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隔多远 作者:宜小米 (上) 我站在GUCCI 专卖店门口等车。来了一辆两层空调巴士,111 号。我走上去, 拿出八达通,“比”了一下,全程8.9 元。 下层己坐满了人,过道里还站了几个人。我走到上层,一眼扫过去,都坐满 了,只有左边一个三人座位还有一个空位,在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孩子旁边。我 走过去,他往里移了移,我坐在他身边。 你可以看到我是一个这样外貌普通的女人,略有些瘦,身材修长,穿一套灰 色西装裙套装,挎一个黑色皮包,黑色皮鞋。从中环到金钟到湾仔,这一路上有 很多类似我这种年龄和打扮的女人上这趟车。我想,我这样的女人其实是没有隐 私的,一切都是公开的秘密:可能在这一带某座大夏的某间贸易公司,或某间银 行,某间证券公司,或某间酒店,做接待文员,行政文员或会计,出纳之类的工 作;有一份约八千至一万左右的月薪;家里有一个正在读幼稚园或小学的儿子; 还有一个不嗜烟酒,但偶尔赌马或买六合彩,每个月去一两次深圳的丈夫;家里 的睡房里摆著一部电脑,是小两口共用的,客厅里摆著一部钢琴,是儿子的;一 家三口住在某座花园里,正在供楼,月供六千,七千或一万元;因为三年前才卖 楼,很幸运没有成为负资产。 你能猜想得到我这种不太丰满的女人Bra 的size,还可以想得到我会穿什么 颜色的内裤,甚至可以肯定我性生活的频率,以及做爱的姿势。因为你知道这个 城市里同一阶层的人几乎过著一模一样的生活,住同样的楼,吃同样的饭菜,节 假日去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消遣。每逢节假日,在每一个商场公园麦当劳肯德鸡 海洋公园黄大仙,总是有著拥挤的人流,这时你就会明白,这个都市时大家的生 活只有不多的几个版本可供选择。 从七年前开始,我每天同一时间坐同一班车去同一座大夏上班,坐在同一张 桌子面前做同样的工作。我怀疑所有的日子早己复印好了,堆叠在那里只等著我 去过而已。 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在万科论坛己不是秘密。我至今后悔7 月19号去 深圳和万科论坛的网友见面。那天我不打电话给深圳晚报的橙子就好了,我更不 该一时好奇和冲动,与商报的ok先生,登徒子,还有雪呆子这些网友见面。我不 该见更多的网友,如一生之水,骨头,还有清风竹影,杨州雅痞,十一郎,沈浪 …… 退一万步讲,和他们见面也不至于是太大的错误,但那天我应该好好化妆, 还要好好弄一下我的头发,去发型屋做一个精致的晚妆,但那天我一点修饰也没 有,连唇膏也没擦,就去和他们见面了,更别说洒些香水和戴上我的钻石戒石了。 我那天的妆况比平时差多了,这只有天和我自己知道。 聚会后两小时,我从深圳回到了香港家中,打开电脑,F 己在ICQ 线上等我 了。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刚从深圳回来对吧?你不漂亮。” 我很吃惊他这么快就得到我的消息,而且是与事实相符极其快速准确的消息。 我发现在万科论坛各个网友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因此我暗自庆幸三个月前拒 绝了登徒子要和我私下见面的要求。 “是的,我不漂亮。可我从未对你说过我是漂亮的。”明知F 掌握了确实的 消息,我只能老实交代。 “可你一直在暗示你很漂亮,充满魅力。”看不见他在电脑前的表情,但我 能感到F 气愤的表情:“你在万科论坛写了几十篇文章,每篇文章里你都描写你 身边的男人如何追你,宠你,哄你,爱你,你一直在向别人暗示你很漂亮。”, 他说:“而且,你发过一张很漂亮的照片给我,你说那是你。” 我想F 在那边一定是一种发现被欺骗后极度愤慨的表情。 “那照片是我本人呀。不过是十年前的照片。我的文章写的每个字都是真实 的,我可以对自己的文字负责。你看不出那些男人都是同一个男人吗?我写的都 是发生在我和他之间的真实故事。” 我又说:“我听人说你也不帅。”他从未发过照片给我。 “谁说我不帅?好在万科论坛的很多人都见过我。”我知道F 在那边是一种 什么表情。 “既然你帅,你为什么至今不肯把照片发给我?” “只有浅薄的女人才在乎男人的外貌。”F 说。 “只有浅薄的男人才在乎女人是否漂亮。”我说。 “我并不在乎你是否漂亮,我在乎的是你一直在欺骗我。”F 说。 “我再重申一次,我从末说过自己漂亮。”我说。 “你应该早些坦白告诉我,你不漂亮。”F 说。 “我觉得我并没必要告诉你我漂亮或不漂亮。”我说。 …… 这是我和F 最后一次网络对话。从此之后,我们再没有聊过,也没有通过电 话,他不肯接我的电话。 到底是谁对F 说我不漂亮呢?那个人是绝对无耻的。说我不漂亮不过是说出 真相,那并不无耻,无耻的是他居然把真相告诉F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在乎F. 很明显,那个人是不怀好意,是心怀叵测,想拆散我和F ,想破坏我在F 心目中 的美好形象,想破坏我和F 美好的网恋。 也许是个女人,是我的隐秘情敌,也爱恋著F ,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就坐在 我身边或对面,对我虎视眈眈,暗地里用嫉火中烧的眼睛看著我,心里计划著恶 毒的阴谋,而我浑然不觉。我把那天见过的女人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一生之水, 骨头,橙子,雪呆子,这四个女人都比我年轻,都比我漂亮,很明显没有成为情 敌的前提条件,那么,假想的情敌是不存在的。只有一个可能,是个男人。 我又把那天见到的男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OK先生,登徒子,十一郎,沈浪, 扬州雅痞,清风竹影,那天的男人看上去都不是萎缩下作的男人,而且没有这么 做的目的和动机。 最后,我的回忆定格在登徒子那张色迷迷肥胖的大白脸上。肯定是登徒子。 那天晚上,从边缘酒吧出来后,坐在OK先生的车上,登徒子借酒装疯,一直 往我身上靠,我用挎包隔在中间,他又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只好用报纸包住上 身,以免他沾到便宜。 无耻,他真无耻! (下) 当我意识到巴士上座位身边穿西装的男孩的身体贴在我的身上时,巴士已穿 过了海底队道,到了香港理工大学。 从坐上车起,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天马行空。思绪如一团倒泄在 地上的墨汁,泛滥流成了些有形或无形的图案。那些意识流我已无从描述或记叙, 可能就是想了些我刚才叙说的漂亮或不漂亮的东西吧,还想了些万科论坛上的一 些东西,比如谁谁给我的文章回复了什么话,F 对我在ICQ 上讲了些什么话,同 事JOHN的某个表情之类。我平时经常沉浸这样一种内心活动的状态,对外界的一 切完全毫无知觉。 巴士一排坐三个人可能有些挤,那个男孩的身体挨得我很紧。他的整个右臂 和大腿都紧紧贴在我的左臂和大腿。 他一定很年轻,虽然我从上车起到此刻也没有留心看他一眼,但隔著漙漙的 衣服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是极其温暖的。己是秋未冬初,这样的温度是令人感觉 极其舒适的。 我能从他的手臂感觉他年轻而勃勃的生气,还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节奏。年轻 和青春是那么美好,连呼吸都是美好的,虽然隔著衣服,那匀称而颤动的呼吸, 如一章美妙的乐曲。我突然怦然心动,我好久没有这么贴近年轻和青春了。 我也许应该挪开一点点,表示不愿意和一个男孩子靠得这么近。但我没有。 我往脚下看去,他的皮鞋簇新铛亮,是一只绑带的皮鞋,他的西装是黑色的,有 很好的质感,挺刮得甚至象漙的黑色金属,我想起F 告诉我他总是穿意大利名牌 西装,F 的西装大概和这个男孩子的一样吧,F 也许也穿著这个男孩子一样的皮 鞋吧。他戴著宽边眼镜,他的手交叉垂在面前,雪白的衣袖从黑色西装里露出来 一小截。他的手指修长,指甲很长,很干净。 我不敢冒然去看他长得什么样子。他正襟危坐,我感觉到他的局促不安和略 有些紧张。我想,他也意识到了我们挨得很紧。