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行为 作者:白毛女 大方的男孩子,能够给人以成熟的印象。至于如何成为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 则需要一定的机缘。下面讲一段发生在老日子里的故事。 书读到大学四年级,转眼就面临毕业分配,大家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找到 我的男朋友,对他说:哥哥你是独子,肯定要回你的北方;妹妹我是独女,家中有 老父老母,莫得说头会留在南方;我们俩个的关系——是不是就断了罢? 好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用牙齿咬住嘴唇,不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我感觉很 伤感,却也只得叹一口气。分配是一件现实的事,谁让我们都不是高干子弟呢! 过了两天的晚上,临近老太婆锁宿舍大门的时间,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叫我。光 著脚从床上爬到阳台,披头散发地往下一看,原来是周扒皮。 “十分钟!就十分钟!你下来一趟,有要紧事!” 周扒皮是我男朋友的铁哥们儿,这个面子不得不买。一溜烟地跑到院墙外,才 直呼上当!原来周扒皮旁边的墙旮旯里还站著一个人,——正是刚吹掉不久的男朋 友。这当儿周扒皮却冲我一拱手,“把他交给你了!”说罢便溜掉了。我一面在心 头暗骂:最毒莫过周扒皮,一面只好强打起精神应付眼前的局面。 “有什么事赶紧说。” 他没有搭腔,却猛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我偷偷朝他脸上一望,但见大块大块的 光的影子投在上面,几绺浓密的黑发从额头上垂下来,然而这些都遮掩不住他那双 亮若鬼眼的眸子!我心头一虚,被他的目光刺得心惊肉跳。 “哈哈哈——你心虚什么?!”我的腿的确开始发软。逃吧,趁现在还没关门! 可是他的目光象两颗无形的钉子,将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给我讲!不讲清楚就休想回去睡觉!“他斜靠著墙,脸上带著老鹰抓小鸡的表 情。 妈呀!分手的话早就说了,还有什么讲清楚、不讲清楚的?我心中暗暗叫苦, 拔脚便溜。他却是人高手长,还没待我回过神来便拽了我满把的头发拖了回去。这 一痛可非同小可,我气得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你试试看溜不溜得掉!”——他却是不恼,只在脸上浮出一个讥笑,又把那 一束长发在手上缠了一圈,拖过去,对著我耳根悄悄地说:“小妞儿,好妹妹,你 要是觉得痛就叫吧……嘿嘿,我知道你没这个勇气,你太死要面子,你怕别人注意 到我们;我给你丢脸了,是不是?”从他嘴里冒出一股强烈的酒气,我禁不住打了 个寒颤,低声说:“你这醉鬼!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醉!为你这臭妞也值得喝醉?你以为只有你爱面子、我就不爱面子吗? 咱俩恋爱了三年,除了上床甚么没干过?你倒好,说吹就要吹……好吧,先陪老子 这一晚再说!”他突然把嗓门儿提得没有道理的大,四周成双成对的男女都朝我们 好奇地张望。 完了!我在心中叹气,直后悔上了周扒皮的当。女人的智慧与狐狸有关。谁说 只有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眼珠一转,悄悄松了掐在他皮肉里的指甲,细声地说: “好吧,我们到沙河边坐下来谈。”去老根据地沙河要经过女生楼的大门,我暗中 打主意趁机溜回去。 他松了我的头发,猛地朝我肩上压过来。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到地上去, 这才发现这个呆子果真喝醉了。他的沉重的躯体把我压得象个虾米。就这样往前爬, 三分钟也没有走出五米远,倒把我累了个满头大汗。 “叮——”这是老太婆锁大门前发的信号。四周的人开始最后的接吻。我心头 急了,停下来把他象个大布袋似的往墙上一靠,扭一扭又弯又酸的腰,暗暗高兴他 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喂,醉鬼,听著!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嗷’地发出一声怪叫,伸出爪子来抓我的头发,却被我转一个圈儿躲开了。 “再见!”我以淑女的姿态对他说。他的眼睛死盯著我的脊梁,却无可奈何地 看我溜走。我感觉到他的愤怒,想著狐狸骗了乌鸦的肉的心情也不过如此罢, 待到了宿舍门口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他——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在 我扭过头去的一瞬间,我的良心,我那从未被我自己留意过的良心却贸然地出现了: 他靠在墙边的孤独的身影,竟使我不由自主地回身向他走去。一步、两步…… 他瞪视著我,目光中充满了戒备、怨恨和恶毒,并且带著一股咬牙切齿的力量。 奇怪的是这种力量只是软绵绵地击中了我;象放幻灯片似的,我的脑袋里浮现出他 几分钟前粗暴地揪著我的头发的情景,只是那种疼痛的感觉,已化成了一股令人心 襟摇荡的激情。在我感情中有一种什么东西似阳光下的雪片一般融化了,他的粗暴 竟然唤起了我心底一种奇妙的柔情蜜意……我的心,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俘虏了。 我们很默契地离开了宿舍区,走到十几米远的食堂,感觉有些精疲力竭,我便 扶他坐在阶梯上。 初夏的夜慢慢凉下来,冷气雾似的笼罩著我们,两个人不久就冻得上下牙床直 打架。这可不是我所期望的美丽“冻人”的夜晚!我无可奈何地仰头看墨兰的天, 猛然发现食堂的落地窗里垂著几条鬼舌头似的绿纱布窗帘,我跳起来,跑过去使劲 拽下了长长的一条。正当我高高兴兴地做著贼时,又奇迹般地发现一扇门,在食堂 的另一头天堂似的半开著。过去一侦察,原来是个破仓库。我便又偷了一些窗帘, 在破屋里铺出一个窝来,然后回去把已经昏睡的他摇醒: “乖乖,我们去天堂。”