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 作者:网络新娘(阳阳) 今年的冬天来得太快,阳阳气急败坏地想。前几天刚买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穿, 已经过了季节。或者有一天,我的青春还没来得及挥霍,也已经没有了。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很老很老,像坐在公园里打盹的老太婆。我似乎看见我的 皱纹叠在脸上。 我爱上了一个美发室的理发师,他剃着光头,个子不高,讲一口东北话。 他是那个叫做“八佰伴”的美发室里长得最丑的一个店员,但有什么办法呢? 我爱上他了。于是开始不停地去剪头发。我的头发本来很长,把头发甩到前面, 可以到乳房下面。可是我的头发逐渐短起来,我频繁地去“八佰伴”。 每次我都对他说,修一修,修一修就好,不要剪得太多。因为当我的头发剪的 短的不能再短的时候,我就没有借口去他那里了。他总会很耐心的给我涂洗发水, 他的手轻轻柔柔地抚弄我的头发。然后很耐心地给我用剪刀一点一点地剪。 他叫羽毛,是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子的情人,而我,我知道我只是他的一个熟客, 他情人的好朋友。 想起杜夫我就想起那个理发师,我希望他们做我的情人,现实中的和网络中的。 杜夫写的信里终于对我说想跟我谈恋爱,我对着电脑笑出声来。小静诧异地看 着我,“有病呀”,她说。我冲她笑笑,给她一个飞吻。我经常给她吻,她是我最 好的女友。网吧里的每一台机子都不闲着,别人在连机打游戏,那个叫做星际争霸 的游戏我从来没玩过,“你不想玩玩吗?”网吧老板对我说。他给我们每人倒了一 杯水。在这里喝水是免费的,一次性水杯轻轻巧巧地放在杯座里,摆到我们面前, 陪着洁白干净的电脑屏幕。这个老板总是围着我和小静转,有意无意的拉我们的胳 膊,摸我们的手。但因为这里的机子新,键盘好用,网速快,我们一次次地献出了 自己的皮肤。可他从没有给我们少要钱,他一分也不少要。他靠我们生活,我们靠 父母生活。杜夫说想跟我谈恋爱,这让我有点踌躇。我似乎离不开他了,如果有哪 一天我看不见他的信我会很难过,一整天一整天的难过,可是我不爱他,我只是喜 欢他,喜欢他跟我说各种各样的话,喜欢他信里的眼神。 网吧老板又在我身边转悠,有时候他会搬个椅子坐在我身边从头到脚地盯着我 看,他用他的眼睛侮辱我。我盯着屏幕不去管他,在上聊天时肆无忌惮地说着不阴 不阳的话,“淫荡小处女”,许多人拜倒在我的名字下。我对网吧老板说老板我的 水没了再给我接一点行吗,“拿着,”网吧老板抓住我的手把盛满水的杯子塞给我, 他的手粗糙得像干树皮。我感到我们真的不能再呆了,在这里我总会有莫名的恐惧。 我和小静各付了各的钱,离开了网吧。 “再来呀”,网吧老板冲着我们的背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发麻的笑意。 小静笑着问我,“你说咱们以后还去不去?” “当然去,不过下次我要穿十八条内裤。” 小静大笑,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 下班时间的马路总是会堵车,逼得自行车从人行道上走。我和小静干脆穿梭于 大小汽车之间,像两条粘滑的鱼。出租汽车里的小姐正抓紧时间补妆,透过车窗我 看见她极力掩饰眼角的皱纹。我想我要是再在屏幕前呆下去我的眼角也要有皱纹了, 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了。很多人见了我都不敢确定我是在上学还是在工作,我的样子 真的不像学生吗?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确定。现在看见那些穿得时髦轻佻趾高气扬 的十三四岁的小孩我就气,我觉得我要老掉。警察叔叔站在十字街的中心手忙脚乱 地到处走着,他嘴巴里含的哨子不停地响,让每一个违章的人都心亏地不敢看他。 我和小静迅速逃离他的视线,奔进学校大门。那个叫苏如的语文老师已经捧着书往 教学楼走了,小静眼疾手快地在老师将要看见我们的一刹那拉着我拐到楼后面,我 们两个从后门悄悄溜进教室。苏如睁着她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没看见我们,她神情木 然地在讲台后面坐着,像一个美丽的木偶,脸上挂着雕刻上的微笑。我喜欢我的语 文老师,因为她很美。她的背影就像一个沙漏中间竖着刷了一条黑油漆,沙子是最 妖媚的颜色。 我和小静做在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坐在我前面的潘子悄悄转过头,用很低 沉的声音说:“阳阳,今天我没穿内裤。” “是吗?