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前两次,黄慧芹都是在招待所吃完早饭就起身到看守所去提审犯人,今天她 想先到事故现场去看看。她不知道足球场在哪里,于是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叫 师傅拉到足球场去。 到了足球场,她下车付钱。师傅收下后对她说:“修这个体育场真是作孽, 用了一次就垮了,死了十多个人,我的一个亲戚就死在这里,说现在这个案子都 还没有最后判下来,不看到那女妖死,他们的气出不了。” 黄慧芹注视着他,还想他听说下去。 “修什么足球场嘛,”师傅说,“就这么大个城市,有好多人来看嘛,都是 拿政府的钱乱花,好从中间捞油水。你看,自从出了事后,门一直就这样关着, 等于是一堆废墟。作孽,真作孽!” “进得去吗?”她问。 “好象有个老头在看门,我帮你去看看。” 三轮车工人下车走到门口,从门缝中向里窥视,用拳头敲了几下。门开了, 老头伸出个头吼道:“敲什么敲?你不知道不对外开放吗?” “老师傅,不是我想进去,是那位大姐想进去。”三轮车工人说完,便向她 招手。“来呀!” 黄慧芹走过去,向三轮车工人表示了谢意,便要进门,老头挡住她生冷地说: “不对外开放。” 黄慧芹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法官证出示在对方眼前,老头看了看,又看了 看她,然后把门给她打开了。三轮车工人瞟到了她的证件,很尊敬地说:“你是 省上来的法官,需不需要我等你?” “你走吧,我要在这里很呆一会儿。” 三轮车工人三步一回头地向他的车子走去,然后迅速上车开走了。 足球场里很清静,一个人也没有。黄慧芹在守门老头的带领下,来到出事现 场。老头走上看台,用力跳了跳,看台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看,”老头说,“真正结实的,跳是有扎实的感觉。这些看台,我几乎 每一处都跳过,好多地方都悬乎。要是再来一次比赛,肯定还要垮好几处。那个 蜂女人,千刀万剐都不过分。你上来试试。” “不用了,我相信你的话,”黄慧芹回答。 老头睨视了她一眼,拣起一个水泥块走下看台,来到她的面前,使劲将水泥 块捻弄着,水泥块变成了粉末。 “你看,手指都能捻散的,这就是他们干的好事。你是法官,可要为死者做 主呀,他们死得冤枉,经常都有他们的家属到这里来哭魂。” “你放他们进来?”她问,想到他刚才不准她进时的情景。 “人家死了人,想在这里跟死人说几句话,我怎么能挡呢,人心都是肉做的 嘛。” “你对这个事件有什么看法吗?” “依我看,主要是修这个场子,不该拿给一个风里风骚的女子来干。那种人, 没几个正经的,哪有心思在这个上面嘛,成天都看见她开着高级轿车到处兜风。 报纸上经常登载豆腐渣工程,这就是个典型的豆腐渣工程,我们市里那些当官的, 怎么这么糊涂。” “就这些?” “我们还能知道什么呢?官商之间的事情,老百姓知道个屁。人家吃的什么 饭,我们吃的什么饭?我们只知道死人了,国家财产受损失了,随便怎样说,修 这个场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老头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轰鸣声,黄慧芹和老头同时向大门看去,只见好 几辆她刚才乘坐过的那种机动三轮车满载着人向他们这个方向飞驰而来。车子全 停在他们面前,喷出的兰色废气在人群中缓缓消散。刚才那个师傅指着她对来的 人说:“她就是省上的法官!” 那些人纷纷跪倒在女法官跟前,要求她惩办凶手,判定那个蜂妞死刑,否则 他们不肯罢休。 “请大家都起来,都起来!”黄慧芹说。 “法官大人,”其中一个妇女哭着说,“听说是你在复核这个案子,你一定 不要放过那个女妖,是她吃黑钱,害得我丈夫和儿子都死在这个鬼地方!” “大姐,请起来吧!”黄慧芹动情地搀扶起她。“相信国家的法律吧,该怎 么判,我们复核清楚了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丈夫和儿子一辈子就喜欢看足球,好不容易亲眼看到比赛,结果却把命 都搭上了,老天究竟是怎么的嘛!” 来的人大都是死者家属,他们闹闹嚷嚷,各自述说着自家人的不幸,黄慧芹 劝说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使他们愤怒的情绪平息下来。接着死者家属们全都到垮 塔的那个大窟窿前哭诉,说有省上的法官在此,有政府做主,请他们安息,相信 政府会有个好交代的。黄慧芹望着那垮塌的大窟窿,好象听见里面有十几个冤魂 在跟着呼叫,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立刻就到看守所。 当她跟着女看守来到牢房时,被告女囚的手已经象上次那样被铐在床栏上了, 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拿着个化妆盒,正在照着自己的模样,见她来了,迅速将化妆 盒收藏起来。法官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竟然还有心情欣赏自己,这只能说 明一点,她不想死。 