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掀开茶盖,轻轻拨开上面的浮茶,深嗅一下,再浅尝一口,品茶的朱唇微笑了。 “是极品碧螺春,以及春雨龙井和晨雾花茶。” “啊呀,夫人圣明,那么,再尝这个。” “老爷,咱们在这品茶论酒,将堡中事物都推与瞳儿不好罢?” “不会,不会,来,夫人,再来。” 茶盏刚刚移至唇边—— “老爷,夫人,不好了——————————”一名家丁跌跌撞撞冲入花亭, “打起来了,他们打将起来了……” “噗”的一声,朱唇中的香茶全数越过石桌,浇在了黑家老爷的身上。 “啊,老爷……”丫环们齐声惊叫,慌不迭地取手巾为黑老爷擦拭。 黑夫人却连看都未看黑老爷的灾情一眼,一把揪住那家丁的衣领喝道:“你说 谁和谁打将起来了?” 那家丁哭丧着脸道:“小……小的刚去仲大先生那送东西,却见一个女的…… 女的和仲大先生打起来了,他们打得可凶啊,连房子都快拆了……” 黑夫人听罢手一挥,那家丁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坏了,这下事情闹大了——老爷,我去看看,您换了一裳就赶紧来啊。” “哎……嗯?夫人!您不是要去拉架罢?夫人?哎呀,别擦了,夫人———— ——” *** “若我那时在你饭菜中下毒该有多好,事情便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绯红精疲 力竭地坐在门槛上,无力地托着头道,“若能再来 一次的话……” “再来一次……”仲夜站在她面前袖着手道,“当初你为何不出手?” “为何?”绯红仰头茫然地看他,“是啊,为何我初未杀你呢……?” 修见他们终于打完,便抛下沉默的黑栩向他们走去。 绯红仍然盯着仲夜,也不看修一眼便开口道:“修,若你想知道什么事,不要 问我,直接问这个人就好了。” 修停下脚步,道:“他会告诉我么?” “也许会罢……也许不会,我不知道,”绯红道,“他想说的话,就算我想阻 止也不行,但是修,我不想你知道你想知道的那件事。” “可我想知道,阿姨,”修道:“因为我……昨晚,我发生了一些事。” “我知道,”绯红道,“我都看见了。” “你未阻止。”修道。 “……”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很多事都不明白。” “就为这个理由?” “就为这个理由。” 修退了一步,回身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黑栩:“若是你,你会生气么?”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黑栩看他沾着血的平静脸庞,道:“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修道,“我只是想,似是没有人好让我相信了。” “修?” 修又转过身去,对着绯红道:“我知这很没礼貌,但……阿姨,您真是个王八 蛋!” “是很没礼貌。”仲夜似笑非笑地道,“你怎能对你阿姨这么说。” “还有你,”修道,“你也是。” 话音刚落,便听啪啪两声击掌,一人郎声笑道:“好!说得好!” 四人同时望向声音的来处,待看清来人,仲夜登时变了脸色。 “娘。”黑栩迎了上去。 “闪开,”黑夫人拍开儿子意欲搀扶自己的手:“娘没你这个儿子。” “娘?” 黑夫人莲步轻摇,行至修面前柔声问道:“媳妇儿,你的脸是怎地了?” 修淡淡道:“伤了。” 黑夫人笑了:“谁伤的?” “我。” 黑夫人有些意外道:“你?” 黑栩插口道:“娘,是这样……” “我未让你讲,”黑夫人伸出一支纤纤玉指,“你闭上嘴。” 见母亲脸色很是不好看,黑栩只得闭上嘴乖乖地退到一边去。 冷眼见儿子退下,黑夫人方才又转向修道:“媳妇儿,你莫害怕,若是受了什 么委屈,就讲与娘听,谁欺负你,娘就收拾他,啊?” 修摸摸脸上的伤,淡淡道:“未有人欺负我,我亦不知是谁欺负我,这伤—— 是我自己不好,与人无关。” 黑夫人未曾料到“媳妇”会如此说法,一时接不下来,不由怒道:“栩儿!定 是你弄的这事,还令媳妇儿不准说对不对?” 现下黑栩真个是百口莫辩,只落得满头是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不出话,黑夫人就当他是默认了,狠狠瞪他一眼道:“你便在那等着,待 会儿再回来好好炼你!” 