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二天,黄慧芹在街上买了一盒香烟和一个打火机,又到了青山市看守所。 被告女囚站在窗前,看着天空飞翔的鸽子,见复核法官来了,马上收回眼光, 似乎怕她看出自己求生的渴望之情。 女看守打开门,等黄慧芹进去后,又将门咔嗒关上。 被告女囚转身走回床边坐下,埋着头,不吭声。女法官从公文包里掏出香烟 和打火机。被告女囚瞟见香烟,有所触动,但没有动,只是抬头望着她。 “抽吧,”黄慧芹说,“是我给你买的。” 被告女囚目光里闪现出一丝疑惑,然后接过香烟拆开,抽出一支点燃。她接 连抽了两口,埋着头说:“谢谢!” “我们可以继续昨天的话题吗?” “随便。” “那好,”黄慧芹觉得情况有了进展,感到一丝欣慰。“足球场垮塌事件, 不是孤立事件,从案子宣判的情况来看,只涉及到工程主承包商,这显然是不够 的。” 被告女囚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然后警觉地斜视着她。 “你不觉得你一个来承担这个责任是不够的吗?” 被告女囚收回眼光,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给她提这个问题。这的确是一个 问题,她在内心深处发出感叹,但没有回答。 “是不想回答我,”黄慧芹问,“还是回答不了我?” 被告女囚仍然不作回答。黄慧芹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头脑里迅速地思考着, 然后说:“我觉得奇怪的是,一个市政工程在修建过程中,不可能没有监督的, 从计划到设计,到工程招标到组织建筑材料,到施工全过程,最后到验收,有那 么多的环节,在这中间,难道就只是你公司的事吗?” 被告女囚窃窃地瞟了她一眼,仍然不肯回答,但烟却抽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什么力量在驱使你这样做,你连死都可以,那你图的什么呢?有 什么比生更有值价呢?” 被告女囚用双手捂抱住自己的头,看来女法官的一系列问话在她内心里产生 了作用。 “怎么,我提的这些问题你都不敢回答?”黄慧芹走近问。 “把你的烟拿去!”被告女囚从嘴里取下烟,并和着手中一盒烟一起向她扔 去。“别想用小恩小惠来我这里得到东西!” “看来你嘴里是有东西的,”黄慧芹说,然后躬下身从地上捡起香烟。“你 想抽烟,我好心好意给你买来,你就这样。” “你不是这个目的,我懂!”死刑犯大叫道,一下撑起身向她冲过来抓扯她。 “你要干什么?”黄慧芹喝道,慌忙躲避着。 “你死了心吧!”被告女囚伸出戴着铐子的双手去掐她的脖子。“反正我害 死了那么多人,多你一个也是一样!” “看守!看守!”黄慧芹大声呼叫。 女看守碰地推开门冲进来,对着被告女囚后脑勺就是一警棍,将她打昏,然 后把她扶到床上去。 黄慧芹摸着让被告女囚掐红的脖子,对看守说:“谢谢!” “黄法官,”女看守笑了一下,带着讥嘲的口气说,“之前我们是提醒过你 的,叫你在审讯室提审,你不愿意,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我不是别出心裁!”黄慧芹回敬道。“对待这样的罪犯,我有我的方法。” “看来你还是要坚持在这里提审?” “是的。” “我们可是为了你的安全,”女看守改变了口气说。 “我理解你们的好意,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那你就继续吧。不过你放心,这次她伤不到你了。”说完,女看守将警棍 在空中抛了一下接住,挂在腰带上,然后走到被告女囚旁边,掏出钥匙,打开她 一只手的铐子,将她铐在铁床的栏杆上。 “请继续吧!” 女看守出去了。黄慧芹从公文包里掏出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脖子,抚摸着被 掐红的地方,然后将镜子装进包里。 被告女囚清醒过来,想用手摸被击痛的后脑勺,见手被铐在床的栏杆上,她 使劲挣着,没有挣脱。她用另外一只手摸着脑袋,发泄般地乱叫着。黄慧芹没有 开腔,两眼注视着她,看她究竟能发泄到什么程度。被告女囚停下了,撑起身来, 斜视了她一眼,狠狠地向她啐了一口唾沫,将头转向一边。 “发泄够了吧?”黄慧芹问。 被告女囚无力地埋下头。 “看来你现在是不想回答那些问题,”黄慧芹接着说。“好吧,我们就暂时 不说这些问题。换个话题,还是说说你的孩子。” 被告女囚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墙壁。黄慧芹回头看,墙壁上没 有任何东西。 “你是一个女人,”她说,“我也是一个女人。你有孩子,我也有孩子。作 为女人,我们两个没有区别。” 