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理由 作者:元杰123 第一部 “温情”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就见她穿一套雪白西装,很有点儿 女强人的样子。老实说,我不喜欢这样穿衣服的女人,有点儿敬而远之。不过后 来印象大有改观。 当时我们一桌十二个人,还没有上菜,每人身前一杯劣质茶叶泡出的优质茶 水——喝着非常解渴,又能打发时间。全桌人我认识三个,都是男的,其他八个 人七女一男,经新郎介绍,都彼此握手,有几个趁机递出名片。我们早已过了在 陌生人前自说自话的年龄,互相试探性地问起一些不疼不痒的问题,最终不知如 何谈到了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抨击当今中国国情。在一个国度呆了几十年, 要说没意见也不可能,引证外国各种治国政策措施,当然主要是美国和日本,环 顾全桌公民,对外国的认知也只局限在这两个超级富有的国家。说到美国于南斯 拉夫轰炸中国大使馆事件,中国飞机在国境内被美国飞机非法击坠事件,一个个 口沫横飞,激愤难耐,表现了最大程度的爱国热情。后来说到中国的关系网,人 情安插已成老生常谈,但所造成的人员浪费还是值得一论的。我估计当时在座的 都不算是仕途得意之士,否则不可能显示了如此愤概和不能致信的表情。这个话 题一发不可收拾,接着不知谁说到中国山西某市一钢铁厂资产近百亿,所有员工 约三万余人,而在日本东京有一家钢铁集团公司资产折合人民币也近百亿,员工 只有接近三千人,资产相差不大,但员工却是中国的十分之一。通过这一点可以 看出为什么国内人员工资远低于日本,中国厂家每月发给十名员工的工资只够发 给人家日本一名员工。众人同声大叹,跟着啧啧连声,没办法,中国人多,一碗 水一个人是喝不起的,必须十个人分着喝。 这时她说话了,在这之前我非常注意她(因为她比较前卫——在女人们都穿 超短裙连裤袜的时候,有一个居然穿得这么正规、这么条理化,不能不说前卫。), 但这时候我正好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上,倒没有注意她一直没有开口。她说话 不疾不缓,但出口惊人:“这也不见得,中国人口过多,早已不是本国的大问题, 已成为地球之患。但这个钢铁厂的行为正是大利于人民,因为它解决了二万多个 失业人口,并且带动了地方繁荣,它最终是破产还是有更大发展目前言之过早, 但它所做出的贡献却是有目共睹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根本没必要拿中国的企业 跟日本相比,他们国家的人口不到中国的十分之一,中国的人员浪费是国情决定 的。” 众人静了半天,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跟着酒菜就上来了,大家瞬间将刚 才的话题抛诸脑后,互相敬酒,感觉上还是很热闹的。我大概喝了有六两,头脑 不大能做主了,举杯站起来对着她说:“我来敬爱国者一杯。”大家都笑起来, 她眉目间闪过一丝尴尬,举杯站起来,将半杯可乐一饮而尽,脸色又回复平静, 微笑说:“我不是导弹。”我一怔,都已经有几个人笑起来,我一急,就信口雌 黄:“我是导弹!”大家笑得更大声了,她刚坐下来,又站起来,手中还握着那 个杯子,脸色雪白,我想那杯中若还有可乐,她一定毫不犹豫向我洒来,后来事 实证明我的想法错得离谱。我忙说:“对不起,打嘴!打嘴!”嬉皮笑脸地伸手 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 她一言不发,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茶杯口的热气绕着她的短发,在她耳 畔停留,渐渐消失。我这时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视力不好,发现她原来长得挺漂 亮的,皮肤很好。我知道现在不宜和她多说话,但看着她应该没什么关系,她低 头盯着杯中,忽然抬头,看到我盯着她,脸上显出询问的表情,似乎奇怪我看她 干什么,她眼睛很清澈,我立即感到招架不住,转过了头。 酒喝到后来,每个男人都变成了完全被酒精操纵的超人,都知道说自己多了, 但还是要喝,因为什么,因为今天高兴!是那位新郎的大日子,所以尽管多了还 是要喝!七十多块一瓶的鬼酒变得廉价无比。我不时压抑着往上涌的酒意,忽然 一人站起来,说:“杰哥,我们干一整杯。”我醉眼迷朦,抬头看那人,嘴里嘀 咕着:“你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人笑说:“干什么?是女的就不能跟你喝酒了?” 我毫不犹豫,一两五片刻进了肚里,说:“你这叫落井下石知道吗……”猛然一 股酒气上涌,再也坚持不住,紧捂住嘴,离桌半米,狂吐了起来,这一吐非同小 可,好像没有止境一样。旁边一定都在吵闹,但我觉得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在 感受着自己胃部的抽搐。在我吐的这几分钟里我很清醒,几乎能看到在座各位的 表情,她表情很冷淡,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嘴角含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很丢脸— —现场直播的感觉总不是很好。 刚才是不是她敬我酒的?这是我这一晚最后的意识,后来的事第二天完全记 不起来了。 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正在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那位朋友的对方是他女 朋友,我的对方是他女朋友给我介绍的女朋友。老实说,她挺可爱的,可是我不 喜欢别人介绍的感觉,因此和她若即若离,从没想过认真相处下去。这时我正摸 到一手好牌,她就来了,和各人打了个招呼,我看她一眼,装作不认识她,她也 把我当作透明一样。 朋友微笑说:“爱国者来了,你怎么招呼也不打?”我笑着在朋友肩上拍了 一下,没有说话——那次喜宴这位朋友并不在场,我起的名号传得倒快。她也笑, 站在我女朋友旁边看她打牌。 “胡了!不好意思,每人十二。”他们三人掏钱时,我那位朋友忽然说: “啊,十一点了,该吃饭了。就这么散了吧,今天中午我请客。杰哥,最后一把 不用结了吧?”说完笑着伸手拦住两位女士掏钱的手。 “那可不行,我还输了呢。”三人一齐都要不付钱,我无奈,说:“你们吃 吧,我回家睡觉。这钱输得可真够肉痛的。”朋友拉住我的手:“钱是输了,饭 呢,还是要吃的。川菜怎么样?”我似乎闻到辛辣的牛肉味道,嘴里一阵潮湿, 就说:“好吧,好歹吃点儿回来。”她说要回家了,他们三人都说一道吃好了, 反正今天杰哥请客,不吃也可以糟蹋一下,我脸色绷紧,佯装很愤怒的样子,她 笑说:“你们都成双成对,我好像不用做电灯泡了。”我说:“说不定今天川菜 馆停电,带一个备用灯泡很管用的。有电池吗?”他们笑我扯淡,她说:“想不 到我这么有价值。”我险些要说:“浪费是犯罪,就算是一张用过的卫生纸、一 件旧内裤,也有它的价值。”——这句话是周星驰的,我幸亏没有说出来,倒不 是怕得罪她,而是怕说出来显得自己很低级。 我最近接了一笔比较大的业务,给一座三星级酒店做门廊装璜和护栏的维护, 每天起早摸黑,干了半个多月才全部完成。竣工后准备请朋友就到这家酒店吃饭, 朋友忽然问我要不要请肖凡,我随口问肖凡是谁,忽然想起她,说:“是爱国者?” 这天朋友们都穿得很体面,毕竟是个有档次的地方,我也穿了一件咖啡色休 闲西装,淡酱油色的休闲裤,配上一双棕色皮鞋,揽镜自观,还算比较满意。下 午五点半,客人基本到齐,她还没来。女孩被人邀请吃饭,有经验的照例会姗姗 来迟,我们四个男的开始边打牌边等,几个女孩边吃瓜子边聊天。眼见已经六点 多了,她居然还没来,大家都说爱国者国而忘家,大概不会来了,我不想再等, 便叫服务员上菜,忽然手机响了,我接起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说她还在加班, 大概不能来了。我本来已没打算她会来,这时却说:“那可不行,我们从五点就 等到现在,你现在说不来可不行。大概什么时候能下班?”她说大概还要半个小 时,我说可以,不急在这一会,又问她要不要接,她说不用。放下电话后,朋友 打趣我说不会爱上她了吧?我一本正经说:“我只爱国,不爱爱国的人。”一个 女孩说:“那么你是爱国者2 号。”我说:“对,她是1 号(WC)……”连忙住 口,说:“我这张嘴是太臭,过一会儿她来了,大家给我点儿面子,不要乱传。” 又走出包间,告诉服务生暂缓上菜。心里非常后悔,朋友间开开玩笑可以,这样 滥扯,有点儿接近人身攻击了。 她来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作出非常热情的样子,搞得好像迎接外宾。她 今天穿着一条雪白的牛仔裤,雪白半高跟皮鞋,上身是一件较短的粉红线衫,衬 着皮肤白晰而显出光滑的亮泽,整体说得上亭亭玉立。我们几个男的都感到秀色 可餐,但他们都有女朋友在旁,不能这么公然称赞别的女孩,我虽然没有带女友, 也不愿意当众赞她。忽然一个女孩说:“哇,肖凡,你今天真漂亮。”众人纷纷 起哄,我看着肖凡,摇摇头说:“真漂亮,我现在知道什么叫红颜祸水了。”大 家都笑,她歪头看着我说:“阮杰,你是不是非要攻击别人,才感到自己有个性?” 我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连忙扯淡说:“我一向有个性,只是你不了解而已。” 酒菜陆续上来,大家纷纷举杯,气氛非常热闹,男的都借机大谈生意经,女 的则附合着穿插一些较纯情的话题,肖凡的话很少,菜也吃得少,只是多喝了点 儿汤。酒过六巡,都觉酒喝得并不多,但已尽兴,便上了甜汤。我领先帮肖凡盛 了一碗链子汤,肖凡微笑说:“谢谢你。”我向来不吃甜食,再喝了一杯啤酒, 宴席便散了,朋友们各自回家,有些还要到舞厅去玩。我坚持要送肖凡回家,肖 凡便也没拒绝。 已是晚上接近十一点,天空繁星点点,夜风抚过,给已微醺的头脑带来一阵 清爽。 她和我并肩行走,步伐从容而轻松,我斜视她,她眼神清澈有神——我在这 一刹那间决定追她——或者说在这之前我已有这个念头,否则不用在她面前处处 争取表现,以换得她的注意。