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零章 十四阿哥走到贾雨村宅子的院门外,跳下马来,才要敲门,又犹豫了。贾雨村 虽然是拥护改革的一员大将,但是心术不是太正,自己离京这几个月,他会不会投 靠了老四呢?不如秘密进去探听一下。想到这里,他纵身一跃,跳过了院墙,轻轻 落在院子里。 明月照在雪地上,晃若白昼。一个周身白衣的少女的背影,似乎正在对月祈祷 着什么。 十四阿哥有几分奇怪,他对贾雨村的家庭知道得很清楚,娇杏死了以后,贾雨 村痛不欲生,发誓说:“誓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是不打算续弦了。 可是这个少女举止高雅大方,绝对不会是丫鬟仆佣之流。而且,怎么好像有似曾相 识的感觉呢?会是她么?十四阿哥忽然觉得心里一热,脚下一脚踩空,“咕咚”一 声,几乎摔倒。 宝钗先是吓了一跳,可是回头一看,月光照耀下,一个魁梧的军官,眼角带笑, 不怒而威,不是十四阿哥,却是哪个? 宝钗的心缩紧了,是他,真的是他,我的愿望,老天听见我的愿望了。她生怕 这是一个梦,用力睁大了眼睛。 十四阿哥见宝钗发呆,以为自己吓到她了,心里好过意不去,向着宝钗一抱拳 :“对不起,打扰了。请问小姐,贾雨村可在么?” 宝钗猛然惊醒,冷冷地说:“原来是大将军王到了,请到屋里奉茶。”刚说完 她就有几分后悔,这家里都是女人,哥哥又起不来床,叫他进来恐怕别人会有闲话 呢。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经再也收不回来了。不过,她心里暗暗又有几分高兴,能有 机会和十四阿哥相处,那怕是一时片刻也好。 宝钗领着十四阿哥进了堂屋,点上蜡烛。十四阿哥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是她, 是她,一定是她!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夜的情景,楼上的白衣少女不安地望着他,一 片红绫轻轻飘下。他才要说些什么,宝钗已经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宝钗穿过走廊,走到后院薛姨妈的卧室窗外:“娘,有客人来了!” 薛姨妈刚从薛蟠屋子里出来,从床下拖出个黑檀木的箱子,里面就藏着高成的 人头,刚要打开,就听到宝钗在叫她。她急忙又把箱子藏起来,没好气地说:“这 么晚了,咱们孤儿寡母的,见什么客人!叫他走吧!” “娘,”宝钗在窗外说:“是十四阿哥。” 薛姨妈一楞:“怎么,是他?”她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好啊,你去烧 点儿热水吧,我们给客人上茶。” 宝钗答应着走了。薛姨妈又把箱子打开,捧起那人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成 哥,成哥,小妹今天就要给你报仇了。”说罢轻轻地吻了那人头一下,又拉出了另 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从贾雨村那里要来的化骨散。 这化骨散是一种极为霸道的毒药,服下以后,一个时辰功力全失,十二个时辰 筋骨寸段而死。当初薛蟠中的就是这个毒。薛姨妈借口医生说要好好研究一下才能 根治薛蟠的毒,和贾雨村要了一小瓶这化骨散。贾雨村给了她以后自己也有点儿后 怕,怕她给自己下毒。以后凡来薛姨妈这里饮茶吃饭,贾雨村总揣着一小瓶浙江红 醋,因为这化骨散的解药就是醋。 薛姨妈把化骨散揣进怀里,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深施一礼:“大将军王光临 寒舍,真是篷壁生辉呀!” 十四阿哥笑着说:“不敢当,老人家请免礼。请问您是雨村的” “哦,我是他的丈母娘,夫家姓薛,”薛姨妈笑着说:“因为小女已经答应许 配给贾大人了,所以我们来这里住。原来说月内就要完婚的,只是现在又有国丧” 十四阿哥听得心里酸溜溜的,怎么,这个女孩子又要被人娶走了?自己在情场 上怎么如此不走运呢? 正说话间,宝钗端着一个茶盘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大将军王,请用茶。” 十四阿哥刚要伸手去接,薛姨妈一手把茶盘抢了过去,看了看:“哎呀,这个 茶叶怎么能待贵客呢?你们等着,我去换点儿上好的茶来。”说着端着茶盘到后面 去了。 宝钗有点儿尴尬。十四阿哥笑着说:“小姐,请坐。”宝钗应了一声在下首坐 下。 一时间,二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片刻,十四阿哥说:“小姐姓薛,可 跟金陵四大家族的贾王史薛有什么渊源么?” 宝钗叹了一口气:“那薛家正是敝家,可惜现在已经和其它三家一样败落了。” 十四阿哥说:“天道变易不常,人间富贵亦流转循环,小姐吉人天相,他日薛 家复兴亦可待也。” 宝钗笑道:“谢您的吉言。” 十四阿哥也笑着说:“听说金陵四大家族都是亲戚,姑娘认识贾宝玉么?” 宝钗一抬头,“怦”的一声和十四阿哥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的脸“唰”的一下 子红了,低声答道:“见过,他是我的表弟。” 薛姨妈兴冲冲地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茶好了,丫头,给大将军王送去!”说 罢把茶盘递到了宝钗手里。 宝钗犹豫了一下,端起茶盘走到十四阿哥面前:“大将军王,请。” 十四阿哥笑着伸出手来接茶盘。薛姨妈脸上掠过一丝几乎看不出的微笑。 宝钗一楞,这一瞬间,十几年的往事一起涌现在眼前:自己从刚会说话起,娘 就告诉自己要杀十四阿哥,给爹报仇;长大以后,又非要送自己进宫去当才人,伺 机离间皇上和十四阿哥的关系;现在把自己许配给贾雨村了,还念念不忘要雨村投 靠四阿哥,算计十四阿哥。现在十四阿哥就在眼前,莫非娘在这茶里做了什么手脚 不成?她的心里好害怕,身体一歪,手里的茶盘有意无意地摔了出去。 薛姨妈“哎哟”一声叫了出来。眼看那茶盘和茶杯就要在地上摔得粉碎了,只 见十四阿哥一伸手,那茶盘在空中打了个转儿,调过头来,缓缓地飘落到了十四阿 哥的手中。 薛姨妈长出了一口气:“王爷好俊的武功!