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作者:禾刀 致所有在远方的旅人 六月,江南的梅雨如期而至。 六月的雨不似三月,三月的雨,是缠绵如织的,是应该执一把素伞漫步于长街 小巷的,是应该撑一支长蒿泛舟水上的,是应该独上小楼浅叹低吟的,还应该是行 吟的歌者一路逶迤而来,独舞春风两袖的。三月的雨,是怀春的惆怅,有一点造作, 有一点娇嗔,而六月的雨再怎样地缠绵婉约,也是带了暑气的,还是炎热的序曲。 但六月远比三月感伤,因为我们即将离别。 学校里的花随着季节开了一季又一季,年复一年地开,年复一年地谢。六月开 的是枙子花,白色的花瓣一路纷纷扬扬,那香随风扩散,漫天漫地地吸人的鼻子。 对面稻田里的禾苗益发青翠了,稻花扬起的时候,一片黄色的迷雾一般。夜晚 的时候,青蛙一起起劲地酣唱,有萤火虫在草间星星般飞舞。 很早就开始了离别的前奏,有人在半夜里弹奏忧伤的民谣。及至拍照片,送礼 物,离别似乎猝然而来,还有多少心愿未了,还有多少话没有说尽,我们缄默无语, 我们又不停地叹息。 再做一个学生时代的梦吧,枕着蛙声和月光。 梧黎叶上一路挂着“再见了,我的心上人”,老槐树上刻的是哪些山盟海誓的 名字?曾经,我们可以在一瞬间去爱或者恨,一起创造天荒地老的童话。 而明天呢,明天,我们会在哪里? 一 我叫禾子,来自西北。 开学报道的这天,我背着两个包,一脸风尘地来到这座城市。由于火车晚点, 到达车站时已是夜里一点钟。校车早已离去,当人群渐渐散尽,留下的只有我和一 些等车的旅人。 这是我陌生的城市,我将要在此生活四年,但此时,我只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浪 人。我决定在车站呆一晚,尽管有被驱逐的危险。我把包放在脚下,靠在椅子上。 大厅里很安静,有人在椅子上打着盹。对面有两个中年妇女看了我半天,目光中有 好奇和同情,我知道我的大包,我脸上的风尘,和我的矮小引起了她们的怜悯之心, 也许她们认为我是个正应当在中学里念书但不得不外出打工的孩子。她们的眼神带 着一个母亲的慈爱,然而这对我早已陌生,我没有向她们的好奇报以一个礼貌的微 笑,只是转过了头透过窗看着这个午夜的城市,想像它白昼的模样。 我很困,并且很不舒服,几天的旅途早已折磨透了我的神经,汗水和车上带来 的种种气息困扰着我,我的一件白衬衫早已被染成了黄黑色,我就要以这副模样见 到我未来的老师和同学。 巡逻的人来了,问我是否是等车的人,要我出示车票,因为车站不许人宿夜。 我解释说我是个大学新生,我今天来晚了,并给他们看我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 :佟禾,华东大学,金融贸易专业。他们说,来晚了,那为什么不住旅馆。我说我 没找到旅馆,到处都客满了,我就在这呆几个钟头,天一亮我就走。也许是通知书 和我憔悴的模样打动了他们,他们最后答应了我。 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钱,尽管我最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 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盹,但手里一直紧紧抓着脚下的包的带子。在四点钟的时候, 天就开始亮了。这座东方的城市很早就苏醒了过来,空气变得微薄而透明,透过玻 璃窗,可以看见不远的一座大厦,写着“五星饭店”的字样。霓虹在晨曦中逐渐失 却颜色,灰白的鸽子在一排排低矮的屋宇间盘旋。 我在车站的洗手间里洗了脸,并用梳子梳理了一下我的头发。从镜子里,我看 到了一张憔悴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和疲惫的眼睛。这是一张并不生动的脸, 一脸冷静和倔强。 报到的时候,老师和同学露出惊讶的神情,但这只是在我的预料之中。两个女 生把我领往各处去办理手续,在去寝室的时候,她们说,你好能干哦,一个人从那 么远的地方来。我只是笑了笑。 我的寝室在11幢302 室,看得出来才整修过,有未散尽的油漆的味道。刚进房 门,一个红色的影子就蹿了过来,接住我的东西,说,你来了,就剩你一个了,刚 才我们正说呢!然后她看了看我的身后,说,你父母呢?我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说,哇,你真了不起!要知道你是我们中最远的人呢!在这时候, 我已看清了她。她很漂亮,有一头黑亮的短发和慧黠的眼睛。她的红裙子像火一样 的烧,说明她热情,外向、开朗。 另外四个女孩也在,大家又分别作了自我介绍,我一时记不准,只记住了那个 红裙子女孩,她叫彤云,人如其名。轮到我时,我只简单地说了句,我叫佟禾,别 人都叫我禾子。然后在她们略愣的时刻转身整理我的床铺,我很累,何况身上的气 息让我渴望清凉。 当这一切整理完后,我钻到水管下舒舒服服地冲了半天。水漫过全身的时候, 我只是想着我的大学会是怎么样的呢?我曾经对它有过很多的想象,那是我一个人 坐在夕阳的余辉里看着它渐渐垂到地平线以下的时候,或者是在穿过阴暗的小巷里 的时候,我的眼前会幻化出它美丽的图像,它像电视画面中的校园一样,有着幽深 的林荫道,在一片繁花前面,一个披着一头长发的女孩拿着书静静地默看,偶尔小 声读出书上动人的词句。还有,我想像中的江南,我所背熟了的“楚天千里清秋, 水随天去秋无迹”和“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报到之后是十来天的入学教育,每天花半天时间去听院长、班主任、辅导员、 图书馆等等的教育,其余时间是无所事事地闲逛,一不小心迷路了,向旁边的人打 听,他们热情地指引着你,然后在转身之后窃笑着说:“新生!” 晚上,舍友们经过几天的沉默后,开始逐渐引出话题,她们首先谈到了中学时 的生活和自己家乡的风景。我听到了来自四川的王贞所谈到的秀丽的巴山蜀水,还 有来自南京的李晓的六朝金粉。她们都说完了,然后问,禾子,你呢,说说你吧, 你最远。我说什么呢?我的记忆越过一重重山峦,看到了那片土地。每天早上,太 阳会早早地升起,照亮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草原的边际,便是沙丘,傍晚,太阳下 山的时候,草原会被染成一片玫瑰色的绯红,我常常会痴痴地看着那轮落日,那样 美丽的又悲壮的沉落,那时,我的心是孤独的,因为天地间自身的渺小,然而又是 满的,满得要往外溢,因为整个天地都在我的心中,我盛满了宇宙的寂寥和苍茫。 于是,我跟她们说起了那轮夕阳,说起草原上的牧歌,说到“一片孤城万仞山”, 说到阳关的千年雪。我的记忆被打开了,所有动人的词句涌到我的脑海里,我滔滔 不绝。等我说累了,她们又问,禾子,真的有那么美吗,我们早就想去看看,以后 跟你一起回去。我沉默了。真有那么美吗?是的,它有壮烈的美,有博大的美,然 而在我居住的小城,脏乱不堪,夏天有成群的苍蝇飞舞,冬天冰棱结满一地。永远 都是明晃晃的太阳,它让我感觉不到慰心的温暖。何况还有贫穷呢?还有自然生态 的恶化呢?回去?我会回去吗?那里有我留恋的东西吗?那是属于我的家园吗? 又一个夜晚,彤云问我,禾子,你为什么叫禾子呢,你们那里有稻禾吗?我沉 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母亲,她是江南人,她是为了怀念。“哦”,她们都很惊 讶,但我转移了话题,她们也便知趣地不再问。 母亲,一个水乡长大的女孩,她有清秀的脸和灵秀的眼睛。江南是母亲唯愿长 醉不醒的梦,是她萦绕了多少年厮缠了多少年默念了多少年的宿愿,几番相思又相 思,然而十五年的时光她始终不曾重回江南,她总是给我讲着乌篷船和流水,剥开 皮白嫩脆生的红菱,还有广阔的稻田和河边新生的芦苇。母亲在讲着这些的时候眼 中一片柔情,我知道是一次次经过记忆的过滤而愈加美好的画面让她沉醉了,我轻 轻地靠着她,看着她被太阳晒红的脸庞上爬满了风霜,她已经不再年轻,不再美丽, 但她的神情像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幸福和甜蜜。然而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总是轻轻地 叹息一声,眼里的光彩也黯淡下来。直到她最后的时刻,她抓了我的手,嘴唇嚅动, 我知道她所要说的是她的家乡的名字,她的眼里写满了遗憾。 二 我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当有人嚷着不适应的话,当第一次离开家的人说开始 想家,当有人埋怨打水为什么这么挤时,我已从图书馆里借来了米兰·昆德拉的《 生活在别处》,在我用布帘围起来的空间里静静地阅读,这是我一直向往的书,最 初是被它的书名打动,“生活在别处”,一句多少富有哲理性的话,我还不能完全 知晓它的含义,只知道它是如此简单而有力地击中了我。 当我正看得入神的时候,彤云一把拉开我的帘子,说,禾子,怎么这么用功啊, 今天是中秋节,英语角里有活动,一起去啊,在这里多孤单!说完硬把我拉走。我 这才想起今天已是中秋,这是团聚和思乡的时刻,但对我而言,它只意味着月圆而 已。 月色很好,清辉满地,还有桂花的香暗暗地送来,彤云在我旁边絮絮地说她想 家,她说她家里的人一定在吃月饼赏月了,刚才她打电话回家时差点哭了,她说, 禾子,你怎么不问候家里人一声。我说不必了,我们家不讲这些的。她奇怪地看了 我一眼,然后又说,这所学校大而冷清,又是在郊区,住在这里会很寂寞的。我说 其实寂寞跟人多少与否没有关系,置身人群反而更加孤独。彤云说,禾子,你是一 个比较奇怪的人。我说,我只是一个太过平凡的人,扔进人堆就找不见。 英语角比较热闹,还请到了几位外籍教师,但我如同听天书,坐在那里不明所 以。后来又搞活动,几个人抽签坐在一起,用英语对话,我的组里有两个大二的, 一个大一的,这时我才知道我的英语有多蹩脚。我结结巴巴地说着,但我的发音还 是让他们如在云里,他们的神情写着茫然,但仍很礼貌地对我微笑着。我的脸已经 在发烫,觉得自己像是在台上演讲忘了台词般地难堪。后来一个人接过了话题,我 松了口气,然后告辞。我看见彤云还在那里谈得兴高采烈,就独自离开了。回来的 路上,仍然是清冷的月亮,但我开始觉得孤寂,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可以很好地融身 于人群里的人,在陌生的人群里,我的笑容僵硬,带着伪装的表情,然而熟悉又怎 样呢?曾经在周围的人,因为熟悉,却让我觉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压抑。 回到寝室时,我无心看书,听着室外不绝于耳的蛙声和虫鸣,这样的宁静和我 在家时不同,那也是宁静的夜,那时,人声都归于沉寂。我独自坐在狭窄的庭院里 看星空,那里的天空很近,似乎可以听到星星的呓语,还看月亮,看它表面的阴影 和它在云中轻轻地滑行,怀想传说中的故事或者自己再臆造一些凄美的故事。我平 静地坐着,但我知道我的内心骚动着,我早已厌倦了周围的一切,我渴望着逃离, 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熟悉将我紧紧地束缚,让我窒息,而现在新的 一切在我面前缓缓地展开,我可以在高远的星空下散步而不遭遇同样的目光。 彤云回来后,脸兴奋地发红,她说,禾子,你怎么一个人走了,今晚真是好有 趣,我遇到一个英语说得很好的人,一个大二管理系男生,以后可要向他多多请教。 后来寝室里的人也回来了,她们有的是开同乡会去了,有的找同学玩。我在这里的 同乡是很少的,何况我拙于交际。 中秋过后,开始正式上课了,我们班是四十个人,男女各占一半,虽然开学时 都见过面,作过自我介绍,但早已印象模糊。从宿舍到教学楼有一段长长的路,有 很多人骑着单车挤在大道上。我是喜欢步行的,因为可以欣赏沿路的风景,对着一 个迎面而来的路人猜测他的内心,然后在擦肩而过时想像可能的交集。清晨的空气 里有淡淡的草香和树林里潮湿的气息。太阳在我身后拉长了影子,照着我白色的布 裙。