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线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坚持认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好象那种藏于深山的铁矿石, 只要有人肯用心开采,精心挑选,把我投进烈火中冶炼,使之熔化、过滤、分离, 在铁锤下受尽百般锻打,终有一天我会闪闪发光,像模像样,一出手就可卖个好价 儿。 后来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任何也不是。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似乎丢错了地 方,永远只能碍手碍脚地躺在马路上,让人踢来踢去。 当我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24岁了。 学校的大部分单身教师都集中住在9 号楼,好多都是象我这样的刚毕业的大学 生,房间的陈设也都如学生时代一样简陋,每到周末,也似乎总有喧哗的人声。我 的房间在三楼,一推窗,便可看见一条小河卖弄风情般地蜿蜒而过;大片大片的阳 光碎裂在冬日的河面上,万鳞跃动,捉摸不定。后来鳞光突然消失了,我抬头,看 见太阳还挂在天上,可是鳞光就是消失了。 真奇怪。真奇怪。 我靠着窗户静静站了一上午。其间有许许多多的学生、教师或者家属在我的视 野里出现,消失。我紧紧地盯着每一个人看,看得久了,便觉得十分乏味。 后来张庭庭来了。她怯怯地坐在床沿上,我找了一些话题问她,她短短地回答 我,偶尔和我的室友李致说上两句。李致泡了两大盆衣服、床单什么的,搓一会儿 就到水房那里漂洗。哗哗的水声从走廊那边,从敞开着的门里涌进来,脏兮兮的门 帘在风中飘动。 快中午的时候李致去吃饭了。我回转身走到床边,抱起庭庭吻她,她也热情地 回吻我。我的手在她毛衣里摸索,她陶醉似地把头向后仰去,让我吻她的脖颈。 然后我俩也去吃饭了。 “你的头发有些发黄。” “嗯。” “也许你该换个牌子的洗发水。” “嗯。” 我和庭庭坐在教4 楼前的花坛上,阳光毫无阻碍地照着我们。 远处有一两个她的同班同学走过,庭庭故作无意地低下头;我扭头看她,又把 头扭开。 后来我俩坐车到市中心购物。我买了一条牛仔裤,庭庭买了一件毛衣和一条粗 毛呢裙,临了又帮我挑了一双厚厚的毛袜。我在街边买了两串糖葫芦,给她一串, 边吃边等车。等了一会儿,老不见车来,庭庭说咱们走路吧,我俩就兴高采烈地轧 马路。 因为是九七年的最后一天,街上特别热闹,满大街都是乱蹦乱跳的小孩。电车 慢慢腾腾地往前挤,喇叭响成一片,乘客和司机也似乎并不着急。我俩路过纪念广 场时,看见人头攒动,庭庭嚷着说要看看,我就陪她一块往里挤,挤着挤着就分不 清东南西北了。只听见小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羊肉串、烤红薯的香味扑鼻而 来,还有许多小家伙一手牵了一只气球骑在爸爸的肩膀上神气十足地招摇过市。我 和庭庭挑了一些钥匙链之类的东西,还坐了一趟“宇宙飞船”,最后她非要去骑 “木马”,被我死活给拽走了。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我一摸口袋,钱包没了。 庭庭格格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然后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庭庭把衣服都摊开到我床上,瞅瞅这儿,瞅瞅那儿,欢喜个不停。 “你怎么买这么多毛衣——还有毛裙?”我问她。 “喜欢!就是喜欢这暖和和的感觉!” 我一把将她揽腰抱住,按倒在床上俯下身子吻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 也瞪大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炒了好多菜,派庭庭到校外的超市里买了一瓶长城干红。 大部分的单身教师都回家或者去别的地方庆祝新年了,我将系里的大彩电也偷 偷抱了过来,把音量开足,整个楼道都吵得要命。 “李致,李致去哪儿了?”庭庭大声问我。 我听不见,但我猜得出她问的是什么。 “回家啦!” 庭庭听不见,她的嘴一张一合。 我拿筷子在蛋糕上画:go home ! 庭庭咧嘴一笑,使劲点头。 我俩把被子衬着苇席铺在地上,我快快乐乐地搂着她坐下,一边看电视一边胡 乱夹着菜吃。 我给她扮演狼外婆,摹仿一条爱管闲事的狗在地上爬来爬去,又象一只温驯的 小羊一样偎依在她的怀里,最后我一屁股坐下来,象头大懒熊似的跟她要东西吃, 不给就嗷嗷叫。 