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黄慧芹就乘车到了青山市。这是西部地区的一个中小旅游城市, 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这里的城市建设与过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满城 的高楼大厦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想到足球场垮塌事件,黄慧芹不由得有所警 惕,这里面究竟还有多少豆腐渣工程呃,她不敢去下榻新建的宾馆和饭店,而是 去了一家旧式的军分区招待所。安顿好后,她便直达青山市看守所。 这里的看守人员对她并不陌生,大家都知道她是国家级优秀法官,她是死刑 犯的最后一审宣判者,别看她显得那样的文雅和几分女人的温柔,死刑犯经过她 这一级审判,活下去的希望太微乎其微了,她是万恶不赦者的克星,是国家赋予 特殊权力的特殊人物。 在通往关押死刑犯的走廊里,犯人们听见那清脆的高跟鞋响声,都将脑袋挤 在小小的窗口望外观看。有些在此关押时间较长的犯人看到过这个女人,但一般 都不太清楚她具体是干什么的,只觉得她有些不一般,常去提审那些被判处死刑 的犯人,她们既好奇她的提审内容,又庆幸自己不在她提审的范围,在她们眼里, 她又神秘又可怕。此时此刻,女法官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一般被告人在到 审讯室的路程中自然而然地都有一种心理准备,提审时他们会施出种种狡猾的手 段,为自我开脱罪责,让人难以看清事实真相,她对他们的这种招数已是见惯不 惊,反而认为是一个必须的过程,只有通过他们施以的一连串烟幕弹,才能心中 有数,才能去粗取精,才能去伪存真。与被告人面对面地交锋,对她来说是斗智, 也是制服犯罪分子的重要手段,她对此早已驾轻就熟,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从职 业的角度来讲,她真是太喜欢这种刺激了,感觉特别有味,自从拿着提票跑看守 所以来,她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惟有一点感到很不舒服的是,每每走进看守所, 总有一种特别的气味,那是外面世界嗅不到的,很不好受。她想:也许是人到临 死之前释放出来的。说是一种腐臭,又不太确切,反正使人很倒胃口。如果不是 这个被告人有点特殊的话,她是很不愿意到牢房去提审她的,必然会向往常那样 在审讯室里提审。她此次破例,是出于一种战术,想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看她 措手不及的第一反应。所长提醒过她,叫她最好还是在审讯室提审,因为犯了重 罪的人心态极坏,性子野蛮残忍,弄得不好会伤着她的。但她主意已定,执意要 这样做。所长只好不再勉强,叫她稍微休息片刻,然后安排看守人员先去做些必 要的处理。 胖胖的女看守领她到了关押赵香雪的牢房,将夹在两手指间的香烟刁在嘴上, 取下钥匙为她打开铁门。 被告女囚躺在铺上,双手已经上了手铐,一双修长的脚也上了镣铐,见进来 的人是个穿制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她的神情有些异样。随着看守的一声喝令 “赵香雪,起来!”她收腹起身,懒散地将沉重的双脚伸进鞋子里,习惯地理了 理短发,然后漫不经心地站起来。她个子较高,有一米七二左右,尽管穿的是囚 衣,女法官却明显看出她有一个让男人鬼迷心窍的魔鬼身材,尤其是那张厚嘴唇, 确实显得要命。 “老实点!”看守对死刑犯厉声地吼了一声,然后客气地向女法官微笑了笑, 便退出门去,将门咔哒拉上。 女法官回过头,见被告女囚仍然是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她,等待她的发落。 “请坐下吧,”她说。 被告女囚坐下,埋下头,那一绺刚理好的短发又滑落到面庞前,发丝粘在厚 嘴唇上,她呼地吹开了。黄慧芹看到过许多被判处死刑的人,也看到过其中的一 些女死刑犯,但眼前这个却是她看到的最年轻的,也是最漂亮的,“美女蛇”这 个字眼在她头脑里闪现了一下,她觉得用来形容这个女人似乎有些勉强,她固然 美,但感觉上并不“蛇”,这么一个女人就要死掉了,这不能不使人为其感到惋 惜。