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课上丢失的棋子 你说,今晚一起看电影。我说好的。 阶梯教室。 庄严肃穆的教堂一样的场所里一些诵读在年复一年地进行着。听课。无穷无尽 的课。一段无穷无尽的日子。在梦里,我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结束。 红衣大主教在讲台上致了开幕词。一场戏就这样开演了。我一点也不把这儿当 作是教堂,我只觉得它很象电影院。 电影的情节不适合我,也许我是个未识字的小孩,只适合儿童配音的动画片, 听不懂大人们讲的台词。而它们却吸引着几乎所有的观众,他们在忽明忽暗的光线 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我逆转过来的目光偶尔和他们相碰,他们会被我打断, 并报我以短暂的友善一笑。外面究竟是几点钟,太阳是否到了西南方,我们无从察 觉。红衣主教是这儿唯一的主角。 我从背囊里掏书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一盒象棋,三颗不知颜色的棋子从背囊 里滚了出来,朝着宽敞无比的教室的三面墙壁滚了开去。它们披荆斩棘势如破竹, 在所有的鞋底下无声地滑过,各自指向一个阴暗的角落。 小K 失声惊呼。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把嘴张得老大。她坐在我隔壁,手里紧紧 揣着一袋葡萄干。 作为一名走读生我的背囊要比别人大上三四倍。除了书纸笔和饭盒之外,常常 还有一根网球拍,一盒录像带,一双K-SWISS 球鞋,一只Diskman 和一盒象棋或军 旗。有时还会把一盒生日蛋糕也放进去。 我爷爷住在学校附近,有时放学我就到他那儿去切磋棋技。下棋方面我已经青 出于蓝,但用爷爷家那一副,我老是下不赢。 巨大的背囊常常让我狼狈不堪,每次老师要我们拿出点什么来我总是出人意料 地掏出了别的东西。 棋子散满了教室每个角落,我不能任由它们安然躺到下课,因为我就要去看电 影,我必须在下课之前离去。 我将背囊交给小K ,俯下身来开始寻找我的第一颗棋子。 我每次逃课都先将背囊交给小K ,自己俯身潜逃出境,再让小K 帮我把它从窗 口扔出去。每每窗下飘来一声漂亮的口哨的时候,正是我迈着大步扬长而去之时。 偶尔也会扑通的巨响,那时你们可以想象我和我的一盘棋子滚瓜烂熟地撒满了校园。 我将自己想象为第四颗棋子,试图像它们一样在鞋子间穿行。腿有千种万种, 长的短的肥的瘦的,美的丑的穿裤的不穿裤的,穿长袜的短袜的白袜的丝袜的。我 从它们的形状上判断着她们的姓名。 顺着这一排连体长椅子爬过去,在椅子的末端,墙的尽头,我看见了黑色长统 袜。 黑袜子。 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HWZ 了,她的腿看上去还是那么的迷人。 我不止一次地告诫她,不要和那个四眼的男孩一起去看电影了。她大概又把我 这话忘了吧。 她从来都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她只在跳舞或者打老虎机的时候想起我,其它 的很多时间里,她会想起其他的很多人。她想起谁就喜欢谁。现在她已经不再想起 我了。她的腰还是裸露着,但没以前那么白,而且隐隐约约有些脂肪了。 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已经长出不少胡子来,他抱着她,像抱着刚从波斯带回来的 宠物,不住地抚摩她的毛发。我从包厢的一角探出头来,对他们说: 把棋子还我。 HWZ 不慌不忙,在自己体表上下搜索一番,摸出一颗棋子来。 車。 还你,她轻蔑地察看我的颜色。我毫无反应。她说,不够吗?不够的话这里还 有,我这里多的是呢!她的体表发出木石撞击之声,她身上起码藏了两副棋子。够、 够了,我说,我就要这一颗。她于是满意地说,拜拜! 我艰难地从85排1 号爬了出来,慢慢地朝85排12号方向爬去。12号之后是一列 过道,我转了个弯,沿着过道继续向1 排13号的方向爬去。我曾将自己鼓吹成一只 車,一只纵横驰聘所向披靡的車。现在我才发现,就算是最自由的車,它也只能横 着爬或者竖着爬,或者横着爬然后转个弯再竖着爬。这盘棋里我只是一只車,没有 翅膀和螺旋桨的車。 我在寻找我的第二颗棋子,它是一位君主。爷爷说过,这是一颗最令人无可奈 何的棋子,在它面前,你永远只有付出。而你又不得不将它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一 刻也不能离开。 沿着过道我爬到了第一排最中间的桌子后面。第一排座位像往常那样空着。为 了防止被提问,同学们都挤到后面去了。我从桌子底下朝讲台望去,那一颗失落的 棋子正躺在黑板下面。红衣主教的红色衣袂时时在它上面飘拂。 这是一颗最令人无可奈何的棋子。 