巧得很,我正打算明天穿十八条内裤呢。”我笑着小声说,小静听见 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在静寂的教室里小心回荡。语文老师的眼睛朝这边飘过来,小 静忙捂上嘴巴。 潘子傻乎乎的,仍问:“十八条?怎么回事?” “没事,阳阳今天在网吧差点被人强奸了。” 潘子扑哧笑了,转过头去边嘿嘿边做题。昨天的时候他对我们说要在班里组成 健身俱乐部,封我和小静为圣女,另外还有四位左右使,五位五散人。 俱乐部宗旨是“沟通身体交流,共创美好未来”。能成为两大圣女之一我非常 荣幸,但我绝对不会跟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上。我要做一辈子的处女。 今天晚上的语文自习长达两个小时,这样长的时间我和小静都受不了。我们为 什么要学习呢?对我来说学习的目标太不明确。我没有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崇高的 理想。我的未来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像香奈尔五号的香气久久不散。曾经有一 段时间我非常想要一瓶GOCCI 的“红色刷子”或者范思哲的“VE”——我还没有妄 想拥有一瓶香奈尔五号。过早迷恋上这种昂贵又充满女人味儿的东西并不是一件好 事。每每走到让·古戎香水专柜,我都会不顾导购轻视的眼光盯着香水瓶细细地看。 我有一张让·古戎的会员卡,是副卡,可以打六五折。苏如那儿却有张金卡,我见 过。苏如身上有股淡淡的沙丘味儿,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我常常猜测月收 入只有五百八十元的语文老师,怎么会拥有这瓶对她来说价格不菲的香水,还有那 张几乎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金卡。直到在一个晚上,当我看见风情万种的苏如依 偎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时,我才明白。那个男人就是我爸爸。爸爸对香水的喜爱影响 到了我,也影响到了他的情人。我知道爸爸用的是男用沙丘,他却从不送给妈妈女 士沙丘。能受到爸爸垂青的女人自然不同凡响,我当然要另眼相看了,这也是我喜 欢她的原因之一。苏如,我喜欢这个小女人。在苏如的自习课上我依然会明目张胆 地看《御香飘缈录》,那本书我快看完了。我喜欢的德龄,我觉得德龄很了不起。 像她这样又漂亮又有钱又风骚的女人,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 小静碰碰我的胳膊递来一张纸条:别看了,聊聊天儿。 聊什么?我小声问她。 不知道,总会有点什么。 对了,有人今天给我求爱了,我笑。 谁? 杜夫,网上的那个。 是吗?这麽老的你也勾搭。 小静,你相信爱情吗? 我相信。 我不信,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狗屎。 可是…… 还没等小静说玩下课铃就响了,苏如抓起书飘出教室,“走吧,”我说,“下 节课我不上了,你也别上了,咱们去和珍珠奶茶,我请你。”小静无可无不可地叹 了口气,开始收拾书包。我们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脸不红心不跳地走出教室。这些 天来我不知道自己逃了多少课,似乎每天都要逃几节,不管是正课还是自习,常常 上到一半就溜走了。我们默默的推车子,默默地出校门,没有任何人阻拦我们,认 识我们的老师和不认识我们的老师在我们身边匆匆经过,他们低着头,不看我们一 眼。只有苏如,她神情忧郁地望着我,而我却诡秘地看着她,凑过去,小声说: “你不会告诉我爸爸的,对吗?” 苏如冲我高傲地一笑,抱着备课本走开了。她脑后垂下的长发透出惊人的冷艳。 对于苏如我应该充满仇恨的,但我却恨不起来。校园外车辆懒散地爬,像无数的甲 壳虫。我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不论是谁,永远都不会有庄周梦蝶的超凡脱俗。 天空并没有星星,连月亮也没有。这并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没有星星和月 亮人们照样生活,即使他们看见了星星和月亮,我想也不会再有李白那样的感慨了。 济南这座城市,它的古老与它的前卫在黑夜中并存,芙蓉街上的老人此时也许正坐 在老井边唠嗑,而酒吧街上的人们已经开始狂欢。可我不想去酒吧,我只想去珍珠 奶茶店,静静的坐在那里。