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尘 作者:夜半二点 一、萍水 明前这日清晨,青浦县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春雨。虽然过了惊蛰,尤有些凉, 但这雨丝细又飘,象一簌簌的蝶粉,又似脉脉春烟,直把远山近水都薰得氤氲如 醉。 在大埔坡角下有个小店,临着余沪的官道,此时客丁零星,在这雨中微透着 一点凄清。店主是徽州人,因为近海倭寇肆虐,举家内迁,爱这边的风物,索性 盘间小店住了下来。 店主在门面前支了一大片竹棚,零散地摆着些方桌短凳。 等着雨渐褪了,来往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有喝口茶,歇个腿,呷上一两口老 米酒的,还有一书生带着个小厮也不知是不是外出游学,占了个桌角在那里吃面。 店主看他很清秀文弱的一个人,没想到吃起面来,一连吃了三大碗,不由暗暗咋 舌。 那小厮生得黑炭脸,人却是极秀气。吃完饭,从骡背上取出了一方黄杨木的 茶船,然后也不知从那里摸出两只轻白小巧的杯子,汲了滚水烫了烫,才从竹筒 里倒出些茶叶来。 店主以前也是商贾之家,看那翠色芽形,分明是明前的信阳毛尖,一时心痒 难搔,凑过去道:“小哥你要是不急,小老儿店里还蓄些许年前的新雪,可比这 井水要淳厚得多。” 小厮自然欣喜,看着店主忙不迭地捧出个花瓷坛子来,两人一老一少,竟相 见投机,煮起茶来。 那书生随便取了盏一饮而尽,却被小厮横了一眼道:“少爷,哪有你这般喝 茶的?” 书生笑道:“有你们这般煮法,自然就有我这般喝法的。” 说话间,路上来了一批流民,老老少少几十个,都是一色的疲惫不堪。店主 叹道:“怕又是倭寇扰边,流离失所的。听说最近浙东江南、江北等地倭寇犯边, 沿海数千里同时告急,有的一径已经杀到芜湖金陵来。唉。” 书生说:“听老伯说话好似带了一点新安郡的口音。” 店主道:“是呀,我们徽州可出了两个不得了的的人物来,勾着外寇掠杀乡 土,真是大大的了不得。” 店主的婆娘怕他惹祸,在那边啐道:“咄!你这个老嚼舌,还不快来切菜下 面。老娘这里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你倒有时间打场闲混了!”她朝主仆二人赔 笑道,“两位哥儿,您儿慢慢喝着,其实这天下哪儿来说理的世道,猪狗命猪狗 活罢了。” 店主看起来很是怕老婆,讪讪地蹩了进去。 这时听得一阵车轮滚滚声,就见一辆大车自南疾驰了过来,书生少见车马有 那般快法,仿佛一座小山似的轰隆隆压境而来,待近了,座上人一勒缰绳,其中 有匹黄骠马惨然长嘶了一声,猛然扑到在地上。 一个青衣汉子从车上跳下来,他面色苍白如纸,透着一种淡淡的单薄,也不 知道多少天没有睡了,一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却越发显得那眼神烁如暗焰一般。 他随手往桌上丢了一锭碎银子,声音暗哑道:“店家,来三斤肉脯,二十张 大饼。酒两坛,清水两袋。” 店主婆娘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大肚汉,楞了楞道:“有有,客官烦劳你等一 下,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这人盯着柳树桩下两匹健马,突然问道:“请问是哪位的牲口,在下身有急 事,要暂时借用一下。” 那是两个皮货商的脚力,其中一个呐呐道:“这位先生,我们兄弟赶货,这 个么,……”两人四只眼睛放大只见汉子从皮囊里拈出一根金条来,黄灿灿,艳 人眼目。那条黄鱼足十两有余,别说两匹健马,便是十匹二十匹都买了。两人没 想到这人一身寒酸,出手如此豪阔,说话人硬生生一转,“这个么……,与人方 便义所不辞,义所不辞。” 小厮那里撇撇嘴,甚不以为然。 流民里不知何时地走过来一个小姑娘,伸着一张黑黑的小手向众人乞讨。到 了皮客那桌,一人撵着道:“走开,走开。” 那汉子原是闭目端坐,突然睁开眼睛,就看这小姑娘不过十一二的年纪,整 个人瘦得一根骨棒似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好像只剩下双大大眼睛,皂白分明。 虽然是个孩子,但那脸上却透着一种异样的沧桑,连眼神都是深深的。 汉子把她招过来,从怀里掏出方手巾沾着水,把她小手擦得干干净净。他一 个粗大的汉子,做这种细腻如斯的事情,不免有点笨拙。但他敛目低眉,又仔仔 细细做的极为认真。店主老婆看得眼圈一阵子发红,对着店主喊道:“当家的, 还不煮一大锅热面汤,这么多人虽然吃不饱,也可以暖暖肚腹。”店主倒是在里 面笑着应了。 那小厮捅捅书生道:“少爷,你看人家……” 小姑娘细细的脊背一缩,象只小猫一样偎在汉子的身边。