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集 青山市足球场是全市人民都很关心的一项市政公共设施,竣工首次启用,全 场5800张球票全部卖空,黑市价从面值10元狂涨到80元。过去,这里的大多数市 民没有条件亲临现场观看世界体育领域里最为火暴的这项竞技,所以人们都显得 特别激动。为了防止首场比赛出乱子,市公安局调动了所有的警力维持秩序。坐 在主席台上的,有从省上应邀前来剪彩的一位副省长和省体委官员以及青山市四 大班子的领导成员。十点半剪彩完毕,市委书记刘世君宣布比赛开始,全场顿时 爆发出欢呼声,前来助阵的各路铁杆儿球迷摇旗呐喊,乐队也奏起了《球迷之歌》, 整个足球场象点燃的一片火海,势头不可遏制,将观众亢奋的情绪逐渐推向高潮。 角逐在比赛场上的是特邀的省内外两支甲A球队——水牛队和雄师队,上半 场双方踢成零比零平,引来观众许多遗憾和抱怨,但是下半场开赛不到五分钟, 雄师队就强力进攻破门得了一分,全场观众纷纷站起来欢呼,铁杆儿球迷队踏着 整齐的脚步为其喝彩。雄师队得势后,乘胜前进,不到两分钟又攻进一粒球,全 场更加沸腾起来,惊呼呐喊的球迷半天息不下来。水牛队主教练借换人的机会使 自己的球队喘了口气,然后开始组织反击。他们果然象新闻暴炒的一支球队那样, 牛气逐渐显现,在下半场进行到30分种的时候,终于撕开了雄师队严密的后防线, 两个队员配合得力,一球传中,头球触梁反弹入网,这一精彩的进球,赢得了全 场所有观众的喝彩,那人浪从主席台右侧滚滚掀动,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主席台左 侧。可是悲剧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为水牛队助阵的一支上百名的球迷队一直踏着 整齐的助威步不停,突然那一段看台轰冲垮塌,助威者全部跟着一咕噜陷了下去, 那里只剩下一个很大的窟窿和慢慢升腾的尘浪,旁边的观众吓得慌忙四处逃散, 在拥挤中又掉下去几个。电视摄象机的镜头迅速甩了过去,主席台上的监控屏幕 上的画面由模糊晃动变得清晰稳定起来。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们还没有回过神, 看台上的所有观众都大乱起来,各种惊叫和咒骂声不断。应邀前来剪彩的副省长 瞪着身边的市委书记刘世君,严厉地问道:“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刘世君脑袋一片混乱,发生的这一幕简直令他半天反应不过来,支支吾吾地 回答:“我也不知道,我马上调查。” “现在不是调查的时候!”副省长喝道。“赶快组织人力抢救!” “好,我马上。”刘世君慌慌张张拿起对讲机,开始调动抢救人力。 首先从大门驱车开进足球场的是100 名全副武装的特警,他们在维护球场秩 序的公安人员的配合下迅速地进入指定地点——已经被隔离的出事区域,从垮塌 边沿顺着吊绳到达遇难者中间,集中抢救那些最为严重的遇难者。接着消防车、 救护车也呼啸着飞驰进入球场,集中在出事区附近。 香雪今天穿这时装,戴着遮阳冒和墨镜,坐在主席台第三排左边一号位置上,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惊得她呆若木鸡,若不是旁边惊恐离开的人碰动了她的身体, 谁都以为是放在那里的塑料模特儿。每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惊骇地瞟她一眼,好 象她是死神派来收命的魔鬼,然后迅速从她身边离去。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干部 突然停下,向她啐了一口唾沫,这才慌慌张张撤离。香雪没有一点知觉,仍然是 那样呆呆地坐着不动,恐惧地看着出事的地方。 这天她走进足球场,看见人山人海,就有种不祥的预兆。前两天走在空荡荡 的看台上时,那感觉是另外一回事,自己呕心沥血一年多,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 磨难,现在就要从中解脱出来了,她感到好不轻松自在。可今天看到看台上黑压 压坐满了人,她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她头脑里跟着莫 名其妙地闪现出这个问题。因为这种可能是存在的,首先是资金,尽管整个足球 场的资金预算是合理的,但是她承包下来,又分包出去,还有许多相关部门,都 从中或多或少地得了利,最后资金实际落实到建筑中已经与预算的相差甚远了。 她曾经向刘世君反映过这个情况,需要补充一些资金,以确保足球场的建筑质量, 但刘世君说政府拨的款是够了的,她认为不足,那她就只有自己掏钱来填。自己 哪来钱?她当时很气,心想:既然你不怕出事,我还怕?要真出了事,我跑不脱, 你也跑不脱!现在看来,这种出事的可能越来越大。再想到刘世君为了维护他在 青山市的关系,在足球场的修建问题上对她干预太多,那些从中得利的人一个比 一个嘴张得大,叫她敢怒不敢言,这些回想起来,更是强化了她的直觉。她一刻 也安宁不下了,一直忧心忡忡地坐在位置上观看人群,而心思一点都不在比赛上。 足球比赛开始那一刻,全场的观众都欢呼起来,呐喊声,尖叫声,歌声,击鼓声, 汇成一股强大的震撼力,似乎故意在考验她的成果,她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恨不得比赛立即结束。然而比赛在进行,人们的亢奋越来越 不可抑制,尤其球迷拉拉队,就象是上帝有意派来检验这个足球场质量的天使, 疯狂地跺着整齐的脚步,挥旗呐喊,最后终于将那看台踏垮了。此时此刻,香雪 的精神彻底崩溃了,直到主席台的人员全部撤离完了,她都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怕死的观众早已纷纷离开看台,不怕死的仍然站在看台上观看抢险的场面, 大家都被今天这个从天而降的灾难震惊了,一种冷森的恐怖气氛笼罩在足球场上 空。人们睁大眼睛远远地看着那个可怕的大窟窿,数着从里面救出来的遇难者: 一、二、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被疏导出危险区的观众黑压压地聚集在球场外不肯离去,几乎将大门完全堵 死了。