我拥有的唯一的贵宾卡就是珍珠奶茶店的贵宾卡,是老 板娘因为我的经常光顾而送给我的。 有人向我求爱,这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诱惑。我们总是这样,通过男人的求爱 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不想超凡脱俗,我只是一个女人,如此而已。 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俗不可耐,没有一丝一毫所谓的高雅。可是,就让 我做一个俗气的小女人吧,让我满足在琳琅满目的物质生活和男人们热烈的追求中。 小静跟我并排着骑车,我们在大街上迅速地穿行。华灯初上的夜晚并不怎么好 看,即便有再多的霓虹灯,也找不到繁华灿烂的感觉。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个城市 的心已经老了,在怎么打扮也没有用。我点燃一只夜来香,我喜欢它细细小小的身 体,好像最精致玲珑的木乃伊。薄荷醇燃烧着黑夜的冥想,烟雾里天空变得不真实。 我丢给天空一个飞吻,冰凉的、带着许多梦幻气息的飞吻。那个吻穿过空气轻飘飘 地趴在星星夜幕上,像一只抛着媚眼的蝴蝶。哦,不,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小 静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阳阳,我想回家。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好了嘛, 小静你别回家陪陪我好不好?小静无动于衷地骑着车子,我想让她陪我已经不可能 了。好吧,我说,好吧,你回去吧。 我身边的人常常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离开我,就像今天。他们也许只是离开一 会儿,也许会离开一辈子。“除了你自己,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爸爸曾经这样对我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畏惧。他知道我不是妈妈, 我不会相信他在外面没有女人。 “我是你的小秘密。”我猜苏如一定这样跟爸爸说。苏如,这个精致玲珑的可 人儿。她是我和爸爸的小秘密。 虽然我醉心于一切热闹的场面,在我内心深处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的。 薄荷味在我的口腔里缠绕,指间的夜来香在燃尽了最后一缕青丝后黯然收场, 我将烟头放进自己的口袋。那天去见羽毛的时候他问我 :现在的女孩子都抽烟了 吗?我说我不知道,我本来想说我抽烟就是跟你那个被你视偌圣女的小静学会的, 可是我没说。为什么呢?上天对谁公平又对谁不公平?我在羽毛那里呆了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让我总忍不住想哭。我跟羽毛对坐着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知 道他不爱我,他还是不爱我。我知道我爱他,我还是那麽那麽地爱他。他连碰都不 碰我一下,我的身体要碎了,要散落在地板上,再也拾不起来。走的时候羽毛把我 送出门,我看着他柔柔软软的衣服是哪麽想抱抱他,可是他的眼睛告诉我这不可能。 于是我走了,我跌跌绊绊地下楼梯,飞奔到楼外,不敢回头。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 流下来,风一吹,脸上干干的,好像哪个魔鬼扯紧了我的皮肤。我不明白为什么到 现在了我还爱他,这两年我做了许多事情,我让自己变得自私和麻木,我以为我烂 透了,可是我腐烂到只剩下爱他的心。你这不是爱情,杜夫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也 许吧,我也许真的还不懂什么是爱情。我只是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女孩子,只是想要 别人有而我没有的男人。我爱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有女朋友,他们的女朋友都是我的 亲密姐妹。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于是我成了最最痛苦的人。 你也不爱我,杜夫说,你只是想占有我,你太小,还不懂什么是爱情。 