在她幼小的心里头 一回感受到如此奇异的温暖,无关同情怜悯,任谁也想不到冷峭得冰石一般的大 汉会散发出这般柔和的力量,便如群山含着一泓春水,让人不觉想安憩在旁。 这时日已过晌,只听得一阵嘈杂声,一小队官兵从小道里穿了出来。绳捆索 绑押着一群人,那群人衣衫破败,满面困顿之色,老的有五六十,小的十三四, 也不知是官兵从哪里捉来流匪逆民。后面有一个官差骑着匹马,手里挽条皮鞭, 见谁走得慢了,就是两鞭子抽下去。打得人群里哀号连声。 歇脚的人看了,都暗叫不好,悄悄把财物掖了起来。那两个皮货商更是胆战 心惊,站起来想绕进林里避上一避。早被骑马的眼尖一眼看见,大声喝道:“那 两个贼厮,见官就跑,定是倭匪无疑,拿下拿下!” 这一声喊来,几个官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两个人摁倒在地上,扇了几个大 耳光。马上人冷笑数声道:“把这些人好好搜搜,说不定都是同党。”诬良为盗, 自然是官兵不二的敛财之道,几个人笑嘻嘻地道:“参将说的是,看这些人生得 就不是好模好样,奶奶的,还不都给大人站好!” 一个兵差从流民里拉出个年青女子,手伸进衣襟里在胸脯上狠狠地掐上一把, 狎笑道:“徐参将,你看这娘们,这浪荡劲儿,可不是个匪婆么?” 马上参将捋着小胡子,板着脸道:“说的也是,拉回去咱们兄弟晚上可要好 好审问审问。” 汉子突然叹了口气,抬头望望这天,天色清朗,下了一场雨后越发显得湛然。 上天造物,春花秋月,朝晖晚霞,有这般美法;可上天造人,忠奸善恶,好坏贤 愚,却有如此恶者! 徐参将还在那儿洋洋自得,猛然听得一阵风声,一个青花大碗竟迎面飞了来, 那碗去势也不快,但就是万万躲不开。哎呀一声给打倒马下,直打得额上头破血 流。 有人扯着脖子喊声杀官了,十数个人围将了上来。 汉子用一只左手,也只是一招野马分鬃,或抓住指,腕,肘,臂,或拨髋, 肋,肩,颈,随手一抖就摔出一个人去。这一摔出去,就是重重的一跤,一时没 谁能爬得起来。 书生看了只是薄薄一晒。 徐参将躲在马腹下不敢爬出来,嘴里尤恫吓道:“大胆狗贼,你真是吃了熊 心豹子胆!知道我们是谁么,我们大人是严相的门生,你犯下这样的大罪,不乖 乖受缚是要灭族……哎呀哟……” 汉子一把把他拎起来,冷笑道:“高某只听过严贼,倒没听说过什么严相。 睁开狗眼看清楚,高爷额上有条疤,眉角有颗痣,你如胡乱抓人坏了高某的名号 去,少不得斩了你的狗头来。”汉子把他提到车前,突然抽出他腰间的单刀,只 是一刀就将那马头砍了下来。 猩红的血喷了徐参将一身,已经唬得他说不出话来。 汉子套好车马,又从店主那买了二十斤青盐。将些碎银子放到小姑娘的手里, 想说什么,终只是笑了笑。他一笑起来眉目柔和,竟十分清朗。他对店家说: “老板,剩下点银钱,麻烦你将死马收拾干净请大家吃一顿吧。” 店主红涨着脸说:“不劳壮士你破费,小店这点心意还是有的。” 汉子也不多说,上了车策马狂奔而去。这长长驿道,八只铁蹄翻转踢踏象一 阵急鼓,虽渐渐远了,尤留着一丝铿锵。 小姑娘把那手巾一折,一个人也顺着这条路慢慢走下去。阳光把她的影子照 得很短,很孤零,又有一点梗韧。 小厮牵了两只青花骡子走近,“少爷,人已经走了,咱们也去吧。” 二、劫杀 主仆两个人在路上款行,一匹快马嗖地从身边擦过,马上骑士回头看了他们 一眼,呸地吐了口浓痰。小厮不是躲得快,差点撞在脸上。 他恨恨地从行囊里抽出一乌木弹弓来,书生说:“十三,别淘气。” 十三撇撇嘴,还是暗地里还是扣上一枚石丸。就在这时又是一匹快马擦身而 过,他想既然你们是同伴,代罪一下也无妨,悄悄一丸打了出去。他的眼尖,手 法又准,这一丸正打在那马的左后腿弯上。黑马痛嘶一声,几乎跌倒,马上骑士 骑技甚是精湛,身体轻轻一跃,持缰一拉,硬是把马提了起来。 他一回头吓了十三一跳,那张脸枯瘦短小,硬是被利器削去少半,左面眼睛 只是剩下个黑洞。他朝十三嘿嘿一笑,径自去了。 这笑容里藏着说不尽的恶毒,看得十三背后寒毛都乍了起来。 书生叹了口起道:“原来秦岭双凶也到了,看样,那人一时也是走不了了。” 两人又走了二十多里,前面路面赫然一片殷红,血迹狼籍。走近了一看,在 一滩血迹中零散着七八个马蹄。分明是活生生地被人砍下来的。 书生说:“单刀会的阴风斩。”他深思了片刻道,“看来还是没能留住他, 秦岭双凶只怕又白白送了两只健足去。” 十三在附近发现两匹马尸,胃部一阵翻腾,急忙催促道:“少爷,快走吧!” 书生面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是呀,也该快了。” 等近了松江府时,暮色渐合。一江淮水清澄如练,迤逦在九峰。明代松江府 棉纱织业盛极一时,素有“衣被天下”之称,又是鱼米乡,颇为富庶。 主仆两人到了一个石桥口,就看见那辆大车停在一排岸柳下。江边杨柳披风, 偶或间杂着几枝新杏,嫩绿薄红中透着几分江南水乡初春的旖旎之色。 在桥头坐着一个渔翁,戴了顶细竹笠,正垂杆闲钓。 