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 作者:汉嘉女 (上) 君子巷有座大宅,宅门上刻“爱吾庐”三个大字。宅主为一刘姓,据称祖上 做过御史。传到刘二娘这一辈时,家道显见已经中落,不过在乡下还拥有几十亩 田地。每年秋后,她家的佃客进城交租,刘二娘就在厅堂上摆几桌酒席,拿了雄 厚的猪肉招待他们。临走,再每人送一条毛巾两块肥皂,算是慰劳。有时年成不 好,佃客向刘二娘诉苦,说是今年遭了虫灾,刘二娘也能体谅,说那就少交点吧。 到了解放,农协会进城来叫她退押,刘二娘就将房产大部变卖,换得一笔现 金,交与领头的农会主席。按当时的惯例,钱是应该由地主本人亲自送到乡下去 的,但农会主席是刘二娘过去的佃客,很宽大的叫她免了这道手续,说你过去也 没多刻薄我们,何必让你去挨一顿打呢。 后来,王大娘提起这码事就说,刘二娘,你遇到好佃客了,要是不认黄的佃 客么,怕不打得你脑袋开花。当时王大娘还不是居民组长,她搬进爱吾庐来的时 候,才三十三岁,正奶着她的第六个孩子,所以乳房格外壮硕,沉甸甸的坠成两 个肉袋,在肚皮上晃来晃去。日子长了,孩子也养得满地跑了,一院子人这才发 现,王大娘的大乳房是天生的,与哺乳期并无关系。于是一院子干粗活为生的男 人就常常拿了它开玩笑,没事儿就唱: 王大娘,奶子长, 奶子底下好乘凉。 王大娘对此并不在乎,有时天气热了,乳房覆盖下的肚皮不免就窝了许多汗 水,王大娘可以当着众人,不惊不诧地拿了白布衫高高撩起,掀开又大又长的乳 房,擦擦亮晶晶的汗珠,骂一声:日你鬼天气的妈。 刘二娘是书香人家子女,总以为王大娘太粗糙了点,有次怀了好意劝她:王 大娘呢,女人家不能这样,得多少守点规矩。谁知王大娘不受雕刻,反倒说刘二 娘假充正经,这金奶子银奶子,结了婚就是猪奶子,有啥好遮掩的。我就不相信 你的奶子与众不同,不信拿出来看看,还不是与我的差球不多。一句话呛得刘二 娘只能服气。 然而等到王大娘当了居民组长,她就不允许别人再拿她的乳房随便歌唱。 却说这年中秋,有一壮汉叫向光明的,托人介绍,搬进爱吾庐来。第二天, 王大娘去通知他到街公所开会,他口头上答应得挺爽快,可就是不动身。王大娘 说,你麻糖粘住胯啦,莫非想要轿子抬你不成?向光明说,你是谁,我不认识。 王大娘说,我是谁!我是这一组的居民组长,你在我这一组我就有权叫你开会。 向光明说看不出来,官不大点管得倒宽,我见过。王大娘说你到底去不去?向光 明说我不空。 王大娘后来把这件事报告了贾主任,贾主任又把这件事报告了杜街长,杜街 长就说,记住这个向光明,以后街道上不要安排他的工作。向光明从此果然处处 碰壁。他知道这是王大娘下的毒药,恨不能操起刀子剁人,但又不敢目无王法, 只好拿了胸脯在院子里拍:“告诉你个臭婆娘,老子也是红过来的!” 向光明说他“红”过,这话不假。大跃进那年,他工作的那家水泥厂生产用 煤供应不上,领导动员工人到码头挑煤,他头一个报名。三天下来,别人担了三 吨,他却担了九吨。党委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向啊,就凭你这肩膀也该是个 共产党员。有人不服气,在下边闲话,党委书记就在会上说,可以比嘛,谁要能 担九吨,我也让他入党。其实向光明自幼长得块头大,骨骼大,且肤色黧黑,素 有“黑蛮儿”之称。九吨于他,还不是小菜一碟。但他就入了党,不久又提升做 了工会主席。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真正有点文化,还是后来蹲监狱时学的。 然则向光明力气大,不消说饭量也大。有次同人打赌,人问,听说你一餐能 吃两斤米饭,这不算狠,有种的,拿这捆甘蔗嚼完,算兄弟服你。他瞅了瞅地上 的甘蔗,约摸四十来斤,全是锯成两尺一截的,很放心的淡然一笑,盘腿坐下就 撕。对方怕他作假,端来一盆清水,将他嚼过的甘蔗渣投入水中,不见浮起不算 嚼干。当时观者如堵,议论纷纷。向光明自顾自吃。毫不理会,间或把裤扣一段 段放松。待甘蔗吃完,这才站起身来拍拍肚子,拿节余的两个扣眼亮给人看。 这样的肚子,太平年间还不碍事。可到了一九六○年,好些事情就不大对头 了。城里的公共汽车站,常有壮汉去长椅上躺倒休息,开始还能听到微弱鼾声, 后来鼻息全无,人就缺乏热气。拿了周身检查,不见任何被害痕迹;一摸心脏, 尚在疲缓搏动。于是替他人工呼吸。不道如此一来,四肢凉得更快。后来见得多 了,才明白系饥饿所致,体内能量已经有限,你再替他活动,无异催他去死。再 后来倒毙者就不仅仅限于车站,街头巷尾,常就有那么几位,走着走着,一头栽 到地上,永不起来。这样的怪事多了,一城人顿时惶恐,黑市上粮券遂卖到五元 一斤。向光明那号吃四十斤甘蔗还能节余两个裤扣的肚皮,此时也正在上演悲剧, 吃不饱成了他最大的难题,政府配给的定量,不消说是远远不够。 因为饿得难受,目光也格外短浅,整天只看见老婆在瘦下去,娃儿们在瘦下 去,自己在瘦下去。那瘦就奇特,下巴是一律的尖,成匕首状,似要拿胸口戳破。 待瘦得不能再瘦,向光明便辞了工会主席回家种地。那时的小菜很值钱,一斤红 萝卜能卖一元,一个普通工人每月的收入,抵不住两个南瓜。为了塞饱肚子,向 光明扛起锄头到处挖坑,拚着剩余的蛮力天天往瓜秧子上边泼粪。到底把瓜叶儿 侍候得雨伞般大,就是不结南瓜。 种菜不内行,饭却是要吃。说不准自哪天开始就做起了投机倒把。成都西安 的跑了几年,愈跑胆子愈大。虽说也叫市管会隔三差五撵得兔子一样乱蹦,“北 味春”的包子却从此可以尖筲箕满筲箕的端回家来,随便婆娘娃儿吃胀,馋得左 邻右舍直吞口水。 肉包子看来确实养人,不出半年光景,这家子全都纷纷胖了起来,尤其是向 光明的婆娘辜桂仙,于胖中更显出一份细嫩的质地,风骚骚的添了几分漂亮。 后来形势好转,加上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成了困难,向光明又想回厂上班。 他找到当年提拔过他的党委书记,厚着脸皮说老领导啊,你们这儿还要不要个挑 煤的。老领导说你真糊涂,这国家办的厂子又不是茶楼酒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还说厂里的宿舍你不能再住了,得赶快找房子搬走。向光明绝了希望,只好另谋 出路,恰好爱吾庐空着一间房子,向光明便托人介绍,交了三十块钱的租金,把 婆娘娃儿一齐搬了过来。那几天向光明心绪恶劣,说话只图痛快,所以小瞧了王 大娘。好在向光明在社会上还有几个朋友,力气也壮,打听到北门桥有两家新建 的工厂需要条子石,他就买了黄牛,拉起架子车来。汗水挣钱毕竟艰难,筲箕端 包子的历史立刻宣告结束。有段时间,向光明晚上收工回家,把牛牵进男女不分 的茅房拴好,总爱一边解溲一边哼唱: 七十二行, 板板车为王; 胖子拉瘦, 瘦子拉长。 歌词就带了许多忧伤。 渐渐又过了些日子,茅房中便不再有歌声传出,而尖筲箕满筲箕的包子却又 重振旗鼓接二连三地端回家来。那时候人们拿的全是低工资,奖金一概没有。靠 三二十元养家糊口的家庭,吃包子要碰机会;即便地委书记,也未必如此阔气。 但向光明就敢于天天吃,随便吃,而且远不限于包子,筲箕装载的内容丰富多采。 这就理所当然引起一院子规矩群众的不公平!觉悟最高的王大娘就说:“狗日的 向光明,包子吃不长久的!”适逢派出所下来了解阶级斗争新动向,王大娘便托 人写了一纸检举材料,拿狗日的向光明狠狠奏了一本。 当时社会很乱,今天揪这个,明天斗那个,无人理会包子,所以包子继续在 吃。直到地委书记上吊,革命委员会成立,这才刮了一阵风暴。向光明树大招风, 首批就被刮倒。这天来了几位派出所同志,一副手铐把他带走,当天便拿他同另 外一伙人装上卡车游街示众。高音喇叭领着车队在前头开路,不歇气的喊着口号, 每到繁华路口,必就停顿下来,供广大群众驻足观赏。向光明一颗脑袋已然剔成 贼亮,酷似佛门中不守戒律的和尚。那天太阳毒辣,万枝金箭射得他满脸汗珠闪 烁,他因为双手不能自由,只好任其暴烤;唯一可以采取的措施,就是拿了双目 紧闭,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众人见他胸前悬一大白牌子,上书“地下黑包工”五 个墨黑大字,吊在车厢外边,煞是显眼。王大娘挤在黑压压一片人群中看够了热 闹,回来扯开嗓门挨家挨户宣传,特别关照辜桂仙,我早知道你男人会有今天。 辜桂仙听说向光明正在街上游斗,疯子似的拖起孩子就跑。待到见了男人,却又 不知如何是好,只知恸哭。向光明在车上听见,睁了眼看,也是肝肠寸断。一时 车上车下,哭成两处。 向光明后来上了五马坪,一蹲就是十年。劳改队不自由,向光明算是有了体 会。开始时,经常想家,天天躲在暗处偷哭,然而无用,这才晓得缺乏文化的痛 苦,于是决心学写家信。天长日久,居然很有进步,要说的话大体都能表达,尽 管错别字多的无数。精神有了寄托,也就少哭而至不哭。女人却是疏懒得很,偶 尔有封信来,不是诉苦就是告穷。向光明每次接到家书,总要兴奋几天,把一张 信纸反反复地读,认认真真地看,直到一字不漏背熟为止,然后铺开纸来,全心 全意通过笔尖与老婆交流。遇到生字生词,或就请教牢友,或就画个象形符号。 如此折腾下来,书信是成功了,人也憔悴了许多。 