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茉莉花 初次相遇,正是茉莉初绽时。她一袭红衫,如蝴蝶般从洁白的花丛中飞出,轻 盈地撞入我怀内。 她低着头,向我致歉,一肩秀发遮住满脸羞赧,神情是那么柔美、无助。 我不忍,顺手摘下一枝茉莉送给她。那花还打着骨朵,她把它插在窗台上的花 瓶内。 “为什么唤作莫离?”已经数日,窗前蓓蕾着的花儿悄然舒放,散逸着清冽的 芬芳,“茉莉两字岂不更美!” 她摇头,轻轻吟道:“花终有谢时,但愿人莫离。” “世间唯有何物才能维系一生?”我起了兴趣,又问。 “缘!”她若有所思,感叹道:“能倚窗看花共一生,需千年的情份。” 我取笑:“那我们总该有九百年的造化了吧?” 她转过头去看窗外的茉莉,不再理睬我。 每天仍从窗前经过,但不再进去陪她说话。她总低着头,似乎在窗内绣着什么, 对外面的脚步置若罔闻。我在心里笑她的痴,并庆幸着自己的洒脱。 我是个爱凑热闹的人,身旁有一群朋友围着,叽叽呱呱谈天说地,便觉万分惬 意。如此快乐无虑地渡过数日。一天,正兴致勃勃与朋友们谈着话,突然一下黯然 神伤,感到心如蚕丝般,一根根被拉抽着,痛彻心肺。抬头再看,众人又说又笑的 脸庞在眼前模糊,最后竟变成她戚然落寞的颜容。 我丢下众人,冲去找莫离。她正倚窗沉思,被我唤出。 “你要讲什么?”淡淡的,声色未动。 “我……,爱你!” 她微微一笑,无语回到屋内。 我立于原地,感到失望与伤痛象网般渐渐将我笼罩。 片刻,她复又走出,递给我一方手帕。我接过一看,上面是一朵洁白的茉莉, 花瓣轻启待放。这是她数日内一针针绣成的。 我狂喜,不知身在何处,紧握着她递方帕的双手,感觉有千种柔情,从她温暖 的手上传来,击破了我心头刚凝成的冰凌。 再看手帕,含羞欲语的花朵旁,绣着四个字:“爱若茉莉。” 自此,便如中蛊般天天陪着她。一起窗前共读,书整天翻不了一页,读的唯有 彼此的眼神;一起漫步竹林,倾听竹露滴清响,并把歪歪曲曲的名字刻在翠竹上, 让它们永远不可磨没;一起坐于河边,等倦鸟归巢时,看日落情归处,听月眠伴星 语;一起相偎倚于花丛下,静静地祈祷:执子之手,相携及老……那般温馨、醉人 的茉莉花香,芬芳了我整个十八岁的夏季。 这时,秋天来了。她仍是那么柔美而又充满幻想,在她的梦中,秋一定是用浆 果涂抹的季节。而我日逐一日地缄默,觉得胸中有股风雨飘摇。我知道,是这份爱 拘束了我那不羁的个性。少年的心若野马,随着日久生就的怠倦,便开始抬头挣脱 缰绳,欲朝着无边无涯的天际奔驰。我觉得心已经四处散落,在大川、在荒野、在 深邃的星月间、在大地的繁花败草中,却已无法再凝结成一朵茉莉,开在她枕边, 让缕缕心香伴她共渡每个无眠之夜。 她渐渐从我茫然远游的眼神中悟出了什么。虽然仍是强作欢颜,但掩饰不了满 脸的忧伤。 我格外仔细地照料花瓶内的茉莉,每天换上清水,不让它被窗外秋雨击落—— 我真的很痛,不忍看她那种悲凄、绝望的表情。 可是最后一枚花瓣,还是无情地萎缩、坠落了,她掬着那瓣残蕊,痴痴地凝神 半天,然后无语走到我面前,递过我一张折成飞鸟状的纸片。 我颤着手打开它,仍是四个字:“缘聚缘散。”我说:“莫离……”便梗塞得 再也说不出话。 她闭上双眼,轻轻地泣,晶莹的泪珠从美丽的睫影中断线般滑落。我走近,轻 吻她满是泪痕的脸颊,苦涩地说句:“认识你,一生无悔。”随即快步走出,踏上 远去的列车。 在异地,我喜欢让那些个风景赶着趟往眼里攒,飘瞥又让它们飞逝;喜欢于深 山空谷中,聆听满川叶落的清岑之音;喜欢踯躅于陌生的城市,看繁星般的灯火是 怎样抹去最后的晕黄……始终是这些辽阔的孤寂充盈着心胸,慰藉着我永不安定的 灵魂。而记忆之门已被牢锁,我把钥匙丢向深山荒野,让自己再也寻不着。 这样四海为家便一年。一个雨夜,我迷失了方向,只好瑟缩在别家的屋檐下。 我整夜未眠,睁着一双眼,细读他乡雨夜的凄凉。这时,有一种清新的芬芳,透过 雨幕,缭绕而来。开始不经意,猛一下意识到这萦绕鼻端、直沁胸怀的是何物时, 便觉蓦然一个电闪,记忆之门被击溃,心如那扯天扯地落着的雨点,从屋檐上急速 坠下,在泥土中摔成一瓣又一瓣。 背上行李便踏上归途。一到家,我径直去找她。却见她与另一个男孩相偎依。 我约她出来,仍在那丛茉莉花间。 “茉莉花开了。”我说。 “一生只有一次花季。”她眸中有星子坠过。 “为什么还有花开花落的故事?”我追问。 “那是对以后生命的一种敷衍,我必须默默地走过这一生,去凑足千年的缘。” 她竟出奇的平静:“来世再约?” “真情不能维系今生?”我绝望了。 “爱若茉莉,缘尽便飘散了。” …… 热的泪珠盈出了眼眶。我回过头去,看渐渐升起的新月,这淡淡的清辉,混夹 着幽幽的茉莉花香,撒了我一身,拂也拂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