姓高的汉子就站在其侧,他一身的长衫都已经破烂,风摆起衣角,有尘土有 血泥。在他的背后背了柄古拙的长剑,余晖中金色错碧。 他低咳了一声,缓缓道:“老丈可否借高某一行?” 那渔翁说:“你这汉子真是奇怪,你走你的,我钓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关?” 那汉子也不多说,一步一步,如凿石刻字,慢慢走过去。 渔翁好像正钓了尾大鱼上来,腰肩一挺,整个一根鱼竿绷成一个半圆,或左 倾右摆,扶摇不定。 两人一个静,一个动,静者似林间之木,韧而尤坚;动者如风中之羽,浮而 不坠。就看那根鱼竿越绷越紧,杆骨发出一阵阵格格的声音,快到最后急如爆竹, 咔嚓一声从中折断! 那汉子晃了一晃,苍白的面上腾起一片嫣红,而渔翁面前的整个水面都砰地 炸起,溅起一大片的水花。 就在这电石雷火的一瞬间,两个黑皮水鬼从桥下箭射而出,一只短刀,一柄 新月斧,破出森森寒光向那汉子袭去。 书生手一缩扣向腰间,但还是忍不住凝止。十三则在一边不由啊的一声。 一道暗青的光华从汉子的背上闪出,象缓缓一层水波,被风吹开来去,它不 甚快,也不甚慢,平平推向四面八方,亦不分远近。 唯有在水波乍敛时,溅出一片血光来。 一个水鬼被他斩于桥上,另一个被渔翁一钩拉到水里,只削下三个手指。 汉子站在桥上,看着清碧色的江水里泛出一线红丝,他说:“为何拦我?” 他的声音虽低,但有一丝清透,一直传出很远。 渔翁在那里强笑,“高都秀,若你留下车马,尽管只身而行,天下又有谁能 拦得了你?” 汉子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原来如此,内贼外寇,国已非国。” 渔翁道:“高都秀,你说这种话,是要灭门诛族的。” 高都秀冷笑道:“云亭银钩,你既然做了朱门门下狗,还配在这里跟我说话 么?还不快滚!”他这一个滚字在舌尖炸出来,如一声春雷,敲在渔翁脑海中。 渔翁面色一红,隐恨不发,掉头走了。 高都秀突然一拳击在自己的胸口,吐了一口淤血出来。转过身对着书生道: “足下一路不舍,有什么指教么?” 书生淡淡一笑道:“在下受人之托,要留高兄一程。高兄你看这松江府,人 物繁盛,莼羹鲈脍尽可尽欢,何不多盘桓几日?两日之后,如果有谁想找高兄的 麻烦,江都阳府都一力相承。” “江都阳府。呵呵,我高某人的面子好大,连江湖三大世家的金面玉颜都一 路垂青来了。哼,翻云江都手,覆雨君山指。”他冷笑道,“可惜高某的事情向 来不假手于人,阳公子有意就请了。” 他嘴角犹有一丝血痕,衬着苍白的面色,竟有点锋利如刀的感觉。 书生也不急,慢慢道:“在下曾经在仙居看过高兄出手,那时高兄但凭一套 龙虎掌折郑氏兄弟于闹市。当时兄弟想高兄这套掌法虽精纯,但灵变不足。自信 以一己之力,纵不胜尚以匹敌。但是等到今天,看到高兄出剑,才知武学涵蓄之 妙。这世间的水,有细小如泉者,有巍然如瀑者,还有山河大江,乃至汪洋。而 上天行云布雨,断不会以北海之量倾南田。” 他微微一笑道,“兄弟唯有佩服两字。”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羊脂玉瓶,倒 出两颗红丸来,“这是敝府密炼的紫芝丹,内伤疗治很有奇效。高兄如果不嫌弃, 就请收下。” 高都秀接到手中,淡笑了一下,随手服下。 书生目光闪动,“高兄你对兄弟如此推爱,难道都不怕药中有毒么?” 高都秀挑了挑眉,“高某一条烂命,要是把江都阳府的金字招牌砸出个窟窿 来,倒也值了。”那药甚香腻,遇津则化,有如一条清线直抵胸臆,然后一阵暖 意下达丹田。 书生微笑道:“兄弟忘了告知高兄,紫芝丹虽然无毒,但用了一剂九叶莲, 如果服下了总不免要酣睡一日。”他笑容如此温和,熏人欲醉,“高兄内功精湛, 大概只需要两个时辰吧,那不如让兄弟且送你一程。” 三、寒刃 十三清叱一声,甩鞭策马,一边笑一边说:“刚才真的是好险呀!” 书生懒懒倚着车厢,“险什么?” 十三咯咯笑道:“我还以为少爷你真要把咱们阳家的招牌砸个窟窿出来,那 未免……未免不太好看。” 书生在他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小贼,一个心都偏到别人那去了,也不向着 你家的少爷!” 十三正色道:“大老爷说过择善固从,这择字和从字当然是要紧得很了!” 书生笑骂道:“难道你家少爷就不善了?” 十三笑着说:“少爷,不是十三多嘴,你这善是独善其身的善,高大侠的善 是轻己为人的善。” 这回书生倒是没有生气,在他心中正是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没想到 让十三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给说穿了。虽然是豁然开朗,但又象人眼在暗色中突然 看到一线天光,不禁有点刺疼。 过了小昆山时,天色已经大黑。