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那是一种恶意。 我知道。 “已经很难手术了。” “……嗯。”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百分之多少?” “……你家人在吗?” “不必让他们知道,谢谢您了。” 死并不可怕,每个人都会死。 可是如果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依恋的话,死了以后会不会不能投胎? 不能投胎不要紧,可是如果不能投胎的话,我就见不到那个人了。 走出诊疗室,反手轻轻将门带上,发出“哒”地一声。 医院的味道……从来就不喜欢这股味道,现在更是讨厌极了! 见我出来,一个老太太慌慌张张站起来,错过我的身体推门而入。 看她一脸肮脏的皱折,我皱了皱眉头。 “快快快!”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两个护士推着推车轰隆隆地跑过去,一个看似很壮的男人 半死不活地躺在上面,手上打着点滴。 从来没有感觉死亡离我这么近过,我好象可以看见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我身边 发疯似地旋转的样子。 “之扬!”一男一女想我跑过来,女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打,发出很响的噹 噹声。 “不要在医院里跑!”一个护士小姐大喊。 他们没有理会她。 “大哥,梨月。” 他们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们听说你在学校里晕倒了,怎么回事?”平了一会儿气息后,大哥问。 “疲劳过度。”我说,“我要写论文,还要约会。” “之扬!”梨月责怪地看我,“你是不是又连上了十几个小时的网?” “没有啦……” “没有?”大哥的语气非常地不赞同,“那你眼睛为什么红红的?” 是吗? 很明显吗? “真是坏是做不得,”我笑,“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大哥重重地叹息一声,伸手过来:“走,先回家吧。” 我灵活地躲开,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挽着梨月转了一个圈。 大哥气得直瞪眼睛,梨月却复杂地笑了。 恶意这种东西不是突然产生的,它就在心里藏着,在某个契机之下就会一点点 探出头来。 “从今天气,她就是我的女朋友。”那一天,大哥在全家人面前宣布。 我的天刹时间就黑了。 大哥是家中的老大,而我是家中的老四,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虽 说我们之间年龄隔得有些远,感情却是最好的。 梨月则是我家邻居,从很小的时候就总和我还有哥哥一起玩。 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当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四年前父亲出国了,母亲不甘心当留守女士,仗着四个孩子中三个都有了工作, 也于两年前拍拍屁股追了过去。 家里没了妈,二哥和姐姐也就不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经常是呆不了几分钟, 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大哥两个人,可是我们却都是完全不懂厨房艺术的甩手掌柜,也 不能天天吃外送,梨月就自告奋勇地过来为我们做饭,这一做就是两年。 送我回到家,梨月看看表道:“我们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跟老板请假,被发现 就不好了,之重,你留下陪他,我回去说一声,反正也快下班了。” “不要。”我躺在沙发上,手枕在头后,一只脚在沙发的扶手上吊儿郎噹地一 晃一晃,“大哥又不会做饭,留下也没用,我要梨月陪我。” 大哥蹲在我身边轻弹我的头:“小子,亲情比不上厨艺吗?” 我斜眼看他:“那是!亲情哪像饭似的看的见吃得着?” 大哥眉毛一挑:“不愧是学商的,唯眼前利益是图。” 我没答话,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他。 大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对梨月交代了一些事情,才出门而去。 大哥一走,这个家变得异常的空旷,梨月在厨房里不知在忙些什么,杯碗之间 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噹声。 有点想睡……如果我就这样睡去,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梨月断一杯芬芳的牛奶从厨房出来,见我昏昏欲睡的样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之扬?”她走到我身边轻拍我的脸,“之扬醒醒,先把牛奶喝了垫垫底,我 马上就给你做饭。” 我应一声,坐起来接过杯子小口小口的啜饮。 梨月没有马上离开,坐在我的脚边,温柔地看着我的脸。 “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喝了几口之后,我问。 梨月的表情变得有些哀怨,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你说得是很有道理,可是 这样就分手的话……” “你难道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是不相信你!”她急急地叫,“只是这种事没有这么简单的!我要听他亲 口告诉我!”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我说,“那你就等这一年后他带这一颗爱别 人的心与你结婚吧,我不管了!” “之扬!” 我死盯着她,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 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在我如此痛苦的时候离我远去! “你不是曾经说你有个单恋过很久的人?” “嗯。” “是你这个未婚妻吗?挺漂亮的嘛!不过怎么不像你说的那么任性啊?” “不是她。” “咦?” “我单恋的人,不是她。” 听到大哥和他朋友的说话不在我的计划范围之内,但,可以利用,我马上就知 道了。 放下杯子,我站了起来。 “我不会逼迫你做出决定,不过我的心比大哥更加执着而且更加爱你……我不 会放弃的,我要让你得到幸福。” 梨月的眼里充满了惊惧。 我对她一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把门锁上了。 痛…… 头好痛…… 我背倚在门上,慢慢滑落到地,双手抱着头无声地流泪。 为什么偏偏喜欢上的人会是你……说谎是要受惩罚的,这痛苦,是不是就是在 为了我的谎言而惩罚我! 恶意是一粒种子,悄悄地播种于无人知道的角落里,一不小心就会生出芽来, 长成一棵扭曲畸形的大树。 ——HELLO!YANG!WHAT ARE YOU DUING? 屏幕上光标一闪一闪,打出了一行字来。 ——我在写论文。 我答。 ——你的病怎么样了? ——已经好不了了。 ——不要气馁啊! ——我也不想,可是那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至少没有加重吧? 我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飞快地按着键盘。 ——你说如果我现在死掉,我喜欢的人会不会就永远记得我了? ——不要说傻话!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说得也是…… 叩叩叩! 有人敲我的房门。 我慌忙跟对方道别,关掉OICQ之后才对着门口道:“进来。” 大哥端一盘菠萝推门而入。 “还没写完?” 我点点头。 放下盘子,大哥做在我身边的床上,叉了一块菠萝送到我嘴里。 “不要这么长时间看电脑,眼睛会看坏的。” 我嘴里嚼着菠萝,没有说话。 “昨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在街上逛,”大哥说,“是你女朋友吗?”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你也这么大了,有女朋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你马上就要毕业了, 然后就是就业问题,现在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心头一股火起,我冷冷地回道:“你和梨月,不也是在你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开 始的吗?怎么我就不行?” “之扬!”大哥的脸,看起来是那么的严肃而……道貌岸然,“你就听大哥一 次吧,你还年轻……” “够了。”我打断他,“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你不必担心了。”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头又开始痛了…… “哦。”哥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 “但,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说。 凭什么我要如此痛苦,而你们得到幸福! “你……” 看着他,我满怀恶意地笑了:“我喜欢的人,是你的女朋友,梨月。” 大哥一脸震惊地猛然站起,我仰头漠然看他。 爱情没有错,错的是爱上的是谁。 “你不爱她,对不对?”我说,“快与她分手,把她让给我吧,我爱她。”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爱她!”大哥一手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提得站了起来, “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怎么样? 你怎么不说了? 我怎么能怎么样!? 我怎么能把一个你不爱却硬绑在身边的女人抢走,让她自己去寻找幸福,你是 不是想这么说!? 