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作者:云后边 夜里,我又被楼上的琴声吵醒。 床头大脸猫闹钟的时针指向1.我盯着桌上东倒西歪的5 个喜力空瓶,犹豫着, 是再喝一瓶醉倒,还是打电话要许钧陪我上线聊天,或者干脆拿个拖把去敲楼上 的门。 楼上住着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我搬到这里一年,只在电梯里见过她几次。 粟色的长发直垂到腰,背一个几乎能装下整个她的卡其色的大布包,塞着耳 机,神情自若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看得出她极热爱音乐,可是她的确没什么韵 律细胞,一支稍复杂的曲子要弹上十几二十个晚上才能略微像样。 今晚,她显然是刚换了新的曲子。 我打开冰箱拿出第六瓶啤酒,忽然辨出她弹的是《I WILL WAIT FOR YOU 》。 多年前一部爱情电影的主题曲。 年少时,曾有个男孩守着收音机录下这首歌送给我。是太遥远的事了。 我将第6 瓶啤酒一饮而尽。终于醉倒。 第二天下午,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谭政的电话。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打电 话给我。他去湖南已近七年。更奇怪的是,前一天晚上我刚好想到他。“你好吗?” 他的声音明亮爽朗。 “还不错。你呢?” “我刚从株州过来,可以见面吗?” “当然可以。”我忽然很想见到他。 我们约在西大街元素酒吧见面。随后我打电话给许钧,推后了当晚的ICQ 约 会。 我没想到谭政还会回来。七年前他热烈地追求我,曾经守着收音机录下完整 的《I WILL WAIT FOR YOU 》送我做生日礼物,同时还录下他的大段告白。第二 天我当着众人把磁带扔还给他,并高傲地对他说,你别白费力气了!我永远不会 喜欢上你,你还是去找别的女孩吧! 晚上他在电话里反复哀求我给他机会。 我说,“谭政,你的口气真让我恶心!”“你真的没有一点感动?”他不甘 心地问。 “我一辈子也不会被你这样的人感动。” 此后,他不再缠我。后来他就随家人去了湖南,临走的告别会上我也没有正 眼看过他。那时我十七岁,仗着美丽而任性狂妄。不懂照顾别人的感受,如果是 现在,我绝对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路上塞车,绕道赶到元素,已经迟了二十分钟。 谭政站在门口等我。我差点认不出他。从前他又矮又瘦,脑门和两颊长满了 青春痘,现在仿佛经过特效处理一般,脸上皮肤光滑身材高大健壮,变成非常英 俊的男人。 “我订了楼上天台的位子”他微笑着说,“我记得你喜欢站在高处。”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个英俊细致的男人会是谭政。 “你变得比从前顺眼很多。”我由衷地说。 楼上一角有台旧的投币点唱机。有个男孩点了喧嚣的重金属音乐。“现在做 什么工作?”他问我。 “和朋友合伙开花店。”“我记得你从前的愿望是一辈子画画。”“为了活 命,放弃了。”我笑,“你做什么?” “我开画廊。”“画廊?”我没想到他会去做这个。 “本来我是应该学体育的,因为你那么喜欢绘画所以如果我去开画廊的话, 感觉上离你比较近。呵呵,是不是很白痴?”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回答。 “美院的三年痛苦不堪,像我这种只会少儿简笔画的人去学油画总是被人当 傻子嘲笑。但只要想起你,日子就没那么苦。”他笑意暖暖地看着我。 “有心仪女朋友了吧?”我绕开话题。 “谈过几次恋爱。都是因为她们某些地方像你。现在都过去了。没人愿意做 替代品。你呢?男朋友很疼你吧?”他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他的笑容变得有点牵强。“这里变化真大!”他望向远处的万家灯火。不再 说话。昏暗的灯影里,他的侧影竟有种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去点首歌吧!”他拿出一个硬币,放在我手上。 我把那个硬币投进机器,随便按了一个键,玻璃罩里的黑唱片慢吞吞地翻了 几翻,悠远伤感的旋律飘了出来,见鬼!