其实女人此时正打着离婚的主意。自从向光明走后,辜桂仙领导着三张能吃 不能干的嘴巴,简直无法可想,只好将家家具具尽量变卖。卖到山穷水尽,脸皮 也厚起来了,这便去贾主任家哭诉艰难。哭了几天,毫无效果,这边儿三张嘴巴 却是要吃。辜桂仙心一横,扑通便跪在了贾主任门前。这绝招贾主任才不是头一 回碰到,说你喜欢跪就跪吧,我还有事情要去办理,门一锁就走到街上去了。就 过来一个熟人,问贾主任想不想看电影。贾主任说什么电影?那人说《杜鹃山》。 贾主任说好好好,我们去看毒蛇胆。看完电影出来,夕阳已经西坠,回家见那女 人居然还在门口跪着。贾主任鬼火一冒,说:“修李码头,去不去嘛!” 女人到底讨来了一份临时工,在铜河里水深水浅的踩了半年。干到年尾,码 头竣工,一竿子又给捅了回来,依然打主意去贾主任家故伎重演。恰逢一个跛腿 的残废军人也在那儿要求工作,看光景大约已经纠缠了半天,因为话不投机,俩 人都很激动。一个说老子在朝鲜流血流汗,打残了腿,不该照顾?一个说照顾不 了那么多,谁叫你不跑快点,打断腿是活该! 辜桂仙一看这阵仗,知道再跪也是白跪,趁双方吵得正酣,偷偷溜回家去关 起门来挨饿。饿了两天,一家四口已经不行,大女儿美多还能说,妈,我肚皮都 贴住背了;两个小的却就开始进入昏睡。辜桂仙摸摸孩子脸蛋,明白再饿下去只 有自取灭亡。这天里梳妆打扮一番,早早出了爱吾庐院门。等到傍黑归来,肩上 就有了一扎小小的米袋,且就把冷落了几天的烟囱烧得火星子乱冒。如是数日, 王大娘不免添了疑心,揣摩这女人八成是在外边干那号只有女人能干的营生。正 想盘问,却见辜桂仙突然于房檐下挂出一面“对外理发”的招牌。再一细瞅,屋 里果真大镜子太师椅推子剪子的布置成了一副理发店的模样。 开始几天,生意清淡,只有稀稀落落三两个顾客。渐渐牌子挂得久了,便有 些贪图便宜的男人常来这里光顾,一边让女人理发,一边就动手在女人身上乱摸。 头剃完了,乳房屁股也摸得差不多了,这才伸个懒腰起身走路。辜桂仙怕得罪顾 客,只能麻木,于是前来理发的男人愈见多了起来。就中一个头上长满白毛的男 人脚步最勤,最喜欢选在黄昏时分跑来修面。辜桂仙说你这胡子昨天才刮过,白 毛说不打紧,刮起来省事。面修完了,人却并不就走,总要留下来和女人聊上半 天。聊也不是白聊,照例就掏出一把糖来散发给三个嘴馋的孩子。女人在旁看得 感动,说:还不快谢谢罗爸爸。 这样的场面多了,三个毫不醒事的孩子便把罗爸爸当做上帝一般热爱。然而 糖终于证明是误事的东西。因为有了糖,便要在小朋友中间炫耀。 “你看,我有糖。” “我们吃点嘛?” “不!” 那些缺乏罗爸爸的孩子不免妒忌起来,一个个锋芒毕露。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三个孩子不要脸,有两个爸爸,一个家的一个野的。骂得更激烈点的就说你妈偷 人,你们家是劳改犯。终于是闹到不可开交而打将起来。没有糖吃的孩子人多势 众,而且因为愤怒,表现异常勇猛,所以每战必胜,打得向光明的几个儿女落花 流水。辜桂仙见孩子受人欺负,自然心疼,昏头昏脑找到别人门上评理。那年头 谁也不是善人,都说你辜桂仙干的那码事我们谁不知道。双方话不投机,评理遂 成恶骂。惨败的女人是背鼓上门讨打。没有糖吃的孩子有人撑腰,愈发没了顾忌。 理发店于是从此多事。 那帮孩子开始还比较客气,只于来来往往时,顺便朝店里呼啸一声:“劳改 犯!”倘无动静,也不格外干扰,径直就走过去。这当然很不打紧。问题是这帮 小家伙大约十五六个,每日里闲得无事,总要在巷子里出出进进好几十次,俱拿 了“劳改犯”三字当歌谣似的一遍遍喊过去,又一遍遍喊过来。辜桂仙无法可想, 只好关起门来回避。这却使小家伙们觉得受了蔑视,以后但凡再喊,先就扔上一 阵雨点般的石块,砸得房门当当作响。由于事前概不招呼,所以吓得正在理发的 顾客心惊肉跳。有阵子袭击来得格外猛烈,竟使好几位正在修面的顾客把握不住 自己,一轱轳从理发椅上跌翻下来。大家一看这玩意儿风险太大,也就纷纷撤退。 唯独“白毛”十分勇敢,反而有空就来,而且一来就将房门洞开,黑起一张 嘴脸守在门外;一边儿就拎了一口袋糖果,挨家挨户拜访,宣称我和辜桂仙是两 口子了,今后还望大家关照,都是老街坊老邻居的,有什么得罪之处,看在我罗 天福的份上,给个面子。那些平日里放纵孩子的父母,看出了来人的江湖习气, 知道这人决非等闲之辈,纷纷拿了子弟约束:小三儿,别去惹祸! 由糖果而起的风波也由糖果而平息,真正赢得战争的是罗天福。不久,一纸 离婚判决书送到了五马坪向光明手上。据说向光明把判决书撕得粉碎,疯子似的 在牢房里又哭又喊,谁要上前劝阻,他就以头撞墙。大家索性不管,由着他去瞎 撞。后来墙倒是不撞了,人却变得寡言少语,一味闷头干活。 消息风传出来,女人竟然无动于衷。一院子群众遂将人情冷暖看得淡白,悄 悄在背地里议论说,不为了婆娘娃儿,向光明能去劳改么?现在倒好,婆娘成了 别人的婆娘,连娃儿也改名姓罗,看来两口子这东西,假得尿流。倒是罗天福豁 达仗义,常在爱吾庐里人前人后的宣传,要是向光明回来,辜桂仙还愿意跟他, 我二话不说就走。一院子人听得分明,都认为罗天福良心不错。 那些年月日子都不清爽,很多人活得沉重,也就无暇顾及他人。直到有天王 大娘突然在院子里吆喝一声:哟,狗日的向光明不是该放回来啦?众人这才记起 院门口那家最近几天恐怕要演出一场好戏。 看看到了年尾,却始终不见向光明影子,众人渐渐败了兴致,不再想去过问。 倒是巷子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个陌生人来,天天拿了贼头贼脑的眼神,往 爱吾庐里反复窥视。说是讨口吧,却又不来拍门;说是踩盗口吧,似乎也不至于 这样猖狂。王大娘终于是起了疑心,有一天趁他看得发呆,从后边把他拍住:喂, 看啥! 那人大吃一惊,待看明白是王大娘,眼圈不觉有些异样,小了声说:我啊, 王大娘。 王大娘猜不透这“我啊”是谁,继续睁大金睛火眼把对方罩住。那人想想就 很伤心,泪珠儿憋不住往外直涌:王大娘啊,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向光明…… 王大娘重新拿了对方仔细打量,可不是真有点像么?虽说穿了一身黑不溜秋 的棉衣,头发胡子乱鸡窝似的,又黑又瘦,一副狼狈模样,跟那几年打河南跑来 四川讨口的叫花子差球不多,但基本骨骼到底还在,多认几遍就看出来了:哦, 你是向光明。啥时候出来的? 向光明朝院子里闪了一眼,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巷子外边去谈。 王大娘瞧他心惊肉跳的熊样就有火,锐叫一声你向光明简直蛋球腾,怕别人拿你 脑袋当夜壶撒尿不成?这一吼犹如打雷,把一院子人全都震动出来,瞪起牛眼睛 射住俩人。向光明愈加紧张,低了眉眼不敢乱瞧。众人反倒着急,七嘴八舌要他 说话。动员了好大功夫,才听他蚊子似的说:我都放出来十七天了。 原来他释放之后,想到终于熬满了十年,人就非常兴奋,昏浊浊的跑了许多 路程。等走进巷子里来,冷风一吹,才突然记起老婆早就跟了别人。只好去找旅 馆号了一张铺位,然后每天里偷偷摸摸回来看上几眼。似这等坐吃山空,财主也 成了穷汉,身上的钱现在是愈发少了。他显得有些呆傻,不会说话,东一句西一 句的,前言不搭后语老是结巴。众人倒是听得耐心,不断替他归纳。 王大娘说:那你打算咋办? 向光明说:我还是想回劳改队去。 王大娘说:屁话!这儿不有你家吗?向光明没有吭声,使劲吸他的鼻涕。 有人插话说向光明,你二娃儿犯了案子,偷了人家粮食公司的餐券,判了三 年徒刑你晓得不?向光明说晓得。那人说你二娃儿也关在五马坪你看见人了?向 光明说是的。那人说你大女儿嫁男人了在陕西街你去过没有?向光明说没去过脸 上就露出几分以意外。 正说着,一个打扮妖冶的胖姑娘从外边进来,王大娘眼睛一亮,喊住她说: 美华,快来看你爸爸。 那姑娘辣了众人一眼,不理会,打端进屋去了。气得王大娘追着屁股骂了一 声:没良心的×! 向光明问:那是我女儿!众人看他激动,反倒替他伤心。想这人为儿为女一 场,而今婆娘不理,女儿不认,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做街坊邻居的若不替他撑 腰,还哪儿去找脸面。就中几位血气方刚的汉子,顿时哇哇乱叫起来,撺掇王大 娘说:王大娘,你们居委会可要为人家向光明作主,就算两口子离婚,这房子也 该有向光明一半! 王大娘刚才受了冷落,正自心里窜火,听了这话,当时拿了胸脯乱拍:那当 然!向光明,你狗日的有胆没有?要有胆呢,现在就给我进去,叫辜桂仙腾出一 半房子。不腾你就乱砸,看他敢把你的球咬了。 众人有了头领,群情振奋,扯住向光明便往院门口拉。王大娘一马当先,上 前拍门。就见房门吱呀一声敞了开来,露出一颗长满白毛的脑袋,打出一串哈哈: 嗬,王大娘呀,找我有事? 王大娘说:罗天福,你当初在院子里怎么说的?现在向光明回来了……下面 的话有意顿住不说,单拿了眼睛观察动静。 罗天福把一身黑棉衣的向光明看看,又打出一串哈哈:嗬,是向光明啊,什 么时候到的?怎么在院子里站着,呃,进屋坐进屋坐。 向光明躲开罗天福的目光,低了头说:不啦不啦。 