我的表情一定变得更加冷漠,而我的眼睛却泄露出了我无尽的伤心。 所以你露出了比我更加伤心的表情,你想更加地伤我的心? “你真的喜欢她?”大哥看起来非常地疲惫,松开揪住我领子的手,颓然坐下。 “跟她分手吧。”我说。 大哥闭上眼睛:“你究竟是想要她,还是想我和她分手?” “你先跟她分手,我才能要她。”我说。 天长地久的爱并不存在,并不存在的爱更是不能天长地久,我想让我所爱的人 幸福,所以我一定要破坏这份感情。 至少……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要让我看见你们互相拥有的幸福模样. 虚假的幸福也是会令我痛苦的,明白吗? "让我想想."大哥说. 他站起来,拖着宛若千斤的步伐走出门去. 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发出"哒"地一声. 随着那小小的一声,我的视线淹没在了一片汪洋里,某种水滴从眼中溢出,滑入口 中,又咸又苦. 痛.... 好痛........ 痛得就快要死掉了.......... 我仆倒在床边,用力将枕头塞进嘴里,堵住即将冲口而出的哀鸣. 为什么我就要承受这一切! 除了爱错人之外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我却要受这种苦! 为什么我爱你......为什么如此的痛却还是忘不了你! 好痛...... 痛得就快要死掉了.......... 救命......大哥......救命........梨月........好痛.........救我啊.............. 恶意之树一旦长起来,就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清除的了,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心 的底层,无法拔尽,无法烧光. 我的病情慢慢地恶化了. 头痛更加频繁,而且痛得也一次比一次更加严重. 我拒绝了医生与我家人联系的要求,也拒绝化疗———既然已经不行了,那就不 要再多事了吧. 大哥和梨月最终还是分手了,就像是要给我看似的,专门找了一天,在我的面前郑 重地将订婚戒指还给了对方. 大哥渐渐变得憔悴,梨月的脸上也多了很多细细的皱纹. 这些都是我做的事的结果. ———是的,这就是我要的. 我爱你. 我恨你. 我想让你幸福. 我想让你不幸. "你好象一下老了许多." "你也是啊." "如果不分手的话,会不会好一些?" ".........." "我知道,你不是为我." "对不起." "........." "........." "喂!" "什么?" "我爱你,不会变的." "对不起." "算了." 偷听不是好习惯,但总能听到有趣的事情. 这是谁说的? 头很痛,想不起来了. 你依然爱着........你依然爱着.......!!! 痛...... 真痛.........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明白,我一开始就明白. 可是我约束不了我自己,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恶意继续膨胀,愈发地硕大无比. 我要你痛. 我要你们痛! 我不要只有我一个人承受. 我要你们比我更加的痛!!!! ——HELLO!YANG!WHAT ARE YOU DUING? 网络那边的朋友,发出了每天必有的问候. 我在发呆. 我答. 这可不好哦,要珍惜时间呢. 我没多少时间可珍惜了. 别这样说,会有希望的. 也许吧,但我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 我活够了. 光标一闪一闪. 因为失恋? 是的. 我也失恋过呀. 失恋过?那就是现在没有喽. 是的. 是什么感觉? 啊?现在没有失恋的你,看过去失恋的你? 光标空闪了一会儿. 很蠢......非常蠢. 原来如此. 啊,我不是说你蠢! 我明白,我只是想,如果我能活下去的话,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像你一样,觉得自己 好蠢. 等你会那样想的话,你就长大了. ......我是小孩子? 你是小孩子. 算是吧,但,我长不大了. 你会长大的. 如果老天允许的话. 就算是老天允许,但你自己不允许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是的,一切都完了,早在我发现自己的感情之时起,一切就都完了. 我想做些坏事. 我说. 坏事? 确切地说,我已经做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那大概能解除我的痛苦. 那么,你的痛苦解除了吗? .......我不知道. 那就别再做了. 但,太迟了. 我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既然已经认定了一条路,即使它的尽头是深不可测的悬 崖我也要走下去. 但决不是只有我自己坠落而已,你们将与我一起掉下去. 想要幸福是吗? 我不会轻易让你们得到的. 恶意从胸腔里破出来了,你看,它的毒牙已经露出来了 四月一日,是母亲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 蠢人的节日,是我的生日。 