她也许一直认为我很无聊,也许已经开始有点儿喜 欢我了…… “我家离这儿不远,不用坐车了。” 我一时间无法从深思中恢复过来,顺口说:“为什么坐车?散步挺过瘾的。” 她微感意外地说:“噢,你……我以为……哈。”说着自己先笑出来,我也笑, 说:“肖凡,我们认识也有不少日子了吧?”她说:“是啊,那又怎么样?”我 毫不犹豫,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她微笑说:“不错啊。”我说: “真的吗?”她说:“你今天还请我吃饭,我能说你不好吗?”我哈哈一笑,说: “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她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又恢复嬉 皮笑脸:“我还没有女朋友,你怎么能有男朋友呢?”她说:“世上就你一个男 的吗?我还要挑挑呢。” 这时已经走到一片公寓楼前,她站定,说已经到家门口了,问我要不要进去 坐坐。我说没带礼物,不好见丈人丈母娘的,她大方的一笑:“那就再见吧。” 我说还有一句话不交待清楚,我今晚一定睡不好觉,她好像预料我要胡扯一番, 站在路旁,离我有两米,我走上两步,将两人间距离拉近,做出很神秘的样子说: “我刚才的话只是开玩笑,你千万不要当真,这种事要慎重,万一搞得你爱上了 我,那就后悔莫及了。”她怔了一下,随即笑说:“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后悔 莫及的。” 我看着她走上公寓大楼,看到在四楼一个房子亮起灯,记下了确切位置,便 往回家的路走去。夜深而凉似水,马路两旁三三两两的小吃地摊,有三三两两的 客人。我点了一根烟,步子悠闲,此时已是春夏交替,几只主见极强的夏虫绕着 路灯打转。要追一个女孩子是怎么样的感觉,我活到二十三岁还不能知道,不过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奇怪的是怎么没有男朋友。我对自己不是很有自信,她好 像不是很难追。如果她真做了我女朋友,下一步是什么呢?结婚吗?这不是我现 在应该考虑的,让时间考虑吧。 “丁老板,这束花送到了就行了,千万不要提我的名字。” 丁老板抽着我递给他的烟,笑说:“你也学别人追女孩子吗,这个时代追女 孩送花是不是落伍了点。”我也笑:“你的花店一天没关门,我就不至于落伍。” 丁老板微笑:“这女孩长得怎么样?有没有黄丽漂亮?”黄丽是我们一群里公认 的美女。我说:“你想知道,就亲自跑一趟。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也是两个鼻 子一只眼睛。”丁老板说:“哇,这不成了怪物了吗?……来了。……”有客人 选花,他撇下我,忙着介绍去了。 这一天凌晨一点,我才上床睡觉,今晚玩牌九大赢,四家都被我清得干干净 净,最后一人送十元车费,外附送两个荷包蛋。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将手机开 了,把闹铃调到早晨八点。正要关灯,手机响了,我接起问是哪位,一声叹气的 声音传到我耳里,我惊喜说:“是肖凡吗?”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我等了一 会,不知道她怎么回事,问:“有什么事吗?”她说:“你的电话怎么一直关机?” 我说:“噢,今晚几个朋友打牌,不想有人打扰。”她说:“现在牌打完了吗?” 我笑了一下,说当然。她又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只是握着手机,等她开口。 “今天的花是你送的吗?”过了良久,她才说。 “没有啊。送花干什么?” “是你送的。我知道。”她肯定的说。我不再否认,说:“怎么样,喜不喜 欢?”她不说话,我忽发奇想,起床迅速穿起衣服,手中仍然握着那还没挂掉的 手机,将宿舍门带锁上,快步跑到大街上。嘴里嘟咙着:“你喜欢什么花,我明 天送给你。”她说:“不用浪费了。” 我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捂住传话器,上车对司机说:“到忠孝路公寓区。 快!”耳边她说:“你在跟谁说话。”我说:“跟你说话呀,还能有谁。”她说: “你在车子上面吗?”我说:“对呀,我今夜坐顺路车要赶到北京买材料,你睡 了吗?”她说:“是啊,今天忙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场电影。才到家的。”我 敏感的说:“你一个人去的吗?”她笑说:“一个人怎么够浪漫?”我立即捕捉 到她话里的意思,也笑说:“电影太落伍了,我还一直当你很前卫呢。” 车子到了忠孝路,我飞快地付钱下车,眼睛在公寓楼她的房间微弱的灯光上 定位,四处看看没有警察,倚着她房间外一根铝合金电线杆迅速爬上去,在学校 爬柱子的本事没有丢掉。到了她的窗口处,我一手握手机,一手撑住窗棂,用腿 夹紧电线杆。说:“你瞌睡大不大?”她说:“干什么?” “如果你没什么瞌睡,不如出来散散步吧。今晚月亮很圆,星星很多……” 忽然一阵脚步声,我话还没说完,窗子已打开了,她穿着粉红的睡衣,双眼圆睁 瞪着我:“你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哈,怎么样,够不够浪漫?”她看着我,脸上的惊异渐渐消失,却不说话。 我叫:“喂,你再不出来你爸爸要捉贼了。” 十五分钟后,她穿好衣服,还化了个淡妆,来到我身旁。 我笑说:“夜深人静,搞得这么漂亮干什么?”她说:“我只有半个小时, 我跟我妈说下来买宵夜的。”我忙说:“那还等什么,抓紧时间啊。”她微笑说: “抓紧时间干什么。”我说:“吃宵夜啊,你以为干什么?”她脸上有点儿红, 说:“你再胡说,我回去了。”我奇怪的说:“我怎么胡说了?”她的脸上更红 了,我看着心里很高兴,起码她对我不是一点意思没有。 两人在路边公园旁的红房子里坐下来,我要了一瓶黑啤酒,为她点了一听百 事可乐,两碟龙虾很快送上来。她剥龙虾时姿势很雅致,似乎在叠纸一样。我问: “你们公司具体经营什么业务?”她将一只雪白的整虾仁送进嘴里,鼓着一边腮 说:“就是搞信息传递。譬如你有一个产品需要销出去,我们公司可以帮你联系 客户,然后收取提成。”我恍然大悟:“就是皮包公司哦!”——“皮包公司” 这个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用来形容买空卖空的商业骗子。她仰脸望着我,说: “对。”一副我就是皮包公司,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我笑了一下,说:“你不 要这样子啊。我可以抽烟吗?”她说:“不可以。”我将刚拿出的一盒烟装进口 袋里,微笑说:“其实我一点贬低你们公司性质的意思都没有,你不用这么敏感 的。信息行业在当今社会还是能起很大作用的,商战中一个信息不灵,很可能就 此一撅不振。你们公司的发展前景不可限量。”她瞪了我一眼,问起我对电脑的 认识。我搞装璜,业务上和电脑可以说不可分割,便和她分析起来,聊得久了, 才发现她在公司主要从事的也是电脑效果图设计工作,这一下专业对口,找到了 许多共同语言。 自从这一晚以后,和她的交往有了一定程度的深入,到她工作的公司去过几 趟,她们公司有四个部门,她属于广告部主任兼总经理助理,其他三个部门分别 是策划部、统筹部和办公室,其中有几个年轻男人对我明显带有敌意,看来她在 公司并不是没人要。也见过了她的老板何友发,何经理三十几岁的样子,身材修 长,面目英俊,看人的时候有种很专注的神情,眼睛极为有神,使人觉得这人处 事精明而不失真诚。我一见他就有好感,常常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也到我宿舍 里来过几次,有时候也一起打打麻将,输赢不大。我想他的目的大约是多结交几 个朋友。就我而言,感觉和肖凡的感情突飞猛进,虽然双方都没有明确提出来。 只是到了这个程度,好像就无法再有进展了,或者说不知道如何进展下去才好了。 我和肖凡的转变是从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开始,这一天我和朋友约好了赌 钱,晚上肖凡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压马路,我说正在打牌,她说你怎么 又赌钱,我说输赢小得很,现在正在桌上坐着呢,大概不能陪她了。她挂下电话,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儿自私?几牌一打,我接连自摸, 早把什么念头都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忽然手机又响了——自从和她交往以后,她建议我任何情况下不要关机,这 一点做来不难。她问我输赢怎样,我说小输了点儿,正攒着劲要大赢呢。她沉默 了一会儿,说:“不要打了,来我家吧,我做果盘给你吃好不好?”我听她语气 温柔,有些心动——这明显是个机会,虽然我至今不是很了解她。但赌钱对我实 在很有吸引力,只好说:“改天吧,好吗?改天我请你吃大餐。”这句话一出口, 心里就有些后悔,怕她立即就要摔电话,她又沉默了一下,说:“好吧,你多赢 点,改天请我吃大餐。”挂了电话,我忽然有种惘然若失的感觉,她说“大餐” 两个字时,语气很重,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又回到初相识的时候。 这一晚我牌风渐转之时,联防队竟破门而入,我们四人弄得灰头土脸,桌面 上的、身上带的钞票当场被一卷而净,并且被带进刑警队,那刑警队长脸绷得可 以再揭下一张脸来,讲了许多大道理,意思就是还要罚款,四人都急忙打电话找 人。一夜显得非常漫长,身上的烟都抽得只剩下不能抽的盒子和打火机,那刑警 队长这时倒很仁慈,亲自给我们拿了两盒黄山。窗外微现曙光的时候,这邢警队 长的脸色松驰下来,和我们扯了一通社会做人学,生意政治学,搞得像老朋友一 样,说不就是钱吗,人一辈子不知道赚多少钱,你们拿了出来不就行了。我们拼 命和他套交情,但追朔到清朝,好像也没人和他有什么亲戚关系,最后只好说, 就是美国总统,没准和我们在宋朝还是一家呢,真不知道你这队长是从哪儿出来 的,就是不来电。 