这条裙子是我在临走前赶做的,只是一块棉布,我把它做成最简单的式样,只 在前面打了一个蝴蝶结。 经院的楼是新造起来的,雪白的墙壁上尚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与之相对的是 紧挨其后的文科楼,一幢老式的木结构的房子掩映在千竿修竹之中。毫无疑问它是 中文系、历史系和哲学系的城堡,还没走近,你就可以闻到从那些雕花的门窗里散 发出来的故纸的气息。 走到教室的时候,人还很少,大家礼貌地打着招呼,只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女生 没有回过头来,她的桌上摊着一本书,似乎已沉浸到了书里。我喜欢在后排的位置, 很从容,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别人,何况保持距离可以让自己清醒。我打量着教室, 大阶梯,有一壁明亮的窗,这是我所喜欢的,可以侧过头去看风景。 《西方经济学》,一本全英文的教材,我知道我将遇到一个大的挑战。从第二 天开始,我六点钟起床,跑到学校的花园读英语。雏菊已经开了,金黄得耀眼,宁 静清新的早晨,旁边的水杉林里有白鹭扑楞楞地飞。 但我的英语仍没多大起色,英语课上,安德先生在课堂上眉飞色舞,手足并用, 但我仍很难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回答问题时我依然胀红了脸,用一点都不纯正的发 音博得同学们善意的嘲弄。我开始在课堂上出神。那天,安德先生正在讲台上解说 英国的文化时,我的眼睛和神思都飘到了窗外,我看到窗下的那棵红枫已经有了如 火的叶子,阳光透过它的枝叶斑驳陆离。 不远的文科楼里,有女孩穿着纯白的长裙翩然出入。邻桌突然捅捅我,一下子 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我转过头来,看见安德先生责备的目光和全班同学的注视。先 生没有说什么,继续讲了下去,但他下课时把我留了下来。 此后的日子我依然到花园里早读,只是不再一味留连天空的颜色和草丛里的昆 虫。从一个个单词的发音开始,我艰难地爬行。 这时和寝室里的同学都混熟了,我知道彤云的话最多,她的衣服也最漂亮,她 喜欢鲜艳的颜色,总是姹紫嫣红,五彩缤纷。晚上熄灯后,我们就躺在床上聊天, 但大多时候我都选择倾听。她们聊着明星和时尚,我知道得很少,在家的日子我大 都寂寥地过。有的时候,我会插上话,我问,那个十里长堤、雾锁烟笼、青瓦黑檐 的江南还在吗?彤云说,禾子,为什么你要活在这样一些陈旧的东西中呢,现在的 这些漂亮的玻璃瓦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沉淀在一个过去的梦里呢?这是一个梦, 却是一个不老的梦,母亲她从电视画面中见到的江南的景致仍然是半拱的石桥和水 上的人家。除此以外,还讨论什么呢?政治于我们并不是很感兴趣的东西,九十年 代的大学生,不会再会聚一堂,慷慨激昂地讨论国家和民族的兴亡,振臂高呼说 “要以天下为己任”,我们讨论的更多的是《财富》封面上的人物,关于社会,我 们会用激愤的语调去谴责腐败和不公平。有时,我们也会谈到未来,漫漫长路,会 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会再发生战争和灾难吗?个体生命会在风雨飘摇中卑如草芥? 未来,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它不是我们正做着的美梦,它是茫然和不确定,不由 得让我们心里一片黯然的。当然还有爱情,这是每颗年轻的心都会关注的东西,在 这茫茫的尘世里,谁是死生契阔相悦执手的人,谁会在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的 时候刚好赶上的时候恰好与你相遇?当话声渐渐沉下去,有人已经进入了梦乡,有 人还在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话,语调低哑而平滑,像一个细细的惊叹号,等它沉下去 了,又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却是接不上茬的,说着自己的兴奋或焦虑,这时旁 的一个翻身,发出一声呓语,说话的人轻轻一笑,认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连虫声 都已沉寂,只有巡逻的人偶尔从窗外经过,发出神秘的脚步声,这声音在暗夜里被 放大,会让人想起记忆中所有惊惧的事来,于是赶紧入睡。 三 学校的广告栏里贴着各样社团的广告,我挑了一个“江南文学社”,这是一个 全校性的社团。 然而当我走入里面时感觉到它的文学气氛并不浓。在现代社会里,文学是一种 奢侈品,是忙碌的生活中的调剂品,谁还愿意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构思小说,创作诗 歌?我们宁愿去看一场喜剧片来放松神经。 然而毕竟还是有的。在上一期的刊物上我看到了几篇很不错的文章,其中一篇 是用魔幻的笔法写一个人在荒原中的挣扎和寻找,似乎意在探询现代人生存的困境 和精神的迷惘。后来我见到了这篇小说的主人,文学社社长杨涛,大二中文系学生, 一个有着颀长身材的男生,戴着眼镜,有很儒雅的气质。他很健谈,谦虚并且温和。 在新老成员见面会上,他叫住了我,拿出我在最初入社时交的文章。那是一篇我在 高中时写的小说,杨涛说,你的文笔很老练,只是有一种绝望的悲观情绪。我惊讶 地看了看他,没想到他能那么敏锐地捕捉到我当时的心情。是的,绝望,那是一种 看不到未来和希望的困境。其实故事很简单,我叙述了一个女孩在一个暴风雨的夜 晚寻找失踪的老猫,那是她多年的同伴,但始终找不到,最后在暴风雨中迷途的故 事。我对他笑了笑,说,是吗,我只是写迷惘的感觉,没那么严重。杨涛也笑了笑, 说,那可能是我多心了,毕竟我们这样的年龄不能太过悲观。 时光很快地滑过,学校里有那么多的新鲜玩意儿,海报栏里贴得密密麻麻,秋 游,外语角,画展,周末舞会,是要让你眼花缭乱的,也是让你可以大显身手、一 展才能的。大家纷纷跳进一个个的活动里,忙得不亦乐乎,那热情都是贴了标签的, 要是看见一个人脚不沾地不遗余力地四处忙活,学长们都是理解地笑了笑说:“大 一新生!”还可生出一番“想当年……” 的感慨来。在台上声情并茂地演讲的是大一的,参加一轮轮竞选的是大一的, 辩论赛是为大一设的,在后台忙碌的也是大一的小兵。 学校里还有各种内容的讲座,从高科技到插花艺术,林林总总,囊括各门学科, 大家本着学富五车的愿望,走马观花似地听讲座,尤其是当某有名的进出口贸易公 司老总来作讲座时,礼堂里更是座无虚席,大家以虔诚的心翘首以待,那阵势是要 让作文哲讲座的老师顿生自怜之心,感叹人心的浮躁和功利化的。 学习却是紧得很,每天平均六课时,书堆在一起有几十斤重的,上完课还得做 作业,很多人开始抱怨这生活怎么跟高中似的,刚从应试教育中跳出来,又开始跟 书本过不去。我们的学习委员却是从来不抱怨的,就是我第一天上课看见的坐在第 一排的女生,她上课总是保持同一姿势,安安静静地听,安安静静地做笔记,即使 在下午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里,有人趴下去呼呼大睡时她仍然正襟危坐,凝神贯注 地听,我是有时会走神的,教室在一楼的时候,我常常侧过头去看外面走过的人, 每个人都是可以牵引我的目光的。其实当初选择这个专业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只是 为了未来的生计着想,否则我会选择中文或者哲学,可以每天捧着一本书优哉游哉 地在校园里穿行,或者是躺在草坪上,看天空的云朵很优美地经过。 当新鲜的时期过去,热情也减退了,从天堂的感觉回归到现实的乏味。活动参 加多了,也觉得平淡无趣,那些活动大都是一个模式,大家聚在一起,笑一阵,闹 一阵,然后各自离开,一路怅然,晚会则都是歌舞中穿插游戏,游戏也都是那么几 个,还总把踩气球作为经典的必备节目。而公司的头头们的造访很多是为其作广告 宣传的,他们总是千篇一律地诉说最初创业的艰辛,比如员工的匮乏,资金的短缺。 他们对本企业产品的功能、用途讲解详细,但对企业运作管理略过不提。还有的社 团扛着虚名,从最初的见面后再也见不到踪影。于是,电影院前排起长队,大家用 等待公司首脑降临的姿态去等待一场热门电影的放映。可还有那些周末清朗的夜呢? 独自在寝室里听着时钟嘀嗒地穿过轨道吗? 彤云的桌子上已经有了怒放的红玫瑰,彤云每次总是不情愿地嘟着嘴把它把进 房来,我们在窗子边看到那个男生颓丧地低着头走过窗外,一张白净清秀的脸,我 知道他不会是彤云喜欢的类型。 周末的时候,我通常喜欢呆在寝室里看闲书。那时可以不读英语,在我看来是 最快乐的事,事实上经过半期的努力,我的发音已经开始纠正过来,并且可以比较 迅速地读一篇阅读文章。 以前也因为好奇去参加过几次活动,但总有无所适从之感,周围的人都笑着闹 着,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笑得那么开心,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一样,心里寂寞 得很。有时我也会接到电话。在他北方的一所大学念书的杨文常常打电话过来,那 时在我绝望自苦的时候,他总是说,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你是我心目中的白雪 公主。那时我就会打他一拳,说你又讽刺我。每次他打电话过来,总是乱七八糟地 说些学校里的人和事,还加了一种夸张的语调来渲染,要把人笑死一样。我也把一 些烦恼告诉他,大家互相嘲笑几句。每次通完电话心里都是很轻松的,不愉快的事 便也忘了。于是,在周末的夜晚,我有了一种隐隐的期待,这种期待是可有可无的, 实现时多了一分惊喜,反之也不会太失望。有的时候,也会收到他的信,他的信总 是让我忍俊不禁,比如:禾子:我现在坐在学校的天台上一边吃棒棒糖,一边给你 写信,偶尔可以抬起头来看云,记不记得我以前长买棒棒糖给你吃,什么时候还回 请我呢? 假期我去了跟你说过的我早已景仰的高校,远远看到它的校们我就一阵激动, 我张开双臂,向它奔去,嘴上说,我来了,我来了!我扑倒在它门前,如果没人看 见我真恨不得亲吻它的台阶,一群学生从我身边走过,全都趾高气扬,目不斜视, 男的像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女的像刚学会下蛋的小母鸡,我爬起来拍拍屁股,头 比他们昂得更高地走了. 不解恨,我又狠吃了一顿“涮涮锅”,想着把它吃垮为算, 直到发现被吃垮的人是我为止. 第亿吃的时候我想起了你,要是你坐在我对面就好 了. 我可以揪揪你的小辫子,看你被烫得吸气还敢不敢犟嘴. 不要太想我. 或者: 禾子:我每天六点钟起床,八点钟上课,中午十一点半下课,去一食堂吃饭,一点 半上课,四点半下课,七点钟自修,十一点睡觉,我的生物钟比瑞士表还精确. 好 不容易抽空泡了次图书馆,对座的女生老是抬起头痴痴地看我,我被她看得灵魂出 窍,魂飞魄散,只好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差一点就质问她还懂不懂一点矜持, 含蓄和羞涩,愤愤然回寝室揽镜自怜,才惊觉自己已是形容枯槁,面如死灰,胡子 象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痘痘也生气勃勃,任意在我脸上安家. 呜呼哀哉!我为我 一大哭. 我曾经狼一样狂野闪电一样明亮眼睛呢?我老虎一样威猛兔子一样矫捷的 身材呢?我愤怒. 我怨恨. 我悲哀. 或者:禾子:昨天我上铺的兄弟问我老是给谁 写信,我说给一个妹妹. 他说哥哥妹妹这么肉麻,象世纪末的童话. 我的精神状态 好了很多,上课时人睡倒一小片,下课人睡倒一大片,而我用火柴梗撑着眼皮象泰 山一样万年不倒,我的前桌我的同桌画的工程图象舞动的蚯蚓一样蜿蜒绵长妖冶多 姿,啊啊. 重修名单快下来,人人自危. 