道旁的林木筛下点点月光星辉,夜凉如水, 只听得清脆的马蹄声敲过路面,车辙辘辘。 十三捱不得困,靠在阳青的腿上睡着了,他虽睡了,但一双眼珠子还在眼皮 下转个不停,脸上带着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梦。 阳青揭开一线车帘,向里望去,就见高都秀盘膝坐在车内,心志端凝,正值 物我两忘之际。在他面上有朱砂色缓缓推升,衬着半面铁青十分怪异,颇有点象 道家的引火烧身内疗之术。此类行功多为凶险,外界稍有干扰,不免立刻有走火 如魔之危。 萍水相逢,竟以性命相托。 阳青心念电转,暗想就这短短两个时辰,除非我死了,否则断不会让这人有 何损伤。他心中豪气顿起,把缰绳一振,那马在静夜中清嘶又是一阵放足疾驰。 十三给惊得醒了,迷迷糊糊道:“少爷,让十三换手吧。” 阳青道:“你先睡一会儿,不妨碍。” 十三打个哈欠,也向车厢望了望,压着嗓子说:“少爷,你看到没,那车里 只有一口棺材,臭臭的,不会真是装着死人吧?” 阳青向他做了噤声的手势,十三憋住气,学着他凝神倾听,但只听见风过林 梢时掀起一片片轻浪,然后间有一只夜枭啼号。听了不过多久,就觉得那叶涛声 中似乎有一线急浪,正隐隐穿波破水而来。 阳青听得清楚,这是一骑四人,马足裹着软毡正衔尾追来,他把马缰交给十 三,冷然道:“我说杀字的时候,你立即走,一刻也不要留,必要时只护着高大 侠离开就好。”。 他想了想又道:“如果我回不去,告诉大老爷百年基业虽然成难毁易,但大 厦将倾必难瓦全。” 十三紧抿着唇,只是重重点下头。 这时听得蹄声渐迫,敌骑已然追上。阳青立起看去,就看马上骑士装束怪异, 高束发,窄袖斜襟,竟是一副东瀛的武士的打扮。 一个人蓦然抢过马头,手起刀落,划出一片寒光斩来。这一刀简厉之极,出 手又是如斯之快,大有避无所避,挡无可挡之势。 阳青剑不及出鞘,唯有堕腰一倾,那刀锋擦着发顶而过,一刀砍断车厢搁板, 去势尤未息,将车篷劈开一线。阳青抽出腰间的软剑撩向对方的腰腹。 他这一剑也去得快,那人马上一斜,剑尖已经在他腹部划出一条伤口来。但 那人似如不觉,锋回刃转,又是三刀。阳青在车上腾挪不便,举起软剑一格,就 听哐啷的一声,整个小臂都震得发麻。 那人见一刀削不断他的长剑,不由也恩了一声。 这时另有一骑合刀扑来,阳青一个灵狸翻身,脚尖一勾住车顶,悬身腾空, 自上凌下一剑向来骑刺去。来人长笑一声,竟持刀迎上,这倭刀柄长二尺,刀长 三尺余,只怕阳青剑未及敌,便有身陨之祸。阳青没想到异族中也有如此高手, 喝了一声杀字,合身击下。他拼出左肩横去撞对方的刀刃,也要将其格杀于马上。 前骑正挥刀向他拦腰斩去,这一刀见看落空,一个大旋弧顺势截击。 阳青挺剑刺去时,就觉对方刀锋一歪扫过肩头,那人闷哼了声,长剑已经贯 胸而入。阳青手中但有借力处,剑身一弹,一个细胸巧翻云轻轻落在马背之上。 也就在这刻不容缓的一刹那,前者的长刀霹雳而来,其势不能再收,一刀将 后骑人头劈掉半边去。红血白浆,便如一花怒放。 阳青掀下敌尸,兜马一转,正好挡住三骑的来势。 拔剑回击,杀人夺马,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阳青虽然也稍经历一些江湖鏖战, 但从未感觉有惊心动魄至此者。背心泌出一层冷汗。 他横眼望去,就看后两骑一高一瘦,高者穿着一身藤布拓枫直衣,褐色的长 裤裙,手里扶着一把长刀正迎视而来,这个人神色倨傲,居然说了一口流利的汉 语,“先生的武技很是精妙,不如让我领教一下吧。” 另一人面带轻蔑道:“松平伊秀君,这人就交给我好了。” 阳青冷冷一笑道:“你来又何妨。” 两人下得马来,阳青听见一个极细的声音在耳边道:“此人听说是一刀流的 高手,务求一击必中,阳兄小心了。”阳青听见是高都秀的声音,心中不由一宽。 两人对峙而立,那人大喝了一声,刀出如电,霍然劈来。阳青早心有成竹, 见他肩头一动,整个人已凌空跃起,一支长剑带出一线寒光,直刺向他的井肩穴。 剑尖就要刺进那人肌理,阳青突觉一股寒气迫睫而来,似乎明晃晃的一段刀 尖就在眼前,若天枢北斗之悬。而那股森寒杀气更如一面巨网,无所不在。 阳青腾空一个轻翻,连换了好几个姿势,终觉得那点刀光避之不去。等他弹 出两丈落在地上,才发现那个松平伊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扬刀出鞘,他身形未动, 只是臂与刀平直,凝坐在马上。适才如跗骨之蛆般的刀光似乎只是幻觉。 阳青禁不住怅惘若失,也禁不住汗湿重衣,心想这是什么刀法?什么刀法?! 四、长庚 阳青正惘然间,车厢后篷大开,暴射出无数银晶来。高都秀喝一声,“走!” 抖出一条长鞭把他拉入车厢内,那边十三令出景从早已扬策马疾奔。 就听得车后马嘶人喝乱成一气,那松平伊秀仍平淡的声音缓缓传来,“当后 会有期” 阳青进了车厢才发现,那篷暗器原来是一大把青盐。