清晨六点半,阳光温暖得照进办公室里,一个中年人进来和那队长俯耳说了 几句话,又扬声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回去了,记得下次不能赌钱了,国家正在 清扫五毒,每个人都应以做好市民为准则。”我们又惊又喜,都不知道这人是何 方神圣,我说了一句很傻的话:“不用罚款了吗?”三个朋友一齐瞪着我,眼神 不善,那中年人一脸憨厚,呵呵笑:“有人为你们交了钱了。”我们一头雾水, 都说着奉承话,将自己的名片拿出来,请他和那刑警队长有事可以来找我们,我 们绝对尽可能给以优惠。队长笑说:“这么快就变回本来面目了吗?你们生意人 真是太精明了。” 走出刑警队,每个人都有再见天日的感觉。肖凡站在门口,盯着我,脸色非 常难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然一个朋友说:“肖凡,是你给我们交钱的吗?” 肖凡哼了一声:“我有这么多钱吗?我找了大学时的辅导老师,他在治安部门有 点儿人缘。”大家都嘻嘻哈哈地谢她。我说:“你要上班去吗?我送你吧?”三 个朋友暖昧得看着我,挥手各自回家,我和她并肩向她们公司走去。 她微低着头,并不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说:“今天真是多谢你 了。”她脸色很阴沉,忽然说:“你回家睡觉吧,我坐车上班去。”不等我回答, 就伸手拦车,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怎么了,这次是我不好,我说对不起 行不行?”她淡淡说:“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啊。”我说: “我向你保证,以后不再赌钱了。”她重重哼了一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 还想解释,她摔开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说:“阮杰,你不就是想泡我吗?我 很好泡的!但你自己这么不知自重,你难道以为我还会喜欢你吗?一个男人不懂 得遏制自己对坏习惯的欲望,能成什么事?何总你知道吧,他十年前只是在街上 打架的小混混,后来一心创业,戒赌、戒嫖,现在个人资产都超过三百万了,这 样的人才值得敬佩。你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好,拿什么来泡妞?” 我活到现在,还没向任何人说过软话,虽然她的话也有道理,可是这时怒气 上涌,大声说:“我是没用,你也不用拿何友发来压我,他这么好,你跟他就行 了,我用得着你来操心吗?!”说完转身大步走了。在我转身的一刹那,预料她 要大喊大叫,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完了,我再没有机会了。我再一甩头:什么 东西嘛,我只为我自己活! 这一次事后,我的赌性越来越大,赌钱的下注怕小不怕大,终于在九月的一 天,我将我个人所有资产一次性买了“新华书业”股份。从证券交易所出来后, 我忽然看清自己,我真的只是个成不了大事的人,只知道投机取巧,急欲一夜成 百万富翁。 那一晚睡觉前,我把手机摆在枕边,期待着铃声忽然响起。和她有两个多月 没见面,从没有这么强烈的期待,期待她来找我,期待听到她的声音:清越、有 力,谈论任何事都充满自信。 倏忽两月过去,美国“九一一”事件严重冲击亚洲金融,“新华书业”发行 的增值股四个小时内变成一堆废纸,我看着股盘显示器,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热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整个大厅里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知谁先动手,将手机 砸向股盘显示器,股民们登时像疯了一样,纷纷把手机、钥匙、桌椅砸向显示器, 火星四溅,烧着了显示器上方的粉红广告招贴。保安根本无法制止,有人叫: “失火了。” 我走出证券交易所时,手中还捏着那一卷股票,在花坛边坐下,掏出一根烟 含在嘴上,点燃那一卷股票,再用股票点燃香烟,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可是身 子忍不住地一阵阵抽搐,泪水一滴滴打在燃烧着的股票上。 有人在我胳膊上撞了一下,我毫无反应,那人又摸我的头发,我抬头看去, 剧烈的阳光从她身后照射下来,她整个人显得修长而非常灰暗,眼睛里满是怜悯。 我满脸湿湿的泪水。 她伸出手,她的手晶莹白晰而修直,我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往前走。她伸 手拦住一辆夏利,两人都坐在后排。她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接连抽了六根烟,渐 渐平静下来,在她家住宅区处停车,她领我到家中。将门关上,她转身抱住我, 不住吻着我。我欲火急速上升,或许这正是我需要的,我伸手去脱她的衣服,她 毫不抗拒,只是吻我。 她发出轻微而温柔的鼻息声,我点了一根烟,用力吸了一口。我爱她,或许 很久以前就已爱上她了,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却不能说。她是怜悯我吗?我 曾想过许多种可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可是她还是处女, 对此我既惊奇也感到无法解释。也许她真的爱我,有一点点爱我? 日子还是要过的,我到一个朋友开的广告公司打工,工作方面胜任有余,只 是待遇不高,勉强够我的日常生活所需。想到以前还想赚大钱,出人头地,真觉 得非常不现实。这一段时间,我的傲气收敛了许多,不大爱在人前表现了。她经 常带些菜来我宿舍烧,对我比较细心,还帮我收拾一下宿舍,偶尔留宿。有一次 两人走过一家古董店,她看中一对二十世纪中叶德国产的情侣表,问起价格,要 两千一百块一只,一对就要四千二百块。她可爱得伸了伸舌头,拉着我走出去了。 这个价值相当于我接近半年的工资,我身上不可能带着有这么多钱。但我心中暗 下决心,起码要给她买一只。第二天我向朋友借钱,那朋友一下拿给了我五千块, 我大喜去到那家古董店,却看见那里只有一只女式的了,我问老板还有一只男式 的呢,老板说上午被人买走了,又说这样式的表很难找的,送给女朋友最好,再 不买就没有了,我犹豫了一下,把这只女式表买了下来。 有三天没有见到她,她给我来了几个电话,说这一段时间公司搞销售合同, 每天都加班。三天后我准备将表送到她公司去,却找不到了,想起好像是放在昨 天换洗的夹克外套里,急忙跑到干洗店去,老板说衣服已经洗好,但没有看见什 么表。我已预料这种结果,只是心疼那两千一百块。 冬去春来,又到了初相识肖凡的时节,我这半年来干得不错,因为少了许多 杂念,除工资外还从外面接下业务自己做,存下了一小笔钱,我那位老板朋友下 半年要移民,问我要不要接下他的摊子,我说想是很想的,但手里没有那么多钱, 他说只要八万。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公司的设备少说也值到三十几万, 加上下半年的门面房租,广告材料,全部资产至少在五十万以上。他说我可以考 虑一下,不用马上作决定。我问他是不是确定,他说自己一向不爱开玩笑,我看 着他的眼睛,见他不像开玩笑,便说我现在就可以决定接收。他说:“可以。我 的移民手续已经办妥,你什么时候把钱带来,就可以和我办交接手续。” 一段时间的奔忙,找朋友借了有五万多,加上我自己半年来的两万多元积蓄, 将就着凑齐了八万块,老板朋友倒也爽快,立即和我签订转让协议,律师签字见 证,公证处盖章,办妥一切手续后,他和我端起杯子,说:“现在我无事一身轻, 机票我已经订好,明天就举家飞到加拿大。这个广告公司我经营了六年,希望能 在你手里有所发展。”我说:“你放心,我会尽量做好它。祝你一路顺风,到加 拿大给我电话。”两只杯子碰了一下。 我将他送走,立即拨通肖凡办公室电话,告诉她我已经接收下这个广告公司 的消息,她既意外又很高兴,说晚上来我宿舍,问我要吃什么?我说:“不用买 东西,晚上我请你吃大餐庆祝。”我听到她在笑,她说:“今天是几号?”我看 一眼挂历,说:“六月十三号吧?”她笑:“你记性不是太好吧,还有一件事好 像忘了吧。”我问什么事?她笑而不语,说晚上来我公司,到时候再说。我放下 电话时,只觉浑身都有力量,似乎想做许多事,又不知该做什么事才好。又记挂 着她的话,觉得时间太慢。好不容易等到五点半,我将公司移交后的一系列计划 和想法给几名员工叙述一番,每人发给一张雪原酒店餐券,让他们都下班了。便 来到办公室,做了一个柠檬咖啡,自己先喝一口,抽烟等着她来。她是我的,我 知道,我早就知道。从香烟的白雾中,我似乎看到她甜美的笑容和她使小脾气时 微翘的嘴唇。“我要娶你,我已经具备了结婚的能力了。”我低声说。环视整个 办公室,我的目光落在沙发角落处,那里有一张广告设计期刊,我走过去,弯腰 捡起来,报纸下面赫然是那只久寻不获的古董表。天意!看来我的坏运气已经过 去了,说不定今晚还能捡到钱。我被自己的念头弄得轻轻笑起来。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办公桌前写字,我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显得太 燥急。她一进办公室门,我就跳起来,抱住她,吻向她的嘴唇,她笑着躲开,说: “干什么呀?你当了老板,就来欺负我吗?”我心里一惊,难道她真的只是同情 我?她看了一下窗外,转头嘴唇飞快地在我脸颊上点了一下,又拉着我的手说: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开个玩笑嘛,你真没老板的风度。”我说:“我大概 有点儿会错了意。你……真的不是……”我勉强笑了一下,她笑说:“你怎么了?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深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她看我一眼,显然不明白我想什么,又说:“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你一定忘 记了。” “我是忘记了,”我的嗓子有点哑,“我只记得今天是我向你求婚的日子。 