大哥为我买来蛋糕,梨月为我点上蜡烛,他们一起唱起生日歌,祝我一生愚人 节快乐。 昏黄的蜡烛,22根,摇曳,一如我的生命。 许下三个愿望——对着它,深深地吸一口气,吹灭。 看哪,轻烟袅袅,这就是我的结局。 “许了个什么愿呢?”梨月问。 “你想知道?” 大哥笑着制止我:“不要说,说了的话,就不灵了。” 我笑了。 说了的话就会不灵? 不说的话就会灵吗? 都是骗子。 一切都是谎言。 骗子。 “我这第一个愿望,是必须说出来才会灵的。” “哦?” “还是不做化疗吗?” “不必了。” “那样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 “我还剩多少时间?” “这个不一定,如果做化疗的话……” “不做的话呢?” “如果侵润范围扩大,侵犯到主动脉的话……” 也就是说,我随时会死。 被人宣布自己的死期是什么感觉,你们知道吗? 就好像对着一只钟表一样,12点的那个位置就是死亡,可是自己却只能眼睁睁 地看着指针一点点向那里移动,却毫无办法。 一切都会结束,消失的只有我,所以,请原谅我这最后的任性。 我爱你。 “我要梨月吻我。”我说。 大哥手中的杯子“啪”地落到了地上。 “之扬?”梨月愕然。 “你们都知道我喜欢梨月吧?”我说,“这是我的初吻,让我留个纪念吧。” “之扬,不要开玩笑了……”梨月看一眼大哥,强笑。 “你们看我像是开玩笑吗?”我看着他们两个,“我像吗?” 我想肯定是不像,所以大哥会有一脸想要掐死我的表情。 “这……”梨月看起来好为难。 大哥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在这好像不太好,我还是回避一下好了。” 看着他走出去,头又开始痛了。 就像有千百万只重缒在我脑袋里敲打一样,思维,渐渐混乱。 你还放不开手吗? 明明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还是不放开你的手!? 我微笑了,笑容虚无缥缈。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哦,梨月。” 梨月低下头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别说得好象遗言一样,我照做就是了。” 撩起落在额前的发,再抬起头来时,她的表情已经变得非常温柔,唇边带有一 丝淡淡的微笑。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在我的注视中,她慢慢地走近我,站在我身边,停下,问依然坐着的我:“你 想就这样吗?” “是的。”我说。 视线逐渐模糊,梨月的身影在那片熟悉的汪洋之中晃动,扭曲。 她的表情呢? 她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看不清楚了哎…… 她的气息下降,吐在我的脸上,朱红色的唇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感觉到她 的唇轻软的温度了——她忽然说了一句话,在下一瞬间,她就被我甩到了一边。 ——不要连你也把我当成工具。 她说。 哦,她知道了,是吗? 不过,“连我也”?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狂笑起来。 “工具”? “连我也”?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隐约中我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是我吗? 我不知道哎! 我持续地狂笑着,发疯般将脑袋在不知名的硬物上拼命地撞。 ——当成工具。 当成工具!? 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好恶心,恶心到我想吐。 我真的吐了,腹中翻江倒海地,仿佛要把心肝脾肺肾等等等等全部都吐出来才 会甘心。 好痛哟。 好难过哟。 大哥的声音模摸糊糊在我的世界里回响,他在叫我吗? 还是在我心里不知何时起就响起的声音? 我不要再受罪了。 让我死了算吧。 今天是愚人的节日,也是我的生日,你们唱起生日歌,祝大家节日快乐。 什么叫“反噬”你们知道吗? 自己养的“东西”,想要去谋害别人,却没想到连自己也被一起吞噬,这就叫 反噬。 在阴阳学中,那也叫逆风。 我做梦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做梦了。 时间回到了十年前,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那时候多好啊,我们什么都不用烦恼,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和他们一起在风中 尖叫奔跑,世界很大,天空很蓝,对所有事情没有任何的怀疑。 幸福就在我旁边,这是绝对的。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 变质的感情就像酿坏的酒,酸涩,而难以入口。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四周一片黑暗,但我知道我正站在悬崖边上,脚的一边就是万丈深渊,只要一 点点的差错我就可能粉身碎骨。 ——跳下去的话,也许会比较不痛苦。 有声音如是说。 ——并且,有人陪着的话,会比较不孤独。 