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耳朵 作者:一刀 写完《先哲一样的猪》后我检讨了自己,认为自己当时完全可以给那篇文章取一个 正而八经忧国忧民的名字,我之所以把先哲和猪扯到一起无非是为了哗众取宠制造轰动 效应以便有更多的人看我的帖子,让我感受到那种跟帖有一匹布长的虚荣。 关于猪的话题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以前有个好朋友是回族而且还是伊斯兰 经学院毕业的他经常和我在一起我记得自己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猪肉因为要尊重他 的习惯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拘束委屈很乐意于同他一起去清真寺礼拜听他讲 人应该有信仰有敬畏并且学了两句阿拉伯语“色拉马里空”(你好)和“穆西穆西克勒” (没关系)。 我还居然在这座南国的大城市里认识了一位塔吉克姑娘,当然是穆斯林。她是某所 中专的计算机讲师,她擅长抽象思维我擅长形象思维她个子高挑我五短身材她是白种人 我是黄种人因此我很美好地想象如果与她中外(其实也不外不过是新疆)合作生个不管 是儿子或女儿一定是个优良品种那么我就成了中国人种改良的先行者。当我把这个伟大 的建议惴惴不安地向她提出时她居然没有用鞭子回答我而是很野蛮地往我碗里塞手抓羊 肉。 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里说爱首先掌管有关生育的事务以便使后代成为最优秀的 人物,还说我们的后代有可能嘲笑我们对犬种和马种的改良非常重视而对人种的改良却 不重视。我本来没有什么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的念头但我看着我们的伟大祖国人口结构呈 现该生的不生不该生的猛生这势头有些怕人我想应该挺身而出砥柱中流力挽狂澜螳臂当 车不管怎样我想试试,当然,她那雾一样的有点绿色的眼睛是我产生如此献身精神的另 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她答应跟我合作就意味着我从此不能吃猪肉狗肉猫肉鼠肉穿山甲猫 头鹰毒蛇王八等一切穆斯林认为脏认为丑的东西,想想这牺牲也够大的。 现在这两个朋友都不在身边,一个去了阿尔及利亚的援外项目,一个到了哈萨克斯 坦。这个塔吉克姑娘居然还打电话告诉我她赚了不少钱今年要和父母去麦加朝圣。这些 话题以及朋友本人都离我已经很遥远所以我只能叹口气纪念我未完成的人种改良事业。 所以,我现在谈猪的话题,没有什么忌讳了。 小时侯我们堤后的草坡上有些闲散的猪常在那里散步觅食,我想牛可以骑马也可以 骑但我都没有骑过那么猪可不可以骑呢它现在就很现实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很沉得住 气地的慢慢向一只身材高大的猪挪近,趁它埋头拱食的时候一跃跨上了它的脊背。 当时的情况很混乱,在我的痛觉传到我的大脑中枢神经我明白我还活着只是屁股痛 得不能动弹时我很是懊悔,我记得我已经拼命努力用双腿夹紧猪的腰身(很象牛仔)但 它是那么轻易地将我颠到地上,嘴里发出惊慌愤怒的吼叫跑到远处还回过头来用怨恨的 眼光看我。“狼奔豕突”这个词人们经常用,但象我这样亲身领略了这个词后半部分的 人一定象不受贿的乡镇长一样稀贵。 猪的叫声很烦人尤其是猪被捆绑要就义的时候,我就是因为听到这凄厉的叫声跑到 外面去看了那一刀。五六个汉子已经把猪捆绑好并且抬到一张高凳上,下面是巨大的木 盆,其中一个汉子抓住一把亮堂堂的尖刀拍一拍猪的头就往它头部以下一个部位一捅, 红艳艳的猪血便“哗哗”地往下垮不一会就是满满的一盆。