可是,杜夫说,我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今天,星期五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珍珠奶茶店里。 一个人…… 可以点支烟,可以伴着烟雾冥想…… 一切,快乐的与不快乐的。 然后,我背着包回家。灯光投下我纤细幽长的影子,犹如迷幻的幽魂。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一屁股坐在转椅上。突然想起杜夫的信,他说他爱我,唉, 他爱我。我还没跟他回信呢,可是信里该写些什么呢?我不知道。 闷闷地打开电脑,给杜夫写信。 给杜夫写的信:杜夫:让我做你永远的网上情人,好吗?你说过的,我还太小, 不会谈恋爱。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信吗?是的,在网上,你是我最好的爱人。但你若想在现 实中搞出什么名堂来,恐怕是不可能的。 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小骗子么?我骗了你的钱、骗了你的时间,还骗了你的感情。 你爱我?你凭什么爱我?你的口袋里有多少钱?你已经老了,可我还年轻。 你能给我什么,你能为我做什么!杜夫你想过没有,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年 龄上的差距。我是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我的价值观已经和你不同了。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狗屎。 阳阳我不得不拒绝杜夫,要跟他搞现实中的爱情,我没办法忍受。 有时候常常很想上网,但我们家付不起那该死的电话费。钱钱钱!总是钱的问 题困扰着我,我想我太需要钱了。 算了,不去想这个问题,即使我没有钱我依然可以生活。就像没有爱情我依然 活得很滋润一样。我重重的打了个哈欠,爬上床睡觉了。明天是星期六,我不希望 自己在周末的时候养着一对黑眼圈。 那真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妈妈早上给了阳阳零花钱,她现在又有钱又有青春, 她觉得她怎么都不缺了。阳阳很高兴地买了一杯珍珠奶茶,然后去隔壁的网吧上网。 这段时间济南在整顿娱乐行业,所有的网吧都不许营业。 但仍然能找到偷偷营业的网吧,他们通常很隐蔽,门是虚掩着的,不知道的人 不会贸然进去。就像阳阳去的这间网吧,从外面看是一家流行磁场,过去她经常到 这里买东西,但她从不知道它的后门通着一家网吧。后来当同学告诉阳阳这里有网 吧的时候她惊讶极了,阳阳当时就想到底还有多少网吧还在偷偷的营业呢。后来阳 阳又在自己家附近找到四家营业的网吧,她不敢找下去了。阳阳抱着珍珠奶茶上网, 她对大家说,二十年前的今天,这世界上出现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生命。而不 管我对他的感情叫不叫做爱情,他都将成为我记忆中刻骨铭心的男人。 杜夫 唠叨什么呢! 阳阳 是你?没什么。最近好吗? 杜夫 一般般,你不接受我的爱情?好吧,那就算了。你忙怎么呢,好久没见 了。 阳阳 我不过失踪了两个星期。 杜夫 才两个星期?我怎么感觉半年都过去了。 阳阳 半年也不是很长的时间呀。 杜夫 唉,你才十七岁。 阳阳 你真的相信我只有十七岁吗? 杜夫 我不知道,有时候感觉你很幼稚,有时候又觉得你已经老了。 阳阳 我不喜欢在公众聊天室里聊,咱们去我的聊天室吧? 杜夫 不行,我在等睡觉的鱼,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阳阳 你的OICQ呢? 杜夫 我讨厌那个东西。 阳阳 好吧. 对了我问你,你在网上有多少恋人? 杜夫 很多阳阳 现实中呢? 杜夫 没有阳阳 唉,你和我一样。 杜夫 你为什么不去见几个网友? 阳阳 我曾经见过一个叫林林的,然后我们见光死了。 杜夫 why? 阳阳 他没钱,又不帅杜夫 你不像济南人阳阳 那麽我像那里的人呢? 杜夫 你哪里的人都不像阳阳 你很像北京人。 杜夫 你骂我阳阳 北京人会钻木取火杜夫 我不会阳阳 但你会用打火机杜 夫 我只用打火机点烟。对了,你还抽吗? 阳阳 抽,可是我这边买不到你杜夫 阳阳你知道吗?你做错了许多事阳阳 我知道,我想我会一直错下去,一直到死。 杜夫 你为什么不改呢? 阳阳 你为什么不戒烟呢? 杜夫 你每次都不听劝阳阳 你是傻逼杜夫 你又骂人阳阳 你也可以骂我杜 夫 你走吧,别在这里呆着了阳阳 我不走杜夫 你为什么不走呢?你在这儿呆着 还有必要吗? 阳阳 为什么每次我上来你都要赶我走? 杜夫 你不该到这个地方来。 阳阳 好吧我走,好吧,我走。 我从网吧里出来,我去剪头发。