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也是会热的 面对着慈晴的人,很安静地在那,胖胖的脸上依然是熟悉的浅笑,大大的手交 叠着放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是难得的光鲜。他们身边的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凄切, 那么的不忍抬眼不忍驻足,唯有慈晴站在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双眼干涩。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已经被抬上车,准备去那最后的停留点——殡仪馆。他本 不该这么快这么早就走的,就为了看看家里屋顶的天花,突发脑溢血,没过一个礼 拜便安然过世。只要是慈晴能看见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流过泪,或许有的是真 有的是假,但那热热的水是从他们的眼中涌出的。慈晴却不能让眼中有哪怕一点点 的湿意,从头至尾,眼中就没有过要有东西的意思,慈晴只能那么着了。她不可能 像电视里的人那样,流不出泪就滴眼药水,因为这就是生活,来不得假,有时就是 想装假,没有道具,想都想不来。 慈晴干干的站着,不管是脑子里还是心里都没有什么变化,好像这个已经死去 的人与她根本陌生,其实他在慈晴还小的时候是慈晴唯一亲近的男性长辈。那时的 慈晴只对他好,只对他亲,只和他说这说那要这要那,后来一切都变了,慈晴从十 二岁就没有再见过他,对他也因为曾经的某些往事而淡漠了。时至今日居然到了见 他最后一面时,慈晴也不能让自己对他柔软起来。从那刻开始慈晴就觉得自己有点 无情。他是慈晴的大伯。一个疼爱过她的人。 慈晴上初三时母亲生病住院。在那二十几天里,慈晴居然就是一次也没有去看 望过母亲,更没有过多的担心,好像母亲是母亲,慈晴是慈晴,联系不大。有谁能 明白,慈晴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情绪。因为慈晴也不了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 就没有去看母亲,可能是厌恶她生病的理由吧。 很长时间了,慈晴没有去看过一部电影,她宁愿在家里对着窗望天。 慈晴上初一的时候,一个秋天的傍晚正在家里洗澡,不经意一抬头居然看见一 个老男人正从对面楼顶看她。她家卫生间的窗子是用块布挡着的,也不知是当时布 不够长还是怎么的,反正上面留着大概十五公分的没遮住,这个老男人就在离这么 远只有这么一点空间的窗子里看一个才刚发育的孩子冼澡。慈晴当时也不知是羞耻 还是害怕,一下连呼吸都没有了。明白过来时,头就晕晕的,眼中的泪怎么也不能 控制。是哭人性的污秽还是哭自己的蒙羞,或许更是在愤恨着父母。 当慈晴再洗澡时就总是会用一块很大的浴布把窗口给严严挡住,这件事她没有 对任何人说,包括本该可以在这时帮助她的母亲。慈晴也没有要父母把窗上的布重 新换一换,她只是每次自己用浴布挡着。 慈晴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经过青春期的。 慈晴从中学到大学,心中总是被不安,躁动,愤懑,压抑牵扯着。 整个人都是怪异而无助的。她不交朋友,不与父母接近,不参加任何活动,话 也几乎能不说就不说,脸从来都是舒展的——没有表情。从那时开始慈晴就更坚信 自己是个很缺乏感情的人,甚至是个冷血的。 慈晴很快从学生生活中彻底脱离掉了。大学时她就偷偷吸烟,后来被母亲看见, 也就不用再偷偷的了。一个学期在教室看见她加起来不会多过一个月。学校警告她, 再这样,她将无法拿到学位,她看着面前这个谢顶的老男人,真想向他脸上泼杯水, 洗洗他的混浊。 慈晴的心里好像从来都是冷的,而且还是与生俱来的那种,不用后天太多启发, 就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长到二十几的这么些年,经历就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她 也用不着为这个而隐瞒真实的自己。 有时偏偏会有那种人自以为可以改变一切,可以让冷的变热的,坏的变好的, 旧的变新的,简直是:自以为是。铭就是这样,他总以为可以改变慈晴。 铭是那种天生好命的典型,家里有钱,有房,相貌很有点像年青时的秦汉(台 湾一个专门演琼瑶小说中骗死女人不偿命的翩翩佳公子的演员),个子一米八,在 南京上一所还算有名气的大学,这样的人该是稀有动物类的。他与慈晴是高中同学, 慈晴在高中时几乎就没正眼看过他,其实她也没正眼看过几个男的。上了大学更没 想到有一天铭会这么多的走入她的生活。本来嘛,他们又不同校,哪来那么多理由, 要一个礼拜五六次的跑来看她,她对这样的接近方式没感觉,对铭也没感觉。 晚上,铭又来了。