竟然又是I WILL WAIT FOR YOU.我尴尬 地望着他,他宽容地冲我微笑。一曲终了,他又抛给我一个硬币,于是WAIT FOR YOU 继续。 “学校有没有变样?我很怀念学校附近的美食街。” “学校五年前已迁到新区了,不过那条美食街的生意依然火爆。”我呷一口 杯子里的红色液体。“咦?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樱桃汁?” “我让他们去外面买的。我记得你很喜欢这种奇怪的饮料。”他扮鬼脸笑。 “可以陪我去那条街逛逛吗?” “当然可以。”我找不出理由拒绝。 我和谭政在美食街如水的从潮里艰难散步,七年不见,我多少有些尴尬,不 知道说些什么好。幸好有昏暗的天色和这里各种小吃解围,我们几乎是一路吃下 去一路说下去。 “你陪了我大半个晚上,男朋友会不会吃醋?”他举着一串卤豆腐问我。 “这些天他在外地,顾不上我。”我嚼着烤玉米嘟囔着回答。 “也顾不上吃醋?”他笑。 谭政变得幽默健谈,不再是从前那个大声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内秀男生。以前 我认为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话题,可是今天我们竟然说了那么多。 他执意送我回家。在楼下大门口。他说:“我会在这里呆半个月,你有时间 的话可不可以陪我四处走走?” “我会和小荷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拿到假。”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没有许钧……也许我 会……爱上他。 楼上的女人已经开始她的夜间作业了。我望了望大脸猫闹钟,1 :35,没想 到会这么晚。语音信箱里有许钧的留言,嘱我回家后上网找他。打开电脑,ICQ 里有他的留言信箱里堆满他的邮件。他不在的时候,我们的感情就靠物美价廉的 互联网维系。许钧依然在线。看我出现,急急地问我去了哪里。去和老同学逛美 食街。我回答。 “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他问。 我忽然觉得内疚。对着话筒说“有”,然后又在屏幕上打出“很想你!”。 可是我脑子里已经挤满谭政的影子。我第一次对许钧说谎。 我用一瓶兰蔻香水换来四天休假。我是真的希望能陪伴谭政。 那四天我们过的很开心,谭政记得我中学时所有的喜好。所以整整四天其实 都是他在陪我疯玩。他变得细心温柔自信风趣。七年前我拒绝他的时候绝对不会 想到有一天我会被他迷住。 第四天傍晚我们约好去科技大学看露天电影。 六点二十分谭政准时出现。穿着肥大的灰T 恤、工装裤,骑一辆半旧的山地 车。“这样比较有校园的味道。”他嘿嘿笑着。 “等我一分钟!” 我飞奔上楼换掉身上的灰色刺绣连衣裙,套上同样肥大的T 恤短裤运动鞋然 后飞奔下楼。,跃上自行车后座用力狠拍他的肩膀。高喊一声“出发!!!” 没想到是韩国的爱情文艺片。画面唯美,情节拖沓。男女主角一生痴恋却一 再错过等到最后终于可以无所顾及的在一起,却是已经苍老的男人捧一张女人年 轻时的照片坐在阁楼的竹椅上对着天边的夕阳轻轻吟唱他们相恋的岁月。天气还 很闷热,广场里挤了好多人,我不停地流汗,不住地抱怨。两个小时里谭政只做 了两件事。左手拿着我的水瓶和纸巾包。右手不停替我扇着一张硬纸板。 快结束时,我突然希望这部没意思的片子能永远不要放完。我和谭政能永远 这样在一起。 “明天我必须去上班。不能再陪你了。”回去的路上我小声对他说。 “我可以接你下班啊!”他拍拍我的头。 “我男朋友也要回来了。”我艰难地让自己再一次面对现实。 他不再说话。快到我家楼下时。他停下车,转身紧紧拥住我。他身上淡淡的 青草香味几乎让我晕眩。可是,许钧……我不可以对不起许钧。我挣脱他的怀抱。 “对不起。”我避开他的眼睛。他的双臂颓然落下。 这一次,他没有说再见。 推开门的那一刻。楼下的音乐突然倾泻而下。I WILL WAIT FOR YOU.我的眼 泪纷纷落下…… 第二天一早,小荷无限憧憬地说起林志扬单位组织海南五日游的事。“放你 五天假,和他一起去吧!”我痛快地说。“可是这里这么多事情。”“放心吧, 我顶得住。”小荷欢天喜地地走了。我让自己陷入绝对的忙碌。那样才有可能不 会总是想起谭政。 许钧终于回来。带了大堆的礼物。我心不在焉地拆着盒子包装。不是毛绒玩 具就是印度手链。