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浮萍 作者:生命梧桐 我倚在湖心亭往湖里扔脆嫩的枝桠,长哥哥走过来,笑着问我在发什么怨气, 我告诉他我要看看那一湖绿绿的玩艺儿能不能撑住这些沉沉的俗物。长哥哥忍不 住大笑起来,并且轻轻地敲我的脑袋,说,桐桐,那只是浮萍啊,薄薄的浮萍, 受不起你这么折腾。浮萍,浮萍,我断然喜欢上了这个词,念叨起来婉转轻盈。 长哥哥是那扇铁门对面的人。那是一道将偌大的院落隔成南、北两面的铁门。 从小我就住在铁门这边,妈妈说这是南院。妈妈曾经告诉我这道铁门是在我出生 以前就立起来的,如今已有十几年的历史了,铁门四围从来无人打扫,长满杂草, 铁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锁,历经风吹雨打,锈迹斑斑。我常常趁没人的时候站在 铁门边上看那边的人来人往,北院里的人行事匆匆,面无表情。但是有一个人例 外,那就是长哥哥,我的长哥哥。长哥哥大我四岁,他是个会笑的人,比起我周 围的人要有意思多了。 第一次见长哥哥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百无聊赖,写完先生要我临摩的楷 子以后,便在南院里闲逛起来。经过铁门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男孩子正翻过 铁门,跳下来。啊,我吓得叫出了声。男孩子把食指按在嘴上,说“嘘——”。 我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又害怕又好玩。男孩子笑起来,和秋日的阳光一样温暖。 他说,我叫傅长,你叫我长哥哥吧。我说好,长哥哥,你叫我桐桐吧。 以后我就常常趁没人注意时溜到铁门这儿来,看长哥哥灵巧地爬上铁门,翻 过来,跳下。漂亮极了,我总是很羡慕他有这套功夫,缠着他要他教我。我说, 长哥哥,我想到北院去看看,北院的人和南院有什么不一样么?长哥哥说一样, 都一样。那为什么还要用这个讨厌的铁门隔着呢?长哥哥笑起来,眼睛里好像有 很多不可捉摸的内容,他说你还小,不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我们是无法懂 得的,只能随波逐流,然后突然消逝。我说好,我不懂,我就不去想了。 后来从家里阿婆们的口里我隐隐地听到了一些关于铁门的事儿。似乎是很早 以前,两院是合并着的,那时候叫傅宅。祖父死后,由祖母操持着整个宅子的大 小事物,但后来祖母也死了,把家产留给了爹爹,但是爹爹的哥哥不同意,因为 他是长子呀。我想我也许应该称他为伯伯吧,伯伯很生气祖母的决定,以至于祖 母的葬礼也不参加了。阿婆们背里都说那是个不肖子,要遭天谴。我没有感觉, 我只听到她们说后来好像伯伯硬是将大宅子分成了两半,爹爹仁厚,就应允了。 我总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于是我把它告诉长哥哥,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像 讲故事一样。长哥哥轻轻地敲我的脑袋,他说,桐桐,你还是个孩子啊,孩子… … 我说长哥哥,我不是孩子了,我很聪明的,我猜你一定是伯伯的孩子。长哥 哥笑起来,说,所以你要叫我哥哥。哥哥,哥哥,我念叨着,觉得这是个无比亲 切的词,哪怕后来过了许久,我仍然这么觉得。 长哥哥给我看他手上的纹路,线线交错,看上去杂乱无章,而且每条线都那 么短促有力,以至于我觉得里面有一种什么宿命的东西在撞击着我。我对长哥哥 说,我是断掌,断掌。我还以为他会像其他人那样,听到以后大吓一跳,但是长 哥哥仍然只是笑,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一样,他笑着敲我的脑袋,说这没什么,在 乱世,谁都是断掌。我把手伸出来,和长哥哥的手心贴在一起,我发现他的手指 好长好长,而且是温暖的,妈妈说过手指长的人将来是要干大事的。我说长哥哥 你将来要干了大事,要记住“苟富贵,无相忘”。长哥哥呵呵大笑起来,说,桐 桐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你是不该会说这种话的孩子,但是你放心,无论怎样, 哥哥不会忘,哥哥说过总有一天要教会你翻过铁门,总有一天。 