对铺的王二先是抓了我说“我须小心,不 然,老彭何以看我一眼呢?我怕得有理. 今天早上出门看见乌鸦,我知道不妙. 一 路上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我,又怕我看见. 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 我晓得,他们满 心里都装着要我重修的意思. ”过了一天,他问我,“重修的事,对么?”我笑着 说,“怎么会重修. ”可他偏要问我,“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 你真会说笑话. 今天的天气很好. ” 天气是好,太阳都出来了. 可是他要问我,“对么?” 我不知作何回答了. 含含胡胡地答道“不” “不对?大家何以重修?”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白纸黑字都写着,重修!” 我便红了脸. 睁着眼说,“有许有的,很久以来便如此” “很久以来,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很多人都是要重修的!” 隔壁的阿三来找我,两天不见,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活物 . 他走走近我,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考试不及格究竟需不 需要重修?” 我很悚然,见他的眼睛切切的盯着我,对于重修,我向来也是很惊惧的,但在 此刻怎样回答他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必修课不及格都要重修, 然而他却疑惑了,他是希望其无的,但偏偏就有. 为了安慰他起见,不如说无吧. “也许不需要吧,——我想. ”我于是吞吞吐吐地说. “那么,学分也就仍然是有 的了. ” “啊!学分?”我很吃惊,只得支吾着说,“学分?——论理,就该有. 然而 也未必,谁晓得这等事. ” “那么,也就不用通报全校通知家里了?” “唉唉,通不通报呢?那是,实在,我说不清. 究竟要不要重修,我也说不清 . ” “我真傻,真的”,他说. “我原以为考试不及格是要补考的,没想到还要重 修. 唉唉,如果我早知道,也就不会重修了. ” “可怜,然而”我说. 救救我吧,不要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 有一天,还意外 到收到高中时一位女同学何宁的信,信中她先是淡淡地叙及她的情况,然后问我现 在过得怎么样,然后说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有多美好,一件件的事都历历在目, 后来有时就会接到她的信,每次都满满地两大张,她说在大学里时常都会回忆起高 中时代,那时学习很苦,但现在想起来也是有滋有味,她说,你还记得吗,那时, 下了晚自习会我们会,一起到操场上奔跑,边跑边叫,痛快地发泄心中的烦闷,我 们会精确地计算时间做事,把它掐得严严实实。 我不知道她何以会突然和我联系,并且突然怀旧起来,难道她过了一年大学生 活咀嚼出了高中时的余味,并且,她小心翼翼地避过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和她曾 经的矛盾。 我和她原本可以称得上是很好的朋友的,我们住同一间寝室的上下铺,她的成 绩很不错,而我在班上是中等水平,我喜欢没日没夜地把能够借到的书都借来读, 白天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用课本挡着看,晚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书里面的世界 对我而言是一个多么玄妙的世界,我走进去就浑然忘我,就在那时,我读到了《平 凡的世界》和《人生》,深深震动。功课我是不喜欢的,我觉得它们对我是一种束 缚,我不明白它们对我的价值,我背了又背,磨破了脑筋到底有多大意义,但是我 知道一件事情,我要考上大学,即使只是为了安慰母亲。 每天当我从书里清醒过来,面对成山的课本,我都会心烦气躁,无从下手。看 书的时候,就常常把头探过窗外去看云,看它们或是静静地守侯,逐渐变换容颜, 或者不安分地游动,从这头到那头,它们把太阳的光都遮住了,投下一层层的阴影 在地上,你要是走在路上,可以看到它的影子迅速地滑动,你还来不及移动脚步去 追赶呢,它已经滑到了对面的波心。 我看得出神,何宁就会来劝我说,禾子,不要看小说了,考上大学再看吧,反 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说,说实话,我并不想考大学,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压抑了我的天性,我宁愿 背一个包去流浪,去我想去的地方。 何宁说,你又做梦了,看小说看得太多的缘故,那都是不现实的,就凭你这样, 你能去哪儿,你还是打起精神来读书吧,我们这个穷地方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可 还得念书。 我说,我可不想出人头地,我只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何宁说,相信我的话吧,你一定会受不了那样琐碎的生活,每天为一日三餐忙 碌,为和菜农争几分的菜价争得唾沫横飞,凡事斤斤计较,算得滴水不漏,整一个 庸俗的小市民样儿。 我沉默了,我一向崇尚浪漫和自由,可洒脱也是要用物质做底的,我不能想象 我会去做一个杂货店的柜员,每天打着毛衣吹着闲话从早到晚就等着下班,回去再 骂丈夫和孩子,或者是像其他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妇女一样每天蓬头垢面地为生计 奔波,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长大,告诉他他是我的生命所在。可是每天枯燥的生 活对我来说如同炼狱,上着课,我的心还在外面游移,外面有多好的阳光,为什么 我要被困在这里呢? 有一天,我在路边地摊上淘到几本旧书,书页已经发黄破损,但我还是读得津 津有味,可是当我外出一趟回来,放在桌子上的书就不见了,我心里急得很,教室 里人很少,何宁也在,就问她有没有看见,她说没有。过了两天后,有人悄悄地告 诉我说,她看见何宁去过我的位子。我气急败坏地去找她,她承认了,不过她说她 已经把书毁掉了,她说,禾子,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再这样沉迷下去了。我当 时正因为书被毁了痛心,心里很生气,口没遮拦地说,你以为自己是谁,是救世主 吗,这么好管别人的事,我最看不惯你这脾气。何宁也生气了,她说,我都是为了 你好,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承担,你凭什么要为我做 主。 那天我们吵得很厉害,话都说得有些尖刻,何宁说,佟禾,说实话,我很看不 起你,你有什么,除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头脑。我说,那你呢,你更可怜,连自己的 思想都没有,书柜里的寄生虫而已。何宁说,我不跟你计较,你是没了妈的人,缺 乏调教。这句话说出来,我们都楞住了,她也知道我最忌恨别人提到这个的,可是 她却说了出来。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她也哭了,裂痕就这样横在我们之间,等我们 眼泪擦干,友谊也这样流走了。 后来她考上大学,临走前,她托人把那几本书带给我,我才知道她原来是藏起 来了,她确实是一片真心为我好,可我忘不了她说的那些话,我认为她一定是那样 想的,所以才会不假思索地冒出来,这些话才是她的真心,所以也没给她只言片语,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现在再倒回那段时光,是想重温那一段友情吧,细细想起来,她确实是一个很 好的女孩,待人热心,诚恳,虽然有时会热心地过了头,倒让别人觉得不可思议, 常常是别人的事她都要当自己的事去办的,只要别人找她,事无巨细,她都会答应 了下来,也不管她是否真有这个能力,有的时候答应了又办不成功,倒弄得别人说 她逞能,有时我会劝她省省,她说她不好推却啊,人家找她是看得起她。 我给她回信也只是重提过去那段融洽的时光,好象经过时间的过滤之后,记忆 中只有愉快和美好,而芥蒂是不存在的,我们都想用那段回忆来拴连起彼此,好让 过去的时光重来。 有的时候,我会在黄昏时分独自去江边,黄昏,是学校里最慵懒的时光,是一 天紧张之后的松弛,还带着些对夜晚兴奋的期待的,它的兴奋没有了夜色的掩盖, 显得朦胧和暧昧。鸟群在半空中低旋,是将归未归的意思,广播里响的是柔和的音 乐,如小溪流水般的舒缓。做事似乎都慢了半拍,自行车的轮子是缓慢滚动,好浏 览一路风景的。大家晃悠悠地到食堂吃饭,不用像中午放学时一拥而上地挤,还可 边走边议论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顺便看看路边新开的花。男生们光着膀子抱着球 从操场回来,尘土滚了一身,脸还兴奋地发红。这样的场景,它可以让你联想到所 有和青春有关的美丽的字眼,纯洁或是宁静,张扬或是激情,还有温馨。 黄昏时的江水是橙红的,空气也是,江对岸的景物清晰可辨,还可看到依稀的 远山,深秋的景色一片柔和,旁边的田里有枯黄的衰草,芦苇也是软软地搭在岸边。 后来,天色渐渐暗下来,灯光一盏盏地亮起。附近人家开始响起温馨的夜曲。半年 多年以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夜里,看着灯光亮起和熄灭,后来的那个静啊,似乎 听得见人家窗里透出来的呼吸。我在昏黄的路灯下走过熟悉的长街,那是我看书看 得累了的时候。那条街有多少块石板我都能数得清,在暖和的夜里,街上会有几个 做生意的人,他们小小的食铺里,有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火炉开着,照得人热烘 烘的。那是细水长流的生计,是算着细账过的,也是有长远打算的,想着明天过后 的又一个明天,但又似乎是带着悠闲的,是烦琐人生里的一点闲适,和不问世事的 淡泊,他们所有的是一种平平凡凡的人生,不会让你大悲大喜,但可以暖到你的心 坎上。 有个傍晚,我独自坐在江边的时候,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过来,走近了,我才 看清他的手里拿着两个酒瓶,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是不是也失恋了。 他不管我是否愿意,就坐到我身边,他说你陪我喝酒吧,今晚我想醉死在这里。 那个晚上我成了他的垃圾桶,他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说,他说他女朋友出国才 两个月就提出分手,本来说好半年后他也会过去,他说三年的感情啊,他可以用尺 子一刻度一刻度地量出来,竟然抵不上两个月,他说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永恒啊, 以前的山盟海誓,全都是放屁。 后来是我把他搀回了学校,看他跌跌撞撞地上楼,还回头对我做了个很滑稽的 手势。后来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校园里碰到过他,我根本记不得他的模样,此后,我 也不再晚上独自去江边。 四 我依然按照文学社的要求定期交一篇稿子,这时我已经是文学社的责任编辑, 负责整理稿件和改稿,于是常常会遇到杨涛,有时我们会聊上几句,和想像中浪漫 的中文人不同,我所看见的杨涛总是沉着和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社团内部事务, 包括一期刊物的排版、印刷.