她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对仲夜道:“仲爷,听说您刚才与人在这打将起来了, 是不是真的啊?” 仲夜面色有些难看道:“让您见笑了。” “呵呵,莫讲什么见笑不见笑的事,”黑夫人打个哈哈道:“贱妾是觉着抱歉 得很,这房子太小,爷打起来不利索不是,不如到前院咱找个练拳脚的场,让爷打 个痛快,也算我黑家略尽了地主之宜罢。” “黑夫人真是爱说笑……” 黑夫人不等他说完,拈个兰花指掩在嘴边冷笑道:“吓,咱们哪敢跟仲爷说笑 呀,若是哪次仲爷再不高兴,又给贱妾一巴掌,贱妾怎消受得了哟。” 仲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黑夫人,你这是——” 黑夫人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轻松堵回了他未出口的话,然后装做刚刚才发现的 样子道:“哎哟,这不是红夫人吗?怎地总是悄悄地来,也不讲一声,害我连将脏 东西清出去的时间也未有——” 仲夜忍不住了:“黑夫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夫人头也不回道:“就是我说的意思!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像你这种 食言而肥者啊,扫你出去都是轻的!” 仲夜伸手指了她半天,硬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怒得一甩袖子,以轻功跃墙 而去。 见仲夜被气走,夫人便也收起冷淡面容对一边等着的黑栩道:“栩儿,你带媳 妇儿去天芝先生那去治伤,至于你欺负他的事,咱们回来再计较,你听见了?” 黑栩如临大赦地忙不迭点头,伸手去牵修的手,没想修却退一步躲开了他而直 视黑夫人道:“夫人,其实我有些事想问仲夜……您知道他会哪里?” 黑夫人看他半天,道:“你想知道的事他知道我也知道,你若真想知道那些就 先去见天芝先生,治好了伤咱们再谈这事,可好?” 修点点头,顺从地被黑栩拥入怀中,向药庐方向而去。 确认他们已经走远,黑夫人才低头烦恼地向仍坐在门槛上的绯红道:“又怎地 了?你又给我惹事!” *** “要记得按时换药,莫让伤口见了水,过上个把月,伤痕应该就不太明显了。” 黑栩摸着怀中人未受伤的半边脸不满道:“难道连你天芝也不能完全治好他?” “这么深的伤你说能不能治好?嗯?他未破相你就该阿弥陀佛了,还好意思问 这种事。” “喂,这伤不是我……” “我知不是你,看这手法就知道了。”天芝站起来边洗手边道,“可它绝对与 你有关系,对不对?” 黑栩灰了脸不再说话。 天芝甩甩手上的水又看向修:“我说你呀,也是恁地死板了,不就是这小子对 你做些奇怪的事么,你今后逮着他时再讨回来就是了,何必如此伤害自己呢?” 修蓦地变了脸色:“你难道看出……” 天芝摇摇手道:“你当我大夫是当假的吗?不过你放心,我天芝生平最厌管人 闲事,你便当我是什么也不知就是了。” 修咬着下唇默然推开黑栩站起来道:“怎么好像你们什么事都知道,而只有我 一人被蒙在鼓里似的。” 天芝茫然:“你说什么呢?” 修冷冷道:“你当我什么也未说。”语毕转身向外走去。 天芝一脚踹在尚发呆的黑栩腿上:“蠢才!快去追啊!” 黑栩这才清醒过来:“啊,哦,是……” 看着旋风一般冲出去的友人,天芝轻轻哼了一声:“笨……” *** “我已厌烦收拾你们的烂摊子了,”黑夫人学绯红的样子亦坐门槛上靠着她道, “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能不再给我捅娄子呢,红?” “……” 黑夫人没听清:“哎?你说什么?” 绯红大点声道:“我实在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黑夫人不耐烦道:“你总是这句话!你管他心想些什么作甚?!