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鲜花 作者:周易 她踏着自己的那辆小花车,沿着海边的小道慢悠悠地向前骑。路上车辆稀少, 只有三三两两的散步的人。时而上一个斜坡,但坡度一般不大,稍微用点儿力,自 行车便可以毫不费力地爬上去;下坡时自然更轻松,只要把着车头,腿脚优雅而闲 适地搭在两边。 她这样慢悠悠地骑着,一边骑,一边漫不经心地四处看。左边是海,海水中漂 动着一串串黑球儿,她知道那是养珠人的浮子,船的影子很遥远。右边是低山和山 间的空地,茵茵青草将没有杂树生长的地方密密地覆盖,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 望着这一切,她的内心深处不由地涌起一股柔情;她相信那些野花是为她而开的。 为她,和她心中的人。 她慢悠悠地往前骑着。她用不着像别的妇人那样,一下班就急匆匆往回跑,好 像家里遭了劫或者失了火。她会好好地梳理一下,她那一头乌发看起来整齐而有光 泽,但她仍不厌其烦梳呀梳。然后她会再换一身衣服;虽然她是坐办公室的,几乎 没什么事可干,衣服不至于给弄脏,但每天清晨到班上以后,她还是要换衣服,尽 管她的工作服和她身上穿的看不出有什么两样。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 放进干净的小柜子里,再想想忘记了什么没有。当她确信一切都已收拾停当,这才 走出门,到院子里推自行车。她会捏着一沓手纸,把那辆色彩斑斓的小车,上上下 下、仔仔细细地擦几遍。这已经是多年的老习惯了。 她总是微笑着,当她面对阳光的时候,人们能够看见她那张洁净无比脸庞,反 射出健康的光芒。她骑车时上身始终保持笔直,头微微上扬,那种姿势多少让人感 觉到有些造作,有些累得慌。即便是在办公室,她坐得端端正正,像小学校里的学 生,很少像别人那样这儿一歪,那儿一靠。她追求一种正经女人的风度。 海上起了微风,一丝凉意扑面而来。这是六月的一个黄昏,一位年轻的妇人惦 记着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小家庭,心底蓦地回旋起一阵歌声。她骑着车,沿海边的 小道往家走。在她的车子后面,有一团影子不停地摇曳、颤动。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一起外出,有时甚至是当着许多不相干的外人,她也喊丈夫 “夫君”。新婚后她第一次出差时,给丈夫写信,抬起笔不由地先写下了“心上的 夫君”,以后这称呼就延续了下来。她对眼下流行的“老公”的叫法感到恶心,她 觉得那像是称呼某种雄性动物;妻子管丈夫叫“老公”,丈夫自然也可以管妻子叫 “老母”,公的和母的,再生下一窝“小崽子”。 “老公”、“老母”在她的脑子里打架,使她不禁笑出声来,但立刻又发现自 己有些神经质。一个影子也神经质地跟在她的身后,时而被拉长,时而又缩成一团, 在这燥热的黄昏,那影子好像一泓清水,静静地流淌。 她是个幸福的女人——至少她自己这样想,她可以和周围的任何一个女人比: 她的伙伴,她的同学、同事和邻居,任何一个女人。但她不去比,因为她觉得,人 活的就是一种感觉,一种满足,生活中的任何对比都毫无意义,都只是自寻烦恼。 你有钱,别人可能更有钱,你有一个好家庭,别人的家庭可能比你的家庭更幸福美 满。对比是没有止境的。唯一让她不能理解的,是人们为什么这边结婚那边又会离 婚,有时时间是惊人的短暂。 她是知足的。有些夜晚,丈夫在一阵柔情蜜意以后沉入梦乡,她却仍被某种东 西激动着,睡不着,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掀起厚厚的窗帘,迷恋地眺望月光下 的海面。海水闪着细碎的银光,如果此时刚好有一艘大船鸣着汽笛驶过,她会一下 子泪流满面。她会站在那里,目送船上的灯火和汽笛渐去渐远,直到消隐;她会任 凭泪水流过面颊,然后一滴滴落到脚边的地毯上。当她再次上床的时候,她便突然 紧紧地搂住夫君,亲他,压他;使她满意的是,无论她怎么亲他怎么压他,丈夫都 不会醒过来。在灯光下凝视熟睡的丈夫,是她生活中一种幸福。外边的亮光和动静 越来越稀少,她的思绪便由外部返回自身。丈夫刚刚用手臂搂过他,用沉重的身躯 挤压过她,“蹂躏”(这是她撒娇时用的一个词)过她,她会感到脸发烫,身体的 内部发烫,而且被充实着。这也许就是爱吧,她想。 想起爱和爱的过程,她的面颊突然红起来。她总是习惯于在骑车的路上想,因 为这时候周围的风景和她的思想构成了一个整体,而且也安静。为了赢得这半个小 时的安静,丈夫曾经几次提出用车子送她上班,她都谢绝了,她说,我得活动活动, 要不会胖起来的。 她已经到了家门口。