猪的叫声在没挨刀以前虽然 凄厉但一声是一声中间有换气的机会,一刀捅下去后就声嘶力竭一气到底直到它的血由 喷涌变成细流最后是断续的滴答,它是用很糊涂的一句话嘟噜着结束自己生命的因为它 已经没有力气了,并且用最后的力量把自己失血的腿蹬得笔直。 我在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知道猪的全身都是宝,比如肉可食,皮可制革,猪粪可以 做肥料,骨头可制成骨粉(并不知道骨粉是用来作什么的)等,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同样是这么一回事,说这话的诸葛亮死后人们盖武侯祠写诗写小说来纪念他,做这事 的猪却被人骂“懒猪”、“蠢猪”反正脏、懒、馋都有份到猪八戒那里还加上个好色。 猪就是吃了嘴巴不会讲的亏要是它也能写前后出世表那样的文章保准人们对它另眼相看, 所以猪根本就是生存在一个误解的世界里。有人会说人是万物之灵诸葛亮是绝代奇才猪 怎么能够相比,我要说人不过是动物猪也是动物,猪被人类豢养利用,诸葛亮也不过是 给刘备豢养利用。豢养和被豢养都固有一死,不如视死如归,还可落个心广体胖。猪要 是会说话,一定会这样说。 即使是从豢养者的角度来看,刘备豢养诸葛亮最后还是血本无归,而人类养猪却总 能袋袋平安-----至少也能多吃几斤熏腊肉(豢养后野猪也能过上安稳日子,这是双赢的 哲学)。所以我认为依靠个别精英还不如依靠蠢笨但死心塌地的全体。诸葛亮再聪明又 怎么样?大家想想“蜀中无大将,廖化为先锋”诸葛亮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 最近(相对于诸葛亮的年代)又有一位高级官员重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 题,许多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我在私底下担心这种诸葛亮精神是否会比当年孔明先生 在蜀国所产生的作用影响要大。电视里我经常看到美国总统在大事关头还照常度假、八 月份的法国居然总理总统双双到国外休假让家里唱空城计这样的新闻,不知道他们的选 民们会不会指责他们的职业精神,他们怎么不用“鞠躬尽瘁”来争取选民呢? 好了,不谈国事,话还是要回到猪身上来。 我的家乡位于洞庭湖平原和江南丘陵之间,是鱼米之乡也是产猪大剩每年有大量的 猪由运猪车运载沿107国道南下,来到南方人民的饭桌上。运猪车的形象气味自然欠佳, 凡过之处,路人无不侧目掩鼻。而与猪车同时南下的,还有珠江三角洲各流水线写字楼 所需的打工仔打工妹,接受当地土著看运猪车同样的目光,被称之为:“捞仔”、“捞 妹”。 作为其中的一员,我坦荡而自然。多少年以前,还在我的家乡,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了,不过有着更难听的名字:黑耳朵。 远古的时候由于火山活动使得江南丘陵一带成了有色金属之乡,有色金属中的一种 是黄金(黄金应属贵重金属,这金矿应该是有色金属的伴生圹)。我们城市的郊区山里, 就发现了黄金矿脉。采挖金矿并从事冶炼的矿工被金老板称为“黑耳朵”,黑耳朵的意 思就是猪。 最近一次回家我发现“黑耳朵”这一名称在流行蔓延,已不局限于金矿里的工人, 社会上任何一种不是自己做老板的职业都会自称是“黑耳朵”。我不知道该名称的泛化 是人们对它的认同还是人们自我心态的沉落。 我就在金山里做过“黑耳朵”。 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我在洞庭湖边给造纸厂背芦苇,干芦苇一个人背的就可以装满一 台手扶拖拉机,芦苇里面经常夹着野鸭的尸体小孩的尸体有一次我不仅拣到一枝猎枪还 拣到一枝手枪还有一次芦苇起火差点把我烧死你不要相信我只是骗骗你看看我杜撰故事 的本领有多高;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我在友谊宾馆当门童经常“打铁”一分钱小费也拿不 到但也拿过一次一百美圆经常给领班欺负还有一次差点给鬼佬鸡奸你也千万不要相信那 同样是我瞎掰;如果我告诉你我追逐我的塔吉克姑娘到了帕米尔高原阿拉山口在风雪中 晕倒是一头瘸腿的母狼用狼奶救了我而最后当我和母狼同困于风雪中是我先下手为强把 母狼干掉然后喝了它的血生吃了它的肉才延续了自己的生命你更不要信,那只是我很悲 观认为人性不如狼性的时候讲的气头话。 