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的文章太阴郁了,缺少阳光, 这是你底子里的东西,不要不承认。 我说,我只是比较敏感而已,要看透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的文笔刚健, 大气,朝气勃发,你敢说这是你的全部吗? 杨涛说,生活本就有笑和痛,我着眼的是明亮的部分,你却相反。 我说,大家都喜欢明亮的东西,有多少人关心阴暗中的挣扎? 杨涛愣了一下,笑着说,你真是比较奇怪的人。 我和杨涛的意见常常都是相左的,比如在刊物中插图的选择上都常常发生分歧, 我要以日薄西山为背景,而他会选择小桥流水人家的温馨图画,我喜欢淡远,他喜 欢景物的逼真,我们努力想说服对方,结果常常是依我的意见,他故意做出无奈的 样子,说一声“好男不和女斗”。 寝室里的生活是很意思的事,每个人都会有走得很近,比较要好的朋友。李晓 和吴含是同乡,她们是很要好的,特别喜欢坐在一起用家乡话聊天,两个人叽叽咕 咕的,旁人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可以从上午一直聊到下午,连中饭都可 以省略掉的。晚上熄了灯,为了怕影响我们,两个人就跑到阳台上或者盥洗室里继 续聊,聊够了才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钻进来。走廊上总会有穿着睡衣抱着电话机 的女孩,夜深人静了只发出蚊子一般的哼哼声。我们还凑钱买了锅,周末有空的时 候在寝室里吃火锅,守着一只小火炉,吃吃停停,一边聊天打趣。 我和彤云常常走在一起,其实我们的性格也并不相合,她外向开朗,而我性情 古怪,她一路上可以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我则常常保持沉默。我们 走在一起也只是一起去吃饭,上课。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时候,我们随意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彤云躺在上铺看小说。她突然探出头对坐在 桌边的我说,禾子,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小名也叫禾子,大学时的好朋友也叫禾子, 看来我跟禾子真是好有缘。我呆了半天,后来我们才真正亲密起来。我们一起钻到 文科楼里去摸那些被虫子蛀过的门窗,在中文系的教室里,一个白发的先生正在讲 解古诗词,我们溜到后面去坐好,一本正经地记笔记,外面有竹影婆娑,逢着讲王 维的禅诗,便像入了禅境,时光倒流,浑然忘我。 圣诞节快到的时候,大家商议着怎么过圣诞,有说去参加舞会的,有说去弄篝 火的,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是卖圣诞卡,再用赚来的钱聚餐。 我们先去批发了很多圣诞卡,五毛、七毛一张,可以卖到一块、一块五,先是 在学校里摆了一个小摊子,可是销量却不很好,要买卡的人虽多,可卖卡的人也很 多。后来我们决定每个人拿一百张到各个寝室楼里去卖。这次是单独行动了,没人 掩护,就像作贼一样地不安,敲开一个个门时,一开口脸还发红,别人一句“不要” 掉头就走,一天下来,销量少得让人心灰,只有彤云的业绩最好,卖了几十张,她 是个敢冲敢闯的人,还有一张甜甜的笑脸。大家受了她的鼓励,在寝室里对着镜子 练习笑容,做出很灿烂的样子,还依照“异性相吸”的道理,跑进男生楼,一下子 销量猛增,我的业绩仍不是很好,彤云便跟我一起做,我看着她笑眯眯地柔声细语 地和别人说话,心里惭愧地很。 到圣诞节那天,每人手里的卡都只剩下几张了,就留为己用,寄给同学了,我 挑了两张漂亮的寄给杨文和何宁,其它的则胡乱寄掉了。 晚上的时候,我们跑到学校附近一家大的餐馆聚餐,彤云为此还拒绝了那个男 生的邀请。餐馆外面有“圣诞老爷”在迎送顾客,空中还挂着一个细长的圣诞老人, 手脚一伸一缩,滑稽得很。化妆舞会里有音乐和吼声震耳欲聋,也是热烈的气氛。 我们举起手中装有橙红液体的酒杯时说的是,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五 期末考过去,大家都开始整理东西回家,我则留意家教。彤云说,禾子,你春 节也不回家吗。 我说,是啊,太远了,路上又太挤。彤云说,那你不会想家吗。我说,我无所 谓。 彤云要我跟她一起回家过年,她说她怕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我没答应,我 说我会善待自己的,何况我很喜欢清静。其实我只是不想把孤独赤裸裸地展现给别 人看,他们会用惊讶,怜悯地眼光看你,说,怎么不回去,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 我害怕在热闹的人群里享受孤独的盛宴。 杨文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说你不回来我会想你的。我说,我不回来 了,我喜欢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地方,觉得蛮有意思。 我的家教是教一个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因为离学校只有三站路,每次我都是骑 着自行车过去。 早上去的时候,自行车车把冻得像铁条一样,手一摸上去便粘住了似地生疼, 尽管我戴着手套,但手上还长满了冻疮,脸被风吹得都开裂。 教那个小男孩却费力得很,他的父母逼着他念书,可他根本不要学,他父母在 的时候,他装出很老实的样子,等他们一走,他便自玩自的,根本不管我在旁边讲 得口干舌燥。他父母还是要马上见成效的,教他两次之后就问我孩子有没有进步。 我说这孩子有点调皮,我都管不住,他们说怎么会呢,平时蛮乖的呀,也不多说话。 我在一边哑口无言,那个孩子还在他父母身后向我眨眼睛。 有一天下午,他又不听时,我一时火气上来,训斥了他两句,他站起身来说, 我不听了。然后径自走了出去。我还呆在那里,以为他只是和我赌气,等了半天, 还没回来,我急了,跑出去找,怎么找得到,一直到傍晚,我跑回他们家,孩子还 是没回来,他父母一听孩子出走了,劈头盖脸地把我训斥了一顿,说,要是孩子丢 了,我看你拿什么来赔,还不快出去找。 我骑着车到儿童公园、游乐园找了半天,还是不见踪影,天都黑了,我急得腿 都打颤,差点和迎面来的摩托车相撞,又被人骂了一顿。一直到晚上十点。我往他 家打电话时,才得知孩子已经回来了,我赶到他家,看到他正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 视,一问,原来是去同学家玩了。 他妈妈说以后你不用来了,我转身就走,走下楼才感觉到寒冷和饥饿,腿软得 都抬不起来。 等我赶到学校,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了,我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夜里,欲哭无泪。 * * * * * * 我在校园和寝室间徘徊。偌大的校园难见人影,连鸟群都消失, 池塘里结着冰,草上有着冰茬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每天有阳光早早地洒进窗来, 只有这阳光是有生气的,否则这学校就像僵在那里等着时间风干一样。 大年三十那天,我终于走了出去,来到繁华的闹市,那是一个太过欢乐的场面, 这一天,有很多人在家里团圆,还有如许多的人在狂欢,每个人都有一张微笑着的 脸庞,他们吐出的热气在城市上空聚起来,聚成云,被风吹乱了,散到各处。我坐 在一家新开的超市的一个角落里,看着旋转楼梯里的人缓缓上升,一楼的大厅里人 群涌动如潮。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慢慢地悲凉起来。在拥挤的人群所形成的 热浪里,我是一只无关于人事的小舟,我想要从人群中汲取温暖,结果是更加寒冷。 我是被这城市排除在外的,在这里,没有家,也没有母亲,我需要母亲温暖的怀抱, 需要那一双怜惜地看着我的眼睛,然而没有了,在三年以前就已经没有了,在这个 拥挤的城市里,我可以对着谁哭泣? 我坐的地方离存包的地方很近,因此有两个女孩似乎不会存包时,我走过去告 诉了她们,她们感激地谢了我,说因为是第一次到这个超市来不知道存包的规则, 她们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她们进去买东西了,我仍然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她 们出来后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就过来和我聊几句。她们说,她们是从外地来打工的, 春节回家太挤了所以不回去。听说我在读大学时都羡慕地说,你好幸福啊,然后又 问,你的家在市区吗,我说,不是,我也太远了,所以不回去。 她们说,那你跟我们一起过年吧,我们厂里还有些人留了下来,今天晚上包饺 子很热闹呢。 我答应了,她们互相指着对方向我介绍说,你就叫她阿珍,叫她阿虹。阿虹比 阿珍稍胖,她们的穿着打扮和大街上一般的女孩子一样,很青春的,不施脂粉,脸 上有年轻女孩特有的健康的红润。 我就跟着她们走了,获得一份友情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她们一路上跟我说些厂 里的新鲜事儿,我问她们打工的生活苦不苦,只是有点累,下了班之后大家打打扑 克,逛逛街也蛮开心的,我说,那你们会想家吗?她们说,想是想的,只是不想回 去,至少是现在,如果回家也是每天洗衣服养猪,闷都要闷死,现在趁着年轻出来 见见世面,也赚点钱给自己买衣服。 她们住的地方在市郊,在工厂附近租的房子,和一般的城郊一样,在曲曲折折 的小巷子里走,偶尔会和一辆自行车或者一条狗相遇。 房子是普通的民房,设备简单,但也有女孩所特有的温馨,比如一串风铃或千 纸鹤,桌上放有一台旧式的电视机。屋子里已经有了一些人,有人洗菜,有人剁肉, 阿珍拉了其中一个男人说,这是我朋友,小伍。小伍是河南人,头发短短地有些卷 曲,脸红红的,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阿虹告诉我,小伍在另一家工作,一天 十几个小时,不过工资也还高。我看了看他,他憨憨地笑着,不知道说了什么,阿 珍便作势要打他。 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单薄的身体,神情很拘谨,扎两个辫子,看起来 很稚气,我问阿珍这是谁,她告诉我她叫小敏,新来不久,今年十五岁。我说,这 工厂怎么可以招童工呢? 阿珍说,本来老板不要她,说提供旅费让她回家读书。她硬是不肯,求老板一 定收下她,原来她家在河北山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她初中还没毕业就跟着别人 出来了,说要给弟弟挣学费,再说她家里也嫌着她,她在外面的日子可要比在家好, 听说把她留下来,她高兴地很。 阿珍说这些话时,她也在听着,我以为她会感到有些难堪的,但她的神情很麻 木,好象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我问她,小敏,你在这里过得好吗?她头低着, 说,好的。我说,你想家吗?她说,不怎么想。 又进来两个人,阿珍叫了他们说,你们过来,这里也有一个大学生,你们好好 聊聊。原来他们是大学毕业生,都来自内地,一个师专毕业,一个师范本科,在家 乡教了几年书厌倦了平静无波的生活就出来闯荡了。我们聊起大学生活,我说什么 都能找到印证似的,他们马上说,对,我们那时也是这样的,然后感慨一番。