庭庭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电灯突然熄灭了,声音一下子没有了。我才听到有人在走廊的另一头很响 地拍门。咚咚咚,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敲门的人也走了。 我侧耳倾听,仿佛有某种声音渐渐放大,在我耳边轰鸣。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也什么都看不见。 “吴勉,你在哪里?吴勉……”庭庭叫我。 她的声音在暗夜里异常清晰,就像一根针刺了进来。 “吴勉!……说话呀!……你在哪儿?” 我歪靠在书柜的一角,异常疲惫;我执意不作声。 “……吴勉……我爱你。” 电灯突然亮了,我看见庭庭挂着泪珠歪倒在那儿;元旦晚会似乎结束了,电视 里传出“难忘今宵”的旋律,各界人士正在相互拜年,话别。 “你睡这儿,我睡李致床上。”我说,“被子可以吗?会不会冷?” “不会。”庭庭微微一笑,就收住了。 我把地上的东西大致归拢了一下,不至于夜里起来碰着,马上打水洗脸洗脚, 开始飞快地脱衣服。 “你……忘了关灯了。” “噢,就是。”我起身把灯关掉。 我很快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隔了好久,才听见那边悉悉索索地脱衣声,还看 见毛衣的静电噼噼啪啪地连闪带响。 水房里传来滴滴答答地声音。我睡不着,就把胳膊伸出来,用手摸摸自己的脸, 捏捏自己的鼻子,自个笑了。 庭庭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又躺了一会儿,然后翻身起来,走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阳光活蹦乱跳地洒在厚厚的棉被上,我感到异常 温暖。 庭庭见我醒了,无声地坐了起来;我伸出手来给她,她猫一样伏过来,把头贴 在我胸口,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腰。 “肚子饿吗?” “饿。”我说。 “我把饭做好了。” “真的?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我笑着说,用手捋她的头发。 她忽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不再作声。 98.12.12 我在这个城市呆了很久。可是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每天都漫无目地地穿行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和成千上万的的人面无表情 地擦肩而过。我看见无数的男人,无数的女人,无数个转瞬即逝的背影。我看见形 形色色的人在阳光下行走,交谈,进食,悄无声息地、不知疲倦地生活着。 我每天都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碰到一些无所事事而又表情呆滞的人,他们 风尘仆仆,形容枯槁,三三两两地蹲在马路边,每天面对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洋洋 得意的城里人,被几个戴大盖帽的象一群羊一样地赶来赶去。 那年冬天似乎持续了好长时间,春天很短,夏天紧接着就开始了。一连几天都 是干燥无风高温的天气,所有早绿的植物都显得无精打采。我再见到庭庭时,她已 经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大四女生了。我俩还是经常一起去吃饭,买东西;我给她买了 许多许多的冰激淋,我觉得都吃不完,可她从来都不嫌多。 庭庭的爸爸妈妈来了,来劝说独生女儿回另一个城市工作。 我和她们一家人很客气地吃了顿饭。老头子不动声色地和我聊一些学术文化上 的事;老太太沉不住气了,试探地问我想不想“动动”,我说我哪儿也不想去。老 太太问我啥态度,我说我没态度。 老太太说你没态度就好办了。 最后两位老人还是叹着气坐火车回去了,我和庭庭到车站送他们。火车开了, 庭庭显得闷闷不乐,拿怨怒的目光一下一下地瞅我,动不动用小拳头锤我。 庭庭开始四处跑着找工作,然而总不顺心,回来就跟我吵。 我起先不理不睬,任由她唠唠叨叨地埋怨;后来她开始不干不净地骂人,我就 针锋相对地跟她吵,一点都不让她,每次吵完了总是她在一旁嘤嘤地哭,要么摔门 而去,我就自个儿坐下来吃她做好的饭。 “你为什么不帮她——还气她?”李致扭过头来看我。 “别问我。”我说。 