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面对青山市中院报送上来复核的一份死刑案卷,省高院法官黄慧芹象往常一 样戴着眼镜拿起厚厚的材料翻阅,她那双职业眼光自然是首先聚焦到个人简历上 的照片,由于照片比较小,不是看得很清楚,于是她摘下眼镜,将简历取出来贴 近眼睛细看:这是一个漂亮女人的身份证标准像,很符合专业技术要求,无一点 魅态摄影的味道,但年轻女性的风骚却掩映不住,那严肃的眼神中依然藏匿着一 种女性特有的力量,特别是那张厚嘴唇给人印象十分深刻;女人嘴唇厚,大都比 较难看,可在这张脸上,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了,它好象在对每一个男人说: 别看我,小心走火入魔。女法官不置可否地一笑,心里说道:这种女人,一看就 是个祸根,犯下如此重大的罪,不为奇怪。不过她又想:在今天这个社会,女人 的美貌就是一种硬通货,它可以换到钞票,换到高级轿车和豪华住宅,可以逮住 一个非常富有的男人的心,这样一个很有本钱的女人,为何要走上通往死罪的道 路呢?从这个角度来想,女法官觉得这份案卷还是有点看头的。现今犯罪,主要 有这么几点动机:谋权,贪财,劫色,报复。这个死刑者出于哪种动机呢?她将 手中的简历放到一边,从新戴上眼镜,再来看死刑案件审理报告、判决书以及全 部诉讼案卷和证据。证据材料厚厚一大叠,诉讼案卷也很长,看来地方中院的工 作做得还是蛮仔细的。过去她复核过很多死刑案,但象这样一份如此繁杂的案卷 还是不多,要是没有一点耐心的话,很难把它看彻底。对于一个优秀的高院法官 来说,必须把复核死刑罪当作重大课题来做,因为这样的法官操持的是一个人的 生死大权,不能有半点马虎和松懈。人的一生很不容易,有的人干尽坏事,死有 余辜,却期盼法下留情,给条生路。而有的人却蒙受太多的苦难,忍无可忍,违 法抗争,触犯刑法。不放过一个坏人,不误杀一个好人,稳、准、狠地打击严重 的刑事犯罪分子,这是做刑事法官的起码准则。由于长期养成的良好的职业习惯, 女法官克服了心理上瞬间产生的不耐烦,慎重地对待眼前这份厚厚的案卷,那双 漠视的目光即刻变得犀利起来,十分仔细地扫过每一段文字……她终于在字逢里 发现了名堂,首先是地方中院在应用量刑条款方面不太合适。一审判决理由是: 被告为工程主承包商,为了牟取暴利,降低工程质量,致使承包足球场首次使用 垮塌,造成13人死亡,53人不同程度受伤,其行为具有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 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性质,民愤极大,情节特别严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 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 收全部财产。她觉得前款的认定有事实依据,而后款的认定证据不足。接着令她 惊异的是:一个年仅26岁的女性,居然能承担起轰动全国的一项市政公共设施建 设——足球场垮塌事件的全部责任!她的能耐还真不小呢。问题不在这里,问题 是她的履历反映她是个师范学院毕业生,而不是学建筑的,她是如何走入建筑行 业的,又是如何取得这个市政工程的承包资格的,女法官觉得这个在案卷中没有 反映出来。还有一个反常的现象,一般犯罪人员对自己的判决都要作出上诉要求, 而这名死刑犯却没有提出上诉,地方中级检察院也没有抗诉书。看来这份案卷的 分量不轻呀,自己确实还不能马虎对待。女法官决定第二天就到青山市看守所提 审被告,调查此案中的疑点问题。正当她有了这个决定,传呼响了,一看是庭长 在呼,她赶忙拿起桌上的电话拨打。 “领导,都下班了,你还呼我呀。有什么重要指示吗?” “小黄,青山市那个案件的材料你都看了吗?” “太厚了,看了一整天,刚刚看完。” “没什么大的问题吧?” “大的问题暂时还没有看出什么,但可以肯定一点,这还不是一个十分完整 的案子,需要进一步取证。” “小黄,今天青山市委办公室的人打过电话给院长,他们希望尽快了结此案。 如果过得去的话,你就别太费心了,现在手头上的案子多得很,大家都忙不过来。” “领导,这是一个轰动全国的特大案子呀。” “是一个特大案子,我交给你来办,就是从这一点来考虑的,因为你在处理 这种重大疑难案子方面有特殊的能力。” “谢谢领导的看重。