王大娘推他一把:叫你去就去嘛,胆子喂狗吃了! 罗天福就说王大娘说得对,咱们自家兄弟客气啥,进屋坐进屋坐。很热情的 拿向光明推进屋去,随手一带房门,哐啷一声,将众人关在外边受凉。 随后的事大家就不太清楚,只知道罗天福办了一桌酒食,替向光明接风洗尘, 俩人闲话一直扯到晚上。其实呢,罗天福在席面上就说,这些年我是如何如何辛 苦,当初为了不使辜桂仙受人欺侮,我才出此下策,与辜桂仙结为夫妇。你那几 个孩子我也没少操心,不信你瞧瞧我头上的白头发,比过去添了无数。大女儿美 多不是凭我的关系,哪儿去找工作?结婚生孩子,我又贴过多少,桂仙应该清楚。 罗天福问辜桂仙是不是这么回事,辜桂仙说是的是的。其实辜桂仙没在桌面上陪 客,酒菜一上齐,她就躲到里间屋子,回避与前夫见面,只在罗天福提到她时, 应声虫一般遥遥呼应。向光明问建熊是怎么回事,这孩子自幼胆小,怎么敢去偷 人家粮食公司的餐券。罗天福说那几年正在动员中学生下乡,所以只敢让他念到 小学。不想后来就学坏了,整天与蒋家巷的“红甘蔗”到处鬼混。耍高兴了,可 以十天半月不落屋,还经常把家里的钱偷出去乱吃乱喝。向光明说你给我打嘛。 罗天福呷了一口酒,眼睛就有些发红,说你叫我打?话多轻松,我又不是他亲身 父亲,打轻了不解决问题,打重了左邻右舍还说我待不得他,人言可畏,我罗天 福背不起这口黑锅。一席话说得向光明只能发呆。罗天福说你请吃菜呀,别让手 闲出病来,这可是桂仙特地为你做的。你在山上一呆十年,不消说身体是吃了亏 的,现在碰见好东西就要努力多吃。来,咱们弟兄一场,先干了这杯。向光明说 我实在不想喝。罗天福说这成什么话,你瞧我不起是不是。向光明说我哪里敢。 罗天福说你不敢就干了这杯。向光明已经十年没见着女人,很想和辜桂仙聊上几 句,不意女人总不给她机会,心里好没情绪,现在叫罗天福一激,寻思何不来个 一醉方休借酒浇愁。于是无须别人再劝,索性夺过酒杯自饮自斟,接连灌了自家 肚子三杯。罗天福说你别喝多了,伸手抓了他的酒杯。向光明说不用你管,我要 喝。五指一挥又拿酒杯抢了过去。罗天福怕向光明醉酒后发起疯来不好抵挡,趁 他还在二分醉意,骗他说有句与辜桂仙有关的话要与他单独谈谈,屋里说话不太 方便,只能到旅馆私下面谈。向光明刚被关了十年,头脑不免简单,果然信以为 真,当下随罗天福走出。俩人来到息尘旅馆,罗天福说你先去打水洗脚。向光明 说不忙。罗天福说如何能不忙呢,再迟就没热水了。当时正是数九寒天,罗天福 这番话显然很有道理,向光明不能不听。等脸脚一洗,人已冷静许多,想借酒孟 浪一番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罗天福这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打算把 辜桂仙还给向光明,让他们破镜重圆,只要桂仙愿意,他罗天福绝不言半个不字。 他准备待会儿就回去做辜桂仙的工作,要向光明好好睡觉,静候佳音,把个向光 明感动得热泪盈眶,趴在地上就要叩头。罗天福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头你还是先 不忙磕的好,待有了眉目再磕不迟,这事儿说到底你和我都作不了主,得听桂仙 本人的意见。 罗天福回到爱吾庐已是半夜时分,辜桂仙还在等他,说你一去这么半天,我 还以为你们打起来了。罗天福说你相信我会和他打起来吗,不会不会。辜桂仙便 不再吭声,自去床上睡了。罗天福这边儿在厨房里把脚烫完,辜桂仙那边儿被窝 也煨得有了热气。罗天福躺到床上时觉得很舒服,不由得侧过身去拿女人摸了一 遍,摸到辜桂仙的乳房时,双手就稍稍用了点力,感觉上很有弹性,心说向光明 你做乱梦去吧,这样的婆娘我能让给你吗?辜桂仙说你今晚上是不是又想那个了? 罗天福拿女人一把搂住,说我怕再过几天你就不属于我了。辜桂仙一愣:这话什 么意思?罗天福说我已经答应向光明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跟他去过。辜桂仙 身子往后一缩,满脸惊诧:你不管美华啦!罗天福说这要看你的态度了,我们有 关系呢,美华还算我的女儿,过几年我一退休自然该她顶班。没关系了,她凭什 么身份进厂是不是?辜桂仙气得瞪大了眼睛,说你还算不算人,你明知贾主任不 会给她工作,跟了向光明更没指望。一个姑娘家,这辈子靠男人怎么生活。罗天 福捏住辜桂仙的乳头,笑着说,那你自己拿主意,跟他还是跟我。辜桂仙说,跟 你。罗天福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明天向光明来,你当他面讲。 辜桂仙说不过有个条件,你要答应我,别再去糟蹋美华。罗天福说,这好办。心 里却说,哪能由得你呢。他清楚女人,这种事她们比男人更看重名声,只要你不 宣扬,她们自会守口如瓶。第二天,向光明从旅馆搬回爱吾庐来,罗天福再次替 他接风洗尘,办了一桌酒席,又特别邀请王大娘出面公证。席间吃到酒酣面热之 时,辜桂仙果然表态说她不愿意与向光明重叙旧情。此话风传出来,一院子人背 地里愈发拿辜桂仙骂成一摊烂泥,而把罗天福看得如顶天立地的汉子。也是由席 面上商定,那间由男女不分厕所改造的偏房,便划归向光明居住。前几年,罗天 福看子女大了,住一屋不方便,遂拿厕所填平,又趁机圈进一溜公地,隔成两间。 现在正好拿其中一间腾给向光明住。向光明就很满意,觉得罗天福能替自己把子 女拉扯成人,已算功德无量。虽说二娃儿判了三年徒刑,那是他自家不学好,怪 不得罗天福。可恨的是辜桂仙这婆娘,男人好歹熬了十年,见了面连句宽心话也 没有。 不久,向光明找到一份砂石队的工作,这工作要多少有多少,只愁没人干。 工序也简单,就是从河滩地把沙子一挑挑担到岸上,码成梯形,等着人家哪天来 收方了,按价计钱,然后队里“适当”提成,剩下的即为自己劳动所得。因为纯 粹是力气活,无人肯干,愿干的大都历史上有点问题。在众人眼中,砂石队就是 变相的劳改队。但解决向光明这号人的工作,砂石队又确实是个好去处,所以贾 主任说向光明你力气大,不吃亏,干砂石队最合适了。向光明自己也承认这点, 很感激贾主任能够给他一碗饭吃。贾主任就鼓励他:好好干,有机会再讨个老婆。 冬去春来,柳絮飞花,如是两次。向光明渐渐攒下些钱来,买了一辆架子车, 不再肩挑背磨,专门替人搬运石料。这天里正弓腰驼背拉得满头大汗,路过石门 坎,就见一四十来岁的女人歪在地上,旁边搁一黑不溜秋的大包。再看女人脸色, 就很不正常,眉毛鼻子全苦得挪了位置,显是疼痛所致。周围来往行人虽多,但 个个匆忙,无暇他顾。向光明因拉得沉重,本也不想多管闲事,无奈走了一程, 总觉放心不下。于是把车停在路旁,颠儿颠儿又跑回来,问女人是不是病了。女 人说你这人好奇怪,没病我躺在地上装疯?向光明说那你怎么不进医院?女人说 我动不了,我这手脚不听使唤。 向光明感到不好办了,要做好事就得拿女人背在身上,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再说人家愿不愿意让他背,也是个问题。如此一想,人就站起来了。女人这时突 然说,大哥你做件好事,我实在痛得受不了啦。现在反而轮到向光明拿不定主意 了。他只好同女人讲道理,说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我彼此素不相识,由他来 背她这不好,万一叫那些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会怎么说呢。女人开始还老老实实 听着,后来越听越觉得向光明简直就在打胡乱说,猛可里窜起火来,说你快给我 滚,你他妈来干啥,瞧人好玩? 向光明遭此意外,吓得一蹦,人就弹出三米开外,灰溜溜地退回他的架子车 旁,想上路,却又不甘心,他毕竟挨了一通臭骂,好心当了驴肝肺,他要女人后 悔。四下一打量,突然有了主意,就拿装满河砂的矿兜掀翻在地,呼啦啦耸起三 座小山,将空车拉到女人跟前,也不说话,搂那女人到车上睡好,一趟子拖往红 会医院,替女人挂号缴费拿药,彻底忙了一通,头也不回就走。女人在后边叫他 大哥大哥,他不理,走得飞快。 事情过了,他也就忘了。转眼又是半月。这期间,大女儿美多来过一趟。美 多是有家的人,拖着小孩,又忙于上班,并不常走动。每次来,总是坐一屁股, 帮忙把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理顺,问一句,有没有衣服要洗,有呢,就洗;没 有呢,匆匆就走。这回却很反常,衣服洗完了,仍还坐着不动。向光明忙着给轮 圈换辐条,也无暇细想。后来衣服都滴干了水气,进屋一看,美多还坐着,没有 动身的意思。向光明就问:今天怎么啦?美多摆摆手,拉他到靠巷子的墙脚,低 了声说:爸爸,你把美华接过来住吧。向光明一愣,说你在说啥呀,她户口跟着 她妈,我凭啥权利把她接过来住。美多说求你小声点行不。向光明说瞧你紧张兮 兮的,是不是出了啥事? 美多说:你不知道? 向光明说:知道啥? 美多说:美华去医院啊…… 向光明说:不是说泻肚子嘛。 美多说:泻个屁的肚子! 向光明有点诧异了:那你说是啥? 美多突然不吭声了,她心里很苦,她不晓得该埋怨谁,也不晓得该如何说。 