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曲 作者:张佳玮 我一直记得很多年前,我年轻的时候,每一个人和我对视的目光。坦诚,热 情,或者是狡黠。形形色色,是凡人的眼神。每一个人叫我的名字,都是很平常 的语气。 很多年后,我在傲岸的天空下再次抬首,再也看不到与我对视的眼神,再也 没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人群如大海般欢呼,膜拜,或是寂静。用对待神的礼仪, 匍匐在我脚下。 我仰起头,望着空阔寂寥的天空。 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吗?…… 我的名字叫做冒顿。 我生在北方。在我的周围,没有传达历史的文卷。一切的故事,都是从部族 中白发苍苍的老人口中代代相传。他们的故事里,有夏,有商,有禹。 老人们说,我是夏朝淳维的后裔。那是一个久已消逝的王朝。在南方。 父亲告诉我:我们永远都不能回到南方了。 因为汉的人是不会接纳我们的。他们自称为汉人。他们用蔑视的眼光注视我 们,弯弓,搭箭,然后呼叱道: 匈奴。 我们流离在绿野苍茫的草地,在长风浩荡的秋原。在沙丘如阵排列的戈壁。 亮如黄昏的沙丘。三千里开拓荒古的北国。 牵着马。驱赶着牛和羊。在大地上四处流浪,追逐着水和草。它们是我们的 生命。 父亲对我说:一个人要想活下去,必须不断割舍自己所留恋的。 我割舍了很多很多的故居。割舍了很多很多的回忆。匈奴。老人们说。注定 是流浪的人群。 身为匈奴,是没有故乡的。 唯一可以带在身边流浪的,是天空。是恒久不变的天空。我扬起马鞭,在青 草漫溯的古原上,了望天空。那一如被马乳洗过的柔美天空。和天上的大雕。 还有衍韩。部族中最美的女子。我的未婚妻。 我伫马在无人的荒原。被雪染白了头的贺兰山与天空的交界消逝流转。苍黄 的大地,一些枯黄的草。一些凌乱的风干的花瓣洒落在草间。没有风。一线古铜 色的云彩停留在天边,如同一柄古老的战刀被丢弃在白雪中。然后,风声起了, 一丝悠长的颤音,划着地平线到来。暮色渐臻浓郁,风声迷离。高耸的石壁如高 瞻远瞩的先知,倾听遥远的钟鼓。 大雕在天空飞过,那是我永不离去的朋友和故乡。它展开的双翼犹如黑色的 月轮之舞。它的长唳在云中回荡。激越而又辽远。它以傲岸的姿态飞翔。 没事的时候,我总是望着南方的天空。那里,偶尔会有飞鸟来往。不断消失 在穿云的群山中。漫漫群山。我极目企望。我迫切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片土 地。 父亲是部落的单于。但他非常敬畏汉人。很多年前,他率领部族最精锐的骑 兵游掠南方,被一个人击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那个人叫做蒙恬。 父亲说:匈奴就像天上的大雕,汉人就像弯弓的猎手。不杀尽我们,他们不 会甘心。 我们只有展翅高飞,躲开射来的箭。天空如此广大,只要愿意飞翔,总有地 方是我们栖息之所。 所以我们在边陲流浪。漠北有无垠的土地。我们的祖先已在那里游牧千年。 而我,却一直想着南方。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土地。为什么父亲被那里的 人打败过,却不恨他们。 部族的老人们说:汉人,是一群很奇怪的家伙。 老人们还说:在南方,有汉人的将军与雄关。称阳关。 很多年后,父亲跟我说起过他被击败的事。那天他已经醉了。他只记得阳关 的白雪。被匈奴的鲜血浸染成了红色。 在我十五岁那一年,我的箭法超越了我的父亲。成为部族里最著名的射雕者。 贺兰南北,都知道冒顿是匈奴部族的第一猛士。对我而言,这是无上的光荣。但 也就在那一年,我被派到月氏国作人质。 我走的那一天,衍韩哭了。 其实作人质在部族之间是很寻常的事。每一个单于的儿子,都可能去作人质。 但不同的是,我是我父亲的长子。 很多年后,直到我父亲死后,有人告诉我,父亲让我去作人质是为了让我死, 让我的弟弟做太子。 在月氏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在随着他们迁徙的过程中,我明 白了一个牧人所经受的磨难。我明白了生存的艰难,作为一个人,一个自食其力 的人。我必须放牧,打猎。不再是为了消遣与煊赫,而是为了生存。 这以后我遥望天上的大雕,那些与匈奴的天空中一样的大雕。我明白了它们 的艰苦。它们在弓箭的威胁下活着是很如此艰辛,一如我在月氏人刀枪的威胁下 生活。 总是那样苍然的天空,那样浩荡的古铜色的云,穿云而过的大雕,破空的长 唳。但是已经不再那样单纯了。我看着天空。我明白:我必须活下去。 逃离的过程很多年后或许会被视为传奇,但是其实并不惊险。