这所房子是在一家电器公司当总经理的丈夫用几年的积蓄 买下的,在灵隐山山坡的一小片平地上,向东对着一片海滩。海滩上蹲伏着怪兽一 样的黑色礁石,涨潮时礁石大部分被水浸没,退潮时全都裸露出来,经常有老人和 孩子在礁石丛中拣海白菜,捉螃蟹。 你就是罗璇吧。一年前,就在这海滩上,他赤着双脚向她走来,没等她回话, 他便开始自我介绍。当时她心里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应该属于我。丈夫刚认识她时 候,称她“你”,结婚以后,不知从那一天开始,突然改称“您”,这事怪怪的, 但她从不想问丈夫这是为什么。 每次约会他都会带来一束花,有时是从商店里买来的那种大朵大朵的很张扬的 鲜花,有时是他自己从山坡上采摘的细碎的小花。到了跟前,他总是做出一个古怪 的姿势,再把花递过来。结婚以后,送花便有了新的含意,每次丈夫手持鲜花跨进 家门,她便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每到这时候,她便激动地盼着正在进行的一切尽 快结束,甚至连饭也吃不下了。 今天他肯定带鲜花了。她在楼下停放自行车时,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过去的 半年里(准确地说,是五个月零18天),她经常产生这种直觉。甚至是这样:她尽 量放松自己,什么也不去思考,一心等待直觉的出现。有时它来了,有时它顽固地 躲在某个角落里。只要那种念头潜入她的脑海,哪怕是半秒钟,最后都证明了它不 是无端而起的。她认为那是一种默契,它只会在某些夫妻间出现,而不会是全部的 夫妻,也不是大多数夫妻,这种多少有些神秘的默契,似乎是为了证实夫妻的合理 性和一体性。 她把自行车扎放稳了,便拿眼找寻丈夫的蓝鸟牌轿车。他已经回家了,说不定 这时他正在厨房里又是切又是炒的呢。她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急切的心情,这种心情 总是在这一刻,在她瞥见丈夫的蓝鸟的这一刻油然而生。她快步地上楼,一边爬楼 梯,一边忙着掏钥匙。她完全可以不用钥匙,只需用手指头轻轻弹两下,然后站在 门口听里面的动静。嚓嚓嚓,他的拖鞋磨擦着地毯,那柔弱的响动只有她能够听见 ;当他走到门后,她产生奇妙的感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只隔着一张 门板,他们几乎能相互听见对方心脏的跳动,但却看不见对方。这一时刻极为短暂, 可能有那么几秒钟,很快他的手已经在拔门闩了。她想延长那种感觉,但试了几次 还是不行;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不去敲门,而是不声不响地在门外呆一会儿,但丈夫 也不会走到门后面来。 后来她不再敲门了,因为说不定丈夫正在厨房里忙乎着,两手脏兮兮的,甚至 沾了血。虽然现在有点儿钱的人家时兴下馆子,但他们不,一是丈夫喜欢亲手掌勺 子,二是他们两人都更适应家里的气氛;再说,他们也不愿养成懒惰的习性。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丈夫在里面一定已经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以往丈夫总是 会以某种方式表示点儿什么,比如,说一声“回来早了,还没开饭呢”,或者是老 气横秋地咳嗽几下,假装生病了。有一次他竟然突然喊道:“快来救救我!”她慌 慌张张跑过去,发现他的手指有一个很小的口子,是切菜时碰的,连一滴血也没出。 她还是找了块纱布给他包裹了,然后推他到床上躺着,好像他真的马上就会发起40 度的高烧。他们经常有这样夸张的表示,像孩子骑着枕头当骏马,而且他们自己也 为此感到好笑。更好笑的还有呢:她接过菜刀和勺子,草草地把菜弄好,在这一过 程中,丈夫则一直躺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她把饭菜端到床前,一勺子一勺子地喂他, 而饭一喂完,他便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手舞足蹈的,好像做了一回皇帝。 今天房内无声无息。茶几上放一张他留的便条,说他又有急事出去了,不在家 吃饭了,九点钟前回来。她打开音响,放了首克莱德曼的曲子,突然觉得累了,觉 得心里发慌,便横着倒在沙发上,连鞋子也没换。厨房里菜已经洗净切好了,堆放 在细瓷花盘子里,还有她最爱吃的扇贝,吐着舌头在盆里蠕动。