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歪头看了我一下,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从上衣里将那只古董 表拿出来,说:“你看,这只表我早就买来了,前一段时间弄丢了,今天我接收 广告公司,无意中找到,你说是不是天意。”她脸上呈现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低 下了头。我又说:“你答应我吗?你如果认为我有什么不好,可以直接点说出来。” 她看着我的眼睛,令我感觉她忽然变得很成熟,她说:“说出来又怎么样?难道 你的缺点就能变成优点吗?” “我改。你说,我改!”在我说“我改”时,觉得消失已久的自信又回到我 身上。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陪我压马路好吗,我可以做果盘给你吃。” 这一晚她没有做果盘,在我送她回到公寓楼下时,她甚至没有请我进去坐一 会儿,只是送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说是周年纪念,让我回去再打开。我看 着她上楼,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果然是那只男式古董表。 脆弱是什么?当我戴上这只表,猛然间醒悟过来。当你全身心投入地爱上一 个女孩,你会变得非常脆弱,犹如一只易碎的玻璃瓶,害怕她对你怀疑,害怕她 热情过后的冷淡,害怕失去她,感情的激发已不是一时冲动,是许久以来酝酿着 的我所需要的温情。 第二部 “爱情弦” 她穿着一身黑,短短的黑发温顺地披在肩膀上,被超市里的三色灯光映照出 千奇百怪的颜色。她又拿起一盒小包装咖啡,仔细看上面的产品说明,一分钟后 放回原位,正准备推着小装货车向前走,身后一人叫:“肖凡,好了没有?我都 挑了几吨卫生纸了。” 她转身,阮杰站在两个货柜之间,笑嘻嘻地挥着空空的两手。肖凡见几个营 业员向这边看,脸上不由红了,说:“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阮杰走近她,挽 着她腰,夸张地伸头看看装货车,说:“搞一个火锅而已,用得着买奶粉吗?哇, 还有芝麻糊,这玩意儿在火锅里烫烫才过瘾呢!”肖凡笑着推了他一下:“狗嘴 里吐不出象牙。买点火锅调料就走吧。” 阮杰看着肖凡刚端上来的火锅,作出馋涎欲滴的样子,伸筷子就在里面捞菜。 肖凡忙叫:“鱼片刚放进去的,吃起来太腥了。”阮杰已经捞起一块豆腐干送进 嘴里,烫得他连连发嘘,好一会儿才吃下去,肖凡忍笑看着他,阮杰定一定神, 脸色微红,说:“你怎么不吃,真好味道,我差点连舌头也吃下去了。”肖凡笑 说:“还好你舌头没烫化,否则还真是一道下酒菜。”阮杰暧昧的看着她,慢慢 说:“你吃吗?”肖凡这次没有脸红,只说:“你没一句好话。”她转身提起一 瓶白葡萄酒,两只高脚玻璃杯,阮杰欢呼一声:“我还不敢说买酒,原来你早准 备好了。”肖凡一笑,拧开瓶盖,先给阮杰倒了半杯,水色的葡萄酒与玻璃杯碰 撞出生命的活力。 阮杰心情大好,举杯和肖凡杯子碰一下,肖凡说:“第一杯酒,为我们两年 半的和睦相处干杯。”阮杰大声说:“干杯!”仰头一饮而尽,肖凡学着他的样 子,也很豪爽的样子喝了。 阮杰吃了许多菜,肚子有点儿饱了,肖凡还在吃,很过瘾的样子,完全不像 在餐厅吃饭时细嚼慢咽。阮杰笑:“看不出来,你还真能吃。”肖凡嘴里都是菜, 嗯了一下:“你吃饱了吗?”声音发出来很模糊,阮杰没听清,忽然说:“肖凡, 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肖凡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酒,问:“什么事?”阮 杰说:“我公司最近生意你也知道,每况愈下,在我公司附近两百米方圆内又开 了两家很有规模的广告公司,把价格压得很低,同样的价格我是根本不能做。再 这样下去,我一定淘汰出局,让他们两家狗咬狗算了。”肖凡夹起一根青菜,送 进嘴里慢慢咀嚼,说:“动感三维设计中心老板郑斌是个农村人,玩不出什么花 样,但强在肯吃苦,别人不愿意接的业务他就接;邢氏集团广告传销公司邢经理 是个温州人,这人就厉害得很,完全吸取了温州人灵活多变的生意经验,你注意 到吗,他们公司广告牌和灯箱平均三天就重新布置一次,总能令人耳目一新,而 且他真舍得花钱,你的老顾客被他抢去不少吧?”阮杰脸上有点红,说:“这个 人整个一老顽固,他可以一分钱不赚给人做广告,并且倒贴几顿饭!要挤垮我也 不用这样啊,这完全是恶性竞争嘛,我要是和他打官司一定赔死他。”肖凡淡淡 说:“现在谁信你这一套?就算你要打官司法院也会推向消费者协会,邢胜强一 句刺激消费就给你顶回去了,再做几本进货帐单,你都要上被告席。你多大的人 了?想法还这么幼稚。”阮杰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说:“知道你聪明,说 话也给我留点儿面子嘛,我很要脸的。”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老顾客被他抢 走不少?”肖凡说:“这还用问吗,猜猜就行了,而且我前几天在雪原餐厅还看 见邢胜强请客,客人里就有保险公司的孔经理。”看了阮杰一眼,“你别想着用 他的招数,不灵的。”阮杰叫:“喂,不要把我说得这么弱智好不好。” 肖凡笑一下:“我给你一个建议。”阮杰笑:“女诸葛要点拨臭皮匠了。” 肖凡不笑,说:“要搞好一个企业,质量固然重要,职员素质也是关键的一环。 你公司的职员素质怎样,不用我多说。”她喝一口酒,说:“所以应该订立一个 严格的工作制度,择人善用,以奖罚制度刺激职员的工作积极性。其次是从技术 上入手,你公司除了一个周刚算得上工作上的全才,还有没有别人?”阮杰摇头, 说:“你不知道,周刚这人傲得很……” “傲有什么关系?你做生意为的是什么?他能每月给你创造一万块的利润, 你加他三百块钱算得了什么?别老是把自己当老板,你和你的职员都是打工的, 分别只在于所处的位置不同。”阮杰笑了:“有奶就是娘对不对?”肖凡引一句 小品上的话:“没奶那叫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你到我公司来吧。” 肖凡一时间很错愕,说:“到你公司做什么?”阮杰理所当然的说:“当老 板娘啊。”肖凡笑说:“你正经不到一会儿。”阮杰急道:“真的啊。我明天去 见你父母,后天带你见我父母,大后天带我父母来见你父母,大大后天我们就可 以注册摆喜酒了。”肖凡大笑,柔声说:“你还真本事,这么复杂的话都让你说 得条条有理。”阮杰板着脸,说:“你说吧,你到底怎么回事?每次一跟你说到 重点,你就打岔。你老爹老娘也知道我们的事了,他们都不反对,你还要拖到什 么时候?除非你有别的想法……”肖凡温柔地看着他,说:“没有,你别乱想。 我只是希望我们两个干出点儿事业来再结婚,我们还年轻呢。”阮杰叫:“还年 轻!我都快入土为安了!你今天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就……我就再找一个 候补。”肖凡笑着抓住他的手,柔声说:“我真的不想这么早结婚,让我们对彼 此多一些了解不好吗?要不然,”她歪头想一下,“我搬到你公司住吧。”阮杰 一见她这个样子,就感觉自己如同浸在蜜糖里,整颗心整个人都软了,不禁恨自 己过份逼她,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了解我的,是不是?”肖凡笑说: “你不怕我有候补吗?”阮杰说:“不怕,如果你有候补,这个人也上了我帐本 上的死亡名单了。”肖凡叫道:“哇,你是黑社会吗?”阮杰“嘿嘿嘿”的酷笑 几声。 下午五点整,会议室里坐着八个公司职员,阮杰翻看手上的几张纸,这是他 昨晚与肖凡熬通宵写出来的工作制度,其中奖惩方面分得非常细,今天开会就是 为了宣布一下。他抬腕看一看表,又看一看空出的四个位子,心想肖凡说自己的 广告公司人员素质差,果然不错,这四个人已经迟到了十几分钟。 “不要等了,我们开会吧。”阮杰面无表情的说,喝一口茶,拿起手上的工 作制度。 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员工走进来,说:“阮经理,对不起,我有点儿拉肚 子。”径直找个位子坐下。紧接着又有一个员工走进来,说:“对不起,我给华 夏商城量广告牌。”第三个员工进来后,一言不发,坐到椅子上,说:“阮经理, 张文不能来了,给麻将机套住了,他让我帮他请一个假。还没有开始吧?”说完 大刺刺地点了一根烟。 阮杰心里大怒,换了他以前的脾气肯定立即发作,这时只淡淡说:“周刚, 你做一下会议记录。” 周刚嘴角含笑,朗声报:“本公司全体职工碰头会,广告公司包括经理成员 十三人,实到十二人,缺席一人。下面请阮经理讲话。”带头热烈鼓掌,会议室 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阮杰并不伸手阻止,心想:“他妈的,过几天就让你们 滚蛋!公司再差劲,也不至于离不开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待掌声停歇,说: “这一段时间公司生意萧条,不过不要紧,我已经和南京方面接洽好,很快就有 大业务做。大家不用顾虑,歌照唱舞照跳,妞照泡……”他看了一眼那两名女职 员,笑说:“凯子照吊。本公司工资待遇不算高,机械设备不算先进,我这个做 老板的也不算能力大,就是制度宽松,只要是好玩的事我一律支持。好了,散会。 周刚留下。” 阮杰手上的几纸纸摆在周刚面前,周刚显得很认真的低读上面的章程细则。 阮杰点了一根烟,靠在椅子上,静静等他看完。会议室里静得只不时发出弹烟灰 的微声。 周刚今年二十二岁,个子不高,长得很帅气,穿着也随意,是属于那种科班 出身的才子型人物,在学校里一直就是老师教授们的宠儿,加上家里条件好,眼 睛就长到头顶上了,对任何人的话都不会十分信服,做事向来有自己一套原则。 大二时忽然迷上了广告设计,闹着要休学,到处拜师学艺,半年后觉得自己出师 了,或者说已经青出于蓝了,那些教授们、广告设计专家们的作品到了他眼里, 不是不屑一顾,就是“没有创意”,今年年初,他又闹着要开广告公司,“学以 致用嘛。”