着, 我们元家可是有汉子的!”元角恨恨把竹刀劈在地上。“我从家里拿了一把刀, 摸黑寻到他们家大院,”阿芸“啊”的一声,瞪大了眼睛:“你杀人了?”“没 有,”元角闷闷道,“他们家是镇里的财主,有人在夜里看家,我被他们捉住了, 昏乱打了一顿,掼了出来。” 阿芸松了一口气,道:“你记得古大爷说过的话,想为家里人报仇,才会来 柳叶坞的吧?”“是的。我以为,这么有名的神仙,一定会有人建座庙来感激祭 奠他,谁知……你们都没听说过。”阿芸伸手往天上一指,“你看今天的月亮, 多圆呀,等到明天就是十五了,二月十五是太上老君的生日,也是百花娘娘的生 日,如果许什么心愿,一定是最应验的。何况你这么心诚,神仙有灵,一定帮会 你。”元角看着天上的月亮,也点点头。 二月十五这一天,非常非常的长。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月亮爬出来了。元 角在柳叶坞边放下第一盏莲花灯,莲花灯在水面上中晃了一下,慢悠悠地向下游 飘去。然后,又是第二盏,第三盏……,但有几盏灯漂着漂着,也不晓得撞上什 么,慢慢沉在水里了。元角忙跳下河游过去,尽力把它们都捞起来。不过沉下的 莲花灯浸了水,自然再也浮不起来了。 阿芸说:“来,咱们去千金洞。”她解了小船划过来。静静的夜里,月光象 一大片水银一样流泻在河面上,不时被木浆打破,碎成无数片,细小的,闪烁着, 跳跃着,或沉或浮的莲花灯都给他们抛在后边。 二月十五的晚上,的确有种神奇的魔力。 两个人到了千金洞边,把一盏盏的莲花灯全部点燃,然后放到水里,一片灿 烂琉丽的灯流映着天上的银河,不断地朝着洞口涌过去,黑黝黝的洞穴里星光点 点,无论谁看到,都不会怀疑那里是神仙洞府。阿芸放了木浆,把手掌合拢在嘴 边,大声喊道:“季布神仙!季布神仙!”“元角是个好人,你要帮帮他呀!” 帮帮他呀……,周围的小山也一起回应着。元角也想喊,但他的嗓子哽住了, 叫不出声来。他心里默默讲:“季布神仙,我的阿姊也是个好人。求你帮帮她。” 两个人一直等到所有的河灯都寂灭了,这才掉船回家。湖边的马齿苋和江荠 草都已经开花了,到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和野花的香气。晚风习习,把阿芸 的辫子也吹散了,一根根的发丝拂在元角的面颊上,很轻柔,又有些痒痒的。 阿芸一边划船一边道:“阿角,你许完了愿,是不是就要回家了?”元角嗯 了一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回家了,那时剩下我一个人多没意思呀。阿角, 既然你不喜欢上元村,下元村的人,那不如搬到我们陈家镇来住。夏天的时候, 我们可以一起钓鱼,摸虾,捉螃蟹,秋天菱角莲子熟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上山挖 木菌,芋头,这山上还有白茯苓,用来做糕好吃着呢。好不好?”“好。还可以 继续跟着爷爷学酿酒!”两个人咯咯地笑着,划过虎牙沟的时候都不怕了。 放完河灯后,元角一直盼着做梦,希望能梦见一个大胡子神仙(季布是大胡 子么?),告诉他,他已经重重惩处了上元村的那一家子。发掌心雷(张天师?), 把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三月三后就是五月五了,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还要喝菖蒲酒。菖蒲酒要 用九节的菖蒲草捣出青汁来,然后和着糯米,加上细曲来酿。元角现在打起水来, 已经快多了。按庄老汉的说法,踏着露水去,再踏着露水回来,就算是个好把式 了。元角也想家了。这一天打水回来,看见柳叶坞泊着几只小船。这些人往往是 从外地来买酒的,或是贩米,买箬叶竹器的。元角原本没在意,后来看见里面一 个人很眼熟。他划过去:“这位大叔好。” “哎呀,小哥好。” “大叔在德州买过瓷器么?” “是呀,是呀,小哥认得我么?也是德州的?” “我……在上元村有亲戚。大叔,向你打听一个人,上元村有个财主叫做元 满财的,他……他儿子……” “你说的是元家老二吧,他呀,可厉害着,春天乡试中了秀才。啧啧,瞧人 这一家子,得意着呢。他们家今年还娶了新媳妇呢!”那个人絮絮叨叨又讲了好 些话。 但元角脑袋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想哭,又想叫,想把这整个清水 河都颠个个儿,一把火在他胸腔里烧,烧得他着了火一样。他拼命地划,左一桨, 右一桨,小船象离了弦的箭一样,飞快射出柳叶坞。他心里有个声音说道:“骗 人!骗人的!”他一口气划过虎牙沟,来到雁儿湖(因为湖畔长满了雁儿肠)。 千金洞还是蛰伏在那里,深不可测。