她摸了摸刀把,仿 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丈夫的体温。水龙头没有关紧,滴滴答答地响。 她顺手拧了拧水龙头,但却不想做饭;刚才肚子还饿得咕咕叫,这会儿不知为 什么满满的。自从结婚以后,她已经难以忍受一个人做在饭桌旁。丈夫出差的日子, 她便开始唬弄自己,买个面包当早餐,再用一袋方便面打发一天中的最后一餐,有 时是6 点钟,有时则在夜里十二点以后。 阳台上的纸箱子里还剩有几袋方便面。每一次吃方便面,她都把里面的调料包 扔掉,她不喜欢那些香喷喷的东西。她突然想起十多年第一次吃方便面的情景。 那时候她8 岁,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桌上有一包东西;透过薄薄的塑料袋, 她看见了里面的干面条,盘得方方正正。后来妈妈取出一盘(塑料袋里总共装了10 盘),用开水冲了,端给她吃。她虽然不习惯那过于浓重的香气,但还是觉得它很 有滋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喜欢那种滋味了。 她要去阳台上取方便面,经过卧室的时候,她突然被那里的景象惊呆了。 刚才一进家,她的目光四处搜寻,但几个花瓶里都空空的,连前天插在瓶里的 枯萎的花束也不见了。她失望地摇了头摇。 你猜她现在发现了什么?——她发现卧室成了鲜花的世界,而且全是野花。 它们被堆放在绣着鸳鸯鸟的枕头上,堆放在被罩上,连梳妆台、衣柜和台灯都 被深蓝色、粉红色和浅黄色的花朵装饰着;花束和零散的花的碎片,充满了空间。 开始,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感到一阵眩晕,身体酥软。她扶着墙壁, 想使自己镇静下来,但这种努力毫无意义。仿佛室内已经没有了一点儿空气,她艰 难地呼吸着,并且闭上了眼睛,胸前的两座圆丘在黄昏的微光里剧烈地起伏、颤抖, 随时可能跳出窗外。她恨不得在床上,或者在地毯上打几个滚儿,可是她不忍心, 她不忍心破坏眼前的景象,哪怕是一点点。 这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只有她懂得其中的含意。这是他们两人间的秘密,但已 不再是甜点心似的,而是预示着风暴般的激情。 情绪平和下来了,这时的女主人公不知如何是好。她倒了一杯温开水,猛地灌 进肚里,浑身立刻燥热起来;她坐不住了,但又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于是她忘记了 方便面,转身从箱底找出半匹绸缎,下楼去给丈夫擦车。 丈夫的蓝鸟是一辆黑色的车,车身和车窗的咖啡色的玻璃都很洁净,能够照出 人影儿来。她还是要擦,上上下下地擦,连车轮子上沾的尘土也打下来。在方向盘 旁边,放着景泰蓝的青蛙盒儿,轻轻一动,坐在盒子里的圆眼睛的小东西便咕咕呱 呱地响;一个精致镜框,镜框的四边是镀金的,里面是她的一张相片儿。 她还记得照这张相片的那个中午,他们一起散布,一直走到海水浴场边上。那 里有几个摊贩,在兜售衣服、珍珠项链和扇子什么的,她要过一件连衣裙,在一只 破船边试穿,他给拍了下来。后来,相片成了蓝鸟的一个组成部分。她曾经几次建 议他放一张结婚照,但他不同意,他说,我只要看到一个人。 擦完了车,她回到楼上,才7 点半。克莱德曼已经弹完他的优美而又轻飘飘的 曲子,音箱里发出古怪的吱吱啦啦的声音。她把音响关上了。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 海上涨潮了,海浪像巨大的巴掌击打着礁岩,几艘打鱼的船在远处摇晃着,海上起 风了。寂静的房间像海上的孤岛,随时可能沉没;为了阻止这种沉没,她打开一瓶 白葡萄酒,倒了满满一杯,不加品味地喝了,喝完一杯又倒一杯,一连喝了三杯; 瓶里的酒下去了一大半。她从书柜里摸出一本书,卧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翻着,文 字像长了腿,在白净的纸张上爬动。她不愿到床上睡,因为她没有力气去动那些摆 放在枕头上和被罩上的鲜花。她要它们保持原样,直到丈夫回来。 当她的丈夫10点多回到家里,她仍然躺在那里,书掉到了地毯上。丈夫把灯拉 亮,准备抱她上床,他亲了亲她的额头,觉得凉冰冰的:她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 脸上仍挂着一丝微笑,她的眼睛也睁着,而且闪着水波一样的光;充满卧室的那些 花束,它们的色泽并没有被夜晚的空气和梦魇所吞噬,它们依然明亮、艳丽,几乎 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