这是他当时的话,父母的水平不足以教育他怎样做人,只劝他先到别 的广告公司历练一下,理论毕竟要结合实践才是真知,他刚进入社会不久,内功 还不够深厚,骨子里实际还是一个学生,比较能够接受这种逻辑性理论。于是他 就来到阮杰的雪狼广告公司,阮杰本来和他父母是河南老乡,又看了周刚在电脑 上熟练的操作和精彩的构思,立时折服,答应他底薪八百,加班费按十元三小时 计算。周刚见老板这么年轻,心里倒不乐意了,对此父亲又有一套说法:“以你 的水平,无论到哪个广告公司做,老板抢都来不及,工资也一定不止八百。但是 从我们做父母的角度想,并不是一定要把你放在熟人公司里,工资高低也是其次, 主要是让你看看这个年轻人是怎么做生意的,经验是学来的,取长才能补短嘛。” 周刚在广告公司干了七个月,发现取不了阮杰什么长处,只有短处,同时更发现 自己没有短处,只有长处。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做生意比玩电脑复杂得多,因此 暂时倒没有了开广告公司的想法,只是决定跳槽。 周刚看到章程最后一个字,放下来看阮杰一眼,阮杰微笑:“怎么样?提一 下意见。”周刚说:“我没有意见,非常全面。如果都能落实到位,公司职员大 概剩不下几个。”阮杰说:“这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留下来就行,你的待遇可 以再升。”周刚想了一下,说:“阮经理,你应该知道,我出来打工并不是完全 为了钱……”阮杰一挥手:“不用给我做思想再教育,我只要你一个答案。”周 刚脸上一红,嗫嚅说:“既然老板这么器重我,我一定全力为公司赚钱。”阮杰 笑了:“说话不用脸红的,你真是书生。”周刚更局促了。阮杰又说:“明天开 始你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对广告业务熟悉而又急着找工作的人,我自己也在找。 没找到人之前,除了会计外,别的员工面前不要透露。好了,你回家吧。你妈妈 要怪我不让你下班了。”周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忽然回头说:“那份章程是肖凡 起草的吧?”阮杰笑说:“又被你猜到了。你智商很高唉!”周刚走后,阮杰心 想这人真是书生,做事说话都像演电影一样,但确实有点儿真材实学,不像自己 是个草包。 公司人员重组之后,推行了新的工作制度,生意虽然没有上一个新台阶,肖 凡倒不担心,认为这只是暂时现象,现在只要保持,温州人邢胜强也有撑不下去 的时候,只要保持郑斌式的服务态度,加上多动脑筋,公司前景还是有的。在公 司人员重组时,阮杰解雇了七名员工,包括那两名女职员。其中一个叫孙婉如的 最后一个走,在会计手里接过工资时,一脸幽怨看着阮杰,阮杰慌忙躲进厕所里 蹲了半个小时。 肖凡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九点多钟,她披上晨褛,将窗帘打开,让明媚的阳 光洒进屋内,在浴室里洗澡刷牙,心情非常好,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等到这 一天假轻松一下,阮杰的脸在她脑海里温柔地掠过。从浴室出来,打开冰箱,拿 出一瓶鲜奶,房间里很乱,衣服、袜子、书本到处都是,她边喝鲜奶边收拾。茶 几上有张字条:“我先起床了,吻你你也不知道。冰箱里有鲜奶,有泡好的芝麻 糊,还有方便面,我在楼下办公室里,来找我啊。再吻你一下。” 她微笑,嘴里哼着歌,把脏衣服和袜子聚成一堆,扔进洗衣机。她属于那种 严格要求自己的人,父母亲都是仕途不就而生意无成的人,每月规规矩矩拿事业 单位工资,生活水平在全市算得中下等,因为父亲做过生意,虽然最终失败收场, 但常教育她要勇于跳出固有的生活模式,给自己一个多方面的发展空间。她在大 学里学的是工程管理,一直品学兼优,有一次政治老师出了一个题目“生趣”, 让学生写出自己的见解,她写出“生命的乐趣在于不断面对艰难而赢取成功时的 刹那光辉,生活的乐趣在于从琐屑细节之中找出自己之所爱,我活一世,追求的 不外是过程,如此而已。”政治老师后来把这个题目忘掉了,这短短几句话倒在 学校里广为流传,男生都说“这样的女孩可不能要,太酷了。”女生倒喜欢跟她 和平相处。毕业后分到市劳动局担任主办会计,只做了两个月,便感到非常不开 心,主要是工作太过枯燥,也学不到什么,几个女同事聚到一起,除了谈化妆品 和服装之外就是说人是非,她不喜欢这种工作氛围。后来在一次酒宴上认识了何 友发,为他的谈吐所吸引,何友发也很欣赏她,她说服父母,从单位一辞职,立 即到豪杰信息公司担任何友发的助理,三个月后任职广告部主任,月薪已经是劳 动局主办会计的四倍,公司里职员都怀疑何友发和她暗地里有一腿,甚至有人说 曾亲眼看到她在何友发办公室过夜。这些话没人会当面跟她说,她也不会那么傻 去费劲解释,半年后有一次何友发和职员聚餐时酒后问道:“说心里话,肖主任 你是不是同性恋?报纸上说女强人一律同性恋。”一个私营公司的老总说出这么 无耻的话来,确实有点过分。肖凡倒没有生气,还笑着说:“此事纯属虚构,如 和报纸雷同,实属巧合,何总,说不定我爱上你了呢!”和阮杰的恋爱真可以说 是实属巧合,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爱上阮杰哪一点,竟然会在阮杰最失意的时候将 两人投入热恋之中。后来公司职员都取笑她:“彗星撞地球也挑一个人杰地灵的 目标,你这个死火山爆发得太不是时候,挑也挑何总这个人精啊。”她这时候和 阮杰相处已深,近墨者黑,顺口就是一句:“爱情的力量令我无法抗拒。” 吃中饭时,肖凡向阮杰提出要他加盟何友发的信息公司。这个提议何友发也 曾跟阮杰提过,条件算是非常优厚,加盟者不用自己一分钱,每月拿基本工资两 百元,加盟者对信息公司的作用就是提供信息资源,可以成功地联系到一笔业务, 信息公司拿提成,加盟者提取提成中的百分之三十,可以说对加盟者本身没有丝 毫利益上的损害。阮杰主要是想到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责任难保不会追究到自 己身上,故一直没有答应。 今天听到肖凡又提这事,笑说:“我让你跳槽来帮我经营广告公司,你倒让 我帮你们公司,到底我是你老板还是何友发是你老板?”肖凡随口说:“当然是 何经理……”话刚出口,立即觉得不对,嗔道:“你坏死了!”阮杰哈哈大笑: “好吧,我就答应你,明天去你们公司签约。这可完全是看你面子,何友发和我 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帮他!”肖凡说:“何经理不是你朋友吗?”阮杰一本正 经说:“朋友全不可靠的,只有老婆才可靠,我这人向来重色轻友,你不会到今 天才知道吧?” 阮杰在合约上签了字,何友发握住他的手长久不放,诚恳地说:“阮老板能 赏脸加盟本公司,我真是不甚感激。今天你来得正巧,九点钟肖主任代表我要开 一个加盟者临时会议,希望阮老板能给我出一些主意,对本公司的不足提点一下, 我就更感激了。”阮杰笑:“出主意是没本事,多认识几个朋友倒是真的。” 九点整,加盟的人员大概早已到齐,有十几个人。何友发对肖凡交待几句, 正要走,一人叫道:“何总,发财啊!”阮杰眼钝,这时才发现那人竟是邢胜强, 心脏咚的猛一跳,望向肖凡,肖凡脸上现出歉意,指指自己嘴巴,将口型弄成 “对不起”三个字,却没发出声音。何友发转身,一脸讨好的笑,拱手说:“大 家发财,大家发财,托大家的福,各位老板有意见就提,千万不要顾虑。我和人 约好谈一个业务,不好意思要失陪了。” 阮杰心中有点气愤,只想到肖凡为了何友发的利益,把自己给出卖了。 开会的时候,肖凡给每人发了一包玉溪,发到阮杰的时候,她歉然的笑笑, 阮杰不看她,只是气鼓鼓的看着烟。邢胜强拆开烟盒,友好地递给阮杰一根,说: “阮老板最近忙啊。”阮杰最看不惯这种笑里藏刀,淡淡说:“邢老板才是大忙 人呢,今天怎么有空亲自来开会啊?”邢胜强笑笑,没有说话。 肖凡刚说起信息事业的发展史,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破门而入,后面一 个公司女业务员叫声传过来:“总经理不在,你找谁也没用……” 那中年人眼睛快速在会议室扫一圈,最后定在肖凡脸上,叫:“你们何总呢? 快叫他出来见我!”肖凡问那业务员:“小林,怎么回事?”小林说:“这人一 进我们公司,就嚷着要找何总拼命,我拦都拦不住,大概是为那批牛蛙的事……” 肖凡打断她:“行了。”转身对那中年人说:“何总刚刚有事出去,我可以给你 安排个时间。我们正在开会,请你这位先生先回去好不好?小林,你送送他。” 那中年人叫:“不行!今天我见不到何总,我还就不走了呢!”找个空椅子会下, 说:“那批牛蛙把我几万块钱都赔进去,我一家等着我开饭呢,没得吃我们一家 都住进你们公司!” 阮杰问道:“什么牛蛙?”会议室里众人都露出注意的神色。肖凡瞪了阮杰 一眼,对中年人说:“这位先生,我们这里是信息公司,只管联系,具体交易是 你和供货方的事,你是被人家骗了也好,自己养牛蛙赚了也好,我们可管不了。” 那中年人大怒,叫道:“是你们公司打的广告,我现在上当受骗,不找你们找谁? 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还没王法了!” 肖凡皱了皱眉,在手机上拨了一个号码,送到耳边,说:“你这么说可不对, 你们交易双方之间是有协议的,而且你们双方和我们公司也有协议,协议上第十 一条就有:你的一切损失本公司概不负责,你要找可以去找那帮江苏人……”电 话好像已经通了,肖凡声音清亮:“是公安局吗?我是豪杰信息公司……对,这 里有闲人闯进来,打扰我们工作,可不可以立刻……嗯,最好快一点,耽误十分 钟我们公司损失就大了。好,好,谢谢。”挂电话时望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懒洋洋地点一根长寿烟,说:“公安局来了最好,还没有说理的地方 了!” 肖凡神色平静,在会议室里缓缓踱步,又给每一个人的杯中加水,还拿了一 个纸杯摆在那中年人面前,抓一把茶叶,为他泡了一杯茶。她眼光和阮杰相触时, 显得非常清澈,阮杰不能不佩服她,遇事真够镇静,换了是自己,只怕早暴跳如 雷了。众人窃窃私语,显然说的都是这件事。 公安十五分钟后赶到,把那中年人强行押走,那中年人临去时还叫:“我上 法院告你们!什么人嘛!还讲不讲理?!” 众人还在小声交谈,肖凡站在中心椅子旁,朗声说:“各位老板、经理、同 仁!”