我抬起了脚,又放下。 我还不能死。 我说。 睁开眼睛,是一片刺目的白,就像电影中的情节一样,那片白色之中,有着家人的 身影. 大哥. "你终于醒了."满溢温柔的手抚上我的额,熟悉的笑,熟悉的眼,熟悉的温柔—— ——令人厌恶. "今天几号?"我问. "二号."他楞了一下,答. 只睡了一天而已啊........我还以为我睡了足有几百年呢. 如果能在睡梦中变成化石,然后随风而逝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梨月呢?"我问. 他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轻抚我的头,要我好好休息. "梨月呢?"我不放弃地继续问. 抚着我的头的那只手逐渐加深了力道,变得僵硬起来. "为什么你老是要提梨月......"他的眼里抹上了一层难懂的色彩,"你为什么老 是记挂着她....." "她在哪里?"我反复地问,"她在哪里?她在哪?" 大哥猛地坐起来,他所坐的椅子被推得向后一滑,发出难听的"吱"一声. "她在上班,"他说,"我去叫她来." 他说着向外走去,仿佛反射一般地,我用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迅速地拉住了他的衣 角. 他回头看我,那张与我相似的脸上写满了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 你在愤怒什么.....你们已经分手了,你还有什么资格可以愤怒!! "快去快回." 我说. 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毫不以外地感觉到,头又开始 痛了. 不过痛是痛,却不像以往那么厉害,也许是止痛剂在起作用. 难怪那么多患者宁愿上瘾也要用吗啡来止痛. 而会如此自虐的,恐怕只有我一个吧? 我眼珠转动着,审视这间单人病房. 白色,简单,雅致,这些是作为一间病房所应有的条件,它都具备了,如果撇开那股 难闻的消毒水的味道不谈的话,这里的确是个休养的好场所. 只是......不知道躺在这张床上悠闲地死掉的人有多少哦?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肯定是他们之中最心甘又最不情愿的一 个. 片刻后,大哥回来了,在他身后一起进来的,是那位一直以来为我治疗的医生. 大哥的脸上带着震惊和不信,医生戴着口罩,厚厚的镜片之后的眼睛里透出一股 司空见惯的,事不关己的神气. ".......所以现在,我们认为应当立刻开始进行放射治疗,手术也不是不能做,但 病人现在基础情况不太好,还是等一段时间再看比较好." "能治好吗?" "这个......"医生看看我,"喔,也不排除根治的可能性,但病人一开始完全不合 作,我希望你们做为家属应该多劝劝他......" 医生走到我的床边,尤问了几个常规性的问题就出去了. 大哥跟在他身后,两人在门口低声说了些什么之后,大哥才又进来. 他的表情很凝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但不知怎地,我见到他那表情我就想笑,而 我就真的笑了. 低低的浅笑,逐渐变成疯狂的大笑,笑得真痛快啊,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大哥就那样站着,怔怔地看着我笑. 许久,许久,我停下了狂笑,拭去眼角的泪水冷冷地看他. "你那种眼神真讨厌."我说. 好像看着一着丧家犬一样. 讨厌的眼神. 大哥走了几步,忽然跪倒在我的床边,抱着我的头痛哭失声.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你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大哥哭. 在我心目中大哥一向都是完美的代名词,在他身上,完全是不可能看见诸如眼泪, 脆弱之类的词的. 但今天我看到了. 他哭了. 为我. ——死在这一刻吧,好不好? "我快死了."我看着天花板,说. 我没有在问,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不会死!"大哥厉声说,他的表情认真得可怕,"有我在这里,不许你死!!" "别说胡话."我说. "闭嘴闭嘴闭嘴!!!!"大哥大吼,"你不会死......从现在开始不许你说死字,你听 到了没有!!?" 我笑了. 这世界上,我有许多想要追求的东西————有形的,以及无形的. 在这些东西当中,我总会有很多得不到,不是不能,而是不可以. 于是恶意在无奈的心里长啊长啊,长成一棵树,破出我的胸膛,张着血盆大口拼命 吞噬,撕咬. "这里面,藏着一件东西."手抚上自己的胸膛,我说,"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在 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里了. 大哥看着我,眼中盛满令人厌恶的温柔. "我一直,一直地想要将他从这里剔除出去,所以我努力地去忘记,非常努力....... "可是,那是徒劳的,"他还是在那里,纹丝不动." 门口向起轻微的高跟鞋的哒哒声,门开了,梨月走了进来. "于是我渐渐开始痛苦,迷惘,他会在那里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是我不明白那理由 是什么———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知道理由.