那天中午刚吵完架,过了一会儿,庭庭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两盒饭,泪犹未干。 我凝视着她,她的脸色渐渐由气恼变得哀怨。 她一下扑到我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轻轻舐她脸上的泪痕,然后深深地吻她。 她停下来微微喘息,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面庞。 我有了动作的欲望,低头再次吻她,右手摸索着解她的衣扣。 她推挡着,然后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不放。 我甩开她的手,再次去解。 她又一次抓住我的手,坚决地拿开了。 我一反身将她压在下面,隔着衣服使劲捏她。 庭庭使足力气撑开我的身子,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我。 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足音,还有人在低声交谈。 我顿时感到十分无聊,起身走到窗户边,沉默地盯着楼下来往的行人。 后来黑暗围困了我们。我走到庭庭对面坐下,打火机“咔嗒” 一声亮了,我撕了张纸点燃,火苗在空中妩媚地跳动,我的眼前似乎有无数的 弧线在飞。 庭庭偎依过来,一边温柔地亲我,一边喃喃自语。 我看着燃烧的花朵从我手中颓然坠落。 “我爱你。”“我爱你。”庭庭热切地呼喊。 我的手粗暴地解开她的衣扣。 庭庭顺从了我。 那天我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影院人很少,我在前排坐下,灯黑了,粗大的光 束越过我的头顶打在宽宽的银幕上,静止的人物开始活动起来,互相暧昧地笑着。 电影散场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在楼群间下沉,天气稍有些转凉,街上的人开 始多起来。我在路边胡乱塞了些东西,买了一支冰激淋趴到人行天桥上吃。 我忽然看见庭庭了。她夹杂在人流中从一家购物中心走了出来,茫然无绪地走 到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我有些惊慌,出神地盯着她看。来了一辆车,她踮起脚尖 望了望,又站住了。又来了一辆,庭庭挤了一会儿,没有挤上去。后来终于开过来 许多辆车,我的目光再也无法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车开走了,站牌旁只剩下一个 卖冷饮的老太太。 我一回头,一个眉眼不清、浑身脏兮兮的小孩正呆呆地望着我手里的冰激淋, 我感到恶心,把剩余下的递给他就赶快走了。 家里来信了,妈妈委婉地提醒我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酒少喝点,别乱花钱。 晚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爸爸似乎身体不太好,听筒那边传来隐隐的咳嗽声,我 再三追问,妈妈只是说没事儿,咽喉炎,然后笨拙地笑着掩饰。线断之后,我抱着 听筒在黑暗中默坐了一会儿。想哭。 庭庭最终还是决定回到父母身边,她那个有权势的父亲早已打点好一切,为他 的宝贝女儿谋得了一个称心的差事。庭庭约我出来吃饭,她点了好多菜,还要了啤 酒,显得兴致勃勃。 “终于摆脱了我的魔掌,是不是心情特舒畅——翻身农奴把歌唱?”我讥讽道。 “那是!”庭庭摇头晃脑地说。 “看你那德性……浪!”我恶狠狠地说。 “你什么模样……跟丧家犬似的……”庭庭拿筷子指着我说。 我勃然大怒,一把将她手里的筷子打掉——“少在我面前放肆!” 庭庭的眼圈马上红了。 我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对不起,吴勉,我不是故意的。”回来的路上,庭庭不停向我道歉。 我大步流星往前走,庭庭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但她终于还是被我落下了。 她停住脚步,在我身后大声喊:“吴勉,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迟疑了一下,站住了。 “吴勉……我要你看着我!” 我转过身去。风从她的身后扑来,她的头发在脸前乱舞。 “……吴勉,你只要说一句你爱我,你让我留下,我一定会陪着你,一定不走。” “你还是走吧。”我立刻回答她。 然后转身离开。 庭庭买好了7 月3 日回家的火车票,我想我还是应该送送她。 庭庭没有表示反对,我帮她提着行李,默默地坐上9 路公交到了车站。 