元角站在船上,大哭道:“神仙,你是骗人 的么?!你是骗人的么?”他哭着哭着,一个猛子扎水里面。远远的,好像有人 在叫他。但他不管。他一劲儿地往千金洞游过去。 水冰凉凉地,只有少年脸上的泪才是热的。 他游呀游,水流象无数双手,推着他,把他推进黑黝黝的洞口。春天的湖水 涨了,洞口显得更加低矮阴森。元角游了一会儿,胸里憋得都快炸了,他抬起头 往水面上浮,但水流又恶狠狠地把他拉下去。他迷迷糊糊地想:“我要死了。” 水流拖着他往前走,然后有什么东西似乎把他一下子撕开了。元角全身一轻,晕 了过去。 全身都疼。他想:“我死了。”不过一股清新的空气吹到他鼻子里。元角老 大不愿意地睁开眼睛,眼前明亮亮的,却不是他熟悉的窗格子,让人很失望。等 元角彻底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石窠子里,有一颗大石笋把他拦在这儿。湖 里的水仍旧沿着石笋下的涵洞飞快地流着。在石洞很高很高的地方,裂了一个大 口子,阳光就从上面的缝隙里射下来。正午的阳光,很扎眼。 元角不知躺了多久,直到身边水响,一条大鱼翻了上来。不是大鱼,那是一 个人,拎着他的腰带把元角提进洞里,那人说:“哎,真是一条倔驴,拿你没法 子。”那人的声音很熟,是庄老汉。但又不象是庄老汉,他的背也不驼了,更不 咳嗽了。站在那里,身板挺拔,象座小山。庄老汉拉着元角的手说:“伢子,你 不是想看看洞里有没有侠客,神仙么?来,跟我走吧。”元角跟着庄老汉,沿着 石窠子往上走,不晓得弯弯曲曲走了多远,好象一直爬到了山顶上。最后两个人 弯腰走进了一个石洞里,这里很整洁干燥,地面上铺着一大片稻草,在稻草上站 着一个人。不!那是一具白骨嶙嶙的骷髅。骷髅手里握着一把剑,剑插在石壁上, 它就靠着那把剑站着。骷髅黑洞洞的眼窝正朝他们看过来。 元角毛发倒竖,握紧庄老汉的手:“阿爷,这……这就是季布么?”庄老汉 说:“季布或许在这里住过,不过他早出去做官了。汉高祖不但不杀他,还给他 大官去做,他干吗留着这儿呢。”“那这是谁?”庄老汉跪在地上,给骷髅磕了 一个头,然后摸摸它的手骨道:“这是我师兄。来,你跪下来,磕上三个头,叫 师叔祖。”元角恭恭敬敬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叫道:“师叔祖!”他心中 灵光一闪,“阿爷,这个师叔祖……是不是那位专杀恶人的侠客?” 庄老汉拍拍他的头,算做回答。庄老汉指着石壁上一排字,慢慢念道:“日 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伢子, 你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么?”元角虽然没有念过书,但也懂得一点:“是要杀坏人, 打抱不平么?”庄老汉道:“是也不是。你看这个磨字和这个损字,学武之人, 虽然要仗义执言,但也须得一个忍字。伢子,什么叫坏人,你知道么?人命不是 香头,掐灭了,可就点不起来了。”元角道:“做坏事的,自然就是坏人了!杀 了坏人,好人才能过活。” 庄老汉只是嘿嘿笑了一声。他说:“伢子,做人只能靠自己。靠神仙,靠侠 客,都没有用。你愿意跟我学武么?”元角颤声道:“愿意!”“学完本事做什 么?”庄老汉厉声问道。“阿爷,我要学师叔祖!……杀天下的恶人!”庄老汉 捏了他一把道:“好孩子,别忘了今天说的话。” 石笋根下系了一条铁链,缘着它,庄老汉带元角游出了千金洞。以后的日子, 元角白天跟着庄老汉学酿酒,晚上学击剑,等到霜降,香雪酒还没下曲的时候, 庄老汉把他叫道身边,阿芸递他一个包袱,包袱了有两件新缝的棉布衣裤,一套 单的,一套丝棉的,还有十几两碎银子和干果肉脯。阿芸的眼圈有点红红的。庄 老汉咂吧着旱烟袋道:“元角呀,你可以先回家了。回家过年,一家人也团团圆 圆。”元角含着泪接过来。这大半年的功夫,元角的个头已经抽高了,脚步轻快, 带着一股子精神气。不再象个孩子了。 阿芸划船把他送到镇里的大码头,她说:“元角,你回不回来了?”元角上 了渡船,一船的人都在好奇地窥着这对小人儿,元角的脸涨红了 ,但他大声道: “——回来!”这嗓子真脆!渡船上的人都在笑。元角没有笑,他看阿芸的小船 越来越远,渐渐被白茫茫的蒲花给吞没了,心里象含了一颗青脆糖梅一样,酸溜 溜,又甜津津的。 十天之后,元角到了德州。快到家了,他的一颗心跳得厉害,没耐心住店, 背着包袱飕飕地在路上撒欢似的跑。他想:“我要先回家。”可是要去下元村一 定得经过上元村,元角还是忍不住悄悄走近元家大院。这套大宅子,吓,雪白的 照壁,两丈多高的院墙,院墙都是厚石砖砌的,刷成石青色,衬着蓝汪汪的瓦片, 水洗一般。元角提了那么长时间的泉水,腰法和腿脚早就练出来了,轻轻一纵, 手在瓦上一拨,就已经翻过院墙。