我变得讨厌去审视自己的心,因为那里 面会有我不想看见的东西,我也不再去仔细思考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因为那会让我发 觉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驼鸟吗?是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直到————直到—— ——"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了." 暧昧难明的雾变成了黑雾,我从那天起再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曙光. 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可是你们自己却不明白. 梨月走过来,高跟鞋在地上轻轻敲打,发出卡哒卡哒的声音. 走到我们面前,她停下脚步,一手垂着,另一手紧紧捏着挎包的吊带,脸上,毫无表 情. "找我来做什么?"她说,"报表还没有做好,我得快些回去." 大哥转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站起来:"是这个季度的报表吧?我去做就好了,你留 在这里陪之扬....." "我为什么要陪他?"她的声音呆板板的,没有抑扬顿挫,却携带着一丝风雨欲来的 气息. 大哥对于这一点,完全没有注意到. "因为之扬他说要你......" "又是'之扬说'啊...."她冷冷地勾一下嘴唇算是笑容,"你真是好啊,只要之扬说 了,你马上就可以把什么都给他啊......." "梨月?" "之扬说这个.....之扬说那个......之扬想怎么样,我就得陪着他怎么样吗!" "男人,真是冷酷的生物."梨月说. 挎包在她手中划了一个半圆形的弧,萎缩在墙角里. "梨月!"大哥沉声唤她,拉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拽出去,"有事的话咱们出去说....... " "为什么要出去说!"梨月用力挣脱他的手恶狠狠地看着我和大哥,"你们这些自私 自利眼中只有自己的混蛋男人有什么不可以当面说!!优之重你给我搞清楚!我是你的 女朋友———现在连女朋友都不是了———不是你用来讨好你弟弟的工具!!" 尖利的,直刺人心的语尾在狭窄的空间里四处弹跳,反反复复地砸在我的头上. "我可不是木头......我是人!我是个女人!!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没有痛的感觉....... " 我以手撑着床沿慢慢坐起来,大哥见了,忙过来把枕头竖起,垫在床头上让我靠着. "梨月,"我轻声叫她,"你究竟想说什么,梨月." 泪水从她美丽的眼中溢出,滑下脸庞,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地的碎片. 她开始讲述了. 从她知道自己爱上大哥开始,一点一滴地讲述. 跟随着她的话语,我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触摸到了她最深的心里潜藏的东西. ———和我心中会破胸而出的,一样的东西. 深爱着...... 跟随...... 拥有...... 谎言...... 被利用...... 被欺骗...... 痛苦,彷徨,伤害,哭泣,嫉妒,憎恨,虚伪,不能放手...................... ————我,是罪魁祸首. "不要说了!!"大哥狂吼,"全都是你自己在胡言乱语!!" "我说错了吗?"梨月丝毫也不让步地对他喊,"凭什么我就要成为你们之间的牺牲 品!就因为我爱你就可以好不在意的利用我来逃避你对他的感情吗?!" 某种东西像风暴一样排山倒海地想我袭来,我的心刹时间就被涨满了. "闭上你的嘴!你给我出去!"大哥暴怒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强行往外拖. 梨月拼命挣扎,本是服贴地盘在头上的长发散了下来,一缕一缕地披在肩上.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最清楚,"她用脚狠狠踢上半开的门,娇小的身体挡在锁上, 不让大哥拖她出去,"你敢说你曾经对他这样大小声过吗?你敢说你对他没有呵护到令 人恶心的地步吗?你敢说你没有在床上情不自禁地叫出过他的名字吗?!优之重,你这 个虚伪到让人想一刀刀剐了你的王八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室内. 梨月抚摸着自己被打的半边脸颊震惊地望着大哥,仿佛不相信他竟然会真的出手 打自己. "优之重.......你好.......你真.....好.........."转身拉开门,梨月捂住嘴 狂奔而去. 门外,几个病号模样的人在轻声议论着什么. 大哥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门,表情一片茫然. "关上门."我说. 大哥机械地伸手关上了门. "梨月的包没拿,大哥你快拿了送还她."我说. 