那年她十五岁,有段时间,辜桂仙的剃头生意很不景气。原因很简单,她是半路 出家,未受过任何正规训练,剃头纯粹出于对付,手艺是谈不上的。当初一伙子 男人之所以愿意登门理发,拿脑袋让辜桂仙随意操纵,说穿了只是贪图“抚摸” 的便宜。一旦辜桂仙被老白毛罗天福占为己有,乳房之类的部位成了禁区,谁还 肯拿脑袋去冒风险。辜桂仙没了顾客,罗天福那点工资就喊不够养家糊口。罗天 福就给辜桂仙出主意说,眼下正是农忙,你不妨去乡下走村串户,那些泥腿子是 不讲究什么发型的,即便给他剃个马桶盖也不找你扯皮,只要省时,上门服务他 们肯定乐意。当时美多已经没有念书,辜桂仙一下乡,家里就她一人看门。大约 过了半月,轮到罗天福休班,美多说今天我想出去玩玩。罗天福笑着说你哪儿也 别去,然后就过来一把把她抱住,使劲在脸上亲。美多拼命挣扎,说爸爸你你你 干什么?罗天福眼睛一瞪,用力拿她手腕扼住,恶狠狠地说,别出声,乖乖听话! 美多很害怕,她从来没见过继父发火,这人平常轻言细语,温和可亲,今日里突 然换了一副凶神嘴脸,像要把人一口吞下。美多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身子就被 压在了床上。接下来的情形她自己也很糊涂,恍惚记得罗天福剥光了她的衣服, 拿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往她大腿里插。她又惊又吓,怎么也喊不出声来。等到她清 醒时,罗天福已经干完了那件事情,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她的 脸颊,说美多你真乖,且就掏出两块钱塞到她手里,说拿去买你喜欢吃的。美多 后来好几次想要告诉她妈,但想来想去又觉得开不了口,心说也许自己注意点, 罗天福就不敢再来动手动脚。谁知罗天福尝了甜头,愈加毫无顾忌,从此每隔一 个礼拜,必来骚扰一次,逼得美多只好慌忙火急找下一个男人,迫不及待拿自己 嫁了出去。幸亏美多生得很有几分漂亮,娶她的小伙子光顾了高兴,云雨交欢之 时,压根儿没想到要去考证美多是不是处女。这些年来,美多一直恐惧丈夫察觉 她婚前曾经失身于自己的继父,也担心妹妹重蹈她的灾难。但美华终归还是被糟 蹋了。这次辜桂仙是早晓得的,不过出于女人的一般见识,她要顾忌名声;作为 母亲,她要美华有份工作,希望罗天福一旦退休,美华可以顶替,却无意中糊涂 到拿女儿做了交易。与美多不同的是,美华本人并不感觉耻辱,反倒说罗爸爸不 错。昨天美多去医院看她,美华在走廊上等候手术,俩人交谈了几句。美多说美 华你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自己亲生爸爸靠得住,你搬过去住吧。美华听了这话就 冷笑,亲生爸爸,他能给我工作?给我钱花?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然而美多到 底放心不下,所以专程来找向光明商量。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吐露真 相,假如她拿美华去医院的原因抖搂出来,自己的过去也将无法隐瞒。所以她只 好突然不吭声了。 向光明说你怎么说半截话?美多说唉唉唉,说了也无用。昨天听妈说,他们 要搬家了。向光明说这我知道,你告诉我美华去医院干啥。 美多又不吭声了。再问,她就说还有事,过几天来,也不等向光明回答,竟 就走了。向光明好生糊涂,到底不能明白,只有算了。 罗天福这几天确实在准备搬家。和他换房的是铁牛门詹家。詹家老婆喜欢多 管闲事,有时不免管得太宽,竟至弄到和街坊相处甚恶。在罗天福这方面,是以 为和向光明隔墙而居很不自在。那墙其实只是一层薄薄的板壁,隔音效果极差。 说话做事,对方倘若存了心要偷听,那是百分之百的一清二楚。因为不管怎么说, 他毕竟睡着人家向光明的老婆。自从那厮住进了隔壁的房子,他和辜桂仙做那种 夫妻间的事情,总感觉很不协调。有天晚上,听动静向光明是睡着了,饥饿了多 日的欲望便如野火般狂烧起来,黑暗里悄悄拿了女人摇醒,偷偷摸摸脱净了衣服, 那东西已然弓一样紧绷着了。女人就喘,想哼。罗天福叫她别动,自己慢慢侧了 身子上去。就是这时候板壁轰然起了一声巨响,两个人都大吃一惊,好像通奸时 被向光明当场逮住。等到周围平静下来,刚才一番激动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生活让罗天福无法忍受。而今美华的肚子又出了“问题”,情况更添了几分严 峻。虽说这女子才十六七岁,对这类男贪女欢涉世不深,只晓得好玩,但也许哪 天突然想起反戈一击,或是被向光明偶然察觉,那黑蛮儿绝饶不了他。反复掂量,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下与詹家谈妥,忙忙迫迫搬出爱吾庐去了。 向光明刚回家时,曾做过夫妻团圆的美梦,只要罗天福不在家,常就借口借 个盆儿碗儿什么的,隔了板壁喊:桂仙,借你一样东西用用。他巴不得辜桂仙说 你过来拿嘛。可该死的女人从不这样说话,却拿了女儿美华支使:给你爸爸端个 碗去。美华有时很不耐烦:他不晓得过来拿呀!向光明一听这冷冰冰的声气,心 就凉了。倒是王大娘经常过来开导他:算球喽,这样的婆娘还要来干啥,往后攒 了钱,合适了,重新讨一个。 辜桂仙搬走后,向光明伤心了几天,河砂也懒心懒意去拉。闲来无事,就大 街小巷四处瞎逛。这天里不知不觉转到一处繁华路口,有妇人正拿了嗓门吆喝: 耗子药,耗子药, 耗子吃了跑不脱。 摊子就铺在人行道上,几张厚嘟嘟的牛皮纸,纸上趴许多一尺来长的鼠皮。 有几只更填饱稻草,制成标本,雄纠纠想要跳窜。最招人眼目的是这女人养着一 只小白鼠,并不关进笼中,却拿它丢在笼顶的圆盘上。那圆盘就精致,离地不过 半尺,周遭儿吊些黄色流苏,俨然华盖模样。为使小白鼠热情表演,圆盘便有意 弄成活的。小白鼠一经登上“舞台”,无论居于何方,圆盘便向何方倾斜,小白 鼠毕竟头脑简单,当然不知现今所处地位,到底距天多远,离地多高。为免于坠 地身亡,只好拼命往高处攀登。于是将圆盘带动起来,不停旋转——已不知跑了 多少路程。 向光明觉得有趣,忘了自家烦恼,竟就趋近前去,探身观赏。看了半天,方 才明白那小白鼠跑来跑去,原来只在原地慌忙。想这办法委实残忍,主人家定然 是魔鬼一样人物。于是偏了头看,谁知女摊主生得眉清目秀,长脖细颈,正眯了 一双凤眼朝他上下打量。向光明就有点不自在。女人说,大哥你买耗子药?向光 明不知手该往何处放,随手拍拍鼠皮:不买不买,看看。女人就很热情:拿几包 去用嘛。这就在摊子上抓了几包,长伸过来,往向光明兜里不由分说地塞。向光 明急忙往街心一纵,跳出圈外,脸就垮了下来:你干啥?有这么卖药的!女人说 怎么,不认识我了大哥?向光明神志有些颠倒。女人说那天多亏你送我去了医院。 向光明这才恢复正常,细瞅一番,果然不假,是那女人。心下却也甚感奇怪,没 想到女人原是卖耗子药的,更没想到年纪莫过三十五六,高挑挑的身材,还真漂 亮。提起那天的事情,俩人话题长了。女人自我介绍说,她叫刘秀枝,家住河对 岸天池坝,二十来岁就出来混饭吃。开始时卖衣料,后来卖化学肥皂,七三年改 行卖耗子药,到而今已历十年。其间酸辛,一言难尽。当下男女二人,聊得火热。 到分手时,彼此竟像老朋友似的熟悉。 以后但凡无事,向光明总爱去找女人谈心。有段时间,河水暴涨,无砂可拉, 干脆就全天在女人摊子上泡。女人说你这么耍起不是办法,还不如趁早改行。向 光明一想对啊,现在拉车越来越靠不住,就算枯水季节,乡下农民的手扶式他也 斗不过。那些人抢起饭碗来,个个穷凶极恶,运费还要得低。向光明清楚自己不 缺的只是力气,动脑筋就不行了,他说我不拉车还能干啥?女人说你可以试试打 枪呀。 打枪这买卖,向光明见识过。解放初,公园里就有好几对两口子,专靠打枪 为生,摆两张桌子,搁两杆气枪,再于离桌子十来米之处,扯一布幔,布幔前竖 一木架,架上横几排木偶。那木偶人物,抗美援朝期间是杜鲁门、艾森毫威尔、 李承晚、蒋介石,后来增加了邱吉尔、吴庭艳、赫鲁晓夫、肯尼迪,一概拿他们 傻痴痴的站着,任人射击。只要掏上一分钱便可过瘾。枪法准的,三分钱可以将 所有帝修反们悉数打到。“文革”兴起,愈发强调阶级斗争,枪却不许打了,几 个两口子也下落不明。这两年又有人干这营生,向光明特别去一个个看了,脸孔 都很陌生。 但向光明要打枪度日,木偶却是难做。再说这年头又打谁呢?总不好还拿人 家的总统首相乱打一气。想来想去,觉得打氢气球最合适。于是买了两支气枪, 找人焊了两副脚架,就在码头人口稠密之处扯起摊子,把缀满五彩缤纷气球的布 幔张开来,让人打个痛快。当时干打枪这行的,向光明是第三家;而把气球当做 靶子,则属向光明首创。有段时间,来者甚众,常常需要排队。然而一个个枪法 却又十分不准,只管把布幔子打得噗噗作响。因此里一天下来,均能以少量的气 球损失,换来较为丰厚的收入。向光明从此明白,自己除了力气,还有一颗灵活 的脑袋。 生意一入正轨,消息便要流布。于是枪声骤密之中,美华来了。拿爸爸蜜糖 似的叫过之后,桩子一般站着不动。向光明朝枪膛里灌了一颗子弹,掉过头说你 来干啥?美华就笑,很婀娜,说我来看看。