怪不得人家都说您是天下第一高手 呢。”宝钗的脸变得煞白。 十四阿哥无意露了这手武功,觉得似乎有些炫耀,再看到宝钗的脸色大变,以 为是自己吓住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向着薛姨妈说:“夫人过奖了,”说着揭开 茶杯的盖碗,闻了闻:“嗯,好香的茶。” 十四阿哥从小练功,几乎什么毒药都能闻得出来。可是那化骨散气味极微,非 凝神定气是很难闻得到的。而且宝钗就站在十四阿哥三尺之内,一阵阵冷香丸的香 气,熏得他心动神摇,一点儿也没有嗅出茶里的异味。十四阿哥向着宝钗笑了笑, 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 茶才下肚,就觉得胃里向火一样在翻腾,十四阿哥心知不好,把茶杯一扔,一 边用力运功压住身体里的毒气,一边伸出右手抓住了宝钗的手腕:“你,你这茶里 有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宝钗一见十四阿哥真的中毒了,吓得花容失色,心里难过极了,流着眼泪说: “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你。” 十四阿哥一把把宝钗拉进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卡在她的脖子上,恶狠狠地说 :“快拿解药来!饶你不死!” 宝钗闭上眼睛,这几乎和自己的那个梦境一样,自己刺杀十四阿哥不成,反而 被他擒住了,倒在了他的怀里。可是这次,自己真的害了他,也要死在他的手里了。 她心里觉得好痛,宁可杀了自己,也不应该害了他。他怕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了。 唉,马上就要一起死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 同月同日死。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一种甜蜜感,能死在自己心爱人的手中,不 就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么?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嘴角上却浮现起一丝微笑。 薛姨妈忽然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笑声:“老十四,你也有今天啊!乖乖等死吧! 还记得你杀的查富贵么?还记得你杀的薛定锷么?” 十四阿哥怒目瞪着薛姨妈:“老婆子,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薛姨妈咬牙切齿地说:“那薛定锷是我们蟠儿的爹,查富贵真名叫高成,是钗 儿的爹。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是你给他们偿命的时候了。” 宝钗心里好难过,娘是怎么了,自己和哥哥不是一个爹,这话怎么能随便说呢? 唉,反正自己就要和十四阿哥一起死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十四阿哥冷笑一声:“他们贩卖鸦片,死有余辜!”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 他咬着牙说:“好,你不拿出解药来,那我就先废了你的女儿!”说着卡在宝钗脖 子上的手一用力,觉得碰到一块硬硬的熟悉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正是自己那夜扔 给楼上的姑娘的玉佩,上面还刻着八个字:如怨如慕,缘归何处。真的是她。 他的心软了,长叹了一口气,松开手把宝钗推开:“唉,真的是你!真想不到, 姑娘,真想不到!” 宝钗泪流满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哀求地说:“不是我要害你,真的不是!” 十四阿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弯下腰,紧紧地捂着肚子,忽然大叫一声,一 拳擂在八仙桌上。那八仙桌应声碎成了四瓣。再看十四阿哥,已经倒在地上疼得昏 过去了。 薛姨妈仰面哈哈大笑:“十五年,十五年啊!成哥,小妹给你报仇了!小妹给 你报仇了!我们一起喝几杯庆祝一下吧!”说着跌跌撞撞地转到后面去了。 看着薛姨妈的背影,宝钗忽然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娘爱爹爹,爹死了以后 再没有过男人,一心把自己调教成淑女,为爹爹报仇的淑女。可是她牺牲自己为爹 爹报仇也罢了,为什么还要牺牲我的一生呢?想到这里,她觉得娘太自私了,把自 己当成了她忠于爹爹的一个工具。自己一生的幸福就是断送在娘的手里了。她为了 爱情能牺牲一切,为什么我不能追求自己的爱情呢?我当了十几年的乖乖淑女,我 当够了,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宝钗心里默默念着“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了。 十四阿哥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宝钗跪了在他的面前,眼泪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呜咽着说:“阿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她看看左右无人,附下身来飞快 地在十四阿哥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笑了,对自己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淑女了。 她看着昏倒在地的十四阿哥,心里隐隐浮起了一个念头:如果十四阿哥死了, 自己也就随他去了。 ------ 书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