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的细节 作者:yanglilan 1998,我无所事事,迷上了楚辞。春天,阳光的热度一点点增加,我坐在图 书馆靠窗的位置,做《楚辞补注》的笔记,读姜教授的小册子,把离骚拿来从头 背诵。那个春天好像特别热,要不就是我发烧了。我无法集中精神,炙热的光线 照到裸露的皮肤上,我看得见它们清晰的脉络,在无声无息和煦的春风中,我趴 在桌上睡着了。在睡梦中我一定是遇到了某个人,我清楚记得他宽阔的背影,双 肘放在窄窄的书桌上,两只脚伸出桌外,浅蓝色的牛仔衬衣,背上被圆珠笔画了 一个圈。 阳光一闪,门上的窗帘被风卷了起来。我站在一间小屋门口,这不是梦,小 刚正趴在桌上做GRE 的模拟试题。他穿着墨绿色的毛衣,那件毛衣后来我穿过, 我记得它柔软的毛线滑过手指和颈子的感觉,这是真实的。小刚坐着,看他的书, 我抄写笔记,背诵离骚,我听见二楼窗口挂着的风铃的叮叮声,一只狗在楼下叫 着,叫了一个下午。 我和小刚找到台电视,他坐在小凳子上,我躺着,一边吃菠箩,一边看《掼 篮高手》,电视的光晕一闪一闪,我偏着头看见他的手放在床框上。他的手指有 一种特别的姿势。四个手指并拢了,翘着拇指去抚摸东西。指关节是苍白的,几 条细细的皱纹。我用一只手握住他的,然后是另一只。那一刻,我几乎用尽全身 的力量把自己吊在那一只手上,小刚笑了扯着我的头发逼着我松手,我抬起头严 肃地看着他,他不笑了,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把我的手掰开。 春天,我还去看了一个以前的好朋友打篮球,我以经很久没见到他我远远地 站在人群后面,看到他汗湿的后背,大声叫着进攻进攻。看着他挥起的手掌,拍 到球,球飞起来,划过浅蓝色的天空。 整个夏天,我一个人溜去游泳。我正看《单词一万》,就把词条写在手上, 游一圈背一行。我喜欢透过水看太阳,看它的万丈光芒都变成了温柔的手。 那时,小刚拿到了GRE 的成绩,开始联系加拿大的大学。 有次上大课,我坐在一个男生旁边。他桌上摊着一厚摞书,盯着老师,记笔 记。我没事儿好干,钻到课桌底下,解开了他的鞋带。他没做声,系好了接着记。 我又解,他再系。最后,他偏过脸奇怪地看着我。我没有笑,呆呆地盯着他。教 室里坐满了人,有人讲话,吃饼干。有人睡着,有人仰头瞪着老师。 当然,教室里的人也会一下子全不见,铃声一响全消失。除了偶尔,一对男 女躲在倒数第二排。我从讲台上经过时,男生将舌头放进女生的嘴里。他们眯着 眼睛,好像阳光很刺眼似的。 那时王菲出了新磁带,广播里大声放着。她干燥的嗓音,兹兹地吐字声穿透 闷湿的空气。 后来,我在寝室里养了一只猫。它没有名字,我就叫它猫。它给我带来不少 乐趣。我用双手捧着它熟睡的小身体,它身上暖洋洋的,有时会眯着眼睛看我, 眼中充满了脉脉温情。我将脸埋进它光滑柔软的毛中,它又沉沉睡去了,肚子里 咕咕的响着。我也睡去,像小姑娘一样做着鲜艳的梦。 语言学的老师皱着眉头看着不学无术的我们,你们怎么不学学北大清华的学 生,胸无大志。我趁他不备,摸出我的包子,狠狠咬一口,嘴里全是葱的味道。 其实我是很刻苦的。考期末考试那一阵,我都是一个人上自习。早晨8 :00 去占个座位,一直坐到晚上10:00. 这张桌子变成了家,摆着热水杯,钟和小镜 子。边吃花生边看书。那是我看到自己最多的时侯,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使着眼 色,扯着她的头发,夸她漂亮。可时间一到,我就离开她,慌慌张张地跑去食堂 抢饭了。 我终于坐立不安地想见到小刚。一想到了,就没法上课,立刻跑到校门口去 拦出租车,穿过城去见他。可去的路上我就后悔了,远胜从前地厌恶他,急于想 摆脱他,就像他是一个临死的人,迫不得以去见他最后一面。 结果星期三上午,我像小孩一样赖在小刚那儿,没头没脑地讲话,吃光了他 所有的东西。他板着面孔。我觉得很累,象做了剧烈运动后的全身酸痛,不是痛 苦,只是酸痛,酸痛,浸入骨髓。我想睡。睡一下。 睡梦中,我见到我的朋友一个个远去了。在清晨的粉红色薄雾中,我一一作 别他们。如同古代的清士,在微雨的早晨相互作揖分别。 美仑美奂。 猫叹了口气,又睡着了。有小锤子敲击木板的铛铛声,吱吱呀呀的小孩说话 声。小女孩在窗外哇哇地哭,现在安静下来。 小刚在圣诞节之前走了。我没去机场。其实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还不走。 准确地说是我送他回家,他一家人等着他去吃晚饭。在我们经常坐的6 路车站, 站在车牌下说了最后的话。我说你如果得了爱兹病可要给我发封信喔。小刚说你 快回学校吧,说着把身上所有的钱摸给了我。(其实也就三十二块)然后车就来 了。他拎着很大的一包东西开始跑起来,去追前面的车,我站着没动。 然后是汽车,火车,飞机,太平洋,美洲大陆。 1998年最后一天晚上,成都下了雨。我和一伙人去吃了火锅,喝了一点儿酒。 雨下得太大,大家过了零点就匆匆分手了。我一个人从潮湿的路上走回去,握着 小刚留下的一把旧伞,没有力气撑开。我开始朝前慢慢移动,开始用全身的热度 去温暖我的心脏,开始一个人确保自己不能倒下,确保自己能走回去,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