就一直看到红日西坠。且就很勤快地 过来帮忙收拾摊子。向光明说你是不是找我有事。美华说没事。向光明说我正想 问你,上个月肚子疼是为啥?美华飞红脸吼了一句,谁疼了!对话不能合作,向 光明返身去摘吊在树杈的水壶。美华过来替他整理提包,发现里面搁着一副碗筷。 “爸,你打枪还带这个?” 向光明说:“你这话问得好没脑筋,我中午不吃饭啦?” 美华说:“你挣那么多钱干嘛不进馆子?” 向光明说:“我都是赚人钱的,我拿钱给它赚!” 美华说:“爸,以后我给你送饭。” 向光明觉得奇怪:“你不是在罗天福的厂里择纱吗?” 美华嘴一撇说:“不想干啦。” 正说话,刘秀枝从远处长脖细颈的朝了码头走来。向光明看得分明,对美华 说,你帮我把车拉回去,这是钥匙。 美华突然说,爸,给我三十块钱嘛。 向光明吓了一跳:你拿钱做啥? “买条连衣裙。” 女人走得更近,已经在做招手的姿势。向光明不再犹豫,掏出三张大团结塞 给美华。钱一到手,人车利爽,一下“镖”出老远。待刘秀枝走拢时,美华早就 跑得只有背影。 向光明解释说,这是最小那个女儿。 女人说,我听你说过。 两人此刻心情,全然不在女儿,所以稍一提说,便都丢开不去讨论。当下按 既往路线,沿着顺河墙根,一前一后,间隔五步距离,匆忙往城外走去。一路上 穿街过巷,彼此并不搭话,好似路人,只是同了方向,各自赶路而已。女人今天 走得急躁,惯常跑南闯北的长腿,奔前边双桨似的划动。向光明心中纳闷,欲问 不能,遂将满腹焦躁暂行憋住,只管甩腿来追。 渐渐离了城市喧哗,步入郊区,就见江岸处隆起一带高坡,荒草铺地,小径 蜿蜒,有乘凉男女散落其间。俩人拣那冷僻处坐下,已是热汗涔涔。 气还未及喘匀,刘秀枝劈头就是一句:我男人今天进城了。 向光明心头一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刘秀枝说:他来叫我回去抢收谷子。 “不是说好拿钱雇人收割吗?” “他说还有要紧话同我商量。不过听那口气,他好像觉察到了什么。” 向光明一愣:你是说我和你的事情? 刘秀枝点了点头。 向光明叹口气,勾了头不再说话。 刘秀枝说:你干嘛不吱声了? 向光明说:你叫我说啥,人家是正的,我是副的。整天里偷偷摸摸,还不敢 公开露面。 刘秀枝说:向大哥你别发火,我这次回去,就是要和他彻底了断。 此前某日,刘秀枝于谈话中告诉过向光明,她乡下有一个男人,是天池坝出 了名的“滚龙”,整天东荡西游不务正业。向光明说你怎么居然嫁给了这号男人。 刘秀枝说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你最好别打听,反正那男人现在只要求她做两件事: 一是给钱供他消遣,二是每月回去陪他睡一晚上。两样都能兑现,他决不跑来干 扰。为了求得安宁,刘秀枝已经这样生活了十年。她当然想过摆脱,也作了种种 尝试,但始终逃离不了乡下男人的纠缠。她比谁都清楚,造成这种局面的苦果, 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 (下) 母亲生前对刘秀枝说过,你这女子八字不好,这辈子命苦。还在她五岁时, 她便有了第一次体验。那天她和哥哥一道去监狱探望父亲,临上路时,哥哥交待 她说,见了爸爸你可别哭,她后来果然没哭,父亲就夸她说,娃儿真乖。父亲当 时已经上了脚镣,但气色尚好,神情也很安详,说你们兄妹跑这么老远来看我真 不容易,我这辈子作的孽我自己应该偿还,只是拖累了你妈和你们,想起来实在 叫我内疚。哥说爸你想开点,乡里人正在联名保你,你不久就可以出去。父亲听 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低下头去闷了半天。父亲此前当过几年乡长,在当地 是出了名的舵把子。他终生抱定一个处世哲学,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在他 管辖的地界内,他从不滋事扰民。地方上发生纠纷,也向来是秉公处断,决不以 强凌弱。乡里乡亲的谁要有了难处,求一声刘舵爷,没有不鼎力相助的道理。那 一年发生饥荒,一乡人饿得精瘦,求他设法,他便率领乡丁手提快枪,到外地打 家劫舍,把板桥溪的几家土财主弄得鸡犬不宁。回来时半道上碰见有人正从云南 往回贩运鸦片,他一阵排枪,拿对方打成如鸟兽散,将十几担烟土尽数抢掠。那 年四周乡镇饿死不少灾民,唯独刘三爷管辖下的地盘,人人得到妥善救济。在本 地民众心目中,刘三爷无疑是个善人。解放后,镇压反革命,政府查出刘三爷在 外面犯有几桩血案,在一次大搜捕中把他抓获。听到这一消息,全乡男女人人震 动,都说政府抓错人了。无须号召,上千人的队伍便开进乡政府去,大呼小叫着 要政府放了刘三爷。还扬言说政府如果要杀刘三爷,他们就劫法场。因为怕出麻 烦,军管会下令将刘三爷秘密关押,所以这起骚乱刘三爷全然不知。入狱时,刘 三爷曾考虑过自己的问题,当了多年国民党的乡长,罪是有的,血债也是有的, 但他确信自己并未滥杀无辜。他是杀过几个人,但这些人也是政府今天要镇压的。 他估计政府对此会从轻发落,谅不至于也推他出去枪毙。然而眼下听大儿子刘峰 一说,刘三爷明白自己是活到头了。儿子临走,刘三爷说,峰儿,回去好好照顾 你妈,还有你妹妹。我的事你别过问,他们闹他们的,你不准参与。 不久,刘三爷被推出去枪毙在西门口河滩上,刘峰这才恍然大悟,父亲那天 原是在与他诀别。他从此小心谨慎,决不胡言乱语。为了抚养母亲和妹子,他强 迫自己不娶女人,日子倒也过得平安无事。 熬到有一年初秋,日子就起了骚动,连续三年的大饥荒,很多人都没活出来。 当时的人,不是精瘦就是虚肿,总之是让一个“饥”字给折腾的。那年间男女, 特别不爱活动,无事就睡。有一老汉,连续躺了三天,人就有点有昏迷。儿子说: 爸,要不要给你请个太医。老汉说没用,我这病是肚里空的,你要能给我找碗饭 吃,我还可以下地耖田。儿子说不能,老汉只好落气。另有一歹毒妇人,饿得鬼 迷心窍,竟拿了自家三岁儿子活活屠杀,炖成一锅肉汤,热络络的吃了。谁知三 天下来,浑身突发奇痒,人就肿得透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终至毒 发身亡。刘峰住的村子,已经绝了三户人家,许多人饿得无奈,便四出乱偷。刘 峰因为成份不好,不敢造次,只敢关起门来挨饿。隔壁金大狗有天过来约他去偷 仓库,刘峰说这咋行,那是生产队的谷种,你偷了来年吃啥?金大狗说,我他妈 的眼下就不晓得吃啥,等明年我骨头早敲得鼓响了。刘峰勾头想了半天,还是决 定不去。金大狗说你这人真没用,去年约你去偷你不偷,结果你妈饿死,今年你 再不偷,不单你饿死,你妹子也得饿死!金大狗劝说不动刘峰,只好走出,也不 回家,径直往北岩子一片麦田走去。经过竹林坝时,就看见刘峰他妹子在坟头上 坐着。这小女子扎两条枯草一般的小辫,脸色焦黄,整个瘦成一根藤状。见了他 也不搭话,只来缀行其后,金大狗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金大狗觉得奇怪, 回身拿她捉住,说你这女娃子毛病不是,老跟着我干啥?刘秀枝说金大哥,你们 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我哥不去我去。金大狗吓了一跳,说你才十三四岁的女娃 子,想死得忙啊?干那号事抓住了有你轻松的?不打得你半死!刘秀枝说我饿, 我想吃东西。金大狗说想吃东西那还不好办,我教你个办法。就拿她领到麦田边 去,随手指一处地方,说你钻进去蹲好,只管拣麦秆上的嫩豌豆撑一肚子,有人 来了,你就假装扒了裤子拉屎,包你无事。 这一招果然灵验,虽说第二天拉出的屎来纯粹绿呼呼的。金大狗后来还教刘 秀枝偷过小麦红薯之类,偷法都很简单,但简练实用。金大狗有个原则,就是只 吃不拿。他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吃进喉咙去的东西,谁还划开你的肚皮检查。 没有证据,天王老子也不能说我偷了。刘秀枝有回想给哥哥带点回家,被金大狗 甩了两个巴掌,说是要叫别人抓住,谁也不好说话。那次俩人在田边烧麦子吃, 适逢工作组来地里巡察,吓得刘秀枝撒腿想跑。金大狗还算镇静,拿他一把扯住, 死命摁在地上,说你给我好好呆着。自己就拿火堆一屁股坐死。工作组说你们俩 人在干什么?金大狗说那边有人烧麦子,我叫她少管闲事。工作组说这还了得。 疾步往那边盖过去了。这边儿金大狗早已忍耐不住,屁股往起一抬,人就滚进了 旁边的水沟。事后脱了裤子检查,不消说左右两边烧成一片通红。 这次事故刘秀枝要负主要责任。那天金大狗叫她望风,她却因为贪吃,顾不 上周围形势,结果弄得金大狗裤子烧烂不说,屁股也因此好多天不敢落凳。刘秀 枝就很内疚,说金大哥我来给你上药。金大狗就趴在床上,亮开部位,说你动作 轻点。刘秀枝第一次做这种手术,很仔细,先是拿水泡逐个调查,共计十好几个, 然后才点起灯来,把针放到火上烧成烤蓝,拿水泡一个个挑破。等到金大狗屁股 好了,俩人就有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关系。只不过那阵子肚子不饱,金大狗确实没 有力气拿这种关系发展到床上。