下面顿时安静了,都看着她,她眼神锐利,令所有在座的人感到她在直盯 着自己,她说:“刚才只是一场误会,大家不用介意。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特殊 性,不了解情况的人自然不能理解,人在客观事实面前总会带有过多的主观意识。 新世纪的钟声早已敲响,本公司正是依循这一开放发展的形势下应运而生,各位 同仁都是有识之士,我坚信在这竞争日趋激烈的今天,我们可以并驾齐驱,共同 操纵这座伟大的洛亚方舟,登上成功的彼岸。” 这番话果然极有煽动性和感染力,在座诸位须眉男子纷纷鼓掌。阮杰今天虽 然对肖凡有些不满,这时也不由产生自卑感,跟着众人拍了几下手掌。 下午招待过各路豪杰后,肖凡跟他们一一握手作别,阮杰最后也要走,肖凡 拉住他手,低声说:“还生我的气啊?”阮杰没好气地说:“肖主任,你口才好, 这件事总之是你不对,你不应该瞒着我。我走了,省得在这里让你几句话一说, 还要倒过来向你认错。”肖凡抓他的手握紧了点,微笑柔声说:“我向你认错, 好不好?”又抓住他另一只手,笑说:“对不起了,阮老板,晚上给你做几个菜, 再陪你喝几杯。别皱眉啊,你皱眉看起来好老!哈。”阮杰忍不住也笑了,将她 拉到身边,挽着她的腰,说:“你这个卖国贼!晚上不用做菜了,周刚请我们吃 饭。” 雪原酒店这天晚上生意极好,天花板上的彩灯似乎也随着客人的转动而变幻 难测。老板严昆矮矮胖胖,一脸的忠厚老实,当然也是内功深厚到返朴归真了, 阮杰和同事们一进大门就一人甩了一包中华,连肖凡也给了一包,肖凡笑:“严 老板太客气了,我又不是官。”阮杰接口说:“不是官才拿得放心啊,我要是市 里领导,早就教育严老板注意党性和人性了。”严昆憨厚的笑:“阮老板别损我 了。你们的二号包厢已经收拾干净,是先打几牌还是立即上菜?”阮杰笑:“今 天我不是老板,周刚才是老板。” 等菜打牌的时间里,周刚忽然跑进来,凑到阮杰耳边,低声说:“孙婉如来 了。”阮杰叫:“谁叫她来的?你请了她吗?”周刚一脸无辜:“没有啊。她说 她没吃饭,怎么说也是同事一场,我总不能叫她到街上吃面条啊。阮经理,你让 着她一点好了。”阮杰于顷刻间把周刚的话在脑中一整理,顿时明白过来,忽然 一个公司员工叫:“嫂子,阮经理小蜜来了。”肖凡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阮杰 笑说:“是周刚女朋友来了,我们做陪客的一定要给足他面子。”周刚脸上红了, 嗫嚅说:“那我让她进来了。” 孙婉如今天用心打扮了一下,看起来和以前在公司时如同两人,公司几位老 职员一齐夸她漂亮,又问她在哪儿得意,她打开精致的小提包,取出一盒散发香 水味名片来散,原来是在人寿保险公司上班。名片散到肖凡时,她说:“你就是 阮经理的马子吗?比照片上时髦多了。”肖凡闻言面色雪白,眼神锐利地看着孙 婉如,一会儿又转到阮杰脸上,包厢里一时静了下来,阮杰倏的站起来,大声说: “孙婉如你胡扯什么?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肖凡看着阮杰,再看孙婉如一眼, 低低“哼”了一声。孙婉如嘴角挂着冷笑,也不还口。周刚一脸茫然,显然不知 如何是好。 菜上来了,同事们开始低声说起话来。周刚开酒,倒酒,手脚很麻利,还说: “阮经理能喝,多喝点儿。”显然想把气氛调动起来。阮杰对桌上的酒菜视若无 睹,侧头看着肖凡,肖凡显然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周刚给她开可乐时,她说了 声“谢谢”。 酒过两巡,气氛热闹起来,周刚兴高采烈,连连敬肖凡,肖凡也很高兴的样 子,喝了两瓶可乐,阮杰见她看都不看自己,知道她气还没消,便也喝得少了, 预备留着点头脑晚上好哄她。孙婉如喝了很多白酒,脸颊有些红,忽然举杯大声 说:“嫂子,我敬你一杯,给不给面子?”肖凡站起来,淡淡说:“别人的面子 可以不给,孙小姐敬我,我一定喝!”伸手拿起刚开的一瓶白酒,往玻璃杯中倒 酒。阮杰要抢酒瓶,肖凡收起酒瓶,移往背后,眼睛冷冷望着他,见他不再抢瓶, 这才再往杯中倒酒。包厢里十多双眼睛一齐盯着她倒酒。 这只二两容量的杯子注满后,肖凡举杯仰头一饮而尽,孙婉如也举杯喝了, 笑说:“嫂子这么好的酒量,我们再干一杯怎么样?”拿过酒瓶就给肖凡倒酒, 肖凡微笑:“好啊。”阮杰急道:“你又没喝过白酒,逞什么英雄?”肖凡笑说: “我现在学着喝行不行?”又和孙婉如对喝了一杯,脸色越来越白,孙婉如满脸 通红,叫:“事不过三,我们再来一杯!”肖凡点头,周刚想抢孙婉如手里的酒 瓶,看见阮杰脸色铁青地在旁抽烟,便停了手。孙婉如一口饮尽叫道:“和嫂子 喝酒真爽……”一句话没说完,“哇”地吐了一桌,众人纷纷退后。 阮杰抓住肖凡的手,低声说:“你怎么样?”肖凡用餐巾纸擦嘴唇,淡淡说: “没怎么样。”阮杰见她脸色白得吓人,连忙说:“我们走吧。”肖凡不说话, 却也没甩开他的手,和他一齐走到包厢门口,阮杰用另一只手拉住周刚,低声说: “周刚,你请的好客!”周刚不知所措,说:“我怎么办?”阮杰推开包厢门, 愤怒地说:“结帐!” 在计程车上,两人坐在后排,阮杰将肖凡整个人搂在怀里,不住问她难不难 受,想不想吐,又不时伸手摸她额头。肖凡一言不发,侧头看着窗外。车开到阮 杰的公司前停下,阮杰下车掏钥匙开公司大门,扶着她上楼,肖凡这时脚步有点 儿虚浮。两人进到三楼房间里,肖凡靠在沙发上,阮杰急忙跑到浴室里在脸盆里 放冷水,忽然脚步声匆忙响起,肖凡跑进浴室,对着坐便器猛吐起来,她晚上几 乎没吃什么菜,现在吐出来的全是刚刚喝的饮料,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阮 杰心疼地轻拍她后背,想骂她几句,又不忍了,只说:“吐出来就舒服了,过一 会儿洗个冷水澡,清醒一下。”见她再也吐不出来,用杯子接了一杯自来水,喂 到她嘴边,肖凡就他手上咕了几口濑口。 肖凡穿着雪白的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阮杰拉她在沙发上坐下,又仔细端详 她的脸,吁一口气说:“脸色好看多了,你刚才真把我吓坏了,喝点儿绿茶,解 酒的。”伸手从茶几上拿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吸一口,说:“你说吧,你有很多 话要对我说吧?”肖凡喝一口绿茶,刚沐浴后的脸上被水气熏得微显红晕,短发 湿湿的贴着脸颊旁,衬托出平日少有的妩媚,微笑说:“没有啊,说什么呢?” 阮杰说:“你今晚很不高兴对不对?”肖凡笑:“今晚是我不好,你不生气就行 了。”阮杰奇道:“我为什么生气?你该生气才对啊,否则干嘛喝那么多酒?” 肖凡说:“刚开始是很生气,酒吐出来就明白了。孙婉如这样的女孩你也会喜欢, 那只能怪我有眼无珠了。唉,真后悔跟她拚酒。不过喝醉了的感觉我还是第一次 试过,生不如死大概就是这一种。” 阮杰表情奇怪的看着她,说:“你这个人真可怕。我倒宁愿你为此生气,时 间短一点,最好加点儿眼泪,然后我温柔地哄你,最后哄得你破泣为笑,哈哈, 对,就是脸上挂着泪珠那一种笑。”肖凡笑着捶他一下:“你好变态。”将身体 靠在阮杰身上,抓住他的手,温柔地说:“不过今天这件事,也让我知道你对我 怎么样。”阮杰抱住她,只觉空气中、身体里都是暖洋洋的温情,咬着她耳垂低 声说:“你身上好软。” 邢胜强果然撑不下去了,大幅度抬高广告价格,几个大客户拿了他的手软, 不好撕破脸断绝生意来往。对阮杰的转机发生在邢氏广告公司的一名业务员身上, 这个业务员因为本公司价格暴涨,不好对一名私营电缆厂的大老板解释,大约也 欠缺了点社会经验,说话硬梆梆的,那电缆厂老板虽然曾吃了邢胜强几顿饭,因 本人社会地位极高,连邢胜强也不大放在眼里,怎会买他一个小业务员的帐,愤 然拂袖而去。当时正巧有几名政府部门的要员在邢氏谈广告细节,见到这情况, 便推说单位有事,立即走得干干净净。阮杰和郑斌捕到几条漏网之鱼。第二天阮 杰听说此事,深叹人情淡如水,结交一个主顾难如登天,要得罪人,只是几分钟 就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这几天雪狼公司业务繁忙,阮杰兴致勃勃,到处跑着与人签合同。这天下午 李会计匆匆跑进经理办公室,拿出这一月的收支帐目给阮杰,阮杰粗粗浏览一下, 看到业绩上的超额数字,眼睛不由得发光,脸上露出笑容。 李会计咳嗽一声说:“这个月的经营收入远远超出上月,但有一件事很麻烦, 这个月工资快到期了,房东昨天又来催收房租。”阮杰皱了皱眉,每次交房租总 令他烦恼,辛辛苦苦累了一个季度,倒有一大半利润交给了房东,他说:“公司 帐户上还有多少钱,够不够这两项费用?”李会计摇头,脸现忧虑的说:“差得 太多。就算够用,帐户上的钱也不能动,近几天接的业务需要大量广告材料,这 才真正是迫在眉睫的事……”阮杰站起来点一根烟,走到窗前,喃喃说:“费用! 费用!他妈的什么都要钱!”回头问:“你查一查有什么帐可以收的?”李会计 说:“我早查过了,大的几笔都是政府部门的老业务单位,做我们公司的生意有 六七年了,是最有信用的忠实客户,现在接近年关,他们工资和饭店里的欠帐都 未必凑得齐,我们好意思落井下石吗?其次是几个刚从邢氏公司转到我们公司的 新客户,累计起来有三四万块,这钱也不能急着要,很容易就破坏了我们的公司 形象,他们见你来要钱,不是说你信不过他们,就是说你们公司做事太实在,没 有实力。”他停一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真要收帐,三天内我可以收 回七八仟,那也是杯水车薪,再多就没有把握了。”阮杰说:“这点钱管个屁用!” 李会计微笑:“做生意就是这样,业务越大,资金就越不够周转。材料成本、厂 房设备、人员工资等等,都要自己先用钱垫上,回笼资金却一分钱利息没有。” 阮杰看着他,微笑说:“李会计你很幽默嘛。” 下午三点半,李会计组织公司员工开了个临时会议,主要就是为职员工资押 后补发的问题,这种事很平常,一致通过没有异议,李会计按照阮杰的指示,每 人发给一百五十元现金安定人心。周刚忽然提出,自己最近接了一笔大业务,给 一所三十几层的摩天大厦做一块特大广告牌,李会计镜片下的眼睛亮了一下,随 即恍然说:“是地中海贸易商城吧,这个业务不好接啊。他们要求的这块广告牌 尺寸远远超出国家规定的标准不说,因为广告牌负荷太大,很容易会闹出人命来 的。”周刚轻蔑的“哧”了一声说:“哪有这么夸张?我们把广告牌做好,只要 交给装璜公司就好,难道我们做广告的还要兼职做工程队吗?