现在我告诉你我在金山里做过“黑耳朵”,你要相信。 第一天去老板那里报到的的时候老板告诉我我将要同一班工作的老杨老陈还有德伢 仔埋猪去了。那天早上老板家的猪从猪牢里跑出来,喝了氰化池流出来的水,死了。 我应该交代一下我们那里冶金的方法但我对那工艺实在没弄清楚,只知道把矿石粉 碎后打成沙后放到氰化池去堆浸,然后又用水银什么的来置换。氰化物和水银是剧毒大 家都知道,所以乡间时常有猪牛鸡鸭等被毒死,人们也懂得不吃它们的肉而是将他们深 埋。 我去看他们埋猪的时候,老板家八岁的小女孩燕子一样地飞在前面,老远地就叫 “老杨又来了一个黑耳朵”。我对自己成为黑耳朵早有思想准备,但被这小女孩叫出来 还是有一种不自在的感受。老杨“哦”了一声,没有讲什么多话,说等下开工晒黄浆。 金山里的工有好几种,在洞子里挖矿最辛苦也最危险,工资是十二块一天。碎石机 旁工作次之,要不停往机子里添矿石,也蛮辛苦还有被碎石打伤的可能,十块钱一天。 还有一种晒黄浆,就是把氰化池流出的泥浆晒干后再次回收利用,据说一吨可提二到三 克金,这个工作不危险也最轻松,七块钱一天。 开工的时候头上是七月上午九点钟的明晃晃阳光,我想象老杨他们一样光着膀子干, 老杨叫我不要脱掉汗衫,说学生伢仔没晒过晚上背会痛的,并叫我不要挑只管挖学生伢 仔还要长身体莫压坏了。 但是德伢仔也在挑,他是老杨的儿子,后来我知道他比我还小一岁。 其实我已经不是学生伢仔。高考估分后我没有了信心,觉得愧对世上所有的人,只 有地狱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便义无返顾地进了金山。成为一名黑耳朵。我不是什么城 里人因为老板是乡下人但我在他手下做黑耳朵,我不是什么学生因为我高中已经毕业大 学估计上不了。我心理上没有任何的优势我只是一个卑微的黑耳朵而且还是新来的,所 以老杨的关照令我感动得心里乱七八糟。 我们把凝成泥的黄浆挖起来,挑到禾场坪里晒,中间还要捣碎让它干得更透彻,干 了之后就收起来,挑到氰化池旁,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老杨五十来岁,矮瘦矮瘦的,但挑的特别多。老陈是他的小舅子,四十来岁没有娶 老婆。德伢仔和我一样都不高,但他挑的东西和他父亲舅舅一样多而且不出汗,这时老 杨老陈的背上已经是珠流万道我的汗衫也没有了一根干纱。 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老板家的厨房里飘出了炒辣椒的香味,我头晕肚饿口渴已经没有 什么汗流了,老杨招呼大家一起到厨房喝一瓢水,叫我不要喝多了,小心肚子痛,以前 德伢仔干活后喝水太多晕过去一次。 老板家吃完饭后我们可以用锅灶做饭了。中午的菜是辣椒炒豆豉和酸菜汤,我吃得 格外香整整吃了四碗饭最后还把辣椒豆豉的碗给舔了。 忘了说,老板给我们包吃包住,住堆放工具杂物的油毛毡棚,吃他们家土里的菜和 腊肉,自己做。 下午大概是一点钟开工,七点多钟收工。吃完饭用冷水冲凉后,德伢仔喜欢爬到老 板家的窗口看电视,但他喜欢的武打片已经没有了,老杨老陈去碎石机旁看人打牌,我 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哪管碎石机的轰隆和蚊子的攻击。 有人说: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很难说什么是苦难。 今天我在七月的太阳下晒了一天累得躺下来还浑身发抖,但我仍然不愿回到高考前 的学生岁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根本不足以形容平凡的父母亲对儿女的不平凡渴望所形 成的压力。 