大哥看一眼萎缩在墙角的包,没有动. "大哥."我叫他. 他走了几步,站在我的床边————一直站着,不说一句话. "她说的,不是真的吧?"我说,"梨月她,一怒之下说谎了,对吧?" 大哥还是不说话. 往下看,他的右手拇指与食指第二指节相搓———每当他心情有剧烈挣扎的时候, 他就会这样,只是他自己没有发现到. 我的天啊. "不是真的吧......"我闭上了眼睛,"不可能吧........" ———有一个暗恋许久的人———— 是我. ———————————————————————————————— 恶意并非只长在我心里而已,只要随便撒下一点种子,它就会四处开花. 可是我们不明白,还是在不断撒播伤害,于是恶意便嫁接在一起,生出了畸形的果. ———————————————————————————————— 在大哥强制性的坚持下,我接受了放射线的治疗,据那医生说这样一来即使不能 根治,也至少可以阻止它继续扩散. 大剂量放射线的副作用实在是太可怕了,其间我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头发也大 把大把地脱落,而最痛苦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呕吐———天眩地转,没完没了的呕吐. (脑部发生肿瘤时,可以导致颅内压力增加,发生视乳头水肿和喷射性的中枢性呕 吐.) 为了减轻症状,我每天都要快速静滴甘露醇,而我的血管过细只要稍一加压就会 渗漏,必须重新建立静脉通道. 几周过后我的双手双脚就都布满了针眼,就像吸毒的人一样,光是看而已,就让人 恶心. 大哥把我的病情告知了二哥,姐姐,以及远在国外的父母,似是一眨眼而已,除工 作忙地分不开身的父亲外家人就都到齐了. 我不愿长留医院,在医生的允准下,我回到了家里,输液之类的事项也有专门的护 士每天来为我做,我只要遵从医生的嘱咐定期去医院复查就好了. 一切似乎都很隧顺,全家人都回来了,我的病情也好象控制住了,我没有什么好再 不满的了.......... 但是,大哥呢?梨月呢? 他们两个人,到哪里去了? "你大哥和梨月又在忙他们那破公司的事呢呀,"母亲劈里啪啦地说着,对于大哥 不着家这事极为不满,"只不过是个小主管而已,公司又不是他的,整天拼死累活的又 能有他什么好处!梨月也真是的,就知道和他一块儿拼命,每次我一提结婚的事情就推 三阻四,说什么事业第一,家庭第二,那好呀!大家都去搞现代化建设去吧!都不要结婚, 都不要小孩,让我们这些老头老婆等孙子等死吧......." 没到这时候,我那个整天戴着厚厚镜片满脑子只有生物工程的二哥就会灰溜溜地 跑掉,姐姐则坐在一边精心地修饰着自己的指甲———她是个手模特———对母亲的 话,左耳进右耳出. 这就是尘封已久的家的感觉,温暖,和谐,也有时不时的鸡毛蒜皮来点缀的生活. 可是这样的生活不对,总觉得有问题. ————我所爱的人不再靠近我了. 是这个原因吗? 你们知道总是在身边的,你必不可少的东西不见了,是什么感觉吗? ——空虚感. 好像要掉进深渊一般的空虚感. 我终于掉下去了. 我想. 那天梨月跑走之后我多次向她提出要见个面,但她一直都用各种理由对我避而不 见. 后来,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同意做那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手术后,她才同意与 我见上一次面.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家里人除了我之外全都出去了,门铃叮当叮当响起来的时 候,我慢慢地走出去,为她开门.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群,脸上带着她常有的,温柔的笑意,冷淡地看我. "我想我没有必要再进去了,"柔和的嗓音,冰冷的语气,炎热的天,隐隐有一丝寒 气,"我不会为那天的行为解释什么——也没有必要,咱们之间无话可说,我就是来说 这些的,再见." 她抬脚欲走,我唤住她. "梨月!我还没有说话呢." "我不想听." "梨月!" "你很烦啊!" "你爱大哥的话,就必须听!"我说. 她猛地顿住身形,恶狠狠地盯着我的眼睛:"你.....这是在炫耀!?" "炫耀?"我微笑了,"该炫耀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看得出来,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我快死了."我说. 她的肩忽然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还剩多少时间,可是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又说. "你想说什么?"她说. "你拥有生命,"我说,"你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强壮的生命,你拥有你该有的一切— ——可是我———你看我,我还剩下什么?我能拿什么来与你相比?他还要活下去的, 能陪伴他一生的人是谁,能随他一起到最后的人是谁,还需要说吗?梨月?" “他不会要我的。”梨月拢一下长发,说。 “他会。”我说。 “他不会,”她说着笑了,笑容很凄凉,“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伤害你的 人,他没来杀我我已经是很星云了,哪里还敢想那些。” “他会要你的。”