李会计,你那一套 早过时了!国家标准更是放屁!你倒数数看,我们大梁市有几座建筑物、几个行 业是完全照着国家标准干的?你别太迂腐好不好?”李会计三十几岁,是公司两 任老板的功臣,多历风雨,练得涵养极好,这时也不生气,微笑说:“你的想法 很有道理,但不妨请示一下经理,听听他的意见怎么样?”周刚见他并不暴跳如 雷,反有一拳打空了的羞郝,呐呐说:“李会计,对不起,我语气重了点,你不 要介意。” 晚上阮杰大宴宾客,正喝得脸红耳热,手机响了,是周刚打来的,简单说了 地中海商城广告牌的事,阮杰毫不考虑,一口否决:“这种倒霉事也能干?只怕 你广告牌还没挂上去,我已经在法庭和陪审员讨论马克思了!”周刚还要说话, 阮杰把电话挂了,站起来举杯说:“有一个职员闹失眠,跟我要安眠药。不用理 他,我们喝酒!” 第二天,周刚一大早跑到阮杰办公室里,拿出一份项目计划书,上面罗列出 地中海大厦广告牌工程的具体细节。阮杰耐着性子看完,抬头看着周刚诚恳地说: “没有这么简单的,你的社会阅历还差了点,在中国做生意最关键不要和共产党 唱反调,小问题上耍点花招没什么。这种生意危险不说,你想想现在多少人一心 要抽我们公司后腿,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赚再多钱也风流不起来。”周刚不服 气地说:“中国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吗?只要关卡打通,一切畅通无阻。阮经理你 放心,我绝对可以在这个广告牌上做出与众不同的特色,这么暴利的业务不接, 我们公司喝西北风吗?”阮杰怒道:“就算喝西北风我也不可能做这种吃力不讨 好的事!你技术是好,可也不能拿公司开玩笑。”周刚昂着头说:“我只是想为 公司谋利,有什么错了!你这么瞻前顾后,根本成不了大事!”阮杰用力一拍办 公桌,大声说:“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周刚挑衅地瞪着他,嘴里呼呼喘气。 阮杰点了一根烟,说:“好,我就听你的!你马上去给我把地中海大厦经理叫来, 我和他签合同,但这件工程一切后果你能承担吗?”周刚任性地说:“我承担!” 在手机上拨号码联系地中海商城。 晚上阮杰和肖凡吃饭时,说起已经接下地中海广告牌事宜,还有和周刚的冲 突,肖凡大惊失色:“你疯了?!你也太冲动了,和周刚赌什么气呢?这块广告 牌已经招标一个多月,谁都不敢接,你就凭着一气之下做这个冤大头吗?”阮杰 显得很烦燥的样子挥挥手说:“这件事我不想提了,你帮我联系一下环保局的朋 友,和他们疏通一下关系,只要他们睁一眼闭一眼,也容易蒙混过去。”肖凡瞪 他一眼,说:“你这个性子真要改,否则早晚会出大事。” 阮杰请环保局人员吃饭送礼花掉了两三万块,环保局还为此事开了一个会, 中心思想是广告牌尺寸虽然超过国家标准,但市政府正要开发地中海商城路段, 这块广告牌可以作为新区的一面象征繁荣昌盛的锦旗,功过可以相抵消,对地中 海商城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广告牌显眼处嵌入一面九十七英寸的进口电脑显示 器,随时反馈国内外最新消息、天气预报和巨大模拟闹钟的报时器。这一条又为 雪狼公司多谋利近万元。会后打印会议记录和呈报文件传真发送到省里。 广告牌的设计制作由周刚全权负责,阮杰也不过问,拿地中海的预付资金给 职员发了本月工资,新购置了一些应急材料。跨时四十二天,广告牌制作成功, 周刚调出电脑中储存的CAD 设计图样,公司众员工啧啧赞叹,都说周刚这家伙构 思超前,设计出的东西集中西两地图式风格之大成,此工程定能为本公司放一异 彩,跃升全市一流广告设计公司行列。周刚在众员工里寻找阮杰,有人说阮经理 今天独自一人到酒巴里喝酒去了。 人的意愿决定他思考问题的方式角度和对事物的主观判断,但世事的变幻绝 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周刚临时聘请的工程队将广告牌悬空安装上地中海商城后, 看着它在烈风中安如磐石的傲然屹立,阮杰终于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面广告 牌的命运类似铁达尼号,只有两个小时的寿数,因为其中嵌入一面九十七英寸电 脑显示器的超负荷,坚硬牢固的粗壮合金支架也只能承受它两个小时的压迫,在 人们惊呼声中,如同玩具般挣脱束缚,以惊世骇俗的高速和高压摔向地面,一个 穿毕挺西装的行人闪避不及,整条腿被压在广告牌支架下面,场面一片混乱。 阮杰呆呆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广告牌,心如同掉在水底,感觉自己也被整个 压在这广告牌下面了。 阮杰坐在会议室主席位上,一言不发地抽烟,烟灰缸已经超出负荷,有十几 个烟头落在桌上。员工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阮杰将烟 头捺灭,手一松时,烟头又跳出烟灰缸,他伸手要抓那一个烟头,又松了手,沉 声说:“周刚呢?”李会计小心翼翼地说:“他一下午都没来。”阮杰骂道: “操你妈,我又不会吃人,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伸手从烟盒里拿烟,烟盒已经 空了,李会计连忙掏出一包烟扔过去,阮杰还在空烟盒里神经质地掏摸,忽然将 烟盒一把揪住,用力扔到地上,发怒说:“都给我滚蛋!”。李会计问了一句很 傻的话:“不开会了吗?”阿杰骂道:“开会?开你妈的个X !”李会计低头站 起来,推了推眼镜,就要往外走。 阮杰忽然说:“李会计。”李会计站住,阮杰歉然说:“对不起,我今天有 点发神经。”又说:“各位,谁肯晚上陪我喝酒吗?”众人一起站住,都不说话, 阮杰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谁也预料不到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无能。今晚不 醉无归,谁没喝吐了都不准回去!”顿了一下,黯然说:“同事一场,也是缘份, 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和你们一起喝酒了。” 一群人都喝得东倒西歪,相扶着在大街上唱歌叫闹,一名女员工叫:“阮经 理,就算公司倒闭了,你在街上卖包子,我也给你打工!”一个男职工叫:“对, 我们一起改行开包子店,凭我们天纵奇才,又是梦幻组合,一定能成大梁市的包 子王!”李会计也笑着叫:“把整个大梁市都赚下来吧!我管帐,保证各位都是 拿工资的亿万富翁。”阮杰大笑:“拿工资的亿万富翁!哈哈,李总,我给你打 工好不好?”众人都狂笑:“当然阮总当老板,没有你在我们卖包子的热情会很 低的。”阮杰笑:“好,天津有‘狗不理’,我们包子店就叫‘操你妈’怎么样?” 众人一齐叫好。街上行人都侧目而视,远远的避开。 一名职员忽然指着前面的超市,说:“咦,那不是嫂子吗?怎么和一个男人 在一起……”阮杰望过去,见十几步外那超市门口一个女孩短短的黑发披在雪白 休闲外套肩上,可不就是肖凡?她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深蓝衬衫的年轻男人,两人 间距离很近,正笑着说话。阮杰一股怒气升起,快步走过去。 肖凡看到他,笑说:“好巧啊。我给你介绍……”阿杰打断她,指着那男人 怒冲冲地问:“他是谁?”众员工这时也走过来,有几个男的叫:“他妈的,泡 我们嫂子!扁他!”,肖凡看着阮杰,说:“你喝了很多酒?”那男人斯文的对 肖凡说:“我先走了。”肖凡还没开口,阮杰一把封住他的衬衫领子,对着他脸 上就是一拳,几个男职员也上前动手,肖凡急忙拦住,叫道:“阿杰,你干什么 呀?他是我表弟!” 众人登时住手,那男人已倒在地上,鼻血流了许多,阮杰扶起他,取出餐巾 纸给他擦鼻子,醉熏熏的讪讪笑:“真不好意思,有点儿误会,没什么事吧?看 你气色还好。”那男人不知所措,肖凡气愤的看着阮杰,重重“哼”了一声,转 身就走。阮杰急忙追上去,众职员都大笑:“阮总,今晚一定要追得美人归哦!” 这里离肖凡家不远,肖凡一路往家走,上了公寓楼,阮杰也跟着上去。来到 她家门口,阮杰抢上前按门铃,门开了,肖凡母亲看见两人,笑说:“阿杰来了, 你们晚上有没有吃饭?”肖凡说:“吃了。”走进门内,阮杰跟着走进来,叫了 一声阿姨,便随肖凡来到她房间里。 肖凡开台灯,坐在写字台前看书,不理他。阮杰整个人投到床上,诞着脸笑: “我头疼死了,给我一条冷毛巾好吗?”肖凡不说话,径自到浴室里打了小半脸 盆冷水和一条干毛巾摆在他面前凳子上。阮杰将整个脸浸在冷水里,三十秒后抬 起头,用干毛巾擦脸,又将脸盆放到浴室里。 肖凡预料他要清醒一下,然后说对不起。原谅他还是不原谅他呢?他这个人 有点儿死皮赖脸,不原谅他怕是不行,但想起刚才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的样子, 不由又气恼起来,决定不忙着原谅他,他这么不信任自己,生他几个小时气很应 该的。对,就是这样,生气长度最起码要有一部VCD 的时间,一个半小时就可以。 阮杰走进她房间,第一句话就出乎她预料:“我们结婚吧,结婚了我就不用 疑神疑鬼了。”肖凡又好气又好笑,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你要怀疑我,结婚后理由不是更多?”阮杰举右手说:“保证不怀疑你,我最 信任老婆了,你做我老婆吧?”肖凡笑,好像背歌词一样问他:“你到底爱不爱 我?”阮杰说:“爱得天荒地老,死去活来。可记得那年冬季,雪下得很缠绵, 我握着你柔若无骨的小手问你:”爱是什么?‘,你轻启樱唇:“是你。’我又 轻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你娇羞地吻我,说:“是你。’我又问……”肖 凡大笑,双手捂着耳朵:“不听不听,肉麻死了!”阮杰抱紧她,吻她的嘴唇, 她闭上眼睛,柔软的舌头伸进他嘴里。这一吻好长,阮杰抬头看着她白净无瑕的 脸有一点红晕,忍不住又亲了一下,说:“其实你有很多优点,任何一个男人和 你相处深了,都会情不自禁爱上你。我算比较幸运而已。”肖凡笑问:“原来我 是人见人爱的,这是你说的,那你有什么优点让我爱上你呢?”阮杰无所谓的说: “我不知道,反正你已经爱上我了,说不定你自己都找不到理由。”肖凡说: “你又耍赖了,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理由。