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喜欢吗?”他得意洋洋地问。 “喜欢”。他从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他想当然地 认为我一定会喜欢那些长毛玩具。我也想当然地认为我会喜欢。可事实让我讨厌 这些没大脑的长毛怪物。他想当然认为我一定爱他因为他最爱我,我想当然地认 为我一定爱他因为他最爱我。可事实上……这一次,我没让那个不忠的念头得逞。 我使劲甩了一下脑袋。想把那个人甩出脑子。 “怎么了你?”许钧端着碗方便面问我。 “楼上又在弹琴。”我急忙掩饰。 “这么吵,等一下你怎么睡觉。我上去找她谈。”他放下碗站了起来。 “不用不用。我习惯了。”我忙拉住他,“再说我在家放摇滚时楼下也没找 过我的麻烦呀。”其实,我只是想不露声色地听那支曲子而已。 “是这样。”他坐下来继续吃他的方便面。 坐了一整天车的他回到家却只能吃方便面。 “我去给你做顿像样的晚饭。”我夺下他的碗,愧疚地冲进厨房。 “我来打下手。”许钧乐颠颠地跟进来。我怎么可以背叛这个男人。 晚餐做好之后。我决定不再去想谭政。和许钧已经四年。除了感情我对他还 有道义和责任。而谭政……也许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可是第九天傍晚,当谭政突然推开我的店门站到我面前时,我终于知道什么 是在劫难逃。我走过去。任他温暖的气息彻底淹没我。 “这些天我几乎一直在那边。”他指着对面街的摇摇书吧。“坐十四号位。” “为什么?” “只有那个位子,可以清楚地看到这边的你。”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我并没有自作多情。在我想念他的时候他在我身边。一 直都在。 我打电话给许钧。对他说晚上我去小荷家看影碟。他说好的。注意安全。我 再一次对许钧说谎。这次。没有愧疚。 三天之后。谭政回湖南。我去送他。列车进站的一瞬,我转身紧紧抱住他。 我是真的不舍得他走。 “我也放不下你。”他反手拥住我。 “为什么你不说让我跟你走。” “江雁。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可能会后悔的决定。”他松开我。“我会给你 电话。” 楼上的琴声依旧准时在午夜响起。许钧依旧每隔三天来看我,帮我收拾房间, 带礼物给我。我依旧不可救药地思念谭政。可是谭政并没有打电话给我。 一天下午,在外面吃饭时许钧不小心把茄汁洒到我的裙子上。我很暴躁地冲 他发脾气。然后扔下他一个人打车回来。晚上,我打电话给谭政。“嗨!这些天 一直忙着装修,快累晕了。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依旧温暖爽朗。 “我很想你。”我对他说。 “我也想你。” “我想马上见到你。” “隔了一万多里。你开玩笑呢吧。” “我说真的。我去湖南看你好不好,晚上有去那边的火车。还赶得及。后天 我们就可以见面了。”我抓着电话急促地说。 “江雁。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你不要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见到我?你说想我喜欢我都是假的了?”我几乎要发狂。 “想又怎样。喜欢又怎样。你已不是自由身。”他无奈地说。 楼上的琴声差不多可以用流畅来形容了。我突然担心那个长发女人会很快换 新的曲子练习。 我决定和许钧摊牌。我不想为了道义和责任逼自己藏起对另一个人的爱。何 况。这份爱再也藏不起来。 第二天许钧捧着一个大盒子来赔罪。我平静地对他说。“我们分手好吗?” “为什么?”许钧呆住了。 “我爱上了另一个人。” “是谁?”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不能说。” “不能说?” “我还不确定他爱不爱我。” “你为了一个不确定会不会爱你的人要和我分手?”许钧愤怒地把盒子摔到 床上。 “可是我确定我爱他。”我直视他的眼睛。 “江雁,我们在一起四年。”许钧换了哀求的口吻。 “四号那天晚上,我根本没去小荷家。”我继续直视他的眼睛。“许钧,我 已经背叛了你。不想再欺骗你。” 许钧沉默地盯了我一分钟。“你确定不会后悔?” “我要去找他。”