有的时候我喜欢带着长哥哥偷偷跑到湖心亭,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在湖心 亭,没有嘈杂的人声,没有家里人肃穆的面孔,只有轻柔的风慢慢拂弄湖面,很 轻很轻,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声鸟鸣或者虫叫。还有,我的长哥哥让人舒服的笑颜 和温暖的手掌。 冬天的时候长哥哥告诉我湖面上绿绿的那层东西叫浮萍。浮萍上总停着一些 枯叶,多起来的时候有点煞风景,觉得太过凄凉。我把枝桠投到湖里,想试试它 能不能撑起沉的东西,若能,我就到湖里把那些衰败的枯叶给清理了。长哥哥紧 张地叫我不要胡思乱想,浮萍很薄很薄,根本撑不住人,是要掉下去的。我第一 次看到长哥哥严肃的面孔,觉得很好玩。于是笑了起来,我说长哥哥你是要笑的 人,你一定要笑才好看,一直笑。长哥哥说好,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记住要 笑,笑。 我十五岁的时候,湖心亭的浮萍多起来了,衰败的落叶也越来越多。在家里 总看到爹爹焦灼的面容,似乎是说时局不稳,生意难做了。妈妈在饭桌上总是什 么都不说,常常轻轻地叹气,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每当这时,我总觉得饭菜 变得没滋没味,周围的一切愈加阴冷起来。 我越来越少见到长哥哥,就是见着了,他脸上总闪着疲惫的影子,哪怕是笑 容也让我觉得是隐藏着疲惫。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我只是牵着长哥哥的 手,我说长哥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住笑,你是适合笑的孩子。长哥哥真的 就那么灿烂地笑了,像曾经那样温暖。他说桐桐,如果有一天哥哥和你分开了, 你要学会自己安慰自己,你是一个孩子……只能,慢慢等你长大。我奇怪地看着 长哥哥,分开?仿佛很陌生的字眼,从小到大,我都待在这个宅子里,爹爹妈妈 也待在这个宅子里,长哥哥也一直在这个宅子里,还有那许多阿婆们……许多许 多的人,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分开,倒底是什么样的?我突然觉 得害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哥哥说到“慢慢”的时候语气是叹息着的,我觉得他很累,倒底是什么让 他如此累了呢?我没有问。年岁增长,我知道有的时候什么都不要问,不该问, 问了也于事无补,有的时候还会更糟,更烦人。但我开始珍惜和长哥哥在一起的 时光,我仔细地看他的笑颜,认真地听他的声音,牢牢地牵住他的手,用我的断 掌,牵住。那个时候的我整天惶惶惑惑,总预感着什么,但又不大清楚,后来证 明了一切真的是冥冥中有所注定的。 来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湖心亭上的鸟多起来,低低地盘旋,划出幽雅的线条, 我常常羡慕他们可以肆意飞翔,可以飞出这个院落,等到看尽别处风景,累了的 时候再飞回来。天空无限宽广,它们的世界广阔无边。有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可以 走出这个大宅子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长哥哥说不要那么想,他说我不适合 外面的世界。他说到“乱”,他说外面现在已经有一半是乱世了。我说乱世是什 么概念,乱世里的事儿有爹爹和伯伯之间的事儿乱么?还乱。长哥哥说,宅子里 的乱是一种乱,外头的乱又是一种乱。几只鸟飞过,发出凄零的鸣声,长哥哥的 眼睛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随着飞远的鸟,就像曾经那样不可捉摸。 长哥哥,我们在这里是不是可以永远远离乱世呢? 呵,你还是个孩子呢。长哥哥轻轻地敲我的脑袋,和曾经一样。可是我却觉 得很多东西已经变了。 终于在一个大雪撒落的冬日,妈妈告诉我战争要打来了,我们要南下。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这本是个没有雪的城市,冬天再冷,也只是风瑟瑟 地吹,吹得人脸干裂干裂。可是如今竟下起雪来,如泣如诉。 最后一次见长哥哥,是在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天气日渐舒适,我说长哥哥, 我们要南下了。长哥哥抚着我的脑袋,说,桐桐,我们还是要分开了。