她那天穿了一件暗灰色的无袖短连衣裙,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一个髻,露出 雪白的肌肤,显得清秀可人。 我帮她把行李放到货架上,离开车时间还早,她跟着我下了车。 我俩站在月台上,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想我就打电话,写写信;我也会给你写信的。”我说。 “嗯。”庭庭低着头,反背着手。 “怎么啦,笑一笑嘛!别垂头丧气——跟生离死别似的。” 我说。 庭庭仰起头,冲我盈盈一笑。 “你早就不爱我了,从半年以前,甚至我们……的时候。” 庭庭淡淡地说。 “……你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满足于这种爱情,后来你发现你不能。” “……你觉得自己卑鄙是吗?……可是我不恨你。” 我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死盯着她的眼睛。 庭庭一笑,怪怪地。“我看了你的日记——对不起。” 我抬手就一耳光。 “呜——”一列火车风驰电掣地从月台的另一边驶过,铿锵的车轮声震耳欲聋, 我几乎站立不稳。 一大群人忽地冲了过来,推搡着我们奔向快要开了的火车。 大约在我青春期的阶段,我常常在生活的某一刻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仿 佛眼前的情形在哪里经历过;而总是在惊觉之后变得茫然无寻,让人不由得疑心是 否真的有前生前世。 我也因此暗暗有些自命不凡。 大约也在这个时候,我开始频繁地遗精。记得第一次遗精是在我偷看了邻家女 人换衣服之后的夜里。后来我开始不厌其烦地抚弄它,直到我怀着兴奋与嫌恶的心 理看着它分泌出白色的液体。 那段时间,我总是笼罩在深深的罪恶感和自卑感当中,我也因此在白天显得更 加矫情和虚伪。 我开始注意欣赏女人,尤其喜欢看那些刚开始发育的女孩子。 我现在觉得自己可笑了。 庭庭走后的那段时间正好是暑假,我利用这个时期到全国各地转了一圈,饱览 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的同学毕业后东南西北哪儿都有,我每到一地总是先找到同学 解决食宿问题,然后自由自在地跋山涉水,因此一趟下来也没花多少钱,还玩得十 分尽兴。 开学后系里给我安排了几节课,我于是开始认真钻研业务,又递交了入党申请 书,便决心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大约是十一月份的某个礼拜天的早晨,我还在睡懒觉,听见有人敲门,就蒙住 头装睡。李致愤愤不平地披衣下床,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听见有人轻轻走了进来。 我揽开被子,睁眼一看,是庭庭。 她穿了一条白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深蓝色的短大衣,露出里面的高领毛衣。 她把头发剪短了,整整齐齐地梳在耳后,衬出清瘦的脸庞。 阳光刚好斜照在她的身上,庭庭好看极了。 我笑了。 庭庭也笑了。 我陪庭庭到她从前的同学那里做客。她们一见面就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我在 一旁闷坐着不声不响。末了她的同学觉得过意不去,殷勤地劝我吃水果。 “吃吧,吃吧,都是单位发的。” 我吃了一个梨,又吃了一瓣香蕉,过了一会儿,觉得下腹有些沉。 那位同学极力挽留我们吃晚饭,被我一口回绝了;庭庭不大乐意,但她也没说 什么。 走出鸽子窝般的单元楼,我觉得肚子疼得要命,几乎推不动自行车。庭庭这才 察觉我的异常。 “你怎么啦?”她惊慌地问。 “你俩个是不是放了毒药想害我?”我龇牙咧嘴地说。 庭庭忙扶过自行车,我趴到车座上疼得直咬牙。 过了一会儿,我有气无力地说:“行了,走吧。” 我俩慢慢走到街上,日暮黄昏,空气污浊不堪,一辆汽车开着车灯驶过。 我下意识地回头,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一幢八、九层高的住宅楼顶坠了下来。 我疼得快大小便失禁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好像是半夜。窗外透进来微明的光线,我我的眼睛适应了一 会儿黑暗,逐渐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原来是一间病房。 然后我看见庭庭,她伏在床边睡着了。 