女看守出去关了门。黄慧芹对被告女囚说:“看来你今天情绪还可以。” “是吗?”被告女囚微笑了一下。“昨天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那样。” “我能理解。” “你是专门跟死刑犯打交道的?” “可以这样说吧,经过我手的死刑犯,应该说是有相当数量的。” “看得出来,你是训练有素。” 黄慧芹没有再跟她多说闲话,趁她现在情绪稳定,抓紧机会着重就案子本身 的几个问题向她审问:“你是如何投标的?” “我有自己的开发公司,并且有足够的资金作为前期垫付使用。” “说到这里,我想问一问,给你提供贷款担保的达达集团法人代表郭耀军, 跟你是一种什么关系?你在材料里没有交代清楚。” “他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 “我是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 “恐怕不是一般的朋友吧?不然他凭什么为你作巨额资金贷款担保?” “我要生活,我生活中应该有一个男人,这在今天这个社会不奇怪吧?” “他是你的情人?” “情人也好,性伴侣也好,反正就是男女之间不怎么光彩的那种关系,我的 回答你该满意了吧?” 黄慧芹看了看她那一副游戏人生的样子,接着审问:“从你的营业执照上, 反映出你的公司在接受这个工程的时候成立还不到半年,这说明你根本没有足够 的建筑经验来承建这样重大的工程,是谁冒这样大的风险把工程给你的?” “我是主承包商,是拿项目的人,我拿到项目了,再给另外一家有建筑历史 的单位承建。” “这仍然有问题,接你包的单位是一个比你公司大的当地企业,为什么他们 没有直接承包呢?” “在这个社会,”被告女囚冷笑了一下,“谁拿得到项目谁就有本事,至于 最后工程由谁来修建,那是另外一回事。” “还有,在投标的时候,你公司所出示的那些资格证是如何来的?也就是说, 你是如何取得承包资格的?” 被告女囚刚才那分得意,已经不再有了,她埋头不开腔。 “另外,从事故现场取证,所用的建筑材料的质量几乎都存在严重问题,水 泥的等级与设计要求严重不符,钢筋的使用也与设计要求相差甚远,是谁在对整 个建筑过程进行施工质量技术监督?” 被告女囚面对法官的一系列提问均采取沉默的态度。 “你是一个师范学院毕业的人,来搞建筑,不得不使人觉得太离谱了,这样 重大的工程能够落到你的手上,你确实不简单呀。但是,在你不简单的背后还有 些什么呢?” 被告女囚不敢看法官的眼睛。 “其实,”黄慧芹说,“你清楚,我也清楚。所以,这个案子并不简单,还 有很多的东西没有浮出水面。我可以对你说,这个案子是成立的,我三番五次的 来找你,就是希望你说实话,只想把案子办得更扎实,个人的轻重责任更清楚, 不要转移话题和以沉默来应付我的审问,你好好考虑吧。” “我所犯下的罪我一个人承担,跟任何人没有关系。” “你不要自作聪明地大包大揽,这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也不是你一个人承 担得了包揽得下的,这于法于情于理都是不符合的,这个道理你要想清楚。” 被告女囚闭上双眼,不再作任何回答。 黄慧芹昨天离开时的那种欣慰感,一下又消失殆尽了,她松开领口,吐了口 气。看来要直接从犯人嘴里掏出东西来太困难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采取迂回 的方式。 “能告诉我你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被告女囚深深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问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是跟他有关系,我只是想知道这一点。” “他跟这个事件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他是从来不关心我 的事的。” “你们离婚了?” “我们根本就没结过婚!” 黄慧芹见她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好象对婚姻痛恶得已经麻木了。 “那他到底是谁呢?他不会死了吧?” “他的命大,这个世界上坏人的命都大,好人都是短命的。” “既然你都这样了,他到底是谁告诉我,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你这人真烦!他是个记者,你满意了吧!”被告女囚说完,又闭上眼睛。 黄慧芹总算从被告女囚赵香雪封闭得很紧的嘴里掏出了她儿子父亲的情况。 这是省报的一名新闻记者,年龄比赵香雪大七岁。她曾经读过他的一些报道,感 觉他是一个喜欢追踪报道社会阴暗面颇有才气和勇气的新闻深度报道记者。他自 己是有妻室的男人,曾经跟赵香雪相爱过,他们的儿子是未婚生育,自然是不合 法的。黄慧芹无法明白眼前这位看上去如此漂亮聪慧的年轻女人会有这样一种家 庭结构,居然在没有取得法定婚姻资格的情况下把孩子生了下来,而且还自己养 着直到被捕。 “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被告女囚说,“但我认为这是我爱情 的结晶,我不后悔,我也不埋怨。” “你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这个怎么解释?” 被告女囚望着女法官,又陷入不肯回答的沉默状态。 “我总在想,那么大的一项市政工程,不是你一个人能承包得下来的,从正 规的发包程序来说,有很多相关部门要参与的,可在公诉材料中没有反映出来。” 被告女囚望了她一眼,又将头埋下。黄慧芹看出她的情绪在剧烈地波动,她 不相信自己敲不开她的嘴。 “你是这项工程的主承包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全过程中有哪些人参与,有 哪些人从中非法获利。” 被告女囚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猛吸了一口。 “其实,”黄慧芹说,“你不说,我也查得清楚,何况我手中还掌握有不少 重要材料。” 被告女囚显得更加固执,她将滑落到眼前的额发掠到脑后,继续抽烟。 黄慧芹见她那即将被敲开的嘴又封严了,很是生气。 “看来一接触到实质问题,你就闭口不谈。你总还要为那十多个死去的人负 点责任吧?我今天来之前到足球场去过了,被死者家属团团围住,他们就想讨个 公道,好让死者的冤魂安息。” “不是已经判了我死刑吗,我没有叫屈,承担了这个责任,他们应该满意了。” 黄慧芹气愤地说:“看来你是咬定自己来吞苦果,我简直无法理解会有你这 种人!” “一个人吞,总比很多人吞要好些。” “你倒是英雄了?罪恶的事情能与英雄行为相提并论?真是奇谈怪论!” “随便你怎么去想,那是你的事。我只有一个,就是等死。”被告女囚停了 一下,露出轻蔑的眼光。“死,不就是死嘛,人人都要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这 没有什么不同。” “可人的死不一样,你的死不光一点意义也没有,还会殃及到你的孩子。” “你别想用孩子来打动我,没有用的。他,我早有安排。” “呵,看来你是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你不愚蠢呀。” “愚蠢?”被告女囚冷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我还没看见谁有多聪明。 人都是愚蠢的,为了名利,为了情欲,为了一种完全可笑的信念,就会干出所谓 聪明的事,其实这些都是愚蠢的。” 黄慧芹认为自己是面对一个有着思想邪念的对手,她不光对死无所谓,而且 还在嘲笑活着的人,要对付这样的对手,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她坚信一 定有办法的,道路虽然只有一条,但没有不通的路。 尽管她费了不少工夫,但直到现在也只从被告女囚那里获取了有关她孩子父 亲的情况,别的什么也没有得到。被告女囚为什么要隐瞒这个记者呢?这里面究 竟有什么问题?这个记者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她认为,这个死刑犯肚子里一定装 了不少东西,由于担心着什么,死不开口。她推测,死刑犯的担心都是跟她儿子 有关系的,她把儿子看得比她的生命还重要,这是女人典型的弱点。黄慧芹认为 继续这样向她审问和开导,很难再有新的收获,不如换一种方式,寻求新的突破 口更好些,她决定回省城去找那个记者,于是回军分区招待所收拾了行李,带着 那封只可作旁证的匿名信去总服务台办退房手续。 临走之前,青山市中院刑事一庭庭长王照明赶来,那表情似乎知道她没有多 少收获,却故意问道:“黄法官,这次收获一定很大吧?” “收获,当然是有收获,”黄慧芹说。 “有些什么收获呢?”王照明笑嘻嘻地问。 “跟你们审理的没有大的出入,”黄慧芹想了想说,“有些细节上的问题, 这个犯人的嘴够厉害的哟。” “据看守所的人说,她在你面前撒野,没伤着你吧?”王照明一副关心的样 子。 “小事,”黄慧芹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 “没伤着就好,”王照明笑着说。“其实,你该在审讯室提审,这种要死的 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真是伤了你,我们还不好交代呢。” “谢谢你的关心。回去后,我倒想休息一段时间,把提审的内容好好整理整 理。” “余院长说了,希望黄法官多多支持,尽快审结此案,大家都被这个案子搞 得很疲惫了。” “请你回去告诉余院长,这也是我们高院很关心的一个案子,我会努力做好 的。” “那好,那好。” 王照明一定要用中院的车送她回省城,黄慧芹一再拒绝,但无力抵挡他的盛 情,最后同意送到车站。见黄慧芹上了回省城的班车,王照明才乘上中院的轿车 离去。黄慧芹想:此人对这个案子的关心,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案子。她笑了笑, 在心里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