城里人听说出事了,潮流般地涌来,导致附近的交通彻底瘫痪。公安人员 见救护车开出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人群中分开一条道。人们透过车窗看见里 面的遇难者,他们面目全非,一身水泥渣尘和血迹,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医生举 着输液瓶,情形十分严重。救护车一过,人们便开始大骂起来,骂那个妖冶的工 程承包商蜂妞,骂腐败的发包官员,骂吃这个工程黑心钱的所有混帐东西,这种 骂声蔓延到整个青山市的各个角落,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都不散。 当天晚上,省上和市上的电视报道就出来了。第二天,各家报纸也紧跟着出 来了。各种新闻媒体,在铺天盖地报道青山市新建足球场竣工启用垮塌事件的同 时,又用了很大的篇幅谴责豆腐渣工程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巨大损失。 自从事件发生那一刻,香雪的同学和朋友就一直没有看见她回到香雪别墅, 大家不欢而散,最后留下从攀枝花市赶来的玉梅。 深夜,香雪的白色雅阁轿车总算开回了别墅,驾车的是她的哥哥赵士杰。黄 小贵忙着打开车门,香雪从车上下来,在黄小贵的搀扶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 间。玉梅见她满脸瓦灰色,简直不敢问半句话。香雪坐到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 “玉梅,我栽了。大老远请你来,没让你玩高兴。我栽了。” “你别难过,香雪。” 香雪木然地摇着头说:“死了13个人,还有几十个躺在医院里抢救,太可怕 了。乐极生悲呀乐极生悲!我该怎么办?这个责任怎么来负?我香雪怎么会是这 种命?我完了,完了……” 赵士杰停好车走进来,悄声对妹妹说:“我刚才停车时发现,门外有人在监 视。” “等他们监视吧,我肯定是跑不了的,我也不会跑,自作自受,活该。” 赵士杰叫黄小贵去把门关好,然后对妹妹说:“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 了,总有些事情要处理的,我们到楼上去商量。” “你哥哥说得对,香雪,走吧。” 香雪在玉梅的搀扶下,跟着她哥哥走上楼,进了她的卧房。 小保姆跑上楼对主人说:“赵姐,你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就去给你做。” “吃什么饭!吃饭有什么用?” “你下去,”赵士杰说。 小保姆低头走出去了,并主动把门拉上。 香雪坐到躺椅上,指着沙发叫玉梅和她哥哥坐。他们坐下后,她说:“哥, 玉梅,你们一个是我亲人,一个是我很要好的同学,都不是外人。有件事,我心 里闷着不舒服,想说出来,你们听到后,请别对任何人讲,我要你们先对天发誓。” 两人见她非常认真,便举手发誓。 “谢谢,”香雪说。“人命关天,我肯定是跑不脱的,只有抵命了,但骏儿 我放心不下,希望你们帮我想想办法,如何让他活下来。” “香雪,”赵士杰说,“你说得太可怕了,这是不会有的事情。” “香雪,”玉梅说,“你别那么悲观。” “我现在很冷静,”香雪说。“你们不清楚,修这个足球场牵涉有多少人, 其中有大人物。我赵香雪,其他不行,但为人处世还是值得称道的。今天他们把 我叫了去,我同意了他们的要求,责任由我一个人来承担,他们保证不伤害我的 儿子。尽管如此,我还是得防着一手,为了避免我的骏儿受到伤害,我必须把他 安置好。” “香雪,有这么严重吗?”她哥恐惧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哥,你不懂,尽管你到青山市来了有半年多时间,但这里很多情况你不知 道,你也不需要知道。从现在起,我肯定是无法处理公司的事务了,你只把公司 善后的事情帮我做好就行了,你和嫂子就回新疆去。我的事情跟你们没有一点关 系,你们也用不着为我分担什么,那是你们分担不起的。骏儿我不想送到新疆, 那里不安全,他们会找到那里去的。” “那就带到攀枝花市去吧,我会帮你照顾好的。” “玉梅,你的心意我领了,放到你那里也不安全,我不放心,我不想骏儿离 我太远。我考虑了一个地方,你们看合适不合适,我打算叫我的园丁黄小贵帮我 带到他家去,那里是深山,没有人会想到那里的,等事态过了,哥再到他那里去 把骏儿接到新疆,我给你一笔,以后只有由你帮我把他养大成人。” 听见妹妹在说诀别人生的话,当哥哥的心里难受极了,他说:“香雪,放到 黄小贵那里好倒是好,可你用不着这样说呀。” “哥,你答应帮我抚养骏儿。” “你犯了事,哥不可能不管你,可你要坚强呀,香雪。” “是的,香雪,”玉梅说。“事情已经出了,面对即将展开的司法调查,你 不要有半点推卸责任的想法,只有老实交代一切,才有可能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 该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责任,该人家的责任就是人家的责任,你别那么傻,把所有 的都包揽到自己头上。” “玉梅,你别说了,我都想清楚了,我都是为了我的骏儿。” 看来香雪确实把什么都想得很清楚了,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玉梅和她哥 也只有望洋兴叹不再多说了。 这天夜里,香雪从保姆那里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卧室跟她睡,这也是她带孩子 睡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自己身上的这块肉以后将成为一个孤儿,她泪如泉涌, 几乎把孩子的青衫全给打湿了。想到孩子的父亲石良骏,想到那个占有她的郭耀 军,是他们毁灭了她的情感,扭曲了她的心态,导致她思想情感发生巨大变化, 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她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