我选择成为黑耳朵虽然是一种所谓的放逐,但我却感到了心灵前所未有的自由。我 干了一天,我就会拿到七块钱,我躺在这里可以眯了眼睛睡觉,可以听听外面碎石机的 响声,也可以跑去看人打牌,可以任由蚊子咬我看着它肚皮发圆然后一巴掌打过去在自 己的腿上留一道长长的血痕。我不必记挂明天怎样。 第二天我几乎起不来,我每一个轻微的动弹都引来一阵剧痛,最后还是一咬牙鲤鱼 打挺起来反而什么事都没有。早餐是稀饭榨菜,吃完后就开工。 老杨在说想去洞子里干多赚五块钱,老陈说老子可不愿意还没讨堂客死了划不来, 德伢仔还是不说什么话只顾干活。 老陈今天很高兴,不停地哼花鼓戏,还讲几句关于堂客们的荤话。 我在敲碎黄浆块的时候看了一下四周。老板的屋,黄浆池,我们住的棚子,碎石机 和氰化池都在禾场坪的旁边,再远处是一片小树林,小数林后面是昨天埋猪的地方,左 邻右舍的物都在三五十米开外,都是二层的小楼,金矿让当地人富了起来。一里外就是 金山,山上已经没有草木,时不时传来放炮的声音,那边不断有手扶拖拉机开出来,将 砂石运到各家的池子上。 从政策上讲,国家是不允许个体采金的。但这里的储量和品位都不适合大规模开采, 国营金矿总是亏损,私人偷采却大发起来。后来经过整顿,允许村乡一级集体组织开采, 事实上还是个人合伙,只是私人开采戴上了集体开采的红帽子,乡村一级也多了一条收 取管理费的渠道。 老板是前任支书,年纪不到五十岁,整天都开着他的二手北京吉普在外面跑,家里 的事有老婆和弟媳管,他弟弟则在洞子里,很少回来。最近洞子里出的沙特别好,一吨 能提到十多克金,怕别人眼红,老板嘱咐家里人和所有知道的黑耳朵不要对别人讲。怕 人来“偷麻公”。 “偷麻公”是金山里的一个特有词语。“麻公”是家乡人对田鸡的俗称,夏天的时 候乡下人下田抓田鸡都要带一个纤维袋。金山里哪个洞子的沙好,就会引来一些人的明 抢和暗偷。这些人都带着纤维袋,晚上出动,从外表上来看,就象出去抓田鸡一样。他 们自己也对自己的行动称之为“捉麻公”。 经常有游手好闲的后生仔相互一见面,就说他外婆的最近没钱抽烟今天晚上去捉麻 公吧,于是晚上就邀一班人同去。 金沙一般在洞子里和氰化池旁,氰化池多靠近老板们的家而且很多老板家的黑耳朵 都住在附近所以很难下手,洞子则不然,后半夜的时候值班的人也熬不去眼悃或者要找 人去打牌,这时候可溜进去搂些矿石矿砂进纤维袋就跑,遇到值班的发现,只要不是老 板家的人就可以一包烟甩过去走人,如果被老板发现也不跑,就说张支书(李村长)大 家一个村里邻里邻舍你搞金发财了起了楼房我还住在泥砖屋里近向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你 看着我长大的不会连这点怜惜心都没有吧,这时的老板们见对方人也不少一般也不会撕 破脸面只是骂句“算了算了下次莫了你这砍脑壳的”。被偷的金沙就叫麻公沙,在各村 各池子间买卖流通。有的老板投资的洞子沙不好,出的金不多,或者有的老板只有池子 没有洞子,就要买沙。因此麻公沙流通很顺畅,而且你要说是某出金率高的洞子的麻公 沙,价格就会更高。这种情况很普遍,一些老板花钱买自己洞子里的沙也是常事。 老板对我还客气,但老板的老婆却不满意我,说我个子不高学生伢仔做不得什么事, 因此她老是坐在屋檐下看我在禾场坪里怎么干活,并且对老杨不让我挑东西有意见。老 杨说反正就是这点事我们大家干都是一样。老板的弟媳对老陈不错因为他们都喜欢花鼓 戏经常在屋檐下问老陈要不要进来喝口水,歇息的时候俩人不时来上一段。 下午四点钟老板的老婆开始煮猪食的时候我们都要在屋檐下歇会凉。老板的弟媳又 要老陈唱一段,老陈和老杨在商量去不去洞子里干的事,老陈对老板的弟媳说老子堂客 都没讨万一死了不是作惜了,老板的弟媳说作惜么子死了夹卵(用北方话来说就是死了 算球)。老陈听了这话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说要是死了就夹不得卵了。