一个偶然的机 会,我偷听到月氏要杀我,我杀了看守,抢了马,然后回到了部族。 回来之后,父亲对我的热情,使我数年间积累的对他的恨都烟消云散。我知 道他还是爱我的。他还是把我当作他的儿子。我仍是太子。而每一个人看我的眼 神都多了一种敬畏。 这是自然的。在雕中,活得最长久的,总是最强健,最善飞,最凶猛桀骜的 那只雕。惟其强大,才能生存。 和以前一样,我还是喜欢望着南方。 但是,有一些东西是会变的。并且不顺着你的心意。随着渐渐的,我已经不 再满足于被同族敬畏。 在无人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成长。我的欲望,我的渴求。我希望达到 的境地。一切一切都在随着我的长大而飞速成长。 一个人在欲望极度膨胀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本性。 我也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在草原上站了一整天,我明白了,我真正想征服 的,是南方。 或许因为,那里才是我的梦中之地。 又或许因为我以为,我永远征服不了它。 某一天,我在射雕时对父亲说:其实在射雕时,如果展翅高飞去逃避,其实 只是一种怯懦的表现。 父亲眯着眼回头看着我,说:那便如何?迎锋而上? 我说:为什么我们永远要做逃逸的雕?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以人的身份,弯弓 射雕,直到他们展翅高飞,以避锋芒。 父亲回头看着我。久久凝视。他让马走开几步,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 那是一种无限复杂的表情。 良久,他望向天边。 天空被落日烧红,像醉酒少女的脸。暮云四合,仿佛狂奔的斗牛在天空垂下 的影象。长风浩荡,在万里的疆土上恣睢,一阵阵辽远的回声。穿着虎皮战衣的 猎手,正纵马疾驰在归途。 父亲说:我老了。 这一天之后,父亲比以前更宠信我,任命我统率万骑,选了国中左贤王的女 儿作我的妻子。但他没有如我的意思,挥师南下。他满意于自己的疆土。 我后来想,那时他之所以这样,并不因为他愚蠢,而只因为他已经不再年轻 了。 草原上的牛羊,在自知老去的时候,会很迟钝的守在自己的家里,不再远行。 我的父亲。他毕竟是一个老人。无论他曾经如何神勇。他已经老了。 但我还年轻。 我开始训练一批射手。他们都是百步穿杨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是真正的勇士。 我自制了一种叫做“鸣镝”的箭。这是一种会发出响声的箭。它破空的声音, 犹如大雕的长唳。 我的训练方法很简单。我说:我射什么,你们跟着射。 于是我对着一只牛射去。转眼间,它被射成了刺猬。 有人迟疑了一下,我转回马去,看见谁的弦上还有箭的,就一剑杀了他。 倒下的人和牛倒在一起。他们鲜红的血流在了一起,肃穆的渗透了土地。 然后,我下马来,转身对着自己的马射出一箭。 然后又有人和马倒在一起。血又一次流淌,肃穆的渗透了土地。 然后,我回到自己的营帐,把箭对准了自己的妻子。 …… 就这样过了很久。一天,秋高气爽,父亲一时兴起,命我随驾出猎。 到落日时分,在归途上。父亲已经很疲倦了。看着胡杨林在烈风里啸傲,荒 原在夕阳下沉睡,沙陵蜿蜒如游弋天涯的苍龙。辽阔的天际,宏伟的大漠。他很 兴奋。 他下马来,在沙漠上漫步。 我把马带开几步,然后悄然弯起弓,对着他的马,一箭射去。 一声悲嘶,他的马变成了刺猬。 父亲猝然转身,尚未开言之际我将箭对准了他。 很多年后,肯定会有人说,是我杀了我父亲。 其实他并没有中我的箭。我并没有出手。 杀我父亲的其实是那些射手。 诚然,主谋是我。其实我出手与否,都没有分别。 但我知道,如果父亲在临死前,看见是我出手,他会很痛苦。 所以我没有。 仅仅是希望,他在死去时,不会感到那种绝望般的痛苦——那种我被送到月 氏国时的无助。 当上单于后不久,东胡国来使,索要我父亲的千里马。 群臣说:千里马是匈奴的宝马,又是老单于的遗物,不能送与外族。 我说:交往邻国,难道需要吝惜一匹马吗? 其实送马出去的那天,我很悲伤。这匹马。不再年轻的马,是仅有的一件我 可以感知父亲的东西。但我将再也见不到它了。 不久,东胡国来使,说要我的阏氏。 群臣纷纷大怒,说:东胡无道,竟敢索阏氏!请让我们出兵与它交锋! 我说:交往邻国,难道需要吝惜一个女人吗? 其实送衍韩走的那一天,我很悲伤。她哭了。那天的月亮很亮,悦目的光, 照着万里黄沙,犹如贺兰山的雪。衍韩的泪眼照着月光,仿佛是天上的星辰。 在送衍韩上马时,她对我说:我会等着你。等你来接我回去。 我默然。