这车厢内很是轩敞,短 几矮凳都收到厢壁内,中间端端正正摆了一口朱漆的棺木。 如今离得近了,果然闻到一股腐殖之气。腐气夹杂着一丝腥香,这气味虽是 虚的,但浓厚起来直象往人的胸腑重重打上一拳。 阳青压住烦恶,苦笑道:“真是难为高兄了。” 高都秀只是淡淡一笑,倒了一碗酒递过去,“阳三公子不是正为此而来么?” 阳青以指叩碗道:“我听说大盗王直自从被朱纨公驱出双屿,勾结余党纵横 海上,现更在日本松浦五岛据地自称徽王。他虽人在海外,但仍一边结交朝中权 贵,一边延寇肆虐,尤为可恨。江湖中风传高兄不久前纠众劫了他一批北上贿金, 让高兄见笑了,以高兄的脾气,劫倒是无不可,纠众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高都秀听了不由失笑,“金珠我虽然不曾劫,但顺手牵羊倒是取了些。”他 从车厢角落里拉来一个破烂的藤箱笼,随便打开,就看里面露出几十根黄灿灿的 金条来。 高都秀随手掂了一根,在两指间转动,“还有一些南珠美玉,犀角象牙,都 是累赘之物。那日我走得急,索性裹在渔网里搭上一只铁锚都踢落在舟山的沈家 湾。” 阳青听了不由愕然,“不过,不过听说这批事物里面有一些要害的文柬。高 兄也……俱付之于水?” 高都秀微哼了声,一伸手把棺木掀开。 棺材本来就是用来装死人,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里面平平整整躺 着一个青年的男子,他本来五官也极端正,时间久了面目不免浮涨。一身的黑色 夜行衣,被刀锋割得零碎,苍白的皮肉和狰狞的伤口象群怪异的鱼争着要从网缝 里挣脱出来。 阳青一阵眩晕,兀地落下泪来。 在散盐石灰上平放着一柄断剑,剑柄密密缠着野蚕丝,有一根断了,扯出一 段飘零的银线来。 这柄剑完好的时候,三十六路行天剑从南至北诛了多少豪恶,在海宁江浙一 带又杀了多少倭寇。如今主陨剑殉,唯有那剑光还是寒的,森森冷冷,却再没有 鲜血能令它热起来。 高都秀等阳青定下来才说,“这岳贤也真是条汉子,就是他率人在舟山劫的 贿金。那天也是凑巧,我看到长庚门的求助花信赶到鹰嘴岩。” 阳青猛地抬目道:“高兄你也是长庚门内的兄弟?!”他不由显得难以置信。 嘉靖年间,因为倭寇肆行,不但为祸福建广东一带,而且因江南富庶,一路 长驱余杭。朝廷所设卫所,多兵溃官腐,往往任其鱼肉。就在几年前,倭寇犯苏 州,掠物杀人无数,而且一把火烧了阊门枫桥的商市。当时百姓逃往城中,竟被 苏州长官以防觇谍之名拒之门外。 更有有一股倭寇不过七十二人,自浙江严州、衢州,过江西饶州,历徽州等 地,而至南京。南京的明军与之接战,死伤八、九百人,而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 而去。 各地大埠往往自己组建乡兵,而长庚门更是一时之秀,在门中有许多江湖黑 白两道的人物,推少林武僧为首,三大世家为辅,或集财,或参战,各尽其力。 在嘉靖三十四年王江泾之战,更是屡建奇勋。 长庚耿耿,其心中天。这八个字,江南武林没有不敬佩的。 高都秀面色沉郁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是长庚中人。至于高某不过是化外 野民,我看厌这个朝廷,这个世道,倒宁愿放舟买醉。”他神色一放即收,继续 道,“那天我去的毕竟还是晚了,他受伤在先,又被贺川十一卫追杀,实在是伤 重不救。在临死前托我一件事,就是要将王直贿赂权臣的账目送到吏部尚书李默 手中。” 阳青道:“吏部尚书正性格刚正,持六部之首,又素来与严党不合。这封文 柬用得好了,只怕可以立使朝野改观。难怪庙堂之上,江湖之远,闻者风动。高 兄,这条路可是凶险得紧呀。” 高都秀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抽出一封漆金的书柬。 阳青接过来,手一抖打了开,其实这书柬本封都已被刀锋撕裂,凝着片厚厚 的血污,哪里还翻得开?不过是极小心地揭开一页,有的字被水洇散,有的字被 血掩住…… 阳青咬了咬唇,硬咽了一线腥咸下去。 月光从顶篷裂处洒下,似一大片银纱,已经有些清淡,毕竟天色要亮了。东 有启明,西有长庚,迎接黎明的启明星就在夜阑里闪烁。 也就在这一刻,阳青从来没觉得夜这么长,这么黑过。 王江泾一役虽然大胜,歼灭倭寇近二千余,但总督张经非但没有被评功,反 而被以视军为名行搜刮之实的赵文华诬以“养寇失机”的罪名下狱杀害,致使江 浙海防前线一片溃败。 这赵文华正是严嵩的权门狗!真如朱纨所说: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 衣冠之盗尤难。 岳贤是把这党派之争权贵游戏都看透了,但他又看不透,看不透沿边百姓的 生死流离之苦,泼辣辣的热血还是要硬溅出一线星光出来。 唯长庚耿耿,其心中天。 五、大梦 高都秀点燃一盏壁灯,在明暗吞吐的灯焰下,夜色更暗,直吞天食地。