你去哪儿, 长哥哥?妈妈说战争要来了,我们只能南下。长哥哥伸出温暖的手,牵着我。我 像以前那样看他的手掌,布满杂乱的线条,每一条都那么短促有力。长哥哥说, 我也许真要去干些大事了,桐桐。我突然觉得悲伤,长哥哥是要离开我了么?长 哥哥,我还能见到你么?我凝望着长哥哥。长哥哥说道,可以,一定可以,因为 我叫傅长,长命百岁。我有点不明白,但是却流下泪来,和融化的雪水相互呼应。 临走的时候,长哥哥对我说你还小,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我们是无法懂得 的,只能随波逐流,然后突然消逝。我无言以对,我还小,所以我不知道要发生 的事情倒底是什么样的,以至于我们真得这么,随波逐流。 不久,北院就空荡荡了,我觉得心里也空荡荡。我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南 院也要变成那样,空无一人,让杂草越长越多,整个宅子会因为没有了人气而显 得无比衰败。我突然有点舍不得,这里有我十七年的记忆,有我,有长哥哥的影 子,可是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这儿会成为鸟的天堂吧。鸟,鸟,自由 的鸟,无忧的鸟。 爹爹给了阿婆们一些盘缠,让她们自己寻找出路。阿婆们个个都很悲伤的样 子,有的哭起来了。她们向妈妈和我道别,她们流着模糊的眼泪地说,桐桐啊快 点长大啊,乖乖的,啊,孝顺爹爹妈妈,啊。我突然想起她们以前常说的我是个 断掌,会克人的话。我说,我是个断掌啊。她们全都不吭声了,只是哭。后来爹 爹带着我和妈妈就和她们分离了,我坐在马车上,看她们向我挥手,一直到看不 见了,我才坐稳。我靠在妈妈身上,觉得温暖。于是我想到长哥哥,他现在在哪 儿呢? 马车颠颠簸簸,天气愈加暖和,我觉得眩晕,于是在马车上半醒半睡地靠着 妈妈。我不知道倒底过了几天几夜,只隐约记得我做了好多的梦,都是关于长哥 哥的,仿佛我和长哥哥都还在大宅子里一样。我们在湖心亭,长哥哥告诉我说这 是乱世,谁都是断掌,而我却用不吉的断掌紧紧拉着长哥哥的手,长哥哥指着湖 面上薄薄的浮萍对我说,一世浮萍。我觉得苍凉,哭了起来,可是竟感觉不到眼 泪。长哥哥突然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说长哥哥你别走,你别走。我伸手 去拉长哥哥,我希望他还能像以前那样用温暖的手牵住我。可是他不断远离,模 糊,最后消失在湖中央了。我再也见不到他,无论我怎样叫喊。 我是被妈妈叫醒的,妈妈说桐桐快起来,你怎么了?我们到了。我迷迷糊糊 地睁开眼睛,感觉到脸颊是湿漉漉的。我恍恍惚惚地走下马车,看到眼前小巧的 院落,红漆的大门想必是年代久远了,油漆有点剥落。有人在门前迎接我们,爹 爹说叫王伯伯,我说王伯伯好。我打量着这个中年男子,有点发福了,皮肤是粗 糙的,但仍能隐约看到年轻时候的俊朗。进院落时候,好多人在用各种不同的眼 神看我们,伯伯说这些都是邻居,这个宅子里住了五户人家,现在加我们一户, 六六大顺啊,哈哈。然后爹爹也应和着笑笑,妈妈也勉强地笑,很有礼貌,但我 看得出那里面有多少无奈。 我们被安置在北面的一个楼阁上,上下楼要走一个吱吱呀呀的梯子,我总觉 得摇摇欲坠,有点害怕,不敢往下看。我想这时候要是长哥哥在该多好啊,他一 定可以用他轻巧的身手把我安安稳稳地带上去。 屋子狭小,爹爹妈妈在这儿睡。王伯伯说真不好意思啊,这年头,战乱啊, 只有这样的屋子了,真对不住啊……爹爹说没关系没关系,有这样就很好了。接 着我被带到王伯伯的女儿房里,我按妈妈说的叫莹姐姐好,莹姐姐笑看着我,说 好乖巧的孩子。然后用手抚着我的脑袋,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像长哥哥,长哥哥曾 经也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呢? 以后的日子,我只能联想到寄人篱下这个词,尽管王伯伯一家都对我们很好, 但是毕竟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尤其在这样的年岁里,什么都吃得紧,养活一家子 就很难了,更不用说再添几张嘴。这是妈妈常在我面前说的话,她一直告诉我要 好好的乖乖的,要惹人喜爱。我说我知道了。当时我已经十八岁。妈妈常会拿出 一些以前南院里的东西送给莹姐姐,我很奇怪妈妈这些东西都藏哪儿了,她总没 让我瞧见。 我常常坐在楼阁上往远处的山望,忘了时间。