无声的沉寂中,庞大的马队悄然起行。 一年后,我听说,衍韩自杀了。 又过了几个月,东胡国来使,说要匈奴弃置的牧场,大约方千里。 群臣沉默。有人说:弃置的牧场,无关紧要,给他不给他,无所谓。 我站起身来,昂然注视着那些人。 土地,国家之根本,奈何与之? 我喝道。 我杀了所有无所谓的大臣。亲自率兵,东击东胡。灭东胡王,虏其人民及畜 产,然后西走月氏,南并楼烦,数年之间,列土开荒,横扫北国,纵横万里,威 震大漠,统一了塞北,控弦三十万。 部族里的长老说:从维淳至今,塞北从未有建国如此之大者。 在统一了塞北后,我还是时时会遥望南方。从南来的人口中,我知道蒙恬已 经死了。我再也无法和他交手。而秦朝已经被灭,现在的朝代,叫做汉。 我记起从前的梦。那样真实的梦。征服南方,一统天下。 为什么我们永远要做逃逸的雕?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以人的身份,弯弓射雕, 直到他们展翅高飞,以避锋芒。 汉人并不聪明。在汉朝皇帝刘邦亲率三十二万大军北上时我这么想。 我围攻马邑城,然后一举攻破晋阳。汉朝皇帝不顾天时苦寒的冬天率兵北上。 遭遇大雪。汉人三十二万多为步兵,战斗力并不强。而我只是略施小计,派出一 些老弱残兵,就让他们盲目的追来。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天空阴云四合,沙丘犹如万世冰封的城垣,高踞在旷原 之野蒙蒙蒸腾的雾带,旷原之野南边的汉军犹如在冰冻的长河上前进的小舟,缓 慢的爬行。长风呼啸,骏马的鬃毛与旗帜一起在风中猎猎舞动。我立马与高丘之 上,望东方的天空已渐现星辰的影子。巨大的阴影覆盖在万古冰原之上。我抬起 弓,对着天空射出一支鸣镝。 我希望,我的父亲能够看见。 旷野的四面出现了无数的旗帜。西方的白马,东方的青马,南方的黄马,和 我亲率的北方黑骊。四十万骑四面而出。排山倒海的大军。宏伟的战阵仿佛击天 之云。汉军相顾惶恐,行阵散乱。我匈奴军战旗飞舞,战马嘶鸣,长剑的碰撞发 出令人血脉贲张的声音。 汉朝皇帝被我整整在白登城围困了七天七夜。在最后的两天,他们失去了固 有的傲气,在我终于开围的时候,他们显得那样的狼狈。 我立马,看着那三十二万人疲惫的南归,仿佛逃荒的野狐。不知为何,我感 到失望。 在我想象中,南人应该是像蒙恬那样的英勇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他难道,我的 父亲,就是输给这样高傲而愚蠢的人吗? 无论如何,汉人向我请和。匈奴终于在汉人眼里有了尊严。我知道,一旦有 了把握,汉人会立刻撕毁盟约,重新向我进军。但是我已经不怕了。我知道汉人 恨我,但也知道,他们怕我。 其实一个眼高于顶的人不尊重你时,唯一的方式,是让他怕你。 订盟的另一个好处是我终于可以去阳关了。在秋高气爽的日子,纵马阳关, 不啻为快乐的事情。 我伫马在无人的荒原。被雪染白了头的贺兰山与天空的交界无法看见。苍黄 的大地,一些枯黄的草。一些凌乱的风干的花瓣洒落在草间。没有风。一线古铜 色的云彩停留在天边,如同一柄古老的战刀被丢弃在白雪中。然后,风声起了, 一丝悠长的颤音,划着地平线到来。暮色渐臻浓郁,风声迷离。高耸的石壁如高 瞻远瞩的先知,倾听遥远的钟鼓。 大雕在天空飞过,那是我永不离去的朋友和故乡。它展开的双翼犹如黑色的 月轮之舞。它的长唳在云中回荡。激越而又辽远。它以傲岸的姿态飞翔。 我仰头望着它。我没有再去取弓。我终于再也不用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但是 这样的生活究竟是否如我所愿? 从前望着南边,想知道那是怎样的大地,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却觉得很萧 索。当初梦想南方有无限美好的一切时的我是年轻的,还在为着活下去而挣扎, 但是却是真实而快乐的。 我一直记得很多年前,我年轻的时候,每一个人和我对视的目光。坦诚,热 情,或者是狡黠。形形色色,是凡人的眼神。每一个人叫我的名字,都是很平常 的语气。 很多年后,我在傲岸的天空下再次抬首,再也看不到与我对视的眼神,再也 没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人群如大海般欢呼,膜拜,或是寂静。用对待神的礼仪, 匍匐在我脚下。 我仰起头,望着空阔寂寥的天空。 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吗?…… 我没有答案。 只知道此时此刻,我正望着天上的大雕。在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