今天我有钱,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可以花很多钱去做头发,就为了看那个美发师。 中午我在家呆着,睡觉。我睡得很熟,像往常一样做梦。我梦见爱伦·坡在一 条小道上忧郁孤独地向我走来,他眼眶深陷,胡须凌乱,两个眉毛拧到一起。他的 目光像深不可测的黑洞,里面有什么我全看不见。他从我身边走过,丝毫不在意我 的存在。我蹲在地上哭了,我想为什么他不理我?连坡也不要我了,我连坡都失去 了。梦到这儿就醒了,该死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 我爬起来接电话,我对着电话说你好。电话那边说他是潘子,他说他没地方去 了,问我能不能去我家。我说好吧,你来吧,顺便帮我捎一杯柳橙红茶。 潘子很快就来了,他的手里提着我想要的柳橙红茶。林林喜欢喝立顿红茶,他 说过,他喜欢喝红茶,喝立顿红茶。前几天我刚刚见了林林,他千里迢迢跑到济南 来看我,我们却见光死了。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但是他没钱,或者说他不像 我想象的那麽有钱。我需要一个有钱人。我曾经因为林林喜欢喝立顿红茶而去买它, 我一下子买了一百袋,这些茶我到现在还没有喝完。 它们已经开始受潮,甚至发霉,我亲眼看见绿色的斑点逐渐侵袭白色的纸袋。 我扔了林林,顺便扔了立顿红茶。现在我开始喝柳橙红茶,或者乌梅红茶,它 们都有点酸,但我需要换换口味。 潘子把红茶地给我说,你的红茶。我接过茶,闪身让潘子进来。潘子今天穿得 很糟,或者是我们两个对服装的品位很不同。门关上了,潘子用双手搂住我的腰, 把嘴凑过来吻我。我捧着他给我带来的东西,木然地凭他吻,我们之间隔着一杯柳 橙红茶。他的嘴唇很干,我的嘴唇也很干,这是个干燥的季节。他的唇摩擦着我的 唇,仿佛要起火了似的。后来我触到了他的舌头,事实上是他把舌头伸出来的。我 感觉到他那凹凸不平的粗糙舌面,突然从胃里涌出一股酸水,竟推开他跑到厕所里 吐起来。潘子斜靠在厕所的门框上,冷冷地看着我吐,我就这麽令你恶心吗,他说。 叫我说怎么好呢?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或许因为我刚刚做了一个不太好 的梦,或许因为我的午饭里有怎么倒胃口的东西,总之,潘子,这不是你的过错, 真的不是。 好吧,我相信你。那麽现在你吐够了吗?吐够了就漱漱嘴,让我看看你这里有 怎么好玩的东西。 我用柳橙红茶漱嘴,我的嘴里更酸了。潘子坐在我的电脑前,上网玩游戏。他 一上网就不管我了,他自顾自地上他的网。他在网上叫虫虫,虫虫就是潘子。虫虫 在网上不停地勾引小女生,像一匹自作聪明的狼。不过今天潘子没进聊天室,他打 开了许许多多的黄网,然后他看裸男的照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只看裸体男人的照 片,他为什么对女人的身体不感兴趣。潘子的行为总是那麽地让我不放心,我害怕 随便怎么时候他会突然地强奸了我。他是个不保险的异性朋友。可是我常常不能没 有潘子,总得有什么人在我身边,何况潘子还不是那么糟糕。我趴在床上看《麦田 里的守望者》,那是一本老书,浮躁而颓废的书。书里的主人翁有些像我,但并不 全像。我更虚伪、更自私。 你在干怎么呢,潘子突然对我说。 看书。 好看吗? 不好看。 那你别看了,我也不看了。 都不看了,我们做怎么呢? 潘子默然,过了一会儿,他关上机子,说,我们做爱吧。 你他妈混蛋!我站在床上冲着他大喊。你给我滚,现在! 你装怎么纯情?潘子冷笑着对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的那东西不比我少, 你内心里是那麽想干那事儿,但你害怕。你知道人言可畏,你更担心将来会爱上一 个有处女情节的男人,你也舍不得花五百块钱做修复手术。 阳阳你总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你的身体是完整的,但 你的灵魂已经像一块破抹布了。 潘子说完这些话,转身就走。我听见门开的声音,紧接着“砰”的一声,门又 关上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高傲。我打了一个寒噤,突然觉得很冷。潘子何 苦来拿这些话伤我?我难过透了,甚至快要流下泪来,然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我 的鼻子一歙一歙的,眼睛蒙蒙地要起雾,只是,只是没有眼泪。 过了一会儿,我又打开电脑开始上网,才发现杜夫还在上面。 真的,我对杜夫说,我才发现我不会哭了,甚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哭过,我 忘了怎么哭了。 