他冷 然一笑,缓缓道:“其实这份书柬就算是真的送到李默手中又能如何?杀了严氏 父子,难道就没有别的权臣奸佞?除非换了一个皇帝看看,可就算是换了,也不 见得如何?” 他轻轻道:“不过一场大梦,醒来之身尚在梦中。” 阳青怔怔看着手中血柬,半晌说:“蜉蝣一日也是一生,龟鹤千载也是一生, 总有比这碌碌人生更重要的吧。”他又不由一笑,“高兄这一路艰辛,又何尝不 是如是呢?” 高都秀道:“这么一个好汉子,我总不能任让他的尸骨飘零。他必有至亲至 爱之人,还缘悭一面。再说,高某在鹰嘴岩上杀伤了贺川十一卫中的三人,与其 让他们缠着不放,不如一并诱杀!杀到他们新阴流派的高手出场也算是大慰生平。” 高都秀不知道什么时候挽鞭在手,也没看到他身形怎么展动,他手里长鞭一 甩已破篷而出。听得车厢上痛哼了一声,翻滚下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黑衣,只露了两个眼睛出来,还没落到地上,抖手射出进几个铁菱。 高都秀也甚为促狭,挥鞭抽落暗器,任那人窜入林丛也不拦挡,只是鞭梢一 卷在那人屁股上唰地重重一鞭。 这一鞭很是清脆。有夜鸟惊起,呀地一声冲入静空。 灯光勾勒下高都秀的脸轮廓分明,带着笑,很有一点跳脱之色,他说:“这 几天陪着岳兄,心中颇有些郁闷之气,总要拿这些宵小聊泄一番。” 阳青听了又是得趣,又是酸楚。 高都秀说:“等天明到了新市,只怕要与阳兄别过了,如果以后有机会过江 都,少不了去叨扰一杯清酒。” 阳青把目光投向夜色,微笑道:“高兄怎么忘了,兄弟还跟那松平伊秀还有 后会之约,这么走了,岂不是要错过?” 两人相顾,不由莞尔。 “难怪江湖人称阳府子弟,满堂皆英。” 高都秀道:“那个松平伊秀的刀法玄异,当时我在鹰嘴岩便是给他砍了一刀。” 他袒开衣襟,就看左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倭寇用刀,大多狭而长,全刀五 尺,再加上刀手善腾跃,双手持握或单手砍杀,在短兵交接时极为骁勇。但也是 因为兵刃过长,如果一击不中,往往后继无力。不过这个松平伊秀么,好似已经 得窥以意驱刀的上乘武道之境。” 他一时陷入沉思好像还在回想那一刀,许久道:“一对一,我也未必能赢他。” 阳府武林世家,家中藏典颇丰。阳青道:“据我所知,东瀛武术分明暗两流, 也都是从东土传入。明者为刀剑术,习者多为武士游侠。前者事权贵搏名利,而 后者往往是武道上的孤行者,以探寻天人之境为己任。其中中条兵库头长秀创建 了最早的剑道流派中条一刀流,而渐渐分演成神道流、影流和中条流三大源流。 近来听说更有阴流声名鹄起,取玄幻之术,无刀之斩。”他的眼中有神往之色, “今夜那一刀,也不知道是不是书上所说的天悬,燕飞?” 高都秀听得入神,问道:“那暗者想必就是忍术了?” 阳青道:“我也不过是照本学舌罢了。忍术又名隐术,相传起源与汉五行、 六韬,传到日本后糅合了东密修行与山中伏击术,自形权谋阴诡一流。隐术者精 于追踪,隐匿,刺杀,多豢养于名族大阀门下。行径奇诡颇类似湘滇的鬼门,但 是持身自修又有点近于大晦若渊的藏密。” 高都秀说:“看来松平伊秀多半是阴流中高手中的无疑。” 突然有人幽幽叹了一口长气,这口甚长,听之在左,忽焉在右,犹如鬼啼。 然后另有人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又是大笑声,又是缠绵已极的婉转呻吟声,一 时间哀不欲生,乐不可支,喜不自胜,诸般生色纷沓而来,象开了一片繁花,撒 了一张巨网,顿时化天地为有垠,欢喜烦恼无限。 高都秀冷笑道:“说到鬼鬼到,怕是湘西鬼门的六部天魔舞。这小小伎俩, 也来卖弄!” 有一女子的声音幽微道:“黄泉饿鬼,血食无着,各位施舍些吧……”她这 声音如抽出一根长针,曲曲折折直穿入人的脑内。 十三在前正勉力端坐,鼻口观心,身上微有些摇摇欲坠之势。 阳青淡笑道:“有此舞岂可无乐。”他从十三身上抽出一只横笛,就唇轻嘘, 几声清悦流丽的笛音凭空滑了出来。笛音象崖间的岩溜,淅淅沥沥泻出些许流珠, 渐渐地散珠汇成小溪,蛇行岩上。 那溪水行到缓处,汩汩宛转,偶尔有丽音迸溅,象水里跃起一尾银鱼,岸边 投下一片落花;行到那峻急处,又如一条游龙,拔空而上,愤出一把利剑,破壁 穿云,顿时摇落了无数风雨雷霆。 等天威骤敛,细风霁雨,花木扶苏,又是一片春风无限的景象,最后仿佛一 声叹息,说不清的欢欣感伤,终渐低渐远,迤逦了千峰万水去,杳入云烟。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踏碎了最后一丝余韵,一时间林更静,夜更幽。 有人在夜里咳嗽两声,“江都阳府,呵呵,清心之术,嘿,怎么也趟这场混 水?阳家家大业大,难道还要夺我们兄弟的口食不成?” 阳青也只是横笛微笑。 