他们 说,要是继续在家乡教书,那就每天平平淡淡地过着,存点钱,然后结婚,这样的 生活也一种幸福,当初走的时候学生都多有不舍,可还是狠很心出来了,只是在这 里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心里也不免失落,出来的时候是带了打天下的豪情的,想 试试身手,忙着找工作,交朋友,也不想家,可现在过年了还是想回去一趟的,心 都跑到了家里。 他们还告诉我很多厂里的事情,说这里的人往往一提到民工都是一副不屑和鄙 视的样子,好象这两个字就代表了脏乱差一样,其实很多出门在外的人挣的都是辛 苦钱,都会洁身自爱,还都爱帮人的,上次这里有个人孩子落水了,救他起来的人 还是民工。 大家一边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边包饺子,电视信号不好,你去弄弄,他也去 弄弄。阿珍突然说,要是大姐在就更好玩了,她总能想出一些好的主意来。我问她 大姐是谁。阿珍说是以前的一个姐妹,很男子气的,豪爽,泼辣,为人大方,爱帮 人,大家都服她,都叫她大姐。 我说那她到哪里去了。阿虹就笑,说她过好日子去了。我不明白,阿珍便说, 大姐是回老家结婚了,她在出来之前是在老家订了亲的,她出来就是为了躲着不肯 回去结婚,这次家里来了人硬把她弄回去了。阿珍说完又叹口气说,你看我们这里 的人,说不定谁哪天就走了,人都是长换的。 吃饺子的时候,有人说,她在两个饺子里放了硬币,吃到的人今年就会交好运。 阿珍吃到了,很快的小伍也吃到了,大家都哄笑起来,闹着叫他们买喜糖吃,阿珍 不依,说,一定是你们包饺子的时候做了弊。他们说,谁作弊了,谁看见了? 六 开学了,又碰到杨涛,他说三月的时候,文学社会去踏青,放风筝。我说,随 便了。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野外游荡,不受干 扰地发呆,或者和陌生人聊天。 草薰风暖的时候,文学社二十人跑到了一处景点,那是一处有山有湖的地方, 还有平原。湖水的绿是分层的,浅绿,碧绿,深绿,一层层地漾开来,湖中心有零 星的小岛,平原从山脚往外延伸,一眼望不到头。这就是江南的钟灵神秀,藏不住 掩不住的蕴藉,然而游春的人太多,喧闹破坏了它原初的美。这也像是对江南古镇 古风的追逐,当一群人一拥而上,当人们对它大肆渲染的时候,又哪里有它真正的 天然。而真正爱自然的人于小山小水之间仍可品出风情,仍可顿生觉悟,仍可涤荡 尘埃的。 他们放风筝的时候,我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出神,这里的水可真清真净啊,它 从山上流下来,一直流到湖里,在阳光的照射下,游鱼白花花地晃人的眼,我的家 乡没有这么清澈的水,只有碧绿碧绿的湖泊,让你绝对望不到底。 杨涛坐到我的身边来,他说,佟禾,你怎么不去放风筝。我说坐在这里晒太阳 挺好,这太阳晒得人都要化掉了。他说,佟禾,你是不是不会放风筝,不会我教你。 我说,这种小孩子玩的游戏,我怎么不会。他说,那咱们比赛,看谁放得远。 风筝,那真是我童年的游戏了,还在我不懂事所以无忧无虑时,我会在平原上 攥着线起劲地奔跑,母亲在后面担忧地说,小心啊,别跑太远! 我和杨涛分别拿了一个风筝,我的是只蝴蝶,他的是个金鱼,那天,我不知道 自己跑了有多久,有多远,当我看我的蝴蝶远远地高过金鱼时,我大声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们坐在草坪上聊天,我惊讶地发现我竟有那么多话和这些并不熟悉的朋友。 可能是开心过头了,回去的路上我有种倦怠感,很沉默,杨涛走在我的身边,他说, 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笑了笑,说,你看江南的黄昏,是可以入画的景色。 现在正是夕照的时候,是“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的意 境。 我说,我想起聚散一词,聚和散总是紧紧相依,再怎样的繁华和热闹也总有落 幕的一天,越是热闹曲终人散之后便愈是悲凉,愈是繁华散的时候便愈是不舍,如 同你所爱的东西,有一天突然失去了,便是痛到骨髓,倒莫如从来不曾爱过,只是 大家都想要那一刻的繁华和热闹,过了此刻便是沧海巫山之心。 杨涛说,有散才有聚,有得必有失,聚散原来如同自然的花开花谢,都是平常 事物,不必太过在意。 我们默默地走着,杨涛突然说,你今天笑得很灿烂,平时怎么那么吝啬笑容呢? 我呵呵笑了两声说,我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杨文给我打电话说,禾子,我有女朋友了,长得很像你。我说,你好的不挑, 干嘛挑个像我的。杨文说,没办法了,谁叫你是我的偶像呢,我那么崇拜你,你却 视而不见。我拿着话筒想像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杨文就是这样,总是胡说一气来把我逗笑。那时我们不想看书的时候就会一起 到外面溜达,或是到小面馆里去吃面,看着烟熏的天花板的时候,我就一阵感叹, 我说我只想过这样的日子,开一家小小的店,卖花或者小玩意,或是别的什么都可 以,每天平静地看着各样的人来往,让时间流水一般地过去,慢慢地觉出自己的衰 老,不需要有多少富贵,要的只是一种长长久久。杨文说,好啊,你开店作女主人, 就不用我养你了。我瞪了他一眼说,谁要你养呢? 五月,学校里的玉兰花开了,我仍然坐在玉兰花树下读英语,有时花瓣会落下 一片砸到我的头上,上面还带着露珠。 学校里搞诗歌朗诵会,文学社也出了个节目,是配乐诗朗诵。那时我才知道杨 涛弹得一手好吉它,是吉它社团的成员,这次配乐就由他来弹奏。我主动要求和另 一个男生朗诵诗,为了怕出差错,我把诗滚瓜烂熟地背了好多遍。 到了上台的时候,在礼堂里,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看了一眼坐在我右侧面的杨 涛,他悠然地抱着红棉木吉它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我听到我的声音在礼堂里响 了起来:《诗歌的流浪》:走过那个清冷的夜/ 之后/ 不经意间被一个叫做/ 命运 的词组绊倒……杨涛的《一路行思》在我们身后轻柔地伴着,我完全沉醉到了年轻 的伤感和激情中。 这个节目后来得了二等奖,我们决定庆祝一下,约了文学社里的几个比较谈得 来的朋友到一个小饭馆里吃饭。那天,我们每个人都喝了酒,喝得脸红红的,话也 多了起来。杨涛的话很多,不断地笑,他的笑不会让你觉得很张扬,肆无忌惮,只 是让你感觉到快乐,一种只属于年轻的快乐,就像五月的阳光,不会很热,只是让 你有在它下面有奔跑的欲望. 大家说杨涛你的吉它弹得那么好,今晚就多露两手吧, 让大家饱饱耳福。 那天晚上,在学校宽阔的草坪上,杨涛带着他的吉它又弹唱了几首曲子,而我 记住了的是《青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 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遥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象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 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上,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在那 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所有的歌,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流失的风流失的梦流失的年年岁岁。 杨涛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嗓音微微沙哑,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 地,眼神飘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那个地方我猜不透,也找不到。 从这天开始我就关注起杨涛来,我的抽屉里搜集了他以前发表的所有文章,每 一篇我都细细地读过。他最擅长的是杂文,笔锋犀利,但也冷静和客观。 我想起那天晚上弹吉它的他却是非常感性地,把一种淡淡的有关岁月和青春的 感伤传染给我们,我甚至感受到了离别的痛。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走在校园里,穿 过林荫道和花坛,走到图书馆去。我更经常地去图书馆,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静静地打量他,看着他从书架上取下书或者杂志,专注地阅读,有时是会心地笑, 有时是抬起头沉思,经常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我都会这样虚耗过去,当他的视线转向 我时,我连忙低下头假装看书。有时在路上碰到了,他笑着说,嗨!我挤出一个笑, 点点头,慌忙就逃走了,过后想起来都脸红,笑自己怎么如此失态,也不知杨涛发 现没有,要是发现了,他会在心里取笑我的吧,有时看书,书中浮现的面容也还是 他,只是面目模糊,没有清晰的轮廓,唯有笑容是切实可感的,那阳光一样的笑, 再阴霾的天空都会变得灿烂的吧. 我不由地想着如果我可以拥有这样的笑容,那么 我的生活一定是温暖的了,不管怎样的失意和打击都可以面对的了. 我沉思的时候 无意中划下的字竟然也是他的名字,这个发现让我心慌意乱。因为他曾经说过的话, 我开始常常微笑。彤云是最早注意到我的变化的,她说,禾子,你好像变了很多哦, 你变得爱笑爱吵了,是不是春心动了哦。我追着她打了两拳,说,胡说什么呢,我 这种人,怎么会。 我去过杨涛宿舍几次,从他书架上拿走几本书。他的宿舍楼在我的前面,我总 会从他窗下经过,晚上,从教学楼回来,我会禁不住看向他在二楼的窗,如果亮着, 我心里便会欢欣一些从窗户里映出来的人影里辨认是不是杨涛,我会想,杨涛,他 在做什么呢,看书还是聊天呢,如果窗户暗着,心里便会一下子沉落下来。当这已 成为习惯的时候,有一次,我把它写成了一首诗,交到了文学社的稿件里:《昨夜 之灯》昨夜我从梦中的故园走来故园风雨飘摇我流浪的路还很长很长 我去看多年的誓言看他们从生根到发芽不知有没有开花我会辛勤地浇水,施肥 不管它是昙花还是玫瑰想象着会有满天如花的诗句飘下来就像风安静了,停在对面 的屋檐上 少年的誓言成长起来像发丝,和风轻轻擦过只剩下飘和遥远花却一直没开花苞 渐渐长大了用躲避的眼睛看冬天一个个地过去 我一直在漆黑的夜里仰望晨星害怕有一天我会忘了,那个种花人曾经看它的眼 睛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了像我突然剪短的长发从此,季节的河流中不会再有 诗 走过昨夜的灯光我怀想起,遥远的发丝然后盼望着它滋长绵延开一路的明亮再 次看到杨涛时,他问我,你那首诗在写什么呢,写一种信仰还是一种希望。 我说,那只是一种隐喻,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文学社的刊物《江南一叶》被评为最佳刊物,社友们都戏称是我和杨涛联手的 结果。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出什么力。杨涛说,收稿、选稿、选图片 不都是你吗,谦什么虚哦。我说,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吗,我可都依着你的。旁边的 人看得笑死了,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一唱一和地。