说实话,我对这个案子,确实还有点兴趣呢。” “是吗?” “是的,我看了所有材料,这份案卷尽管很厚,也显得很细,但我总觉得还 不够,有些地方缺乏说服力,我想把这些问题搞清楚。” “好吧,既然这个案子的复核交给你了,就按你的想法去办吧,不过一定要 抓紧时间,上面对这个案子催得也紧。” “放心吧,领导,我会抓紧的。” 放下电话后,黄慧芹很纳闷,自言自语道:“青山市委办公室打电话催,跟 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出面,真是怪事!” 由于早已下班多时,平时比较喧闹的办公楼显得很静。女法官收拾了所有材 料,装进公文袋里,决定拿回家后再仔细研究,也许还会找出点什么来的。 回到家,天已经麻麻黑了。她将自行车推进宿舍区的停车房,出来时觉得有 个晃眼的什么,抬头看,是一辆雪白的高级轿车,旁边站了两个穿着时髦的女子, 当她走过她们身边时,瞟见车里面有个戴墨镜的男人,鼻子旁边有一粒惹眼的红 痣,她心想:这家伙丑得难看,不象老板,看来是个驾驶员。这倒有些新鲜了, 在高院宿舍区,还没有人开这样的房车。女法官心里说:是哪位神仙要发了?靓 车美女的前来勾兑,真够气派的哟。接着她想:在蒸蒸日上的经济大潮中,现在 不少的司法人员都有些心痒痒,其中办人情案、关系案、金钱案的大有人在,难 怪人们要说做法官的吃了被告吃原告,就是让这些经不住糖衣炮弹的腐败分子把 法官的形象搞坏了。黄慧芹心里固然有些怨气,但那是人家的事,跟自己没有直 接关系,只要自己扼守职业道德,做个清廉的法官,那就问心无愧了,对得起国 家赋予的这个特殊权力。 眼前是两座刚刚竣工的住宅楼,黄慧芹每次出门和回家都要抬起头仰望一番。 这楼房修得很不错,她进去参观过,厅大、厨房大、卫生间大,完全是按最时髦 的住宅要求设计的,看过的人都说好。分房的事,目前已经成为全院的焦点和热 点,人人都在密切关注。黄慧芹现在住的还是单位一套二的老房子,住腻了老房 子的人都在想新房子,她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分房的事近来在她的头脑中占了很 大的分量,按她二十五年老司法的资历,分一套是很有希望的,她有种志在必得 的感觉。欣赏了新楼房后,她便回到老楼房,走在黑暗肮脏的楼梯上,想新房子 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房子还没有分到手,现在只有继续忍着点住,她自嘲地摇 了摇头。她在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夹在腋下的死刑案卷不小心哗啦落在地上,正 当她要躬下身去拣,两双手已经伸到地上帮她拣了。 “阿姨,我们来。” 她一看,是刚才站在白色高级轿车旁边的那两个穿着时髦的女孩。一个长得 又白又漂亮,一个相貌平平,但穿着很有档次。黄慧芹诧异地看着她们,觉得很 突兀:难道她们是来找我的?等到两个女孩拣好案卷递到她手上时,她感激地说: “谢谢!你们两位不是住在这里面的吧?” “阿姨,”蒲馨说,“我们有事找你,能不能进屋跟你谈谈?” 黄慧芹有所警惕地看着两个女孩,用她那多年与犯人打交道的职业目光审视 了片刻,见对方没有丝毫恶意,显然不是那种人,便放下心来。 “你们是什么人?” “阿姨,”蒲馨回答,“我们是赵香雪的朋友。” 黄慧芹警惕地一审,对方眼神里闪过一丝胆怯,旁边那女孩却比较谨慎,两 眼直直地看着她不开腔。她双手抱稳手上的案卷,心里有些不快地回答:“关于 她的事,有话到法院找我说。” “法院的门槛很高,我们怕进不去。” “法院的门对任何人都是开着的!” 见蒲馨没话说了,欣欣说:“阿姨。她叫蒲馨,我叫董欣欣,我们两个以前 都是赵香雪的朋友,我们是真心实意想见见你,希望你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不 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赵香雪的朋友,有点来头呢,黄慧芹想。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对方很激 动,眼眶都湿润了。 “进来吧。” 蒲馨和欣欣赶紧跟她进门,还没等到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蒲馨就扑通跪在她 跟前。 “阿姨,”蒲馨哭着说,“求求你刀下留情,别判她死刑!求求你!” “阿姨,”欣欣站在旁边也很动情,“赵香雪固然有罪,但也不至于死刑呀, 你别让她死!”说完,她也跟着跪了下去。 黄慧芹心里很不舒服,刚刚接到案子,就有人上门来求情了。