听得前面有一阵重如石鼓般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多时从暗影里走出一个瘦 小的花衣驼子,他翻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看了过来,嘿嘿笑道:“湘西四鬼一不长 眼睛,二不长见识,这车篷上分明钉了长庚门的表识,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 胃口吞下去?” 六、云聚 阳青却是认识这个驼子,花衣南祺,凭着一双天罗掌横霸一方,是冀北黑道 上有名的魔头。 湘西四鬼中有人幽幽说了声,“长庚门?长庚门有甚么了不起,这天下总不 成是它的吧?” 驼子呵呵笑道:“许老大说了这么多鬼话,只有此言颇中我意。听说那批红 货中有一方辟水寒玉,拿来练你那玄阴掌倒也不错,咱们五五双分,你看如何?” 湘西四鬼那里一时默然。 扑哧有人一声轻笑,一个娇滴入骨的女音响起,“三三另四,不如让我红姑 吃亏一点,拿个单三怎样?”一只墨色的小驴慢慢破草走上道来,上面插斜坐了 个红衣女子,纤腰欲折,石榴红的撒脚裤下露了双天足,似搓玉凝脂。她戴了红 纱的帷帽,看不清颜色,但那入骨丰姿任谁看了都是目中一亮。 四鬼中有轻吁了口气,“玉蝎钩。” 女子在纱后笑,“奴家的小名不是给人随便叫的,朱七,待没人时你再慢慢 叫来。” 那朱七顿时噤若寒蝉。 阳青三人觉得就象社戏一般,看着人物纷呈,当最后所有人把目光都投注过 来时,高都秀这才道:“还剩了谁?” 女子在那里笑,“这位高大侠风仪可俏得紧,你要是不嫌弃,那三成就当奴 家的嫁妆留下好了。” 高都秀不善于跟女子应对,只是淡哼了声。 这时天边已泛出一线淡青,林翳间的轻雾袅袅,渐渐淡了也散了。 花衣南祺一步步走上来道:“就让老夫先领教领教你的手段如何?”他每走 一步,手掌便殷红一分,等站定,已血红如火。其余诸人也乐得有人上前送死, 凝目观战。 花衣南祺运了半天劲,却拍出一个轻飘飘的掌印,那掌印象一大片红色枫叶 由二化四,四变八,八衍十六,转眼间幻成无数掌影,铺天盖地而去。 诸人虽在旁观,一时间也有突入局中,无力脱身之感。 有人冷嗤一声道:“中原武学,不过泛泛。” 高都秀在袖底击出一掌,在诸多掌影中唯它清晰明快,一线劲疾,漫天红枫 仿佛被支利剪当空截断,“啪”的一声暗响,两人已应了一掌。 南祺天罗掌被对方抓住枢纽,一击而破,正错愕间,突然觉得对方这一掌居 然四脉皆虚。他心中狂喜,真气全力贲注,竟然一掌把这劲敌打得飞了出去! 高都秀身在空中,挺手一剑,把适才那发话人一剑刺死,道声:“一!”身 形鹏转,又是一剑,“二!” 来者七卫,牵一发而动全身,顿时寒兵罗列。其中一人马上跃起,劈手一刀 逆风斩。 滇西四鬼中更有朱七手里扣了十根三才钉,本来就是想在激战中偷袭,这电 石雷火的瞬间也不容迟疑,全部都朝高都秀等人暴射过去。 晨曦下,蓦然一片急雨。 高都秀剑势已竭,看着面前的刀光激射来,不由任那冰冷的寒气透肌而入, 每一分毛理,每一根经脉,如同洗筋伐髓一般,居然有种飒然清透之感。 不 过脚后足踝一紧,阳青挥出的长索立把他从锋上拉开。那劲气在他脸上划出一条 白痕,片刻之后,才有血溢出。 他一退骤进,抵隙而击,又刺落一人。 松平伊秀面有恙怒之色,长刀电出,两个人战在一处。这两个人一个至刚, 一个至柔。刚者锋芒尽敛,如收风雨之势于方寸,含而不发,一刀破出,星悬云 垂;而高都秀掌法犀利,剑法走的却是柔和无极一路,因静而生动,返虚入明。 所以一个唯见淡定,一个独现舒游。 这一切变化如此之快,花衣四鬼也都看得一楞。花衣南祺往地上唾了一口道: “奶奶的这倒奇了,冒出一大坨东夷倭寇来!” 四鬼心切重宝,哪里管那么多,几个人向阳青十三围去。 红衣女子欠欠摆了一下腰身,就听丁零丁零无数脆响,向四人射出一片梨花 铃,有人不提防,背上中了一颗,不由大骂道:“玉蝎钩!你这娘们儿太没…… 江湖道义!” 女子笑道:“南老说你们不长招子,真是言之不虚。各位不是线上开扒的好 手,却非要硬挺着脖子吃这口糙米饭。车上不过三两百黄金,也值得送命么?!” 四鬼中的许老大听得更是恼怒,“屁话!那玉蝎钩你来做什么?!” 那女子用手虚拂一下云鬓,娇滴滴道:“许老大你难道没听过么,易得无价 宝,难得有情郎!”这句话慢慢散开了去,抖落一身风情。六风散 一行鲜血从高都秀脸上缓缓滑过,渐温至凉。他手持金错剑,抱空守虚,对 方那滟滟刀锋看了去,咫尺俱成千里。 他长剑只是一勾,划出一记天圆地方。剑意经行处,收波挽澜,蓄十数年的 真气于其内,成一方弱水,羽落舟沉。 有一些被风摇振的落叶,一些轻尘,在空中稍稍触及,荡了一个轻旋便落入 圈中。晨曦堪堪照将过来,影中的流尘泛着一色淡金,有若虹吸。 这个剑阵看无形却似有质,被松平伊秀刀势牵引,略有盈缩。 松平伊秀学的阴流一击必杀术,尤湎于天狗抄悬星斩,其意取于星之坠,天 轨不移;日之照,万亘无差。自试刃以来,鲜少敌手。