你既然身上都是缺点,我为什么要嫁 给你呢?” 阮杰立即想起公司的事,心情黯然下来,说:“你说的对。结婚毕竟不是恋 爱这么简单,我根本没有这个基础。”沉默一会儿,又说:“我先回去了,你早 点儿睡觉。”转身推门走出房间,肖凡叫:“阿杰,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阮杰不回答,飞快地和肖凡母亲道别,走出她家。肖凡追到门口,看他走 得很决然,下楼梯时差点绊倒。肖凡在这瞬间把握到他心里的想法,不禁恨自己 口无遮拦。和阮杰的相处总令她感到很轻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现在是阮杰 的思想不安定时期,自己一句“都是缺点”在平时只是玩笑,这时候却有了另外 的含义。她在自己房间的台灯下反复思索,如何解决阮杰目前面临的问题,又想 起他刚才说“反正你已经爱上我了,说不定你自己都找不到理由”,她看着窗外 低语:“我已经找到理由了,为你,也为我自己。” 阮杰有一个礼拜没有找肖凡,肖凡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他总是不接。肖凡 又到医院看了广告牌压到的那个人,伤势不算太严重,腿骨扭伤了,做上几个月 物理治疗就可以痊愈,她放了点儿心,这件事故究竟如何处理,却是难以预料。 这一个礼拜里,周刚一直没有露面,他父母倒来找过阮杰,讲了许多道歉的话, 说现在周刚都没脸来公司了,阮杰勉强应酬他们几句,说这件事决定权始终在自 己手里,不能全怪周刚,他们走时阮杰还让公司员工送他们夫妻,所有员工都冷 着脸,显然极为不满。 腊月初二下午六点半,法院传票发到阮杰办公桌上,一张是地中海商城董事 长要求三倍索赔广告费的控告事宜,一张是环保局谴责雪狼公司超国家标准制作 广告牌的罚款事宜。众员工都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阮杰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无 所谓的样子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李会计给各位员工多发一个季度工资。”顿 一顿,又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样最好,老天爷比周刚的广告设计还 有创意,大家各谋出路吧。”一名女职员忍不住说:“地中海商城要求我们公司 赔偿还说得过去,环保局怎么能出尔反而?这完全是工程事故嘛!”阮杰笑说: “政府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随时推翻自己的承诺,跟做人一样,没什么好奇怪 的。一无所有的日子我也活得过来,最多打回原形,没什么大不了。”不愿多听 这些职员同情自己的话,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交待李会计:“帮我把公司资产盘点 一下,看看赔偿这两项损失后还有没有没有剩余。”径自走出去。 阮杰一个人在闹市区瞎逛,买了几听啤酒,边走边喝,路过一个首饰店橱窗 前,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暗色玻璃拉得很瘦长,不禁笑了笑,再往前走,一个音像 店里传出孟庭苇的歌声:“我明白,自由的奢移,有快乐,也会有孤单,我等待, 那爱情再来,我有我的坚持……喜欢自己,能勇敢地去梦想,那是我,不为谁改 变,爱我的人,一定会出现……”这个年代还有人听孟庭苇的歌,够落伍的了。 他在心里说,不再停留,想自己不会喜欢自己,只会喜欢肖凡,一想到肖凡,心 脏如同被针刺了一下,急忙将心思转到别的事情上面,又猛咕一口酒,音像店里 的漂亮女老板冷冷看着他,显然把他当作酒鬼了,他对她潇洒的一笑,想那女老 板可能要把他当疯子了,便摇摇摆摆往前走。 他走到状元桥时,已经喝了十几听啤酒,奇怪的是一点儿醉意都没有,头脑 十分清醒,还在思索状元桥的来历,这座桥建成已经有几十年,大概几百年前出 过状元。他想到公司财产就算变卖,也未必能偿债,中南海商城也罢了,环保局 的罚款不能交齐,说不定就要坐牢。他抽烟,把嘴里的烟都吸进肺里,看着桥下 的水,心想就这样跳下去不是一了百了吗?肖凡到了老年之后,有时候还能想起 我这个人,也算值得了。一阵冷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冷战,十几米下的水漆黑而 充满吸引力,似乎在说:“快跳,快跳,很爽的!” 真的有人在说:“快跳!”是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小青年。他将烟弹到 水里,翻腕看一下时间,总得搞清楚自己死亡时间,对阎王爷也有个交代嘛。他 这时看到了手上的古董表,时针指着九点的位置,分针对着十二的位置。许多往 事涌上心头,在喜宴上初遇肖凡的情景,爬电线杆到肖凡窗外的情景,自己赌钱 被肖凡找人担保出来反而和她决裂的情景,肖凡在他炒股输光身家时以最传奇的 方式支持他的情景,肖凡和他相处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忽然十二分清晰的 出来在他眼前,在这一瞬间悲痛的情绪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这几天压抑的感情 忽然爆发,他无法控制得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哭得很大声。引得路人都远远看 他,那几个染发的小青年都挥手“YIE ”了一声,充满轻蔑地散步走了。 阮杰在公司房间里躺了两天,自那天晚上他哭过回到家后就开始发烧,烧得 非常厉害,一醒来就胡话不断。李会计打电话找肖凡来照顾他。 第三天,他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在床上握着肖凡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肖凡笑着安慰他几句,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自己两天 没上班,现在要去公司了。她走到房门口时,阮杰忽然说:“那天晚上我真想跳 水。”肖凡一惊转身,走到床边,认真看着他,说:“你不会这么没用吧?你要 真跳下去,你死了我都要骂你是个懦夫!”说完转身走了。 下午周刚竟然来了,带了几包奶粉和水果。阮杰心里对他还有气,心想这人 真是差劲,就算不想承担责任,也不能招呼不打就消失掉了,因此神情冷淡得很。 周刚来前显然给自己要说的话打了腹稿,坐在阮杰床边说:“阮经理,我今 天是负荆请罪来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大叠 用报纸包起来的人民币,说:“听孙会计说,环保局的罚款还缺十六万,这里是 十万块,你先给补上。”笑笑说:“本来说好一切损失都应该由我赔偿,但我爸 妈目前只能筹出这么多,短缺的部分正在想办法凑齐。” 周刚这一招倒大出阮杰意料之外,连忙说:“这笔钱我不能要,工程出问题 我也有责任,不能全怪你。” 周刚坚持将钱放在桌上,说:“我还记得刚到你的公司去的时候,我父母亲 说了我的情况,你当时对我说:”大学生,我这里叫地球村大学社会系,好好干, 说不定你一年就能拿毕业证书。‘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毕业证书还没拿到, 一定要拿到才能走。“阮杰笑:”可是学校已经破产了,本校属于私立大学,国 家不拨款支持,毕业证书不值钱了。“周刚说:”我这几天联系了几个本公司老 职员还有李会计,我们都愿意拿出点钱帮你把公司重新扶起来。“阮杰摇头:” 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你们跟着我以后跟头栽得更大。“周刚说:”不会的,我 们都很信任你。“ 周刚坐到天黑才走,阮杰似乎感到生趣又在向自己招手,这么多人对自己寄 予厚望,看来倒未可妄自菲薄,自己给人的印象不算太没用。他看着窗外漆黑的 天空,想到肖凡不知是不是公司加班,忽然心里一动,迅速穿起衣服,走出公司。 晚上风很大,不一会儿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阮杰不想坐车,一路小跑着 来到肖凡住的公寓楼下,身上淋得很湿,他用手抹头发,刚刚生病的身体不禁发 起抖来,暗想再病一次就是林黛玉了。手机忽然响了,是肖凡打的,问他现在在 哪儿,他说:“我在你家楼下等你。”肖凡说:“你傻了吗?刚刚生病跑出来干 什么?你先到我家等我,我五分钟就到。” 肖凡很快坐计程车在公寓楼前下车,看到十几步外阮杰站在公寓楼旁三米外 的芭蕉树下抽烟,衣服单簿,整个人看起来很孤独。肖凡急忙跑过去,叫:“阿 杰,你怎么不到我家躲雨?”阮杰扔掉香烟,抓住她的手说:“我想到了!我想 到你喜欢我的理由了!”肖凡摸他额头,担心地说:“你是不是又发烧了。”阮 杰拨开她的手,说:“真的,我想到了,因为我需要你,我爱你,那天不是看到 手上这块表,我一定跳到护城河里。我需要你,无论从生活上、事业上、感情上, 我都需要你,我一定要娶你。”他抹一下脸上的雨水,说:“这一次我又跌倒了, 但我会再爬起来!为你,也为我自己,我要和你在一起!” 肖凡温柔地望着他,眼眶忽然湿了,天空一道闪电掠过,她说:“我……” 忽然雷声轰鸣,她的话完全被掩盖了,她呆呆望着天空,阮杰大声问她:“你说 什么,我没听到。”她说:“你猜今晚我们会不会被雷电劈死?”阮杰一言不发, 把她整个人抱起来,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先放进去,自己再进去,肖凡问: “你干什么?”阮杰说:“今晚先预支洞房。”肖凡嫣然一笑,司机似乎没在意, 她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 出租车在雨中快速奔驰,经过了雪原酒店,经过了地中海贸易大厦,再经过 状元桥,绕过了整个城市,最后直向雪狼广告公司方向驶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