到了又能吃饱的年月,刘峰已死,刘秀枝自然而 然就成了金大狗的妻子。第一次做那种事情,刘秀枝还不足十六岁,她并不真懂, 也意识不到今后的日子会是一串苦涩。在她印象中,是金大狗才使她免于饿死, 那么金大哥让她做她妻子,大约也错不到哪里去的。然而后来就有了孩子,又然 而金大狗并没有从三年大灾荒中真正清醒过来,他依然抱定又偷又摸的原则,而 且变本加厉,越发好喝懒做不务正业整天东荡西游起来。工分是不屑挣的,反正 别人下地他赶场,别人赶场他睡觉,精神气儿养足了,就爬到刘秀枝肚子上去, 烈马似的撒一回欢。高兴时,必定再来二次。稍有不从,就连打带踢,总之是要 干到满意为止。这样的结果,不消说是让刘秀枝不断怀孕,也不断流产。开始时, 刘秀枝还能忍受,渐渐就发现自己的苦难并不限于床上,真正严峻的问题倒是吃 饭。无论自己怎样拼了老命去挣工分,生产队的债务还是越滚越多。终于弄到有 一天队长通知会计暂停分配口粮,说是你刘秀枝再不补交欠款,别怪我翻脸无情。 金大狗对此毫不在乎,说只要地里有种的就必定有我吃的;刘秀枝可就惨了,她 同时要兼顾三口肚子。她哀求队长拿她和金大狗区别对待。队长说不是我和你过 不去,社员会上通不过么。要是大伙都学你们金大狗一样不干活,这生产队谁养 活谁呢?再说你不交欠款,进钱户年终分红进不了钱,你叫人家咋想?刘秀枝说 你们找金大狗啊,干嘛半夜吃柿子拣软得捏,队长嘿嘿一笑,找金大狗?你啃他 脑袋硬,咬他屁股臭,我不干,我就找你,谁叫你是他婆娘。 刘秀枝从此第一次懂得,这“婆娘”不止是一种称号,也不仅仅是供男人消 受的一块肉,而且还是一根捆人的绳子。刘秀枝后来被迫外出去做生意,这根绳 子就象哪吒的捆天绳,一直如影随行地拿她死死缠住。金大狗是越法没有救了, 刘秀枝一走,他失去了端饭碗的地方,故而偷得更其疯狂。前几年偷,那是普遍 性,一村人十有八九都不干净,但那是饥饿所致,要求生存,所以偷尽管偷,心 理上并不认为那是如何可耻的行为。现在情况变了,你金大狗还要抱着老黄历四 处乱偷,这就确实算是“偷”了,。金大狗不明白这一点,生产队只好帮他清醒。 有段时间,队里专门出工分雇佣了三条大汉,埋伏在金大狗惯常活动的区域,只 消他一有行动,即突然杀出,每次均以棍棒对待,打得金大狗唯有抱头鼠窜而已, 金大狗没有练过气功。纯粹肉体凡胎一个,很快就经受不住这种打击,只好改弦 易辙,另谋出路。就听外间传言,刘秀枝在县城做生意如何如何赚钱,又怎样怎 样不错。金大狗一拍脑袋,邪了,怎么就没想到,欺负老婆比欺负生产队容易。 这天里春和景明,万象更新,金大狗套了一双烂鞋,浑身上下穿筋筋挂绺绺的, 从天池坝直奔县城而来。二十余里路程,不消说还是走得有点风尘仆仆。待乘船 过渡,脚一踏上迎春门码头,没有填补早点的肚子,此时已饿得像要从喉咙里伸 出手来,并且就明白,所谓饿得头昏眼花,不过是没有饿过饭的人写出来骗人的 鬼话,他此刻的目光,倒是十二分的敏锐,对于沿途摆摊设点的小吃,看得是史 无前例的清楚。尚未走上三条街,就让他发现了女人的摊子。 他很想立刻冲上去,叫女人拿出钱来,供他填饱肚子。但突发而至的好奇心, 却使他更想看看女人的生意到底是怎么个做法,以便决定对女人采取如何的勒索。 女人似乎长胖了些,也白净了些,穿着打扮不消说比乡下多了几分体面,于姿态 上就有了那么一点城市风度。再加上个子原本较高,脖子显长,五官周正端庄, 人就显出乡下没有的种种美丽来了。金大狗今天算是了开眼界,初步认识了自己 的婆娘。再对照自家这身猥琐的穿戴,破衣、破裤、烂鞋,不少肉体都暴露在外, 金大狗不由怒火中烧,浑身蒸发出强烈的妒忌。金大狗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暴跳 如雷地冲了过去。其时女人正在兜售她的“化学肥皂”,说诸位别忽视了这小不 块儿,它去污脱垢的能力是如何如何的好,不信我给诸位当场试验。就随手去地 摊上撩起一幅布片,说你们众人看清了,这是刚才从这堆油腻腻的布条中胡乱抽 出来的。现在我抹上少许化学肥皂,那边有人说了,抹多了不算好货,对,咱们 就抹上两抹。众人看她操作,浇上清水,轻轻揉搓,然后放入水中一漂,乌黑的 布条果然变得洁净。围观者中,便有人掏钱来买,大众受其影响,无不踊跃向前。 就见一类似济公状貌的人物,奋袖出臂,从人墙中异军突出,拿了乌黑一双手掌 杀将过来抢钱。人说你干啥的?金大狗说帮我婆娘收钱的,你们不是要买化学肥 皂么。有人疑乎他是趁火打劫,一把把他扯住,照其腰部就是一拳。刘秀枝于百 忙中睹得真切,急忙高呼手下留情,说这人的确不是冒充,对方方才罢休。刘秀 枝对金大狗说你来得正好,我发货,你就帮我收钱。 没想到过后清点钞票,金大狗竟然将这次收入所得,尽数囊括。刘秀枝说本 钱你也拿跑,我还做不做生意?金大狗说我不管。刘秀枝说好,我算彻底看透你 了,今后你休想再从这儿拿到一分钱去。 刘秀枝又错了。金大狗这号人,是那种以烂为烂,再吃斤半的滚龙,有五元 必定吃出六元倒欠一元的无赖,混球,你能阻止他不再跑来纠缠?这种人唯一惧 怕的就是武力,就是生产队断然采取的棍棒对待。刘秀枝能吗?金大狗比谁都清 楚这一点,刘秀枝不能。所以钱一耗完,照旧跑来捣蛋。刘秀枝迫于无奈,只好 同他谈判。谈判中金大狗目标明确:一要温饱,二要睡觉。孟夫子云:食色性也。 看来金大狗和圣人一般见识。但凡两样都能落实,金大狗决不分外干扰。倒是刘 秀枝越来越反感了与金大狗同床睡觉,这些年来不断闹着离婚。然而别人的回答 也就简单,金大狗是你男人,好歹都过来了,何必要离呢?再说这二年田土下户, 金大狗也多多少少去地里干点活了,就这么过吧。每次闹离大体都如此这般的调 解,一拖就是半年,弄得刘秀枝自己倒先泄了气,心想要混就大家混吧。而今结 识了向光明,俩人情好日密,她就不愿再和金大狗暗无天日的过下去。 主意拿定,第二天一早,刘秀枝坐了渡船,赶回天池坝去了。向光明虽然情 绪极坏,但打枪挣钱的生意还得继续去干。美华果然信守诺言,每天里过来送饭, 有时就相帮着看守摊子,趁向光明不在,尽情贪污。向光明也懒得去管。 女人一去多日,音信杳无,向光明简直受尽折磨。忽一日勇气大增,遂将摊 子交付美华照管,自己下乡寻找。真到了顺河场了,离天池坝还有好几里地,却 又不敢继续前进。先前壮大起来的勇敢,此刻是尽数喂了狼狗。只好拿了人家一 条街的小场,彻底逛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是逛得与天地一同发昏,这才跑去找了 一家旅店,在臭烘烘的床铺上,虫叮蚊咬的歇了一夜。 醒来之后,勇气有所回升,居然就大着胆子闯到坝上去了。无奈还是心虚, 故而走得鬼头鬼脑模样。乡下农民警惕性高,俱拿了牛眼睛把他射住。终于是吓 得他兔子一样惊慌,又兔子一样逃之夭夭。 其实女人已经进城来了。当着向光明正坐在旅店发呆的时候,女人也在到处 寻他。女人赶的是末班船,进得城来,美华早就收摊风流去了,不消说码头上人 影不见,女人听向光明摆谈过,知道他住在君子巷,于是打端来找,装得没事人 一般走进巷子。走到东头,见路灯下停着一辆架子车,用铁链子拦腰把电杆抱住。 向光明曾经说过:“谁要偷我的车子,除非他先拿了力气把电杆拔倒。”女人明 白,这就是向光明的车了,那么,正对着电杆的院子就是爱吾庐了。这么一联系, 向光明的大门很显然地暴露在了女人的眼前。 但门是锁着的。 也是合该有事,女人就碰到了王大娘的孙子,就公然想到向他打听。 “小弟弟,这家人到哪儿去了?” 因为话问得很不明确,所以小孩指着电线杆子说,刚才还在这儿拴车呢。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话问得更是稀里糊涂。小孩可不是多管闲事的人物,别人回来也好,不回 来也罢,他才不去操心。正不知如何回答,王大娘蘑菇似的从地里冒了出来。 “你找谁?” 刘秀枝一时语塞,脸红似粉。倒是小孩心直口快,顺口替他说了:“她找向 光明。” “噢……找向光明?”王大娘就拿了眼睛,焊枪似的在女人身上割,“有事?” “没……没事。” 没事王大娘也不罢休:“你姓啥?” “我……我姓……姓刘。” “你是干啥的?” “做……做生意的。” “做啥生意?” “就是卖那个……那个耗子药的。” “你怎么认识向光明的?” 看模样王大娘定要拿人问成裸体,女人只好逃跑。 第二天,向光明前脚跨进门槛,王大娘后脚就撵了过来,一进门就说:“向 光明,你狗日的干的好事!”一句话吓得向光明要瘫。“我问你,那来找你的女 人是谁?” 向光明努力咽了一口唾沫:“哪个女人?” “哪个女人,就是那个长脖细颈的,标标致致的,个子高高的。” 向光明一激动,竟然忘了忌讳:“你是说刘秀枝……” “对,你还装我。她是干啥的?” 向光明不吭声了。 王大娘就很气愤:“嗯,你还对我保密?我王大娘哪点对不住你向光明,想 当初……”王大娘越说越气。 向光明逼迫不过,只好老实交待:“她……她是卖耗子药的。” 王大娘哈哈一笑:“我早知道了,我不过想考验你,看你老不老实。你们认 识多久啦?” “快半年了。” “咋不引来耍耍呢?”这话实在叫向光明有苦难言。 王大娘就教训说:“我说你向光明啊,一辈子就喜欢偷偷摸摸,你怕啥?明 天领来瞧瞧,我们大家给你斟酌斟酌。” 