只要反对他反 对到底就是了,想那么多根本一点用也未有!” “他刚才问我……他的幸福究竟是谁毁掉的……” 黑夫人手一挥:“当然是……”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你是怎么答他?” “我答不上来……”绯红嘴唇抖了抖,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看着他的眼 睛,我答不上来……” 黑夫人见她流泪,登时慌了手脚:“哎,你莫哭啊……唉呀,又不是你错啦,” 手忙脚乱从怀中摸索出一条手巾,“莫哭,莫哭……求求你,莫哭了好不好……” “可是,”绯红接过手巾掩着鼻子闷闷地道,“可是难道我们就没有错吗?当 初如果我们不顺了姐姐,也许……” “一切是仲夜他活该,谁教他尽作些伤天害理的事。” “夫人,你这话就不对了。”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吓得黑夫人大叫一声 向前栽去,幸那罪魁及时伸手揽着她的纤腰才不至出糗。 好容易站稳,黑夫人对着身后的人劈头就骂:“我讲过多少次,不要在我身后 讲话,不要在我身后讲话,你全当是耳旁风吗?老爷?!” 黑老爷一脸委屈:“可夫人,我刚去追仲夜回来,就这条路近……” “我管你近不近……你说什么?你去追他?你追他作甚!” “怎么说他也是咱们家的客人,这么赶他走似是说不过去呀。” “老爷!你不想想他作过多么令人发指的事,我以为修毕竟是他的孩子,不让 他参加婚礼似是说不过去,却……”她拉起绯红,“你找他,是他又犯了什么事罢?” 绯红低头道:“他着黑栩强暴了修。” 黑夫人朝向黑老爷:“是,你听他多没人性,竟着栩儿……”她一顿,望着绯 红尖叫起来,“你说什么!!!?” 出了药庐,黑栩发现修并没有往新房方向,而是向前厅走去,便慌慌张张地跟 在他后面。 “修……”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个……修,你想去前厅……还是回家?” “我想出去。” “去哪里?” “墨城外,桃花林。” “现在没有桃花……” “我知道。” “那你去做什么……?” “什么也不作。” “什么也不作?修——” 修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看黑栩,黑栩没防备,险些撞上了他的身子。 现在的修的表情,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咬牙切齿。 他伸出一支手指,用力戳着黑栩的胸:“你在想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 跟着我干什么???” “修,”黑栩握住他戳他的手——倒不是他戳得疼,而是怕他手疼,“你的伤 在脸上,还是少见风的好。” “走开,”修用力抽自己的手,“如你这等小人,我才不屑你关心!” 哎,抽不动。 “我又是哪里错了?你生气总得有个理由啊。” “理由……你不应该明白理由?还敢问我理由?”糟!一怒伤口就痛。 想一想:“我不知……” “你不知!?”修暴怒,“我看你是什么都知!”既然他不松手,就用另一只 自由的手继续戳他,“你听你娘的说话,根本就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嘛!你还敢说 你什么都不知?!装得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将我玩弄股掌之上那么好玩吗?” 干脆连他另一只手都抓住:“我是真的……” “还有天芝那边,”怎地两只手都陷入了他的包围?“是不是你向他托底?我 才不信只是看就知道我和你……和你……” “上床。” “上……”修登时从头顶红到了脚底,暴跳如雷,“你这人怎地恁不知羞!连 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修!”看来不解释清楚是不行了,他松开修的手,轻舒铁臂将他困在自己怀 中,“天芝那边我真的什么也没有说过,他是么看出来的我也是 全不知情,不信的话我们可以回去问……” “问!?”亏他说得出口,“这种丢脸的事我凭什么要去问!?就当你说得是 真的好了,你娘又是怎么回事?” “我娘?”黑栩脸上实实在在显出了困惑,“我娘知道,也不是说我就一定知 道啊,当初我娶你,还是我娘哭着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压我我才……” 修的脸瞬间拉得很长:“娶我那么不甘愿的话就不要娶啊。” “啊?当初你不是也想尽办法要逃?” 