我几乎是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这个你收回吧!”我指着床上那个俗气的玫瑰色盒子。“我没理由再收你 的礼物。” “我走了之后,你可以把它扔出去。”许钧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恨透了我。 我买了凌晨的车票去株州。这是我一生中最疯狂的举动。 出了车站,我打电话给谭政。告诉他我已经到株州。半个小时后,他开车赶 过来。 我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我已经和许钧分手。 “怎么这么草率?”他皱了一下眉头。 “我要赶过来追求你呀!”我幸福地傻笑。 他拎起我的箱子放到车上。 “去你家吗?”我开心地晃着他的手臂。 “先找间酒店住下再说吧。” “可是我想看你的画呀。”我拉着他的衬衣,像个任性的孩子。 “家里在装修,不方便,听话,改天好吗?”他似乎满腹心事。 也许他需要时间适应我的狂热。我不再说话。 他匆匆将我带到一家酒店。匆匆办了手续匆匆买了一些方便食品,全然没了 一个月前的温柔细致。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不肯让我去你家。”进了房间,我正色问他。 “我说过了,正在装修,很乱的。” “你知道我不会介意。” 他低下头不说话。 “为什么?”我走过去。逼他看着我。 “我女朋友在家。” “女朋友?”我惊讶地望着他。这个我根本没有想过。 “下个月便结婚,她负责设计新居结构。”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又出现 我熟悉的微笑,“我们感情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我?为什么要说你喜欢我?”我怒不可遏地推他。“我 并没想到你会当真。”他无辜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无理取闹的疯子。“你说喜 欢我忘不了我都是骗我的?” “我的确忘不了你。当年你是怎样拒绝我羞辱我的你还记得吗?你说你永远 不会被我感动永远不会喜欢上我,你说我的哀求让你恶心。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 是永远都不会爱上我。也算是结婚前了却一桩年少时的心愿吧。”他笑,“当年 你瞧不起我,现在我也瞧不起你。不过我并不觉得你恶心,你依然是我见过最漂 亮的女人。我说喜欢你,是真的。” 他从来没有忘记我对他的伤害。他回来只是向我当年的傲慢狂妄报复。而我 还以为找到了真爱,抛弃了爱着我的男友千里迢迢赶过来。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是在自取其辱。 谭政错把我的表情当成妥协,换了一种口气对我说,“不如你就在这里住下, 明天我去帮你租套房子。我们可以在一起的。除了婚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江 雁,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走过来试图抱住我。我看到他脸上漾出含义复杂的笑容。 “你算准了你一定会赢吗?你仍然让我觉得恶心!”我用尽所有力气狠狠掴 了他一巴掌,拎了箱子跑出房间。“你会后悔的。”谭政冷冷地说。 我没有时间后悔,我只想回家。 我打车返回车站,等了三个小时后,终于登上回家的列车。 房间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凌乱。 语音信箱里没有许钧的留言。 ICQ 上他的青蛙头像也不见了。他把我拉进了黑名单。 我打开那天他留下的玫瑰色大盒子。一件浅黄格子的布裙上躺着一个机器猫 的隔音耳罩。 这个男人曾经如此深情地爱着我,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原谅我。 楼上又响起纷乱的琴声。长发女人换了新的练习曲。 我没有去冰箱里拿啤酒,没有戴许钧留下的耳罩,也不想拿个拖把去敲楼上 的门。我忽然原谅了那个没有乐感的长发女人。 夜半的琴声,总有无奈的故事作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