向光明受了王大娘鼓动,且想到事情反正已经暴露,再无隐瞒必要,索性与 女人公开往来。刘秀枝那边闹离婚已经闹了几年,这次回家呆了八天,到底还是 没有离脱。但真相既已挑明,也有点无所顾忌了。于是俩人开始并排走路,绕着 东大街转了一圈,结果发现并不存在谁要上来阻拦的问题。倒是他们自己走不好 步伐,高一脚,低一脚;长一腿,短一腿,总也走不成并肩前进的队形。 按照王大娘的叮嘱,向光明算是把女人领回来与一院子邻居见了面。大家倒 也无甚意见,不过背后的议论是有的。一种议论是,向光明这小子艳福不浅,运 气来“登”了。另一种议论则说,这女人总归有点“毛病”,因为说到底,向光 明总之是个劳改犯,又无正式职业,而且年龄大那女人十岁,不妨说这内中的文 章就很值得研究。 还没等大家研究出个结果,向光明的生意就走了下坡路。这半年,码头上突 然钻出来五副打枪摊子,将原本很稠的一碗粥化成一锅清汤,六七个主儿分着吃。 这不消说大家都饿不死,但也吃不饱。美华再也无法尽情贪污,说了一声拜拜, 跑到罗天福厂里择纱去了。向光明又坚持了几天,索性收了摊子去打锅盔。 早年间,这城里倒是有两家打饼子卖的,但打法迥异。半边街那家,老板满 口金牙,饼子也打得辉煌。一个饼子叫他打得来有车轮般大,三寸多厚,切开来 红白相间,泡酥酥的,香气喷出老远,三两半斤的卖给人吃。这饼的名字就很响 亮——山东大饼。道门口那家,才真正打的锅盔,一两一个,个个要打成十五的 月亮。味道有咸的,也有甜的;那不咸不甜的,就叫白锅盔。有些流动小贩,右 手挽一特大篮子,里面放两张脸盆,一盆盛麻辣鸡块,一盆装凉拌大头菜,常在 街头巷尾吆喝: 鸡——肉! 大头菜夹饼子—— 韵味奇特,逗人唾沫。其中所谓饼子,就这白锅盔了。小贩们拿它剖开一处 缺口,填入拌好的大头菜,再灌上几勺汁水,做成大头菜夹饼子,其味甚佳,堪 称小吃一绝。公元一九六六年后,山东大饼和白锅盔一概绝种。又过了十余年, 道门口有人重操旧业,将白锅盔恢复面世;山东大饼却成了历史,无人再打。 那几年百事成风。考大学的,男的有了胡子,女的也不年轻。一座县委礼堂, 上千座位,挤得要暴,以至但凡礼堂,全都作了课堂。听课证发了无数,四面墙 上,飞檐走壁者依然不断。跳舞的,光天化日之下,公园里也搂着,个别人士怕 出意外,频频招呼:“间隔距离,一个拳头!”无人理会,胸脯高的,还照样贴 着。死牛烂马的电影,钓票的人一群一伙。有人经验不足,高喊一声:“哪个买 票,我有多的。”“的”字尚未吐出,早被追得四处逃跑。结果票是卖了,衣服 却被扯成稀烂。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无他,盖久禁压抑之故也。 向光明改行去打锅盔,正是赶了浪头。有段时间,吃锅盔成风,不特城里人 吃,连乡下人进城卖菜也喜欢咬上几口。小贩要买锅盔,一概须得提前预约。向 光明忙不过来,便把刘秀枝请来合作。摊子就处在河泊所菜市场上,正中树一特 制大伞,遮阳挡雨,数九寒天也不歇气。男的捏饼,女的烤饼卖饼。一片市声中 但闻擀面杖“兵梆”脆响,给欢快流动的乐章,缀二三奔放鼓点。王大娘到市场 买菜,常就被这鼓点引诱,总来买些锅盔,每次付钱,照例拿向光明指责一通: “你个狗日的,打得象啥,圆不圆,扁不扁的。人家张锅盔……”可惜张锅盔已 经死了,现在是“向锅盔”的天下,打得好不好,也只能将就着吃了。 向光明生意一好,有人就开始替他计算经济,结论是,这家伙“发”了!但 怎么个发法,大家又不清楚。向光明本人是守口如瓶。依然是那辆架子车,天亮 拉出去,晚上拖回来,上面搁些打饼的家什。一院子人早吃罢晚饭,坐在屋檐下 或闲扯,或打牌,或出了门喝茶,他才捧出个炉子来生火造饭。那蜂窝煤怎么也 不肯燃,他便趴了身子去吹,腮帮子鼓得象个尿泡。女人这边儿择菜淘米,忙完 了,火苗子却还窜不起来。待吃了饭,洗了碗,天是彻底黑尽。俩人于是聊些悄 悄话,然后女人说:“我走了。”向光明就送她去旅馆安歇。这都是众人有目共 睹的,大家自然无话。 这天,君子巷里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物,此人个子不高,穿一件半新旧的蓝 涤卡中山装上衣,脚着解放牌国防绿球鞋一双,不消衡量,即可判定是乡下进城 的农民。就拿了一副鬼鬼祟祟的目光,在巷子里到处打听向光明的住处。正巧让 出门上街的王大娘给碰上了。王大娘说你是谁,从哪儿来的?那人说我姓金,是 从天池坝来的,请问向光明住在哪儿?王大娘说这你别管,你先说找向光明干啥。 金大狗就有点含糊其辞。王大娘说我和向光明隔壁邻居的住了几十年,从没听他 说在天池坝有啥亲戚,你到底找他干啥?金大狗只好实话实说,我是来找刘幺姑 儿的,听说她和向光明住在一块儿。刘幺姑儿?王大娘一下子敏锐地察觉到有事 情,说你是刘幺姑儿的什么人?金大狗说我是她男人。王大娘“噢”了一声,心 想原来如此,这下又有好戏看了。街也不上了,说我领你去找他。金大狗说不用 了,就麻烦你指点一下他住在哪个地方。王大娘对这种事是最热心的,很乐意充 当向导,当下领着金大狗来到爱吾庐院门口,拿电线竿子正对着的那间屋子指给 金大狗看,说就是这间。金大狗说你没弄错?王大娘说:屁话,我能弄错!金大 狗把向光明的木板门仔细看了几眼,说了声谢谢,掉头走了。这时詹家老婆从屋 里探出头来,大声问:王大娘,刚才那人是干啥的?王大娘说,你快来看。詹家 老婆就一趟子冲出来。王大娘说,前边那个穿蓝涤卡的,他说他是刘幺姑儿的男 人。詹家老婆一阵激动:怪不得,我是说这里边有篇文章嘛。俩人便开始各抒己 见,预测这场戏会怎样开锣。正说着,就看见金大狗从巷子口踅回来,怀里搂了 一个特大卵石,嗨佐嗨佐地走拢来。还没等王詹二人回神,就听得哗啦一声脆响, 卵石飞上了房顶,炸得向光明的屋瓦四处乱蹦。幸亏王大娘拖起詹家老婆及时躲 闪,方才安然无恙,但毕竟还是吓出少许冷汗来了。王大娘就有点火:你干啥! 金大狗说,老子要拿他龟儿子的房子砸个稀烂。王大娘说,不行!詹家老婆说, 你看看,差点把我的房子也给砸了。金大狗说,好,我听你们的。麻烦你们在他 回来时告诉他,如果他龟儿子胆敢抢我婆娘,老子每天砸他一个窟窿。说完,脖 子一拧,排开两手,扬长而去。 傍晚时分,向光明收摊回来,见门前满地瓦砾,还没想清楚是什么道理,王 大娘就一跩一跩地过来了。向光明说,王大娘,你知道是谁把瓦片子扔在我家门 口?王大娘说,你还糊涂,人家姓金的找上门来了。刘秀枝一听,急扯一把,拿 向光明拽进屋去。王大娘在外边说,人家姓金的说了,明天还要来会你。说完, 钻进詹家老婆屋子嘀嘀咕咕去了。这边儿俩人进了房门,但见满地狼籍,床上卧 一脑袋大卵石;再看头顶,就开了箩筐大的一扇“天窗”,把夕阳的余辉尽情放 射进来。刘秀枝说,向大哥,真对不住,我看我还是去卖耗子药,免得连累了你。 向光明说,你哪儿也别去,还是跟我打饼。我明天就在这儿候他,看他搞个什么 名堂。 第二天向光明没去打饼,在金光光的太阳下修补他的屋顶。鹅卵石已经从床 上搬走,就放在大门对面的电线杆子下边。中午时分金大狗果然如约而至,依旧 是那件蓝涤卡上装,稍有变化的只是头上多了一顶无沿草帽,帽圈儿有几处掉了 针线,就软软的耷拉下来,拿脸遮住半边。向光明说,你就是金大狗?金大狗说, 你就是向光明? 向光明说:“来者是客,请坐。” 金大狗说,“我腿硬,不坐。” “那就有话请讲。” 金大狗说:“你还我婆娘!” 向光明说:“女人有脚,长在她腿上,不存在还不还的道理。” 金大狗把草帽一撂:“你不还我婆娘,老子每天砸你一个窟窿。” 向光明说:“场面上混的人,说话行事要讲理数,譬如我的老婆不跟我了, 我也没有办法,原因要自己去找。” 金大狗肌肉一横:“我不管!我只向你讨还婆娘,否则老子每天砸你房顶。” 向光明说:“房子你已经砸过一次,我不计较。凡事可以商量,不必蛮干, 如果你还想砸,那块石头我还给你留着,你尽管来砸。不过你留意点,我人就站 在下边,房子砸破了我补,但砸着我了,可别怪我动粗。”一边儿说,一边儿就 从房顶上腾挪下来,朝屋檐下铁塔也似的一矗。不消丈量,身长就明显高出金大 狗一颗脑袋。 金大狗吓了一跳,往后一缩,心就有点虚:“怎么,你敢打人?” 向光明说:“别提那个打字,真要讲打,你不经打。你听说过我的外号么? 人家叫我黑蛮儿。照我看来,你昨天那块石头,砸得太小,不够刺激。我这里倒 是给你找了一块大的。”就转身进屋去,双手搂出一个箩筐大的鹅卵石来,光景 约摸三百来斤,当着一地里看热闹的男女,往空中一抛数尺,再拿它双手接住, 轻轻搁在地上,说你看这个怎样?众人爆一片喝彩,纷纷拿了目光射住金大狗, 看他如何动作。 金大狗就呆,只顾淌汗。人群中几个不善事的“二百五”就哄他:扔啊,扔 啊,你他妈的球用。 金大狗这人平素很“赖”,但这要看赖谁,譬如赖她女人,那是百分之百的 占尽便宜。而今要赖的是向光明,他就明白,吃亏是绝对的。现在众人拿他猴似 的一哄,可谓面子丢尽。正不知如何下台,不虞向光明冲那几个二百五大吼一声: 笑什么笑?对的上来试试!顿时镇住,竟自拉了金大狗走出巷口去了。金大狗挣 扎不得,只能一路街走,说再不松手,我就呼叫抢人。向光明说你放心,我不会 动你半个指头,请跟我来。就拿他劫持到“一品香”酒楼暖阁坐下,大碗大肉叫 了一桌子。金大狗说我要喝酒。向光明说酒钱我有,但今天不喝。