我肯定地说,“绝对会的。” 她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低下了头:“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我说。 她苦笑:“为什么你到了现在还要说这种话,你喜欢的明明是……” “我‘喜欢’你,”我说,“是‘喜欢’。” 她笑了。 她返身向自己家走去,到了家门口,忽然回头望我。 “其实我早已知道你的病情——比所其他有人都早,包括你拒绝治疗的事。” 她说。 “是吗?”我淡笑。 “可是我没有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那是因为我……” “梨月!”我打断她,说,“梨月,我喜欢你,别忘了。”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 有时侯,恶意也可能结出甜美的果实哦。 只是,如果你不能抵抗它的毒性的话,那第一个果实,就是你所尝到的最后的 美味。 ———————————————————————————————— 从我出院那天起,大哥就一直在出差——或者说,落荒而逃。 他避着我,没有关系,时间到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那时间……自然就是我决定动手术的时候了。 在知道我决定动手术的第二天,他就抛下所有工作跑回来了。 “我以为你会逃到地老天荒去,”我坐在客厅里,对刚刚赶回家的大哥说。 “百分之多少?”他扔掉手中小小的行李,猛扑到我面前,“手术的成功率是 百分之多少?” “能活着下来的机率百分之五十。但不能根治,只能暂时减轻症状。” “那为什么还要手术!” “为了不要死。”我说。 看着他眼中盛满了暴怒与忧虑,幸福的感觉悄悄地涌上心头。 伸出双臂,环住他宽广厚实的背,我对他送上了自己的唇。 我们就那样大刺刺地在客厅之中拥抱,接吻,用尽一生的气力,互相索求。 ——最后了吗? 是的。 我活过。 我真真实实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但当我死了,我的身体化做清烟与灰烬的时候,关于我的一切都将被尘封在你 们的记忆深处——随着时间慢慢消亡。 爱永恒这种东西纯粹是骗人的。 爱你一万年如果不是谎言,那就是遗言。 我留下遗言,但你们还是会忘记我,所以我要留下你们一生都抹不去的伤痕— —————爱也许长久,但伤害永恒。 我将变成你们心里那条最深,最重的伤口,你们将永远也忘不了我! 朦胧中有杯盘碎裂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眼角的余光一闪,看见了母亲。 不知多久之后我才与大哥分开,我们一起默默地看着母亲,母亲也默默地看着 我们。 过了一会儿,母亲弯下身,开始拾捡地上的碎片。 “不要总是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收拾好一地狼籍,母亲淡然说。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 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姜是老的辣,对不对? ——HELLO!YANG!WHAT ARE YOU DOING? ——我在做最后的准备。 我说。 ——什么准备? ——万全的准备。 ——你在说什么? ——总之,我以后不能再和你聊天了。 等了许久,对方没有再说话。 ——喂? ——那么,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再见。 ——再见。 ——————再也不能相见。 手术的时间定在十月——丰收的季节,也是一年即将死亡的时候。 手术同意书是大哥签的——本应是母亲签的,但当她看到手术同意书上的条款 ——麻醉意外死亡率百分之多少,手术中意外死亡率百分之多少,手术后并发症死 亡率百分之多少……——之后便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哭得手都是抖的,无法握笔。 即将手术的那天早上,梨月来了,我当着全家人的面让他们把互相交还的戒指 拿出来为他们戴上,然后将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如果我死了,你们会记得我吗?”我问。 所有的人都哭了,都要我不要胡说,手术一定能成功的。 他们之中,梨月哭得最为伤心。 一切的目的都达成了,我将在你们心中活下去——永远。 手术的时间到了我躺平在推车上被推进了手术室,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想看的人, 想记住他最后的表情,但视线很快就模糊了,热热的液体划过脸颊,被枕头吸收了。 ———————————————————————————————— 树枯死了,可树身上却会有磨菇长出来,同样性质的东西,只是换了一种存在 的方式,隐密地长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撒播恶意的孢子。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