怎么会呢?杜夫说,也许你的生活太平淡了吧,没有什么值得你哭的事情。 大概是这样了,可是,我真的好想哭一场,大哭一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哭。 阳阳你怎么了?你很不正常。 没有,我很好。每天我努力学习、按时回家、不煲电话粥、不惹父母生气。我 的生活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告诉我,有怎么办法可以让我哭一场。 或许你可以看张煽情的碟。 看过了,没用。 找你的男朋友吵一架? 我没有男朋友。 我想不出来了。 再想想,求求你! 你只好折磨一下你自己,比如把自己弄疼之类的。 我用烟头烧自己的皮肤,很疼,都烧焦了,可我还是没有哭。杜夫,我想起一 篇文章,作者说她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哭,于是她想尽各种办法锻炼自己,让自己不 再动不动就哭鼻子。可是等她老了以后,她却要借用人造眼泪来湿润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时候即使她想哭,也已经没有眼泪了。 唉,阳阳。 我要离开网络,我的网没有办法帮我了。我只是想哭,可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从来没有这麽强烈的欲望,我知道我对不起我干燥的眼眶。 电话铃响,又是潘子。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他错了,他低声下气地要我原谅他。 都怪我,他说,你把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忘了好吗?它们都是狗屎。 我心里很恼火,我在想潘子你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认错?那些被你称作狗屎的话 说得对极了,我他妈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是没有恶意的,你只是 看不下去了你就说出来了。你早该看不下去了,你瞧我都做了什么!可是我没这样 说,我只是说,行了好了可以了你不要说了,潘子你绕了我吧? 潘子把电话扣下了,挂断前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的头突然很疼,像要炸开一样。我在想,有怎么事情可以让我哭呢? 没有!为什么没有!我为什么哭不出来?我呆在电话机旁,寻找想哭的冲动。 然而还是没有,窗外的阳光猥亵地贴着我的皮肤,它很无耻。我还小,我才十 七岁,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做,谁也不想伤害。我只想快快乐乐 地走过我的青春。又拿起那本书看,那本叫做《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书,我用一个 晚上的时间躺在床上看完了它,然后蒙着被子哭了。为主人翁,更为自己。后来我 就一遍一遍地看,看到麻木地再没有眼泪流下来。 并不是没有事情做,我还有许多作业没有写,但我一点也不想写,我知道即使 我写了也不会像那些学习优秀的学生一样有出息,对我来说写跟不写没有怎么两样。 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同,而我却一直不知道我的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 小静!我扔下书,抓起那电话来说,你来吧,来陪陪我。 “没地方去了?”小静进门就问。 我懒懒地,扔给她一个垫子。她靠在床边,随手拿过烟来点。 “别抽,这是我爸的,你抽了他会发现。” 小静又把烟放下,“你爸妈感情好吗?” 她问我。 “挺好的呀。”我漫不经心地说。 "阳阳,"她说,“如果你爸爸有了外遇,你会在乎吗?” “不会。” “为什么?” “你看我这样像在乎的吗?” “你知道了?”小静惊呼。 “苏如并不算糟呀。”我拿过烟来点上,“说吧,你在哪儿看见他们了?” “街上,看样子他们要去银座。” 我爬起来抱住电话,拨通了爸爸的手机:“喂,”我说,“银座好玩么?” “你太恶毒了!”爸爸说完把电话掐断,盲音。 我愣在原地,大脑里空空的。太空了,四周除了雪白的墙什么也没有。 一转头,小静正惊恐地看着我,“让你看笑话了!”我冲她吼。 小静哆嗦了一下,上来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哭了。我终于哭了,久违的眼泪。 “行了,”我突然从她怀里钻出来,抹抹眼泪说,“没什么,真的。对了,有 没有带好东西给我呀?” “有,最新的碟,《花样年华》,王家卫的。” 又是一个婚外情! 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们都在怀念什麽? 惊艳绮丽的旗袍吗?在昏暗幽长的走廊里凄婉地出现?遇到一个同样孤单落寞 的男人?陈年的东西散发出的深沉的体香? 网上有一片有关花样年华的影评,一洗铅华的样子,然而到了文章的最后,我 才看见这样一行字:中华网积赏之旅,大奖任您赢!我笑了,我们依然过着这样的 生活。 略带疲惫的苏丽珍缓缓走进昏黄幽暗的狭窄过道,一手拿着那亘久不便的保温 瓶,一手握着那只皮包。 王家为的片子依然是那麽令人心动。 “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句熟得不能再熟了的诗句道出了无 尽的惆怅,无尽的相思怀念,都只因为影片两个主角之间的“没有什么”。 他们曾经相距这麽近,一次次在狭窄的过道里擦肩而过。几乎相同的情景,只 有墙上招贴的广告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矫情的三步舞曲和nat king cole 的老歌也向我们保证,许多年以后,一切事 情都如过眼云烟一样散开了。 站在走廊那艳红的窗幔旁的苏丽珍在想什麽?“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的”,他 们用这句话克制着对彼此的爱恋。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和慕云有数次擦肩而过的机会,是极近极近的距离,可以用‘我和他只有0 、 01公分’来形容。更兼灯光暧昧色调暖暖,仿佛该有什么发生----- 张曼玉摇曳生 姿地走过了,差那么0 、01公分,两人没有碰到。 温婉抒情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和着六十年代特有的情调以及慵懒的欲望,在 令人眩目的旗袍掩映下黯然出场。怀着那麽一点冲动,那麽一点盲从,那麽一点互 相仰慕,当他们各自的丈夫和妻子相爱后,她们赌气似的相爱了。 房东的突然归家把苏丽珍困在了周慕云的房间里,他们可以做些什麽,可是没 有。他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他们却意乱心虚。苏丽珍独自躺在周慕云的床上,身上 裹着艳红的被单。 什麽也没有发生。一对暧昧犹豫的男女,纵然各自的伴侣已经不属于自己,却 是只会隔着一层屏障偷偷的来往,他们什麽也没有发生。他们印证了自己另一半偷 情的事实,他们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兴奋,因为他们有了可以放纵一下自己的理 由。然而,但是,当他们走在阴暗的街道上,试探着亲近对方的可能性之后,莫名 的负罪感又涌上心头,他们还是什麽也没做,他们什麽也没有发生。他们永远处在 临界状态,欲说还休。仿佛一根爆竹的导火线,离火源就那麽一点距离,然而就是 点不着。 点不着更好,爆竹爆了会只剩下满地破碎的纸屑。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断用这句话极力包裹着自己的感情,他们渴望 理智,虽然他们抑制不住对彼此的爱恋。一次又一次,任凭哀伤的.Aquellos Ojos Verdes 幽怨地响起。 不断地试图结束又不忍结束这断刻骨铭心的爱情。犹犹豫豫间让人感受到人世 的无奈、感情的苍白和心灵的脆弱。多年后这样的爱情仍然令人回味,虽然没有激 情,但余香久久不散。 那个年代的风貌就从两个人的一个个片段里露出怀旧的韵味。影片中那个互相 试探的片断被重复了两次,两次不同的结局。然而,谁都只能做出一种选择,被动 的也好,主动的也好,选择了,就不能后悔了。多少年以后花样年华的感受,因为 那时的选择而让人心碎。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这样好了,小静对我说,今天是羽毛的生日,你也过去玩玩,散散心。 不,我不想去。 去吧,就这么定了。晚上九点,在聚光灯。 小静走了,走之前她告诉我,晚上九点,在聚光灯。 聚光灯,那是一个离我家很近的酒吧。 自从聚光灯装修以后我再没有去过,从前的聚光灯里有一架钢琴和一个台球桌, 还有一位叫作阿莲的女人,低低地哼唱。 —杜夫,我们见面吧。别拒绝我,晚上九点,在聚光灯。 —好吧。可是,你不想事先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 —我是潘子。 天是灰色的,后来是灰黑色的,再后来是黑色的。 