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只迷迷糊糊地勾住我的脖子,就 晃晃荡荡地进了天堂。当然这个天堂并不十分美好,原因是蚊子是这儿的主人。它 们从各种可能的角落里飞出来,毫不犹豫地吸我们的血。那堆窗帘,也开始散发出 臭味。我胡乱把他安顿好,然后坐下来,静静地在黑暗中辨认著他的脸。 那是一张多么轮廓分明而又年轻稚气的脸啊!‘稚气’——我的思绪在这个词 上打了个圈儿,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并不真正爱他。我想我喜欢的是年纪比较大的 那种男人——就象,——我的中学老师,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感情殿堂里的神像 ;对于一个彻底改变了我的人,这样形容可一点也不夸张。无可抑制地,回忆的泉 水伴随著蚊子的嗡嗡声将我野马似的拉回到过去的日子。 那是多么自由的住校生活啊,虽然每学期结束才能回家。不过自由造就了任性: 我拒绝学习古文,拒绝背诵默写,拒绝‘划分段落和归纳中心思想’……我的作文 很好,可是语文成绩却非常差。只是那时及不及格对我无关痛痒,反正父母鞭长莫 及;也从来没有人管得了我——一直到他顶著‘铁腕’和‘模范’的双重头衔做了 我的老师,并且一上任就搞了个摸底测验,把我测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的默写是空白,古文解释和课文中心思想也乱七八糟!“他皱著眉头,叼一 根烟不耐烦地踱来踱去。老师有黄浦军校的历史,步伐中果然透著一种军人的凶狠 和威严。 我白了一眼扔在跟前的考卷,毫不惊慌地解释说古文是一种倒退,中心思想不 可能有标准答案。 “胡说!”大概前任老师警告过他,他并不听我胡搅蛮缠。“你现在就得给我 背一篇古文;”他大步走出门,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踏熄,“要是耍花招,别怪 我不客气——你有一层懒惰的皮,我要把它剥掉!”‘砰’!他摔上门走掉了。 我愣了一会儿,向窗外望出去正好看见老师大踏步地穿过操场,他的背影显示 出一种坚强的个性,一种在我预想之外的个性。“打倒军阀!”我忍不住嘀咕了一 句,然后一屁股坐到他的藤椅里,拿起书随手一翻,是《三峡》。读了一遍,觉得 每一句都很拗口,就不由得有些抬不起眼皮;哼,剥皮?又不是旧社会! 我的叛逆的血很高兴地在体内流动著……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得有声音问: “背了哪一课?”我便恍恍惚惚地答:“《三峡》。”“作者?”“郦元道□……” 这个时候我的头皮便可怕地痛起来,定睛一看,老师正揪著我的辫子,把我的头朝 天上拖;我张大眼睛瞪著他,他却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居高临下地呵斥:“这样下 去你会毁了自己的前程的!” 前程,那个时候的前程就是考大学。我的前程真的是老师给的呢!同时,我记 起了那种感觉,那种疼痛交织著惊讶、羞辱混合著屈服的感觉——原来在宿舍门口 发生的就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回忆到现实,好象走过了几百年。我的心情烦 躁起来,窗帘、醉鬼、蚊虫都突然变得无可忍受。 我恶狠狠地打死几个蚊子,下意识地踱出了门。 “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象老师那样,能够主宰我呢?”晃荡在寂静的夜里,我想 我很象个幽灵,一个徘徊在过去的幽灵。“都怪那该死的日记本!”要不是那整整 一学期、没有一篇不提到老师的日记,爸爸妈妈根本发现不了我的秘密! 记日记可真是一个错误的习惯……我一边想著,一边踱著;然而一阵由远而近 的脚步声冷不丁地将我拉回到现实里。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深夜违反校规地徘徊 ……来不及细想,我躲回了破屋,只模模糊糊瞥见身后两个男生的影子。 下意识地,我关上了门,并且沿著门缝摸索了一圈企图锁上它,可是根本找不 到门栓。这当儿便有脚步声冲著屋子过来了。 砰!砰!砰!“开门!我们是校卫队的!” 我靠在门上,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得象一只兔子。一瞬间我已经想象到被校卫 队捉奸捉双地抓到的后果:一切都会完蛋——名声、学位、家庭……啊,妈妈会打 死我的!这种事情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的手脚开始不住地颤抖…… “再不开就砸门了!”外面的人听不见任何动静,胆子反而更大了似。 我的脑袋快要转不动了。‘校卫队怎么突然出现了?莫非是那两个家伙假装的?’ ……这个念头一闪,我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尖叫起来,一时间头脑里千头万绪,乱 成了一团麻:无处可逃……啊,我的贞操……他们会杀了我?这个可恨的醉鬼啊… …谁能保护我呀?我想我要晕倒了,愈来愈急的敲门声震得我的心发疯似地狂跳。 “他妈的!竟敢违抗校卫队!砸!”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粗野的声音,我的 恐惧感快到了极限——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影从黑暗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砸你妈的×,老子才是校卫队的!”他的声音象半空中打了一个雷。沉寂— —只有那么片刻,然后外面的脚步声千军万马般地由近而远地迅速消失了。 “你放、放心吧——他们不敢再来,这帮鸟——人……”他朝 著我迈了一步, 便咕咚一声又倒下去了。 后来,我们恢复了花前月下的老日子。我喜欢给他讲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你知不知道哦,你救了我,你真的象一个英雄呢!”他的反应通常很羞涩,又有 些心不在焉,“唔——你不要骗我罢——我真的醉得那么利害?我可是什么都不记 得了。” 注□:《三峡》的作者系郦道元。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