被告女囚含着她那厚厚的下嘴唇,身体松弛地往下坠着。 “我还是那句话,”黄慧芹仰着头说,“作为一个母亲,应该为孩子着想。” “我正是为孩子着想!”被告女囚大声说。 黄慧芹立刻把目光对准她。 “那以后谁来抚养孩子?” “我是在为我孩子着想!”被告女囚终于控制不住哭了起来。“我所做的一 切,都是在为他着想!” “你是想用死来换取他的生?”女法官一针见血地指出,“是想用自己的尸 体来掩盖事实的真相?你怎么能用这么大的代价去为别人开脱?你想一个人把所 有的都承担了,这是可能的吗?” 被告女囚痛哭着。黄慧芹被这哭声弄得有些酸楚,她走到窗前,控制住自己 的情绪,向外看着。躲在门旁的女看守赶快闪到一边去了。黄慧芹惊异地将头伸 到窗口,向外努力看,看不见。有人在偷听我提审犯人,她不满地想。又向外看 了一下,女看守已经躲远了。听到被告女囚的哭声减弱了,她转过身,从包里掏 出一袋餐巾纸,抽出一张,走上前去递给她。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黄慧芹说,“鼓起劲来,好好配合我吧,只有这 样,你最终才可能有好的结果。我说了,我是这个案子的最后一审法官,你要重 视,珍惜我来提审你的机会。你要配合我,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搞清楚,把是非澄 清。” “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被告女囚说。“你是审判者,我是被审判者,我 们不在一条线上。” “我们是有很大区别,但有一点是一致的,我们都必须服从事实,服从法律, 该重判的重判,该轻判的轻判,我希望我手上的案子,清清楚楚,不枉不纵。” 被告女囚望着她,认真地在她脸上看着,似乎在确认她说的话真的成分究竟 有多少。最后,被告女囚低下头了,被泪水打湿的额发垂落在她的面庞前。 “我今天不想说!不想说!”被告女囚嗓音沙哑地叫道。 “今天不说可以,”黄慧芹说,“不过我要提醒你,时间拖长了对你没有好 处,希望你别错过了机会。” “你走吧,我想考虑考虑。” “我走了,明天再来。” 黄慧芹走过去把香烟丢在被告女囚床上,她感到一丝欣慰,吐了口气,好象 总算有了点进展,然后拉开铁门出去了。 这一天完得早,回军分区招待所没有什么事情做,黄慧芹法官想到四处走走, 看看这座中小旅游城市。以前她来过多次,但都是匆匆办完案子就离开了,这座 城市究竟怎么样,她的印象不是很深。也许是这次这个案子搞得人心烦,直到现 在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她感觉有些疲惫,想散散心,动动脑筋,看还有没有更 好的办法让犯人开口。她走到滨江路,发现一个河边露天茶社,觉得那里景致好, 人又不多,决定在那里坐一坐,喝杯清茶,把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再仔细理一理, 也许要好一些。 茶很便宜,两块钱一杯,茶老板还给一本电影杂志看。她端起茶杯想喝一口, 茶水刚泡,很烫,不能入口,她又放下,随手翻开杂志看,觉得没有兴趣,于是 丢在桌上,打开公文包,拿出案卷,再次审看一份份证据。这些证据有的是检察 机关从从香雪公司查收的,有的是到具体施工单位取证的,还有的是从原材料供 应商那里取证的等等,单从判赵香雪的罪来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而且这些 证据基本上都是原始凭证,具有相当高的证明力。看来从目前的证据材料上还找 不到什么问题,她有些纳闷,摘下眼镜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她隐约听见旁边一桌茶客的聊天,似乎冒出个“蜂妞”,一下 在她脑子里产生了强烈的碰撞,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这个绰号显得很特别。 “蜂妞该判死刑,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 “我倒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一个小女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她最多不过就 是个替罪羊罢了。” “有些人吃了她的豆腐。你看她平时妖里妖气那副邪相,勾魂得很。你们想 想,她做的是什么工程?是政府的工程。哪个拿工程给她做?不想吃她豆腐的人 肯给吗?” “老兄,说话还是要有凭证,人家法院都没有取到证,你又怎么好说呢。” “不是取不取得到的问题,只要认真,哪有取不到的道理?