大学毕业后铭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慈晴没有找固定工作, 只是每个礼拜六去一家私立音乐学校给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上舞蹈课,这样也够开销 她要求不多的日子了。她对孩子倒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可以在那里对着一面墙的 镜子不停地舞。慈晴的灵魂在身体舞动时才会飞向自我,只有在舞动着的慈晴是她 本来的性情,也只有玻璃中的那个人才是有着气息的慈晴。铭带来了很多吃的,现 在慈晴自己租了一个单间,靠近农村。铭总是那么周全的为慈晴想这想那。慈晴每 次就这么站着看他把一样样东西带来,然后又帮着收拾起来。铭在那小屋里坐会也 就走了,他也没什么话,慈晴就更没有了。 铭,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你不要在我身上用这么多感情,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慈晴坐在蓝色的床单上对正在削苹果的铭说了本就该说的话。 我没有要什么,我只想让你了解人的感情是很丰富,很温暖的,你可以在这样 的感情中得到很多,为什么就不试试呢?你可以不找我,但你可以找别人,只要你 能对人用感情,我就很开心了,毕竟我让你朝快乐靠近了。铭双眼一下就有了一种 很亮亮光泽。 谁说我就不开心了,我只要现在这样。慈晴的声音像冰珠掉在水盆中,声声都 是碎裂的。 难道你就不想有个人好好爱你,好好呵护着你,让你的家整天就是温暖的春天, 你的爱人就是你一世的幸福。 不想。而且也没兴趣听这样的童话,你还是去找个相信这样的话的女孩子好, 趁早离我远点。 为什么不信呢,为什么不可以试着接受呢,为什么在还没开始就下结论呢,这 样是很没道理的。 没那么多为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母亲曾经在我十二岁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慈晴,你怎么就能十天不和我说一句话:不看我一眼,你这么小怎么就这么狠心? 你明白了,我从小就这样,天生的,爱我的母亲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说别人还能 说出什么来? 可你不是为了你母亲来到了这个城市,为了你母亲和你现在的父亲相处了十几 年。 这正是说明我的无情,和一个人相处十几年都没有培养出一点感情,他们还是 他们,我还是我,我从没真正在那个家中有过我。人心不一定就是会被时间温暖, 也不一定就会被某些东西感动的。 可是就是一块玻璃,我把它整天放在怀里,它也是会热的。何况是有血有肉的 人呢?更何况敏感如你的人? 玻璃会热,是因为你强迫它热,一但你的手离开了它,它会很快很快就冷了, 冷后的玻璃会不会更快让你收回本已伸出的手? 那到底是什么让你相信,我的手会离开玻璃,我的手不会一次又一次伸向玻璃? 玻璃不会聚合住热气?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但我知道我会怎么样。如果我热过,可后来发现我不得 不冷时,我就再也不会热了。于我前半生的最爱——母亲,是这样,于我的未来我 也就不可能再热了。 是什么伤你这么深,让你都无力再接受温热?是什么笼罩着你,让你对未来没 有半点奢求? 我只能说,我曾是那种很纯很纯的物质做的玻璃,用与生俱来的热情去温暖一 个最爱的亲人。有一天当热情用完时,最爱的人却没能用她的爱来继续我的灵性, 玻璃也就不会再热,玻璃已失去热的能力。 可是总该相信世界是美好的,或许有一天奇迹就发生在你的身上,为什么就不 让自己有个机会呢? 因为现在玻璃还没有破碎,我还想做个完整的我,不能等玻璃完全碎了,我才 相信人生的真正不幸吧。 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我不会让你的玻璃冷却呢? 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就是对我最大的承诺。 可是,我真的爱你。 铭很热很热的唇吻上了慈晴冰冷的唇。慈晴没有躲也没有任何反应,任由铭的 执着。 铭吻着慈晴的唇吻着慈晴的眼睛吻着慈晴的双颊、嘴角、脖颈,面对着的慈晴 还是刚才的慈晴没有半点改变。铭定定的望着眼前这样一个烂若春花的人儿却看不 见一丝春的气息。铭一把紧紧抱住慈晴,紧紧地紧紧地,想要把她按进自己的生命 里一样!他不能看见慈晴眼中分明的不安。 也许你得到我,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慈晴从铭的怀中抬起头,伸手摁灭了台 灯。 铭睁开眼时一束很亮很亮的阳光正照在小屋的门上,不用转身不用寻找,他知 道慈晴这次是真的从他的生活中走掉了,不留一丝痕迹,也不从他这带走一点热。 泪无声地流在了慈晴的枕上。 慈晴说了,玻璃就是玻璃,不能热的时候要学会把热源让给别人。 不能碎了自己也刺裂了别人。 玻璃是会热的,只是要把它永远放在心上来温暖。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