莹姐姐说我还是个孩子,我告 诉她其实我已经长大好多好多了,我告诉莹姐姐以前教我习字的先生经常跟我说, 一条小溪蜿蜒缠绕,可能在某些地方甚至会往后流淌,但是它总会再往前流,它 总会向前的。正如我一直长到今天一样,我总会长大,总会。 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我的长哥哥,他牵着我的手说等我慢慢长大,如今我长 大了呀……莹姐姐说长哥哥兴许是去打仗了。战争是残酷的,会有很多人牺牲。 我说长哥哥会死么?莹姐姐笑着看我,很久,她说不会,不会。我突然对莹姐姐 说道,我是断掌。断掌。 有的时候我也会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闹的声音,妈妈说那是在打仗。我 突然难过地哭起来,为什么要有战争呢?爹爹说我们可能又要开始辗转了。这回 可能是要绕回去。沿途会经过我们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城市。 我重再坐上马车,和王伯伯说再见,和莹姐姐说再见。这回没有人流泪。 马车仍然和以前一样的颠簸,但是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觉得难受,我把头伸 出窗外,乡村的景致有一种淳朴的气息,又是秋日,我隐隐闻到空气中有一种阳 光混合着泥土的味道,空中有鸟飞过,宛若曾经在湖心亭的鸟,悲凄地鸣叫。在 这样暖人的空气中,我想到了以前的南院,想到了长哥哥,迷糊着睡着了。我梦 见长哥哥,他看着我,笑起来,他说桐桐我答应过你,不论发生什么都记住要笑, 笑。长哥哥笑着轻轻敲我的脑袋,可是突然的,他转过身去,身上沾满了鲜血样 的东西,他说桐桐你快来啊快来啊,来南院,来湖心亭,来铁门边,哥哥答应过 要教你翻过铁门的,翻过去,然后什么恩怨都结束了,什么战争都结束了,你快 来啊。鸟儿肆意飞翔,它总该回来了。你快来呀……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城门边,妈妈说往里走会儿就可以看到傅宅,不知道是 什么样了。我说我想下来,可是妈妈不让,爹爹说这儿危险,马上得离开。我望 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傅宅的影子,南院的影子,我仿佛听到长哥哥在唤着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突然听到轰然巨响。妈妈抱住我,对爹爹说快走。我 听到马车咿咿哑哑的声音。突然的,我觉得是长哥哥在叫我了。我挣脱开妈妈, 从马车上跳下来。我似乎听到爹爹妈妈的叫喊声,但是我顾不得那么多。我的长 哥哥,你在哪里?在哪里? 多少烟火在我身边绽开,腾起,轰响。我觉得迷糊惶惑,可是我顾不得那么 多。我要跑回我从小生长的傅宅,回到我的南院,我要去找我的长哥哥。让他用 温暖的手牵着我,我要仔细看他舒服的笑颜,听他的声音。我要让他教我翻过铁 门,让一切恩怨结束,让一切战争结束。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南院的,门已经被炸没有了,早就没有了。我跌跌撞撞 地跑进去,我听到长哥哥在唤着我,我说长哥哥你在哪里在哪里啊?我跑到湖心 亭,我终于看到长哥哥,他真的在湖心亭,可是他是远远地立在湖面的浮萍之上。 硝烟弥漫,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听到他在叫我,他笑着说桐桐快来,快来。 我走过去,我说长哥哥你说过浮萍是载不起沉沉的俗物的,可是你现在怎么站在 上面呢?长哥哥温暖地笑,就像曾经一样,他说桐桐我们随波逐流,终于回来了。 你看这些鸟儿,它们肆意飞翔,鸣叫。它们也回来了。 可是我没有看见鸟,我只看见长哥哥,他在浮萍之上,在硝烟之中。烟火不 断在他身边绽开,绽开。他的身上慢慢溅满鲜血,我觉得害怕,我大喊着长哥哥 你怎么了?可是长哥哥什么也不说,只是笑,他记住了,笑。然后他慢慢离我远 去,我向前跑,我顾不得许多,跑向那片浮萍。 一世浮萍,承载得起沉沉的俗物么?长哥哥消失了,我觉得疲倦与惶惑,迷 迷糊糊中我仿佛听到长哥哥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来,我教你翻过铁门,于是多少 恩怨结束,多少战争结束。我们,像单纯的孩子一样继续生活。 他轻轻地敲我的脑袋,就像多少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