毕竟现在我们还 是一个讲法制的国家嘛,我就不信,几个地方芝麻官就把天遮完了。” “听说省上下来个法官,正在复核这个案子。” “官官相护,还不是走个过场,那蜂妞肯定是死定了。” “她要是死定了,这事就算完了,那些吃了纳税人黑钱的官老爷照样在台上。” “你操那么多心干吗?你家里又没有死人。” “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嘛,天理难容,总还要对天下有个象样的交代嘛。” …… 黄慧芹睁眼瞟了一眼那桌人,见他们的话题又扯到一边去了。他们的谈话没 有给她更多触动,因为没有说出具体的有价值的东西,不过都是一些老百姓的闲 聊。她戴上眼镜,从卷宗里抽出死刑犯的简历,查看社会关系一栏。赵香雪的社 会关系很简单,父母都在,在新疆建设兵团,有一个哥哥,已经结婚,曾经两口 子都在香雪公司干过,其他便没有别的人了。她觉得奇怪的是,赵香雪有孩子, 但在这份简历上却没有孩子的父亲,她的婚姻状况一栏也注明的是未婚。这个她 有点费解,怎么可能有孩子而没有结婚呢?孩子的父亲又是谁呢?她为什么要在 材料上隐瞒这个基本情况呢?难道孩子的父亲跟案子有关系?在第一次提审的时 候,她说孩子没有父亲,从口气上来判断,她很恨这个男人,总不可能她要包庇 一个自己恨的人吧?要是真的有什么特殊情况,逼着她包庇,这也不是不可能。 她觉得这个看来并不很重要的环节还必须排除,否则永远是个疑点。一晃就到了 下午六点过了,肚子已经呱呱叫了,她喝了一口茶,收拾了手中的案卷,准备到 街上找家小吃店用餐。 饭毕,她回到军分区招待所。刚进房间,总台女服务员就跟着走了进来,神 秘地问:“阿姨,你是省上派来调查那个蜂妞的吧?” “你有什么事?” 对方送上一封信件。黄慧芹看了看信封问:“是谁写的?” “一个小女孩送来的,叫我一定要亲自转交给你。” “谢谢!” 服务员出去后把门为她关好。黄慧芹又看信封,是一种邮局售的一般牛皮纸 信封,上面只写了黄法官亲启,没有写信人地址。她拆开信看,内容是: 轰轰烈烈搞三讲,实实在在走过场。 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 她觉得挺有意思,赶忙走到门口,将门上的挂钩上好,然后回到床上,拿开 眼镜又细看了一遍。她放下信,戴上眼镜,面部表情异常凝重起来,躺在铺上仰 天思索,认为写信人的方法很高妙,用时下从中央到地方正在进行的三讲政治活 动来暗示青山市出现的严重问题,并且目标直接指向青山市党政机关最高领导人。 信里还有一段内容,是这样写的: 女人是朵花,人人都爱她。 当官非凡人,香屁熏倒神。 这又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打油诗,女人显然是指被判处死刑的赵香雪,被熏倒 的神是指这里党政机关的最高领导人,与前面那首打油诗一脉相承,遥相呼应, 这是再明确不过的了。联系到昨天晚上的情景来想,她觉得中间有什么链扣,好 象那顿饭是有意安排的,市委书记刘世君的出现不象是偶然的。再加今天在茶社 里听到的议论,想起来不能不说是一种现象。如果对方与足球场垮塌事件没有瓜 葛,根本就没有必要对她的到来如此敏感,老百姓也就不会不无道理地评说。写 信的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又想,从内容的表现手法来看,不象普通老百姓,很象 是机关工作人员,而且是一个比较老的机关工作人员。可对方为什么不直接写检 举信而采用这种方法来暗示呢?现在的人都活得很谨慎,特别是长时间在机关工 作的老同志,但他们又看不惯一些领导人的做法,往往是敢怒不敢言。据可靠的 消息,青山市是个腐败官员与黑社会势力胶合很密切的一个地方,普通人一般都 不敢过问领导们的违规行为,写信的人是怕惹火烧身,但又不服这口气,所以采 取了这种方式,提出问题,让你们上一级的执法机构来调查处理。黄慧芹认为自 己的这个分析是有道理的,她把信收好,决定明天一早再去看守所提审犯人。她 正要到盥洗间去冲个澡,电话铃响了,对方是名士客居的小刘老板。 “黄法官,你那里条件太差,到我们度假村来住吧。” “我觉得这里很不错的。” “有什么不错哟,那里的住宿条件我很清楚,天气又冷,空调都没有,过来 吧,你不用担心费用高,有人为你结帐。” 她觉得很蹊跷,是谁对自己这么热情呢? “结帐的人是谁?” “这个就你就不用问了嘛,反正不要你出钱。我知道,现在公务员出差,是 包干制,能节约几个钱,何乐而不为呢。” “小刘老板,这个人的心意我领了,我就住这里。” 她放下电话,哪知道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小刘老板。 “我已经说了,我就住这里,已经上床休息了!” 这次她毫不客气地放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