我一下子红了脸,转过头去。 五快放暑假了,学校里在办理学生助学贷款的事,吴叶问我,禾子,你贷不贷 款?我说,不贷,我可以自己挣一些的,你要贷吗?她说,我怎么会贷?我用不着。 我说,是啊,你怎么会贷? 我想起平时,她可是长向我们描述她家境的优裕的,她说她家的房子是八角形 的,家人非常地宠她,她曾经去过香港和中国的很多地方,她的一个叔叔送她的一 支钢笔就值几千快钱,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通常都沉默,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炫 耀,不免给人浅薄的感觉,她见没反应,有点急,说,怎么,你们不信吗?我们便 说,信,怎么不信。虽然我们从那支钢笔上无论怎样也看不出何以如此值钱。或者 是买了衣服一定要我们帮她看看,说这是什么什么牌子的,要多少多少钱,后来有 人说看见她在商场打折的时候买衣服。 有一次,她问我,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笑着问她是查户口的吗,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说,我父母做的是秘密工作,不能告诉别人的。我听出她是在说笑,但心里 有点反感,毕竟询问别人的家庭一件不礼貌的事。 她家里给她打来电话,她捂了话筒小声地说话,但我还是听见了一些,因为她 是安徽人,方言比较好懂。似乎是她家里要她贷款,她不愿意。我觉得心里怪怪的, 但又不好问。想起以前我们说到家人时,问谁有兄弟姊妹,她说她没有,可后来她 无意中说到她姐姐怎么样怎么样,我有些奇怪地问,你不是独生女吗?她楞了一下 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是你听错了,我一直就说我有姐姐的。我说,哦,那可 能是我听错了。 我出去做家教,走到校门的时候看见了吴叶,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角落 里,那个人面朝着我,看起来有些苍老,穿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吴叶东张西望,一 转头看见我,连忙转了过去,像没看见我一样。我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自顾自 地走了。 后来,回到寝室,她已经回来了,对我说,刚才在校门口我好像看见你了,隔 得远没叫你,那个人是我老乡,因为见过几次面,这次他们有点事想找我帮忙。我 说,哦。她说,你不信啊。我说,我信啊,干嘛不信,你没必要向我解释的,这是 你自己的事情。她说,我怕你误会。我说,我误会什么,有什么好误会。她不语了。 第二天,她把我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还未开口,就哭了起来。我问她,她也 不说。我急了,说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她这才说,禾子,我妈妈生病了。 我说,严不严重,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说,住院还缺一笔钱。停了停,又说,禾子,你家境不好,我也知道,最近 我们家出了事,经济也很窘困,跟你也是同命相怜。 我说,我那里钱不多,但我可以帮你向同学借。 她说,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说,你这是何必呢,你母亲病了这么大的事,你又何必掩藏呢? 她说,你不知道,有的事你不知道。 我说,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我说,你不就是怕别人看不起你吗?一个人的家庭出 身有那么重要吗?你家里没钱难道就是耻辱吗?我告诉你吧,没人会看不起你,除 了你自己。 她呆呆地站着,我说,还站着干什么呢,救你妈要紧啊。 后来我们向院里申请了一笔临时助学金,给她母亲交了住院费。在病房里,我 见到了她的母亲,一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瘦弱的妇人,她看女儿的眼神带着歉疚, 好象她生病了是她的错一样。她的床边还站着一个人,就是那天来找吴叶的人,不 说我也知道,他是她的父亲。我问过了吴叶,她母亲是疲劳过度,营养不良,所以 突然昏厥,并且她原有肾炎,这次也一起发作了。 在医院的花园里,吴叶问我,禾子,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我说,我只是猜的,你平时说话就有很多漏洞,只要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前后矛 盾的地方,你老是撒谎,但并不擅长撒谎。 吴叶说,是啊,我撒谎,我希望你们觉得我生活得很幸福,也许你会认为我是 虚荣,可是我只是想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我说,难道贫穷就没尊严了吗?只要你是劳动而得,一样会赢得别人的尊重。 吴叶说,有些事你没经历过,所以不会明白,其实以前我说我只有一个姐姐也 是骗你们的,我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我还小的时候,家里就常常鸡犬不宁,搞 计划生育的人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家里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上学的时候 被人说成是超生游击队的典型而受到耻笑,家里人多,每天除了吵还是吵,姊妹之 间争东西就像几个小乞丐一样,父母也老是为了钱吵架,互相指责对方没用,用恶 毒的语言来诅咒对方,像一对仇人一样,看着都觉得寒心,家里穷,走到哪里都感 到别人鄙视的目光,我一直都抬不起头来,只好拼命地念书,想尽一切办法读书, 考到这里来,父母听说这边打工机会多,也过来了。 我说,那你姐姐和弟妹呢? 她说,姐姐早就嫁人了,为了供我们读书,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商人,妹妹 中学毕业在家乡开了一家裁缝店,弟弟还在读中学。 我说,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你父母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你对他们粗 暴一点都是对他们的伤害,你何必骗我们呢,没人会耻笑你,谁会看不起谁呢,谁 又比谁高贵一些? 吴叶说,我一直是在那样的压力下生活,很早我就厌倦了那个家,就想躲开, 我想到这里来就没人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了,连父母我都不去见,禾子,你说,我是 不是很可耻,并且愚蠢地可笑,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你们,但实际上,你们早有怀 疑。 我说,你的心情我理解的,我答应你,不把这些事告诉别人。 吴叶说,我现在不介意别人知道与否了,我连亲人都不认,我还是人吗?她转 过头说,禾子,我很佩服你,你很坚强,也很自尊。 我说,我也是从一个贫穷的地方走来的人,但它再贫穷再落后也是生养自己的 地方,我永远都不会鄙视它,一个人若忘了家,就会成为无根的人。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片土地,我从来没有刻意地想过它,但它长 在梦里出现,但以前我不是也长想离开它吗,我不是也早就厌倦了它吗?可真正离 开了,才知它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并且在谈到它的时候我还会告诉别人它的好,我 护卫着它,害怕别人对它有丝毫的亵渎。 放暑假之前,碰到杨涛,他说,怎么,你不回家吗?我说,是啊,你也不回去? 他说,我要回去的。我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但也不好说什么。 吴叶回了家,说是把她妈妈接回家静养,于是宿舍里又只有我一个人。 那时每天都有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我在各个车站间来来回回,太阳是惨白的, 路边的树叶纹丝不动,街边小店的帷布是耷拉着,没有生气的,碰到哪里都是烙铁 一样的烫手,公交车上的椅子是坐下去又要弹起来的。 在做家教的间隙,我在一家经济报社打工,是做一份社会调查,它让我不仅要 走访居民住宅区,还有商城,酒店等等。在我和另一个同伴负责的区域里,这个城 市的各形各样都涵盖其中。在那半个月时间里,我每天一早出去蹬蹬蹬地爬楼,敲 开一扇扇门。在敲第一扇门前,我是做了很多心里准备的,怎么开口呢?如果被拒 绝,我会觉得难堪吗?我酝酿了一次又一次,想象了每一种可能的结果。当我终于 鼓起勇气敲开一处陈旧的居民区的一家民房时,开门的人是一对老夫妇,当我红着 脸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后,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很热情地招呼我,让我受宠若惊,我 从他们房里走出来时几乎蹦了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尽管此后,我无数次地被人 礼貌地或者粗暴地拒绝,我学会了随着他们的态度变换台词,学会了对所有的人礼 貌地招呼或者告别,即使是被拒绝,在我敲门时我不会再去想门后会是怎样的情景。 也因为这项工作,让我认识了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的高处是由广告牌撑起的,在很远的地方就遁入你的眼,广告牌上的 美人睁着一双让人销魂的眼睛,各种品牌的服装广告五彩纷呈,它们是这个城市的 潮流和时尚,带着男人女人们迈着大步往前赶,还怕赶不上,需要一路小跑。旋转 餐厅里的男人带着绅士般优雅的笑,女人的裙裾轻轻飞扬。酒吧里的女人永远是风 情万种的,她们的眼神若即若离,冷漠的或者张扬的,或者叛逆的,她们用染着寇 丹的手指夹着香烟,吐着一个个精致的烟圈,她们是这城市诱人的一笔,带着神秘 和梦幻,风骚和艳情,她们像是高出于城市之外的精灵,拿着冷冷的眼观望。她们 又是给这城市上色的,城市有了她们,才会艳丽和斑斓。 这城市有多少风花雪月的东西,各样的保健场所和休闲场所造就着他们精致的 生活,最时髦最前卫的生活方式迅速成为新的潮流,街上到处是打扮怪异的青少年, 肆无忌惮地解构着传统的规则。商店里放的是肥皂剧和偶像剧,青春的男女们一出 出地演着死去活来的爱情,唱着古老的恋歌,是要引得你为之心动,泪流满面的, 但它们又无一例外地在片头就告诉你“本故事纯属虚构”。摇滚乐在夜晚吼得震天 响,重金属的音乐说这是一个信仰真空的年代,偶像原本是不存在的,你今天崇拜 景仰的人明天就可以爆出丑闻,他们嘲笑着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崇高,嘲笑人们赤 裸裸的欲望。它的诱惑也是无限似的,叫你怎么看都看不到底,你一走进去,你的 心就被撩拨了,橱窗里的霓裳羽衣包裹的是冰肌玉骨,低迷悠扬的音乐里是放任自 我的,戴墨镜的女郎从轿车里走出,转身的姿势柔弱无骨. 你的眼花了,心也乱了, 再看就都、成了天上的云彩,神秘,又斑斓多姿. 这城市还有多少孤独和不安的灵 魂。他们或是表面平静,而内心浮躁;或是狂野豪放,纸醉金迷,包着的却是一颗 绝望和无望的心。他们坐着电梯到一幢幢高楼里上班,从上面望下去,所有的人都 像是蚂蚁一样地爬行,他们全都一模一样,然而又各不相关。