呆会儿事情了 了,我送你一瓶“泸州特曲”。金大狗说,你不会让我白吃白喝,对不对?向光 明说,你错了,今天我做东,事情成与不成,是另一码事。金大狗便不客气,自 顾狼吞,向光明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要你同刘秀枝离婚。金大狗冷笑一声: 世上哪有这等事情。向光明说可我知道世上有拿钱买这等事的。金大狗说不行, 说你知不知道我这婆娘能替我做两种事情,一是供我钱花,二是让我睡觉。这回 轮到向光明来冷笑,说老黄历不能年年去翻,这几年,刘秀枝让你睡觉了?金大 狗就火,一拍桌子说,还不是让你坑的!向光明说你又错了,一年前我还不认识 她。当然,离不离在你,不过我倒有一句忠告,你真要赖着不离,我恐怕她钱都 不会给了。前些年你可以捣乱她的摊子,现在她摊子没了,你闹啥?弄不好,两 脚一抬走了,下海南去深圳,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养人?真要搞到这份儿上,你 人财两失,岂不冤枉?金大狗说,我告你。向光明哈哈大笑:告我?告我什么, 我请教过律师,只要我不和你老婆同居,告也是白告。金大狗说,我就拖着,你 也休想同她结婚。向光明说,你真蠢。对我而言,结婚不结婚,其实意义不大, 只要她和我好。可你就不同了,捏着一张结婚证却不能和老婆睡觉,活脱是个寡 公子,是不是有点可怜?金大狗一时语塞。向光明又说,如果你退一步想,人丢 了,可钱拿了,是不是比人财两空强呢?金大狗说,我人都丢了,还上哪儿讨钱? 向光明说,我会给你补偿啊。 “补偿多少?” “五千,一次付清。” “太少了。” “少了可以长嘛。” 金大狗说:“好,我想想。” 向光明说:“我不催你,哪天想通了,你哪天答复我。” 这笔私下交易,一院子群众包括消息灵通的王大娘一概不知,所以大家就很 诧异,金大狗从那天闹了一通之后,再没见他露面,鬼晓得让向光明施了什么麻 药。 看看了到了冬天,一院子人在外边呆的时间短了,向光明和女人的事,大家 就不太清楚。但据住在隔壁的詹家老婆说,刘幺姑儿近来几晚上没回旅店。这意 思等于说俩人已经睡到了一张床上,因为向光明就一间屋子,一张床。对于这种 事,很多人只是觉得有趣,并不打算干预,说过了,笑过了,也就罢了。王大娘 是居民组长,考虑问题比较注重社会影响,她一得到消息,立即向贾主任作了汇 报。 贾主任很慎重,问她:“真有这事?” 王大娘说:“那当然。”说完还拍了胸脯。 贾主任说:“那好,晚上我来。” 当天晚上,天色昏暗,贾主任找了派出所的张户籍员,袖了一支特大号的手 电筒,后来才知道还有一样东西。来到王大娘家,三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蹑手 蹑脚地潜进老詹家去,耐心地坐了等待。果然就听见隔壁叽叽咕咕有人讲话。虽 然无法分辨具体语言,但一男一女是肯定的。王大娘和詹家老婆甚至把耳朵贴过 去,焊在板壁上,历史悠久的很听了点时候,一边就拿手势比划,传达她们的感 受。渐渐那声音越来越朦胧,竟至堕入沉寂。估计俩人已经有了意思,张户籍员 这才一挥手,率领众人走了出去。来到向光明家,先把门兵兵梆梆拍响。 向光明问:“谁呀?” “我——” 这“我”就让向光明琢磨了半天,到底不能理解,又问:“谁呀?” 还是那句老话:“我。开门!” 向光明就有点不高兴:“要买锅盔明天来!我已经睡了。” 张户籍员受了蔑视,“嘭”的一记重扣:“少废话,起来!” 王大娘就挺身而出,大声宣布:“向光明,张户籍员来了!” 里边顿时起了骚动,分明是在寻找裤子。外边却是不耐烦,只管捶门。终于 是涌了进去,黑暗中电棒便来乱晃,三节电池的光柱,充分显示照明。 向光明站在一边,抖抖索索,五指紧贴裤缝,脖子软不拉耷的歪着,活脱一 副劳改相。女人却是冷静,坐在床边抻她的衣角,问众人:“你们有事?”这时, 王大娘已经拉燃了电灯,张户籍员遂收起电棒背在身后,顺手从裤带上抽出一根 乌黑的“棍子”,操一口职业嗓门,说:“是啊,好事!”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向光明!” “在。” “你的户口簿上,好像是一个人嘛。” “是。” “怎么今儿钻出两个人来了……嗯——” 向光明不敢吭声。 “嗯——没听见我在问你?” “这个……” “甚么这个那个的?”众人还没看清,那根乌黑的棍子便已经和善的递了过 去,就见向光明抽风似的,往地上一缩,说话都变了声调:“我坦白,我坦白… …” 王大娘很不高兴:“向光明,你狗日的装什么疯?还不站起来坦白!” 向光明也觉得莫名其妙,人家张户籍员又没真打,自己怎么就“麻”了。痛 倒不痛,可那东西吓人。向光明从此怀了恐惧,每答复一个字,眼睛都要瞅那 “棍子”几遍。 向光明说,我只说她在这儿睡觉不犯法……没想到…… 贾主任说:“我们调查过了,这女人是有夫之妇,你动不得的,知道吗?” 刘秀枝只说向光明又犯了案子,听到这儿终于明白,突然奋力争辩说:“我 是离了婚的!” 王大娘说:“离婚,你脑壳才昏。” 刘秀枝说:“我真是离了婚的,不信你们去问。” 张户籍员说:“谁给你去问?扯淡!” 向光明总算记起来了:“幺姑儿,你不是有张离婚证么……” 从床单下摸了出来一看,果然是张离婚证。张户籍员很不放心,又拿手电棒 晃了半天,整个儿是张离婚证。 贾主任说:“就算有了离婚证,你们也还没结婚,属非法同居。” 张户籍员终于觉得今晚有些过火,换了一副口气:“你们要结婚就抓紧办手 续,办了手续才睡觉,啊——” 第二天,由王大娘的嘴,一院子老少才收听到昨儿晚间的“本地新闻”,其 中关于“乌木棍子”的失误性报道,经有关人士鉴定,应为警棍无疑。 王大娘说,对,就是警棍。别看龟儿子块头大,让那东西一照,人就矮了。 好厉害哟! 这时有个青年人插嘴:球,人家睡觉关你们屁的相干,一个愿者,一个受者。 吃得饱。 詹家老婆说:哟,你看现在的年轻人,啧啧啧…… 自从让电警棍“麻”了一下,向光明再也不敢怠慢,抓紧时间办了手续。王 大娘得了一大包喜糖,也就无话,只是说,你狗日的向光明瓜×,你早点请客, 何犯于挨那一棍。贾主任那儿自然也得了一大包。其实向光明才不是瓜×,以后 盖个图章什么的,还得去求人家,挨棍子的深仇大恨,看儿孙们是不是敢去理会。 唯一没送的是詹家老婆,詹家老婆向光明不惧。 这年秋天,向光明生意已做得炉火纯青,打饼技术有了长足进步。不过吃锅 盔的势头也就衰了下来。恰好儿子向建熊劳改释放回来,整日在家无所事事,向 光明怕他再去乱来,遂拿打饼摊子移交给他,自己改行去卖百货。过了一年,锅 盔已经无利可图,向光明就叫儿子去学鞋匠。前后花了一千块钱,手艺学成,乡 下婆娘也讨了一个。两口子就自己开了一爿鞋铺,熬更赶夜造鞋,发给向光明去 出卖。但鞋的质量却是有些问题,常常一月里卖不出去几双。刘秀枝渐渐有些意 见,和向光明吵了几次,毫无效果,也就把自己的两个儿女从乡下招呼了来,帮 忙看守摊子。开始时一个个倒还老实,后来便也学会狡猾,摊子上经常在吵帐目 短缺,而两个乡下孩子却日益脱了农气,穿戴打扮都很城市派头。 辜桂仙的马桶盖头型也已失去时代,广东发廊而今是大得人心。她便来找向 光明重叙旧情,拿罗天福臭骂一通。向光明不念旧恶,托朋友帮忙,替她整治了 一副小五金摊子。还没等刘秀枝出言语,向建熊就跳了出来反对,骂他妈不是东 西。骂到情绪激动处,竟端出一桩陈年旧案。有一次他偶然撞见罗天福强奸美多, 便去告诉母亲,不想倒让辜桂仙扇了一记耳光。后来他才知道,继父强奸美多, 实在不止一次,而母亲是完全清楚的。向光明这才猛醒以前美多找他的原因,叫 来一问,原来美华也是“老白毛”糟蹋住的医院,先后刮过两个孩子。只是这女 子不知羞耻,居然心甘情愿,追问他时,倒还笑得起来。 向光明怒不可遏,决心要打官司,定叫那老白毛身败名裂。这天里正准备出 门去告法院,辜桂仙领着一对儿女走了进来,个个气势汹汹,神色都很严峻。 辜桂仙说:向光明,你不顾脸,我可要脸。 美多说:你真要去告法院,破坏我的家庭,我这辈子就吃你穿你。 美华更干脆:哪个去告,我就告哪个强奸! 告状不消说遭受了挫折。向光明气得很厉害的那些日子,曾经拿了这事向王 大娘诉苦:王大娘,我惨,我那两个女儿都让罗天福给我打整了。王大娘就说: 向光明,会想点,萝卜拔了坑儿在,茅厕不搅不臭,你把他告倒了又咋整,你女 儿还要作人! 向光明把这话反复消化,不觉掉了眼泪。 就在向光明心灰意冷准备罢手之时,几位风闻此事的朋友却跑来骂他窝囊, 说如其换了我们,怎样怎样。又说夺妻奸女,仇莫大焉,倘若隐忍吞声,有何面 目为人?臊得向光明一时失去理智,托人写了状子,一径里告到法院。开庭审理 时,辜桂仙母女毫不配合,一致否认向光明指控的事实,法院遂以诬陷他人罪判 处向光明有期徒刑一年。后来念其认罪态度较好,重新裁定为有期徒刑一年,缓 刑一年。 那天从法院回来,向光明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起床一照镜子,头发都白了。 王大娘就说,向光明,劝你你不听,你看看,都成鬼灯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