为了这颗棋子,我必须越过第一排座位到讲台上面去。 空着的一排椅子是所有学生不能逾越的鸿沟。 而一直以来,总有一种欲望驱使着我越过这道沟,去接近那片禁地。但每次我 都失败,每次我都胆怯地退了下来。 后来有一天我在第一排中间那位子扎下寨来,成了第一排的唯一学生。我在那 桌子上画了许多画,它们至今还留在桌面上。 我无暇光顾桌面上当年的遗迹,我将头深深地埋在桌下。我已经不再是这儿的 学生,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我密切地注意着黑板的动态。今天我最大的任务就是 把那颗君主救回。 穿红衣服那个人终于转过身去写字,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身不由己地向 前爬出了一步,昂起头来看见穿红衣服那人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了一个单词—— Virer. 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文字。在我记忆里,我们以前从未学过法语这门课。我对 这种被听说是世上最好听的语言一窍不通。 一位好心的同学立刻在第二排处向我解释: 回头是岸。 我没有听清楚。结果我看见LWJ 转过身来,用甜美的声音再一次重复了那位同 学的解释: 回头是岸。 LWJ 穿着一套红色的连衣裙,站在那颗君主旁边,微笑地望着我,又读了一个 我似懂非懂的单词:STANDUP.这个词从她的舌尖牙齿嘴唇轻轻地送出,象童年时吹 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熟悉的口形和语调让我一下子掉进了历史的深渊。 我不得不收回关于我们从未学过法语课的话。这门课我们修过,在大学二年级 的第二学期,教我们的正是年轻美丽的LWJ.穿红衣服的LWJ. 一直以来,我听到的都LWJ 的声音而不是它所指向的意义。那的确是世上最动 人的语言。尽管我连一个单词都没有听懂。 毕业以后,除了LWJ 之外,关于那门课的其它一切情节,全给我忘了。 陈珂,LWJ 用汉语叫我,我记得你以前每节课都坐在我跟前这位子,是不是? 是的,老师。 可是今天上课时候怎么不见你呢?是不是学他们躲到后面去了呢? 是的,老师。 每次上课你都听得很入神,但为什么老考不及格?是不是我讲的东西你听不懂? 这个……是的,老师。 LWJ 笑了。她温柔地望着我撑在桌面微微颤抖的双手,继续问我: 我听说,上课时你总是在桌面上重复地画一个女人。有这回事吗? 我的汗水大滴大滴地从额头掉到手背上,双手胡乱而无力地掩饰着桌面的图案。 LWJ 放下粉笔,离开讲台,开始朝我走来,眼里闪着得意而好奇的光。 我绝望地盯着她的脚步。她摆动的裙裾在阴暗的教室里有如冬日的玫瑰,这种 色调仅用红蓝两色的圆珠笔就可完全表达。 我横下心来,回答了她最后一个提问。 是的,老师。 天哪,在君主面前,我真的就连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吗? 我没有看到LWJ 的反应,也没有看到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在大家作出任何反应 之前,我奔了出去。 我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奔了出去。以往我都是溜出去的。 洗礼还没开始,我已经离开。站在教堂外面,我的心局促不安地跳个不停。我 努力整理着整件事的始末碎片,我已经做了些什么,我还将做些什么。当梦进行到 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总是会在脑里来一次这样的总结。有时在总结途中醒来,这个 梦就残缺了。 当我回忆着梦的开始的时候,小K 出现在我跟前。她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囊,每 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提一提背带。好不容易把那堆东西拖到我跟前。 你的球拍,鞋,香烟,书,铅笔盒,手机,弹弓,全在这儿了,她拉开袋口, 盘点着里面零乱的物品,象个负责任的小保姆。还有这个,她说,我帮你找到了。 她递给我一颗棋子,刻着个红色的“兵”字。 她又说: 可惜讲台上那一颗就找不回了。 不要紧。可是你,为了我你也逃课了…… 不要紧。 可你从不逃课的。 别说那么多了,你还是快点走吧,我还要回去上课呢。 那你先回去吧。谢谢你。我请你……今晚DISCO 吗? 我不会,她笑笑说,快走吧,不要忘了你还有部电影……别让她等久了。 我走了很远,回过头来,她还站在教室门口,手里还紧紧地揣着一袋葡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