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望 出去,天是深蓝的,再刺眼的阳光也成了风和日丽的背景,楼房是一望无际的,像 一片海水一样地蔓延出去,个人就像一片汪洋中的一粒水珠,随着风浪起伏。夜晚, 在城市的某处,正开着一个什么新锐艺术的会展,或是几个企业开的舞会,他们矜 持得体地笑着,说着中英文相杂的语言,或是笑语喧哗,亲亲热热的,他们的笑容 都倒映在了酒杯里,那些液体里才是隐藏起来的真心。 这城市真是个大杂烩,什么人没有啊,别人告诉你,那个穿着西装,留着平头, 戴着金丝眼镜拿着手机打电话的人是位女性,你不会惊讶,当然,有着窈窕身材和 一头秀丽长发,穿红着绿的也有可能是男人。时尚其实也是不存在的,自己穿出来 的就是时尚,穿的都是个性,对于传统是复辟与反叛并存的。蕾丝衣服的边是一重 又一重,而露背装和吊带裙又是紧紧包裹着身体,婀娜多姿的。只有卖婚纱的地方, 那是个净地,说话都带回声的,新娘脸上的娇羞是天上的红云. 当然,这城市的主 人还是那些在住宅小区里的人们,他们为生活而工作,也为工作而生活。开了门是 一个世界,关了门,还是一个世界。外面的世界是虚,家就是安稳和平实;外面的 世界可以满足你的虚荣,家就是凡俗人生的柴米油盐、细细碎碎;外面的世界是挣 扎拼搏的累,而家就是休憩;外面的世界是衣着光鲜,高谈阔论,而家讲的是过日 子,他们慷慨时可以一掷千金,却又在超市里等上半天等着领取赠品,在商场打折 的时候一拥而上抢着一包衣服鞋袜快乐而归。 这城市总是个挤,公交车里是挤,电梯里是挤,街上也是挤,挤得人心都是浮 躁的,车站里等车的人是浮躁,红绿灯前的行人和车辆也是浮躁,骑自行车的人是 风一般地往前冲,连那花也是浮躁的,还未到季节便急急地开,等不及了的样子。 什么都是拼了命似地赶,害怕被世界遗忘了似的。 这城市,它是日新月异的,它在告诉世人,它没有沧桑,它花的是大块大块的 时间。而历史是时间的边角料。它是一直往前看的,在它的视野前面,是何等的光 华和荣耀,而历史只沉淀在老屋的深井里,在小巷的深处还有木门吱嘎吱嘎地响。 然而每阵飓风过后,城市就像一个严妆的妇人被弄乱了妆容,它的艳丽支离破碎, 四处凋零。折断的树干说的是残败,倒塌的广告牌说的是残败,满地新鲜的碎叶说 的也是残败。只是它的复原能力快得吓人,第二天,你所见到的城市,是如一的干 净的街道,如一的乐舞笙歌,它的美丽一如从前,只有零星的印迹里显露出它曾经 受到过摧残。 有的时候,我晚归了,一个人走在点满华灯的城市里,两边有人流如织地穿梭, 我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快乐地踩着广场上的灯,灯不停地闪烁,她蹦跳着, 冲一个少妇说“妈妈,真好玩!” 我看着她灯光下益发美丽的红裙猜想我年幼时是否有过对红裙的渴望. 我还看 到鬼魅的光与影在城市的楼房上逡巡,紫色的,蓝色的,或者玫瑰色,城市是一个 大的舞池,所有的人的笑与闹都淹没在影里,偶尔增添一些声与色. 我无声地在人 群里穿行,而人群无声地从我身体中掠过. 我想象着对他们微笑,点头,且歌且吟, 象这城市里任何一个流浪汉一样无望又神经质. 我甚至设想坐在高楼的楼顶上,把 腿放到外面晃来晃去,风从我耳边呼呼而过,抬头就是高天和流云. 城市的空气聚 集在半空中,聚成云,在人们的头顶晃晃悠悠. 我还走到了它的另一个角落,它是 被城市称作底层的。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烈日下,这些从农村涌来,从小巷里走出 来的无业者攀在脚手架上,脊背被太阳晒得赤红,他们住的房屋是临时搭成的工棚, 大风一吹就要倒似的,里面的床铺紧紧挨着,一溜二十个铺,热得像蒸笼。在一家 私企工厂外面,一大排女工中午吃完饭躺在外面的草地上,她们大都为了房价的便 宜住在农村,每天骑上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上班,晚上经常加班到深夜,她们憎 恨加班,但更不希望哪天没有活可做。 还有菜场,在人群散尽后让人作呕的地方,我看到了菜场里的小女孩,她们是 外地打工者的孩子,没有学上,穿着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守在摊子旁,睁着愤恨的 眼睛,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她不明白外面的小姑娘可以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一样,而 她只能随着手推车在脏水横流的街道上流浪。她们的童年只剩下这些拥挤的回忆, 而我的童年里毕竟有着广褒的原野和熔金的太阳。还有那个捡垃圾的老人,他已不 属于我的调查的对象,他住的地方下面就是浑浊的河水,他的小屋依着堤岸而建, 上面堆满垃圾,而他住的地方竟然还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有一天,我走在拥 挤而狭窄的街道上时,街上的小贩们突然四处奔逃,扔掉了凳子和冒烟的炉子,原 来是城管队来了,一个跑得慢的中年女人被揪住了,二话没说就挨了一顿踢,然后 没收了她的所有东西。 这就是城市的边缘,是它繁华后面的阴影,是夹缝里的生存,是不愿被城市归 纳其中的。 城市所展露的是漂亮的高楼和时尚的男女,它的陋巷和市井是隐于角落的。在 高楼的阴影里,就是他们的寄居地,阳光都是被高楼挡了的。看到他们的时候,你 会知道人们大张旗鼓地讨论人生是多么地矫情,当生活被替换成生存,所有的语言 都显得苍白,真实的人生朴实无语,它是赤裸裸的。这里的人,有的是土地被占后 出来的,有的是迫于生计从农村出逃,有的是想在城市中寻找梦想,他们带着无奈 或憧憬潮水般涌入城市,在城市里奋斗或迷失. 城市一边评价他们“土”一边继续 在他们的土地上扩张. 汉姆生高唱着“土地的赞美诗”——< 大地的成长> ,它的 土地博大而深沉,富有且宽厚,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这里的“土”置换 成了鲁钝,贫穷,愚昧和落后. 城市是不可否认的精致和文明,无数的人闯进来由 忍受嘲讽到引领城市的潮流,他们在心里微笑着说“我终于告别了‘土’”. 还有 的人,他们的祖上不知哪一年开始在词栖居,于是一代代地相传,不断有人出去, 也不断有人进来,他们的身上打着“某某巷”“某某街”的烙印,透过狭小的窗看 外面世界的辉煌. 这样的一个暑假,我每天在学校和城市之间来回,走在铺满霞光 的路上。每天我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回头看夕阳满天的时候,心里都会一阵欢悦: 又回来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喧嚣,而这学校是喧嚣外的清凉,它有满地的野花,清 亮的虫鸣,月光是让你做一夜清梦的。这个季节有潮湿的风,晚上的时候呼啦啦地 吹着。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月光如水一般地泻进窗来,照亮整个房子,它还是移 动的,慢慢地东墙移到西墙,没月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就成了一轮小小的月亮。暴 风雨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室内看天空被闪电划破,闪电照亮天空的时候,天空是一 片淡紫色,那么美丽的又那么让人恐惧的。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安然入睡,我的心里 惶惶不安,每天我都急着想要赶出去,晚上又急着想回来,似乎是我走出去便能把 这里的一切甩在身后,可以不管不顾,但又有着期待,我等的是一个明知不会有的 未知。每天我在回来的路上都会想今天会不会有电话呢,每天我回来后都会希望电 话铃声响起,而它响起时心里便是一跳,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接而又忐忑不安。 我觉得很寂寞,这是不同于以往的心情。我一直拒绝着“寂寞”这个词,不让 它与我靠近,我以为它是喧闹的图景中那一双漠然的眼睛,或者是长风吹起发丝时 索然的表情,它是无所寄托,无所皈依. 我并不害怕独处的冷清,只是恐惧心灵的 荒芜,依然可以看到灯亮起,但屋里没有我熟悉的人,灯光对我而言也失去了意义, 它只让我的心空落得发疼。有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大声地笑着,我跑出去和她们 一样笑着,但看见的是另外的影子。 管楼的阿姨也是寂寞,无线电一直开着,里面放着越剧,伊伊呀呀地唱,阿姨 也跟着唱几句,还颇有几分凄婉的味道,听得多了,我也能听懂几句,心却随着柔 婉的腔调往下沉。 有电话铃响起,在夜里,却是一个陌生的男音。他说,我很无聊,可以跟你聊 聊吗?他说,这是我随意拨的电话,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可以是算作是一种骚扰, 但我想电话那端的人一定也有颗无所适从的心,于是,我成了他陌生的踏实的听众, 听他随意地瞎扯,从幼儿园到大学,从他的父母到同学。我大多时候仍然只做一个 倾听者,有时附和两句,因为我心里的惶恐,所以没有拒绝接听电话,在听他胡侃 时,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烦恼。他说他不想回家,在家里一点都不自由,他说在这 里的日子也很无聊,每天吃饭瞎玩日子单调很没意思,他说他有很多理想但还没付 诸行动,说他自己是个罗亭式的人。 这样的生活维持了近一个月,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聊了这么久,可以见见你 吗。我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矜持,只是觉得没必要,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需要距 离感和神秘感的,一旦打破了就会索然无味。后来我还是答应了他,因为他与我同 系,大二学生。 他是个平凡的男孩,剪着平头,眼镜后是细长的眼睛,他叫祁飞。我们随意地 说着话,在日暮的阳光里听着鸟群在旁边的杉树林里喧闹,人群趿着拖鞋“叭嗒叭 嗒”地往餐厅走,这是家的气氛。那天晚饭是他作东,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无关 紧要的闲话,或是抱怨一下学校,像所有有着不满和迷惘的学生。 依然会接祁飞的电话,依然是不着边际的闲聊。有一次他问我会喜欢什么样的 人。我说随缘吧,在某个地点,某个时刻,某个人身上,我突然有种感觉他就是我 想要的人。他说那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我说这是没有标准的,遇到了自然会知道。 后来,电话沉寂了几天,有一天晚上,门卫的阿姨叫我了,告诉我外面有人找, 我穿着拖鞋出来时,看到了祁飞。我说,祁飞,你有事吗。他说没事,只是心里闷, 很想跟你聊聊。 我们沿着林荫路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祁飞出奇地沉默,我说出来的话 就像掉到了深不可测的谷底,连回声都没有。祁飞突然说,那天我在学校里看到你, 那时你侧过头去看夕阳,显得很落寞和惆怅。我说,是吗,我倒不记得。他没理我, 继续说,你不是说过心动只在刹那间吗,就在那一刻,你打动了我。我怔怔地站在 原地,震惊并且惶恐。 回去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盏灯,我的心里渴盼的是这样的灯光,孤独和寂寞 不能成为理由,我已经孤独了很多年,等待的时间也已经很长。只有在我无助的时 候,我会渴望有人在我身边。