我在猜度:他什么时候开始意识 到我们身体挨在一起的呢?皇后像广场?金钟?湾仔?轩尼诗道?菲林明道?他 一定是比我先意识到的。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挨得我这么紧呢?是我无意先贴近了 他,还是他有意贴近了我呢? 当然,现在我知道他不是无意贴得我这么紧的。 到欧化家私那一站时,下车的人开始多起来,我身边有一个只人座位空了, 我犹豫著是不是应该坐过去,但有个胖中年男人很快坐过去了。我松了口气,这 样,我可以继续理由充分地和他挨坐在一起。 我很想看清楚他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我佯装看窗外的风景,用眼角的余光 瞟了他一眼,从侧面看,他很帅气,很年轻,大概才二十四,五岁,也许是个刚 刚大学毕业,刚刚开始第一份工作。 他也侧过头来,我不知道他是在偷看我,还是在看窗外的风景。 和我们坐在同一排的那个胖女人下车了。当那个女人挤出去的时候,他正式 看了我一眼,我迎过去,正好捉到了他大胆打量我的眼光,我们的眼光在互相百 般试探和猜度犹疑之后,终于有了第一个回合的相遇。 我们同时移开了目光,他的眼光居然带著一点点羞涩,他的目光是清澈的, 试探的,又是大胆的。 因为紧张和慌乱,我咬了一下嘴唇,换了个坐姿。他也动了一下,也换了一 个坐姿。有了第一次眼光的相遇,他大胆多了,不断把眼光投过来,我不敢和他 的眼光再相遇一次,我会死掉的。我知道他在用眼睛鼓励我再和他的眼光接触, 那种若有若无的试探和拿不住把握的揣测是一种极具诱惑的游戏。我们用眼眼和 心念玩著一场男女之间类似于爱情初萌时期的游戏,试探,挑逗,故意躲藏,又 互相引诱,又不肯向对方先近一步;等著对方的下一轮的进攻。 最后,车上整个上层只剩下了我和他,我们还是靠得很近,没有挪开。 我有些支撑不住了,被一种晕眩袭击。我咬著嘴唇,低下头,看著脚下。他 也低下头。我们的脸挨得很近,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只差那 么一点点,我们就是脸贴脸了。如果有别人看见我们,一定以为我们是一对亲密 的恋人。 离终点站只有三站了,前面那个站我就要下车了。我在想,下车之前,我应 该对他说再见吗?或者我什么也不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下车了吗? 车到站了,我站起来。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大胆的迎著我的目光,没有 马上移开,足足有三秒钟那么久,在我的感觉里那几秒钟很长。我很慌乱,心跳 得很快,可能我的脸也红了,我己不知道我这个年龄,脸还会不会红,但我的脸 确实在发烧。 车己慢慢停下来,我只能匆匆走到车厢下层,准备下车。 接著,我身后响起“咚咚咚”下来的声音,他也下来了,我有些惊喜。 我站在车门的左边,他站在车门的右边。我们对视。这回是明白无误的对视, 移开视线后,又象有一种无形的磁力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在一起,又对视,又马上 分开。 我们的目光在那短短的一两分钟里至少交织穿梭了四五个回合。 我几乎要开口对他说话了:“你也在这里下吗?”当然我没有说。 我看见他的嘴唇边似乎含了一句话,就要脱唇而出了。但到底他也没有说话。 车门打开了,我走下去,我明明看见和我一起走下车的,但是,他居然站在 车门口停住了脚步! 我站在车下望著他,他站在车门口望著我,他似乎在等我说话,或打算对我 说一句什么。我和他在车上车下互相看著,伸出手就可以握到对方。在犹豫的刹 那,车门“啪”地一声关上了,切断了我们的视线,然后疾驶而去。 我呆在那里,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最后站在车门口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和凝视我的眼神,如一个定格的镜头,充斥最后的整个画面,然后突然消失,银 幕上只剩下两个字: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