她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起来。” “不,阿姨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见两人的头磕在地上不动,态度十分坚决,黄慧芹有些心软了。 “你们为朋友求情,我理解,”她说,“至于她该不该判死刑,高院要复核 的,相信法律的公证吧。” “阿姨,”蒲馨抬起头说,“我们知道,她的生死大权操持在你手上,你就 放过她吧,她不是一个坏人。” “但是她犯了法!”黄慧芹说完,把手中的案卷丢到桌子上,然后去为自己 倒开水。见两个女孩还跪在那里,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我已经对你们说得很 清楚了,她的死罪我们要复核的。她确实犯了死罪,任何人求情都是没有用的。 她的罪不够死刑,你们不来求情,高院也会发回中院重审的。你们还是回去吧。” 两个女孩相互看了看,觉得再这样跪下去不会有太多的结果,于是站起来, 但是并不肯走。 “我想,”黄慧芹说,“我该对你们说的都说清楚了,回去吧。” 蒲馨看了一眼欣欣,然后打开自己的皮包,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怯生 生地放到跟前的茶几上。 “那是什么?”黄慧芹警惕地问道。 “阿姨,”蒲馨说,“那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是我们自己的钱,干净的。” “请你们拿走!”黄慧芹一下生气了。“想用金钱来贿赂我?你们胆子也太 大了!” “不是,”蒲馨尴尬地说,“我们没有贿赂的意思。” “这不是贿赂是什么?”黄慧芹反问道。“我干了那么多年的司法工作,连 这个我都懂不起?我警告你们,你们这种行为是一种干扰司法的行为!赶快给我 拿走,否则我就指控你们触犯了刑律。” 两个女孩显然被她的话吓坏了。 “对不起!”欣欣忙拿起那个装钱的信封。“我们没有任何恶意,请阿姨原 谅!”说完,匆忙拉着漂亮女孩离开了。 黄慧芹“碰”地一声将门关上。她喘了口起,转身走进厨房,这才发现屋里 只有自己一个人。平时,丈夫和儿子早已在家了,今天父子俩是怎么的了?正当 她埋怨丈夫和儿子都不管事,硬要等到她回来做饭的时候,父子俩就回来了,一 见两个都亮脸油嘴的,心里便生起无明火来。 “你们也太不象话了嘛!我回来晚了,你们就不能做饭?我又不是你们的保 姆!” “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儿子说。“没时间做饭就不做嘛,外面到处都 是馆子,还怕找不到吃的?” “噎,看样子,你们两爷子已经在外面吃了?” “我们还以为你又开什么会回不来了,陶陶说想吃火锅,我们就去了,”丈 夫解释道。 “哪有那么多会来开?我手头上刚接了个案子,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要去好 几天。偶尔进进馆子我不反对,但我们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宽裕,眼下单位又要分 房子,到时候花的钱可不是小钱,就现在家里的几个积蓄,还差得远啦,你们不 考虑这些问题我还要考虑。” “好了好了,不就吃了顿火锅嘛,你就说个没完。” 说起房子,儿子的劲比父母还大,他说几乎天天都要去新房子看看,好几种 套型他都画得出来了,他最看得起的是哪套哪套,说分到了以后,他来设计装修, 肯定叫大家都满意。儿子是学室内装饰的,快大学毕业了,目前在一家装饰公司 实习,所以对房子好象比哪个都知道得多。丈夫是皮革公司搞皮革研究的,已经 是退居二线当调研员的闲人了,单位又不景气,成天无所事事,因而对分房子的 事也表现出不一般的热情。 “还是你们法院道行深,说分房子就要分了。我们那个单位,即便有房子给 你,你都不会要,几十年的老房子,又窄又小,什么现代功能更说不上。” “我早就劝你出来,应聘一家搞得红火的私营企业,你就是走不出你那个国 有的围城,还是搞研究的,一点都不懂得市场经济,跟不上时代步伐。” 看来能分房子的人说话的口气就是不一样,再加人家又是法官,要论辩才, 你又不是对手,所以当丈夫的只有退后一步自然宽。 “是是是,我笨,我落后,总对了吧?” 黄慧芹没再跟他们多说,几下把饭做来吃了,便继续研究手中的案卷。这确 实是一份太厚太厚的案卷,不花时间是研究不透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