然而对方一对明亮的眼睛从滑落的头发中盯着她,说出了令她吃惊的话: “你在欣赏我?” 黄慧芹没有立即回答,继续审视,想听听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对方头一仰, 将头发甩开了,嫣然一笑,接着说:“男人都喜欢欣赏我,女人也喜欢,看来我 妈确实没有白生我。” 在生死重大关头上,她居然不在乎,却在乎自己的魅力,这实在有意思。黄 慧芹感兴趣了,她问:“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价值?” “女人还有什么更好的价值呢?” “这是你的价值观,别的人不见得跟你一样。” “你的价值观你不说我也清楚,我见多了,当初我也是这样的,但那不是女 人的。我曾经跟一个大老板争论过女人的价值问题,当时我驳斥得他体无完肤, 无以言对,可后来我的实践证明,他是对的,我是错的。这个世界,为什么就只 让男人得逞呢?这是我到死都不明白的一点。” 黄慧芹不想就这个问题和她争辩,因为和一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人争论人生 价值问题,显然不是她要解决的问题,何况她对这个题目没有多大兴趣。 对方见她无意跟自己争辩,颇感扫兴,一种倦意冲上脑顶,忍不住打了个呵 欠,开口问:“你有香烟吗?” “我不吸烟。” 对方睨视了她一眼,无力地将头靠在墙上,懒洋洋地问:“你不会是这个城 市某个当官的吧?” 看来她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黄慧芹想,居然还有心来关心我的身份。她回答: “我是省高院的法官,负责复核你的案子。” 对方眼睛眯缝着,用另外一种眼光审视她,看了半天,然后刁蛮地说:“我 没有提出上诉呀,你还来干什么?” “这是法律程序。”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十分武断地说:“你肯定不希望我活。” “为什么这样说呢?” “反正我是死定了,我知道我身上铐子的意思,你们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程序。” 这种人总是自以为是,把司法人员都看成是混饭吃的,太嚣张了!黄慧芹心 里很不舒服,但没有立刻反击对方,而是变了口气审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还需要再问吗?” “需要。” “赵香雪。” “很美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我妈。” “你有律师吗?” “有过,我无所谓,是你们给我指定的。” 黄慧芹觉得这个被告对自己的生死问题看得很淡漠,这与一般的死刑犯有很 大区别,是什么问题伤透了她呢? “你对律师为你的辩护感到满意吗?” “无所谓满意不满意。” “这可是个很重要的事情。” 被告女囚又打了个呵欠,收拢双脚,两手套住膝头。 “我很想抽烟。” “看来你对生还是有期望的,不是你表现的那么无所谓。” “也许吧。” “你是清楚的,‘足球场垮塌事件’的严重危害后果,我想知道全部情况, 希望你能配合。” “不是已经审理清楚了吗?” “我认为有一些地方还不清楚。” “我不想多说了,反正死路一条。” 见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黄慧芹换了一个话题又问:“在这里你有亲人吗?” “没有,我父母在外地,材料里交代得很清楚。” “你不是有个两岁多的儿子吗?” 被告女囚沉默良久,声音低弱地说:“我想抽烟。” 女法官转身敲门。女看守开门进来。 “请给她一支香烟,还有火。” 女看守点上一支香烟,自己狠命抽了一口,然后老大不情愿地塞在被告女囚 嘴上,从新关上门。 被告女囚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面部表情沉重起来,那浓浓的烟雾从下垂的 头发中飘出。黄慧芹一下有种母性的同感,她口气温和地问:“身上有你儿子的 照片吗?” 被告女囚考虑了片刻,从枕头下掏出一本小相册丢给她。 这是一本装帧精美的相册,或者说是写真集,是现在最时髦的,据说要花好 几百块钱。照片共有十几幅,黄慧芹一一翻看着。 “你的孩子长得很可爱,皮肤虽然不白,但看上去很有灵气,象你,但相貌 不太象你,照得很有味道。能送我一张吗?” “你喜欢,就挑选一张吧。” “这张我喜欢,”黄慧芹抽出一张给对方看,对方点了点头,黄慧芹把这张 照片揣进自己的公文包里。她又欣赏了一遍,完后合拢影集,转了话题。“在你 交代的基本材料中,怎么没有他父亲的情况?” “他没有父亲,”被告女囚接过相册回答。 “他不会是试管婴儿吧?” 被告女囚闷闷地抽烟不回答。 “你不愿意说出他父亲是谁?” 被告女囚仍然闷闷地抽烟不回答。 “要是你死了,你就不希望你的孩子还有亲人?” “别问了,好不好,我求你别提这个问题。” “但这是一个现实问题,他是一个孩子。” “没有人会来承担这个责任的,没有人。” “这就是说,他是有父亲的,只是没有法律手续?” “法律,”被告女囚冷笑了一下,“好象只对我有用,对别的人都没用。” 黄慧芹纠正道:“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这是教科书,是宣传,不是现实。” “看来你对你的判决不服。” “不服又怎么样?我推得翻吗?” “不是你推得翻推不翻的问题,事实就是事实。既然不服,为什么不提出上 诉?” “上诉?哼,等于零。” “这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 “法律……”对方又是讥嘲地一笑,“你又提法律,看来你好象是个善良的 法官,还有一点女性的同情心,可是我所知道的,所有不服上诉的案子,最终都 是被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这是我清楚的事情,不是你清楚的事情!” “当然,你是法官嘛,这方面比我知道得多。” 黄慧芹觉得再这样谈下去已经很困难了,决定换个方式。 “为什么人们叫你蜂妞?” 对方笑了一下,表情生动地反问道:“你对这个也感兴趣?” “我想了解你的全部。” “这个话说来就长了,”对方叹了口气,那生动的表情迅速地消失了。“人 活在世上,总会流下各种各样的痕迹,‘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留下的不是 什么丰功伟绩,而是我胳膊上的一个小小的文身,有意思。请你过来一下。” 黄慧芹见她不象有恶意,走到她跟前。 “帮我捞起袖子,捞高点。看见了吧?” 黄慧芹在她露出的胳膊上看到一个文身,那是一只金色的小蜜蜂。 “漂亮吗?”被告女囚问,显得有些自鸣得意。 黄慧芹没有回答,帮她放下袖子,然后回到原位。 烟已经吸到过滤嘴了,发出异味,被告女囚从嘴上取下过滤嘴,捏弄着,然 后撕掉裹在上面的纸,把里面的物质一丝一丝地撕着,又捻弄在一起玩儿着。 “你喜欢这个绰号吗?” “人人都喜欢。” 黄慧芹审视着她那副漠然的样子,严肃地说:“赵香雪,我要明确告诉你, 我可能是你的案子里最后一个复核法官,最后一道程序。我希望你好好配合我, 协助我把整个案子搞清楚。即使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你好好考虑吧,我会再 来的。” 一个人连死都无所谓了,那她一定对生彻底失望了,是什么使赵香雪变得如 此漠然呢?黄慧芹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她才26岁,这个年龄正是女人如花似 玉的黄金岁月,她就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她为什么要犯罪,为什么犯了如此罪 大恶极的罪?足球场垮塌事件,并不是一起普通事件,它跟整个建筑的设计、招 标、施工、监督、验收都有关系,在这个工程中,有那么多的环节,单从责任的 角度来说,她有什么本事能够承担如此大的责任?这些不能不说都是疑点。全国 很多涉及建筑质量不过关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事故的案子,几乎都是人为的因素, 其中查出的贪污、贿赂、渎职等犯罪分子,既有企业领导人,也有国家公务员, 而在这个案子里,居然不见有公务员的影子,这实在让人怀疑,难道这座城市的 国家公务员都是一身清白的吗?这里真的是一片净土吗?女法官说什么也无法相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