这边是后院,种了许多石榴树和芭蕉,抄手游 廊沿着一个大池子七拐八拐,也不知道通到哪里。 元角正不知如何是好,从远处走过来两个大姑娘,一个提着灯笼,一个端着 盘子。两个人说说笑笑,一个说你踩了我的脚,一个说你灯笼打得偏了。一个说 快走吧二爷还饿着呢,另一个问怎么这么晚还没吃呀?那个说小少爷满月后二爷 刚送二奶奶回娘家去了,那一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人嘻嘻笑着说起来咱们二 爷以前可野着呢。 元角紧跟在她们后边,一时间,他想起了阿姊,想起了阿爹,还有不停抹泪 的娘。那年他过生日,荷包蛋还只吃了一口,为什么?一家这么伤心,一家还会 这么快活?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在他身子里面点燃了,红红的,映到他的眼睛 里。剩下的事,元角已经不记得了,好象是厢房的门开了,好象是一个男子走了 出来,然后他握住一把刀,刀拔出来的时候,是一片鲜红…… 元角拼命地跑,象阵风一样。他从上元村跑到下元村,笔直地跑回家里,大 力地敲着门,“娘!娘!我回来了!阿爹,阿姊!我是阿角呀!”屋子震动一下, 顿时热闹起来,有人披衣服下床开门,有人点灯,元角的娘冲出来,一把将元角 搂在怀里,又哭又笑:“阿角呀,没良心的娃子,想死娘了!”元角给娘勒得透 不过气来,然后听见一阵婴儿的大哭大叫声,他的姊姊元菱抱着一个娃娃也挤过 来,“阿角,你终于回来了!”元角的爹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 就好。” 元角看着那个娃娃,娃娃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呀呀地挣出小手 来。阿姊羞涩一笑,脸庞有些红。好象有人在他耳边说:“这个娃子,做了舅舅, 吓傻了。”娃娃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金锁片,明晃晃的,不会是“元”字吧?元角 用不是自己的声音问道:“姊……,我……做舅舅了?”“——就是上元村的那 个臭小子!”有人在说。 元角曾经看过街坊的胡屠户杀猪,把猪杀完后,在猪腿上割一小口,然后把 嘴凑上去,一通猛吹,慢慢猪皮就鼓涨起来,越吹越大。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好象 就涨得要飞起来……,要飞起来,如果不飞起来,地上那个阴森森的可怕的洞穴, 就把他吃进去。 元角总觉得自己象是在做梦,梦醒的时候,不是看见阿芸,就是看到庄老汉。 庄老汉坐在床头吸着旱烟,用旱烟锅敲了敲元角的肩胛骨:“伢子,醒了没有? 还睡!”元角模模糊糊道:“没醒,我在做梦,做了一个恶梦。”然后他娘走过 来说:“阿角,快醒醒!”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回来的路上,庄老汉一直跟在他后面。幸好元角的姐夫 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一些皮肉伤,不久就养好了。以后对这个小舅子不免又敬又 怕。因为这件事,老丈人也不再打他出门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年后,元角跟着庄老汉回陈家镇了。庄老汉带着他又去了一趟千金洞,他把 那柄剑从石壁上拔了下来,剑拔下来,师叔祖就躺在了地上,很安然的样子。 庄老汉说:“现在这把剑就可以传给你了!” 尾声 青衣汉子讲完,没的让人打一片哈欠。“不好听。”王半城剔着牙花子,懒 懒道,“不过勉强沾点乡间野味。”有人道:“不好听,就该罚!折了他的竹板 子。”汉子苦笑道:“各位爷台,饶了小人的吃饭家伙吧。”王半城朝着众人笑 道:“你看这人真真可怜,吓成这样。算了,给他几个钱。”王半城身后的随从 打袖子掏出几十个铜板,扔在地上。铜板丁零当啷地作响,满地直跑。汉子也不 弯腰去捡,两片竹板一夹,一个一个丢在渔鼓筒里,“谢大爷赏!”几个人闹够 了,也要走了,吩咐着道情先生:“明天再来,赶早儿!陈掌柜,你放心,明个 儿我们自己带菜碟来,免得万一你德正楼的大师父闹病了,那不就糟了么!呵呵。” 一行人下了楼去,只撇下有苦难言的陈掌柜。道情先生一跛一跛走在大街上, 啷里啷当地敲了几下竹板,“哎哟么,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 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凄冷的歌声一直拖过整个德正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