我气喘吁吁地钻进网里,说:天是灰色的,一粒粒微尘悬在半空,带着些矜持 地微笑,疲惫地飘浮。 偶尔几只喜鹊掠过树梢,“啪”的一声,鸟屎落在乌黑锃亮的小汽车上。天冷 了,树上不见一片叶子,它们早已掉进树下的泥土里,腐烂得找不到原形。 阳阳想起夏天,夏天的时候,叶子闪出灼灼的光,青翠得仿佛要滴下来。这是 冬天,冬天很冷,不论穿多少衣服也是冷。温室里培养出的花活不了多久也会谢掉, 阳阳知道,她养过。去年她养了两大盆郁金香,她亲眼看着花瓣一片一片地往下掉。 红色的花瓣失水后颜色肮脏得卷成一团,手一碰,就变成粉末希希苏苏地落下。曾 经清清楚楚地记着那句话: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还有一句:花落处, 不见浅笑低眉,衣袂轻飘。 杜夫对阳阳说:唉,阳阳! 我继续说:那个美丽的女人走进我的世界,她的长发透出惊人的冷艳。每天我 都会碰见她,碰见她的时候我的手里总握着一把剪刀,把她的头发剪掉是我唯一的 心愿。在我看来长发是她的灵魂,没有了长发她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希望她死去,她死去我并不快乐。我对她说你是中文系的才女,你读的书太 多了。所以你浪漫,你比任何人都富于幻想。她哭了,她美丽眼睛滴下晶莹的泪珠, 泪珠幽怨而哀伤地在阳光下滚动。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玻璃似的爱情,就像我小心翼 翼地捧着玻璃似的家庭。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于是我蓄起我的长发,泛着光的 乌黑的长发,同样透出惊人的冷艳。 杜夫对阳阳说:我在聚光灯看见小静,还有羽毛。 我说:我拒绝了那个唯一爱我的人对我的求爱。他说他爱我,我笑出声来。晚 上总是很黑,我坐在珍珠奶茶店里抽一支细细小小的夜来香。然后我想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狗屎。我就这么想着,想着那虚无缥缈、我抓不住的爱情。 我是妈妈的女儿,我到底是妈妈的女儿。妈妈留不住的东西,我也留不住。 夜来香袅袅婷婷地散出洁白的烟雾,我知道,我的爱人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女友, 永远。 杜夫对阳阳说:昨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来。 …… 杜夫对阳阳说:别说下去了,聊点别的好吗?你知道,我还是爱你的。 …… 杜夫对阳阳说:聚光灯装修得很漂亮。 「管理员:阳阳悄悄地走了」 管理员对杜夫说:对方呢称已经不存在。 宝蓝色,特翘的。我站在楚楚动人的导购小姐面前,对她说。 这种吧,新产品,防水呢。 不,不用,谢谢。 那么我帮你拿一支? 好,好的,谢谢。 一松手,那支睫毛膏轻轻巧巧地落在包里,毫无分量,没有声音。 非要买这个吗? 苏如?很巧呀,瞧,我指着身后的柜台冲她笑,美宝莲,你喜欢用的牌子。 请你喝一杯。 不,不用,谢谢。 ……,还是去吧。 …… 你叫我同情你?玻璃是咖啡色的,望着窗外咖啡色的人群和咖啡色的空气,我 的眼泪流下来,两条宝蓝的河。原来,我真的应该买防水型的睫毛膏。 苏如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告诉我,要我怎麽做,你才能原谅我。 这很重要吗? 是沙丘,我说,CD的沙丘,味道很好,真的。 你在说什么? 不,苏如,我也不知道我是应该恨你,还是应该同情你。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 的女人,我承认,我对你有好感,但我更爱我的妈妈。你明白吗?没有一个孩子希 望她的家庭出现第三者。 你爸爸,他爱我。苏如热烈地抓住我的手,她的头发滑落到香浓的咖啡里,浸 湿了,一绺一绺的滴著水。而且我不要婚姻、不要名份,这还不行吗? 你能什么都不要,爸爸能吗?没有社会认可的东西,会长久吗?苏如,我早就 跟你说过,我不浪漫,我浪漫不起来。爱情不是一切,可爱情有时候却可以毁了一 切。我侃侃而谈,眼里露出绝望的神色。苏如难过地盯着我。 怎麽了,你? 阳阳,你的爱情也不美好,对吗?苏如的身体往后一仰,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 她的眼睛闭起来,宝蓝色的睫毛投下暗淡的阴影。没有眼泪、没有表情,她无力地 点燃一支烟,一支夜来香。那细细小小的身体,好像最精致玲珑的木乃伊。阳阳, 我们都是女人,都是愚蠢的女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