那一天下午,我正要穿过马路到对面去,突然下起了 倾盆大雨,一会儿路上就积满了水,车辆经过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但我为了赶时间 就冲进了雨里,然而走到了马路中间的时候,车辆迅速增多,来往的车都疾驶而过。 雨迅速地把我浇了个透湿,路的两侧是高楼和躲雨的人,而我,是在汪洋中的船只。 那天晚上,我对祁飞说的是“对不起”,我说,我不是你想要的类型,你并不 了解我,我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他说,只要你给我时间,我可以慢慢了解你。 我说,我只是偶然地闯进你的生活中,在你最无聊的时候,只要你愿意等待, 你可以等到你真正心仪的人。 后来有好几次,我回来的时候会看见他站在宿舍楼前,我远远地躲开,一直到 他离开之后才回来。有时夜里有电话铃声响起,拿起来却没有人说话,只有很轻很 轻的呼吸声。 六 开学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汇款单,是从西北寄来的学费。我不知道这个夏天 他都如何地辛劳才筹到这笔钱的,我一直想脱离他独自生存,然而终究还是依附于 他。 依然碰见杨涛,两个月不见,我有点恍惚起来,犹如隔世。他说,好久不见了, 变黑了嘛,这么辛苦啊。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想了很久,写了封信给他, 信里只有一句话:昨夜的灯光,可不可以在今夜为我明亮? 信寄出后,我惴惴不安,不敢去猜想结局,但又不得不去想。我不知道这样做 是不是失掉了一个女孩应有的矜持,会让他看不起,同时我也后悔自己的措辞暧昧 不清会让他不明所以,最后一笑了之。一连几天都没有一点讯息,周末的晚上,我 早早地走了出去,我实在是怕极了一个人在空落的房间里等待的心情。我爬到了图 书馆的四楼,坐在一个临窗的位子上。那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看到鹭群白压 压地栖在树梢上,宿舍楼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坐拥书城,心是静谧的,然而又有 着求知的渴望。在我看来,图书馆是最能减却浮躁的地方。 个人的心高气傲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面前只会显得无知和浅薄。有时会有恋人坐 在里面,男的是书卷气的或是很阳光的,他偶尔俯过头悄悄地在女孩耳边说话,女 孩便掩了嘴轻轻地笑,图书馆也流淌开干净纯美的空气。然而今天在同样的氛围里 我却不能一如既往地平静。楼下经过的人群的说话声低低地传上来,窗外的天空也 许是因为灯光的照射,显出一片淡淡的粉红。 我早早地走了出来,不知何去何从,我又陷入一种绝望的感觉里,想要挣扎却 越陷越深。 我觉得自己是在一种无望的期待中,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出他的拒绝和漠然, 那将让我何等难堪。 回去的路上照样经过那扇窗下,我低下头不想去看,它只会刺人的眼睛。然而 有个人影挡在了我的面前,“怎么今天不再看那盏灯光?”在路灯下,我看到了杨 涛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一下子窘了起来,并且很恼怒,我想从他身边走过,但他又 挡在了我的面前,这次他换了一张认真的脸,说你生气了,我故意逗你的。 后来我们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聊天,他说他已经在那里徘徊了几天,但一直没 有碰到我,今天特意早一点等在那里,他说他以为我会往上看的,结果我低着头走 路,让他很失望。教学楼的灯突然地熄灭,昏黄的路灯也一盏盏地关掉,只有天上 的星星,还在调皮地眨着眼睛。 生活的美好似乎一下子在我面前铺开来。我开始对着所有的一切微笑,做作业 的时候对着书本微笑,上课的时候对着老师微笑,走路的时候对着迎面走来的人微 笑。早上我一早起来去树林里读书,晚上很安然地入睡。下午我们都没课的时候, 我们也会到草坪上去晒太阳,那时候的学校就像一个大的休闲场所,很多人横七竖 八地躺在草坪上,草坪因了云的阴影像波浪般地变幻色彩,有的时候我们看不进书, 就凝神地看着一只蚂蚁叼着一只小虫子在草地上爬呀爬。 周末的时候也会去看一场经典的电影,我第一次看到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燃 情岁月》,欣赏到一个野性的外表和易感的内心完美结合的男人的动人魅力。当然 还有《简·爱》,很多女孩都会说自己喜欢简·爱,因为我们大都平凡,都有让自 己自卑的地方,沮丧的时候,当我站在镜前,看着我的脸,头发和全身,每一样都 会让我讨厌,每一样都会让我不满意,我真想把它重新捏造过变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可是有时我也会欣然地看着它,感谢上天赐给我鲜活的生命,还有我正燃烧的青春, 青春是挡也挡不住,掩也掩不住的东西,它从眉间,发梢丝丝屡屡地往外渗,它就 像外面的阳光一样,是要叫人奔跑的。还有一次是看由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 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情人》,这是一部浸透着绝望情绪的影片,对生活,对 爱情,因为绝望所以沉溺,因为绝望所以放纵自己。这也是作者的疾痛,那个曾经 倾倒巴黎的少女,才华横溢,纯洁天真,被骗之后开始放纵自己,在过度的放纵和 烟酒里彻底改变了她的容貌。在谈论这部影片的时候,杨涛说,未来是掌握在自己 手里的,我不相信宿命。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有的时候他会跟我说起一些文学大家,他说,博尔赫斯有月亮的寒光,空朦, 皎洁,超脱尘俗,博尔赫斯说在他的生活中,缺少生命和死亡,在他看来所有的死 亡都是自杀,而聂鲁达是阳光,可以让人觉得温暖,明朗。 有时,我们的意见是相左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说,人类千百年来都是同样 的命运,从一个虚无走向另一个虚无,我们走的是无数个人走过的路。杨涛说,人 类是向前发展的,命运自然也不会相同。我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昭示了人 类孤独的宿命。他说,那现在呢,我在你身边,你觉得孤独吗。我答非所问地说, 你在我旁边,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二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杨涛知道了,他笑着说,禾子,你年纪怎么这么老 了,跟我一样大嘛。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曾经复读过。 那是一段怎样痛苦的历程。高考,我落榜了,每天,我把自己关在阁楼上,不 敢去面对邻人的嘲讽或者怜悯,我听着邮车“叮叮”地响过我的窗下,那是另外的 人家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后来我一个人跑到高中去复读,到外面租一间小屋,我复读的钱是我靠接送两 个孩子而来。 每天一早我跑出去接两个孩子,送他们到幼儿园,然后再跑去学校听课,晚上 的时候再把他们接回来。周末还要去照顾他们,从早到晚呆在他们身边。其余的时 间我都关在屋子里看书,读英语,做数学,没有小说,没有音乐,曾经我沉溺在一 本本小说里,每天发疯般地写着年轻的心情和思绪。 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进任何东西,我的大脑混沌一片,记不住任何 只言片语,我发现我的小屋漆黑一片,我冲出了我的小屋,冲出了郊外,跑到那片 原野上。我多么渴望阳光啊,我早已远离了它。那时太阳已经快沉下去了,我对着 太阳跑起来,拼命地想要挽留,它好像就在我不远的前面,我跑啊跑却永远都是那 么远的距离,不知何处才是尽头。我终于跑累了,扑倒在草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所 有的人似乎都回家了,只有我是没有家的人,天地间,我只有孤零零地对着那轮落 日,它那样温和地红着,像一幅油画。我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看见了母 亲,她仍然那么慈爱那么美丽,她向我伸开双臂,她叫我,禾子,禾子。然而我们 之间隔着一道沟涧,我们站在悬崖边向对方伸出手臂,后来母亲向我径直走了过来, 然而她从中间的空隙中掉了下去。妈妈,我死命地叫着,醒了过来。我睁开眼睛, 那轮红日已经下去了,原野恬静悠然地躺着,启明星已经升起来,草原上开着满目 的野花,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全都笑了,笑得弯了腰,我也笑了,一个人在旷 野里哈哈哈地大笑。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杨涛很专心地注视着我,他说,禾子,征服苦难是 笔财富,没有惨痛的经历也不会有顿悟,逆境可以让你变得坚强。可是,我是讨厌 坚强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要学会承受所有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再痛也要 咬紧牙关,当最爱我的人永远地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甚至是平静地看着她埋入黄土 地,因此别人都说我是个无情的人,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坚强,用冷静来包装出一 个坚强的自己,而实际上我只是一个想要在温暖中沉睡过去的人啊! 七 杨文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告诉了他我和杨涛的事,他沉默了半晌,说,禾子, 你觉得幸福吗。我说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幸福,不过我很快乐。他说,那就好,我一 直只是希望你能快乐的。说完挂了电话。 后来一个月都没有他的音讯,我以为他学习太忙或者陪女朋友去了,就没在意。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信,他说,禾子,你一直都不相信我是爱你的,我说我有女 朋友那只是假话,我喜欢的人始终只有你一个。他说他会永远祝我幸福。 杨文,我何曾忽视他了呢?他是最了解我的人,总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化解我 的苦恼。 高考之后的暑假,我一个人躲在家里,谁都不见,他就一直等在巷口,等着我 有事的时候出去,然后把我拦住。他说,禾子,我想去郊外玩,你陪我去好吗。我 说我心情不好,你不要烦我。他说那你需要发泄吗,往我身上来吧,反正我这几天 骨头正发酸。杨文,他是唯一可以容忍我所有伤害的男人,我可以把不满都倾注到 他身上,我知道他会包容,因为他说他是我的哥哥。每次都是我“陪”他去散步, 他一路上滔滔不绝,做着怪相,直到把我逗笑。那时暑气还未散尽,两个人走一身 汗水,回到巷口的时候,他就会去买两杯冰冻的西瓜汁,冰凉酸甜的汁水从喉咙滚 下去,暑气也消了大半,每次我们看着对方急不可待地喝水然后被冰凉的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