那是一个人,从楼顶跳下来自杀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弧线。迅疾,干脆,不留余地,毫不妥协,电光 石火的一闪。 当时有许多人慌慌张张地围了过去,庭庭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打 “120 ”叫救护车,我和那个尸体一块被拉到了医院。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容姣好,触鼻似乎尚有呼吸,然而我知道,她已死去 多时。 她的脸因流血过多而显得愈加苍白,我盯着她看,看得十分恶心想呕吐,还是 忍不住要看。 我半仰在椅子上,右手揉着腹部,左手紧紧抓住旁边的扶手,唯恐自己跌落到 她身上。 我被送进手术室切除了部分阑尾。 当我回想起所有的细节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在宿舍又躺了几天,庭庭每天都陪着我,给我做好吃的,还亲手喂我;我每 次都不声不响地吃完,然后看着她进进出出地忙碌。 那天中午,我觉得身上燠热得厉害,担心躺得时间久皮肤会糜烂,便让庭庭帮 我擦擦身子。 庭庭依言。她兑好一盆水,然后反锁上门。 我先在被子里脱完衣服,然后露出一段身子让她擦。 不久我就有了欲望。 “庭庭。” “啊?”她抬头看我。 “我要你。” 庭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伏过身子吻我。 “吴勉,我要你说爱我。” “我爱你。”我热烈地吻着她。 “你真得爱我吗?——在此刻之后?” “别问我。”我无声地说。 庭庭温柔地把我搂紧。 庭庭穿好衣服坐到我床边,我一看她,她就对我笑。 “你走吧。”我说。 “你给我滚。” “别在我面前——跟卖笑似的。”我恶毒地说。 我啪地给了她一耳光。庭庭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 我跳下床,使劲推她;反扭着她的胳膊把她扔到门外,然后把她的东西一件一 件抛给她。 庭庭无声地流着泪,拼命朝门里挤。我一下把她甩倒在地,然后哐地一声锁上 门。 庭庭使劲砸门,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吴勉——” 我站在屋子中央,无声无息地注视着那扇在剧烈晃动的门,软软地滑落在地上。 我常常在想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遗憾的是我 只有一次生命可以挥霍。我本来渴望能有更多的东西供我驱遣,供我支配,可我发 现我总是一无所有。 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和强子到后山的草坡上温习功课,强子嚷嚷着说 要下河洗澡,我说我帮你看衣服。强子说咱俩一块洗,我说我怕姥姥吵我(其实我 不会游泳)。我看着强子脱光衣服一骨碌地下到水里,游了一会儿就开始下沉,挣 扎着喊救命,我静静地看着他,有点茫然。后来许多大人赶来救强子,但强子还是 淹死了。村里的人说我当时被吓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目睹了一个生命的 结束;我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 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我对这个城市厌烦透了。系里的领导找我谈话,说我应 该慎重处理感情问题,说张庭庭还到系里的办公室闹着要寻死,给全校师生造成恶 劣影响,扰乱了正常的教学秩序等等。 我说你还是回去操你的老婆吧,看她什么时候给你生个儿子。 这个性功能有障碍的男人顿时脸涨得跟什么似的,用手指着我张口结舌说不出 话来。我扬长而去。 有一次我乘船出海,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儿了,我意外地在船上碰到了庭庭。 她已经是一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了,而我还孑然一身。 那天夜里,海上起了点风,船微有点簸;我和庭庭在舱房里做了一夜的爱,淋 漓尽致。 “庭庭,我总是屈服于我的欲望。”我说。 庭庭在我怀里哭了,就好象很多年以前,当我第一次送她玫瑰向她表白的时候 一样。 我温柔地低头,轻轻地吻她眼角的泪水。 (完) 前始于1998年12月12日12:30分 草写于1999年01月22日00:03分 输毕于1999年01月23日02:20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