不对,现在讨论的不是…… 修气得跳了起来:“你放开!混蛋!我要出去!你不是不要我吗!困着我作什 么!放开啦——” “你在生气。”因我说不要你——虽是我与你互不相知时的事。 “我没有……我凭什么要生气!!?” “我很高兴。”“你变态!”手松开啦。 “我喜欢你,修。” “我不喜欢……”挣扎的动作一窒,“你刚才说什么?” “我喜欢你,修。”能说想说的话感觉真好。 张着嘴,瞪着黑栩,修知道自己的表情很痴呆——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你 说谁喜欢……?” “我。” “喜欢谁?” “你。” 头昏目眩:“可那不……那不……” “不可能?” 臻首上下晃动——是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 “证明?” 依然张着嘴,他的红唇很诱人。 “吻你……” 话语的尾音最终消失——在两人交缠的唇舌之间。 *** ——我爱你。 ——我要你。 ——将你拥在怀中,再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得到你! 槐树下的阴凉里,炎微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坐倚着,他身边不远的地方, 瑶正以青葱十指轻拨着筝的琴弦,弹出悠扬的旋律。 很久了吧? 应是有很久了。 但那声音还是一样清晰地在心中回响。 被他抓住,就一辈子也逃不脱了。炎想。 “爹,你怎地了?”瑶停下了手中的音律,望着她心不在焉的爹,“我故意错 了几个音,您竟没有听出来吗?” “啊?”炎睁开眼睛,对了很长时间的焦距才看清女儿担心的表情,“哦,对 不起,瑶,爹在想别的事情,你再弹一遍好吗?” “爹,”瑶推开琴站起来,行至炎身边扶着他的臂蹲下道,“您最近常这样, 是出了什么事么?” 炎轻拍拍女儿的手笑了:“你爹会有什么事好出?不要胡思乱想,快去弹琴。” “究竟是谁胡思乱想来的?”瑶生气地拍他一下,“您总是这么恍恍惚惚的, 连昆都看出来了,女儿会看不出来?” “恍惚?”这么明显? “没有感到吗?您是一直在神游太虚啊!”神就根本没有回来过。 “是吗……” ——不要总是神游太虚好不好,你现在是与我一起耶。 那个人的声音又占据了炎的整个脑海,忘记了女儿还在身边,炎再次神思恍惚。 你在那里呢? 是否又在秘密地进行着什么阴谋呢? 夜啊—— 风轻轻地吹,仿佛梦一般的,夹杂着某种气息——熟悉的,曾经总是围绕着自 己的气息。 “爹!”瑶责怪地叫了他一声。 炎睁开了眼睛。 “瑶儿,你绯红阿姨在吗?”炎问。 “绯红阿姨?她不是昨儿晚上就出去了?” “还没回来?” 瑶点头。 炎叹口气,忽然一惊道:“瑶儿,你看那是什么?” 瑶转身去看,眼前忽地一黑便晕了过去。 柔软的身躯倒向后方,一双健壮的臂膀接住了她。 是仲夜。 “你真是多此一举,”他说,“我又不会将她怎样。” “我知道。”炎说着站起来,将女儿抱过来放在自己坐的地方躺好,才站直了 与仲夜对峙。 “你来作什么?”炎问。 “我很想你。”仲夜回答。 “哦,”炎淡淡应了一声,道,“那么现在看完了,你可以走了罢?” “我还不想走”仲夜伸手去捉他的手,“只是见你一眼而已,哪能这么容易就 走。” 炎躲开他的手,不着痕迹地走到一边道:“你没有忘记我当初说过什么罢?” 仲夜紧紧跟随他身后:“我记得,可我只想见你,难道这也不行?” “你这人说话从来就不能相信。”炎又往旁边躲一点,仲夜却比他更快一步, 将他纳入自己怀中。 炎一惊,想要逃脱,仲夜反将他抱得更紧。 “这便是你的诺言?!” “你难道就不能乖乖地让我拥抱一次吗?!” 两人同时对对方大吼——然后两人都惊愕地看着对方。 “你竟说得出这种话?”炎气得发抖,“我是你的……你的……” “我才不在乎,”仲夜盯着他的眼睛道,“当初如若不是你顾虑这顾虑那,我 们现在当是多么幸福……” “啪”地一声,炎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我是你的……弟弟啊……”炎的表情,加杂着愤怒与泫然欲泣,“你的弟弟……” 挨了一巴掌的仲夜没有生气,他笑了。 “我爱你,炎。”他说。 然后他迅速弯下身子,不顾炎的失声尖叫,扛起他跃上了高高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