但此时一眼看去,对方全 身上下无一不是破绽,不过弦弛于内而盈于外,有如千钧之力系于一发,稍加引 发,无人能预测后势如何。 这分明是死而后生之术。那这一刀,是发,还是不发? 阳青执剑为高都秀掠阵,不敢稍有分心。 那边红衣女子掌中露出一枚玉钩,纤影游回,斡旋在四鬼之间,或一记武陵 垂柳,或一招灞桥横萧,就看一片红衣百般缤纷。她的轻功高妙,兼之出手又毒 辣,攻所必救,虽然以一敌四,仍甚暇。 许老大给她缠得紧,没口子骂道:“谢玉斜你这妖女,看上人家小白脸就想 倒贴,也不看自己什么出身!阳府要了你去,土鳖都上天去!哼……” 女子的玉钩在他臂上划了道,立刻冒出血来。 十三手里扣了颗石丸,恨不得多生出两双眼睛来,心里还在胡思乱想,“难 不成真看上我家少爷了?”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烦恼。 这厢正想,花衣南祺已窥空掠了过来。十三一个小锤想挡,哪里挡得住,就 看一只殷红怪掌劈面击落。十三心里喊了声糟,却见那只怪掌突然一转,向后拍 出。原来是红衣女子追尾截击。 南祺怪笑一声,心下却恼极。暗想尔等都拿这我这天罗掌当儿戏一般,当想 接便接么?!左手虚压,一个袖底乾坤藏在右掌下蓦然递出。 红衣女子避之不及,被他击前胸。南祺正得意,突然见对方口一张,飞出一 线银芒来,正是江淮姑射门女子的防身暗器,檀星。 南祺大叫一声,被射中右目。 红衣女子娉娉婷婷道:“南老总该听过,艳若桃李者,毒若蛇蝎。”她帷帽 已落,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玉容来。 阳光慢慢爬上一片林梢,叶缘如砥,偶尔有风吹过时,浮动无数乱金。 松平伊秀的刀一寸一寸压回鞘内,天地间那仿佛负若苍穹的重压终于也一丝 一丝地从身上剥离。他突然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欣慰,侥幸,但又搀杂些许失 落。 高都秀仍静里场中,无甚欢悦,也无甚自矜。 松平伊秀忍不住道:“阁下的剑法却为高明,但,就武道而言,求生死而不 求胜负不免流于下乘。” 高都秀冷笑一下道:“阁下的刀法也颇为高妙,不过以此践虐我国民,卑劣 何如?”他金错剑归鞘,冷冷道,“你若心有不甘,半年后再来找我。” 松平伊秀上马回头道:“日后必来讨教!”。一行人铩羽而归。 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红衣女子。她理理妆鬟,向高都秀屈身行 了一的大礼,“未亡人这里谢谢高爷,把我那狠心郎带了回来。”她这一动,内 伤便再难压住,咳出一口血来。 但她面上仍是笑语盈盈,“也谢过阳三公子和这位小兄弟,这一路可辛苦得 紧了。” 谢玉斜看到岳贤的尸体,也不甚震惊。她轻轻解开他的衣领,在岳贤的颈项 间系着一条丝绳,上面穿着枚玉牙。剔透晶莹的羊脂玉,微有血沁。 谢玉斜伸手紧握住玉牙,一时间十三觉得她就要哭了,可她仍是在笑,喃喃 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亲戚或余悲,嘿… …”这时十三倒宁可她哭了,那么好看的笑容就象一层薄薄的大食琉璃,仿佛就 要碎了裂了。叫人心中难过。 高都秀放柔声音道:“岳兄弟临行前说了句话,我想必是转告你的,他说三 月桃花初,八月莲藕结;东风不相与,各为陌上尘。” 谢玉斜执起岳贤手,狠狠咬一口,“胡说!” 尾声: 你这个冤家,让人爱煞,镇日里晨昏费牵挂;结不了的金鞍走雕马,空谢了 庭前碧桃花…… 袅袅的歌声是极低极细的,象从柔情里抽出一根轻丝,百转千回,又象从春 水里掬了一捧波光,说不出的温柔蜜意。更如春日的轻风暖阳熏人欲醉。 谢玉斜在湖边一面哼着曲子,一面给岳贤梳着头,然后把两个人的发梢结在 一起。 当歌声渐止时,阳青忍不住回头,林间野湖畔两个人影发相结,带相系,已 然并成一个,渐渐没在碧水中。他心下一恸,才要奔回,却被一只手臂硬生生拦 住。 高都秀的脸掩在树荫下,也看不出悲喜,他慢慢道:“苦于生而趣于死,阳 兄,何必难为她。” 十三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觉得一颗心被巨掌攫在手里,想叫叫不出声, 想哭又哭不出来,撒腿向山谷下跑去。可那湖里的水面平阔,静静地已把一切都 吞没了,唯有一圈圈的涟漪轻荡开去。 十三抱住一棵树怔怔站定,面上一寒,拿袖子擦去,不知何时流了一脸的泪 水。他听着有人走近,噎声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不要明白!” 高都秀用手抚着他的头,放眼望去却什么都没有说。 三月桃花初,八月莲藕结;东风不相与,各为陌上尘。这东风为何忒恶,竟 折花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