老板的弟媳居然涨 红了脸来捶老陈的光脊背。 我听到他们这样的说话有些心惊肉跳,低下头去锤脚下的黄浆块。德伢仔对他舅舅 的言行若无其事,用泥块砸着身体下面的蚂蚁。老杨对老板的弟媳说你莫在这里还不上 楼去招待你们的广东客,老板的弟媳说他们男人的事不让女人家插手我管他搞么子。 后来老杨说老板今天可能又卖了很多我才知道今天上门的广东客是来收购黄金的。 说收购其实就是走私,国家规定金矿所产的黄金只能交售给人民银行,可银行是68元一 克,广东客收却有90元一克金老板们当然不愿卖给国家。每月只交售给银行几克然后去 管理部门叫苦说真背时洞子里出不了几克金我全卖给银行了你再批给我一些氰化钠和炸 药吧。 德伢仔沉默寡言,不参与这些话题,到晚上的时候却对我说了句惊天动地的话:今 天去不去捉麻公? 当时我们正在用冰凉的井水冲洗身上的汗和泥垢。我一个激灵,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这样的经历对我实在有吸引力:“我跟你去看看,不进洞子,行不?” “早点睡,睡一觉后我叫你。” 我根本就不睡觉在碎石机旁看人打牌到一点钟,德伢仔睡了一觉精神十足换了双胶 鞋出来。我和他到金山下面的时候已经有了另外好几个在那里等着,都是德伢仔一个村 的。 他们的村在山区却不产金,只好成村的人出来到金山里当黑耳朵。夏夜里天并不黑, 还有萤火虫在眼前飞着。从他们熟练地分发纤维袋和布置分工来看,捉麻公已经很熟练 了。其中有一个头不满意德伢仔带我来,但并没说什么,只是说胶鞋都不晓得穿,等下 跑不动。 因为我并不在他们的编制之内,所以没有具体的任务。 德伢仔的任务是去联防队的值班棚子里打探情况。我当然跟他一起。其他人则分批 向洞子里摸去。 我被这种惊险刺激着,浑身汗潮潮的。德伢仔却表现出冷静和成熟,一边往山上走 一边叫我上去后不要乱说话。我问今天去哪个洞子捉,他说搞刘老倌的洞子最近沙很好。 我说洞子不好进吧,他说傻瓜不一定要进洞子的好多都堆在外面,白天拖拉机没运完。 联防队的棚子就在半山坡,旁边还有一些其他洞子的棚子。此时其他棚子没有灯光 了,联防队的棚子却亮着灯。门也没关,老远我们就知道里面在打牌。我们走进去的时 候,德伢仔若无其事地说了句“他外婆的,天好热呀,悃都悃不着”。 棚子里面有七个人,四个打牌,三个在一旁看。如果不是墙上挂着一顶大盖帽和一 支电棒,看不出这几个人的身份和一般的黑耳朵有什么区别。地上是瓜子壳和烟头,一 屋子呛人的烟。 “今天手气么子样?”德伢仔问其中的一个,顺手甩了几支烟,自己也很老练地点 着,站在一旁看。 “你过来顶我一盘,老子出去屙把尿换换手气。”其中一个站起来,顺手拿起桌上 的手电筒,“顺便到洞子边上看看。” “牛猛子呀,你还没完啊,一场电影的时间了哦!”他出去的时候叫唤了一声,满 屋子的人爆发出大笑。 这时候我发现还有一间里屋,从里面传出些奇怪的声音,显然是压低了的男女混合 声早就听闻金山里的种种传说,除了暴富和暴死以外,另一种就是出没在金山里的安江 女子。安江是一个山区县,贫困却在历史上留下了出美女的名声,至今广东的某些宾馆 还去那里挑选服务员。金山被开发后,便有一班安江女子出没其间,传闻某些出众者已 经具备了和金老板等量的家财,这对其同乡无疑是个鼓舞。所以本来清一色男人的金山 里,有了越来越多的安江女子来点缀这里枯燥的生活。 “这么夜了,陈跛子的洞子里还在挖,要钱不要命,”刚才出去的那个进来了, “牛猛子,你快点,老子急起来了!” 满屋子又爆发大笑。 “好了好了,”里面的声音,“莫急,就出来了。” 没多久里面出来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汉子,打着赤膊,一边系裤子。这个就猴子似地 溜进去了。没多久里面就传来女人的尖叫“砍脑壳的,斯文一点,莫用这么大劲!” 打牌的人又是大笑。 我这时候发现德伢仔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觉得看打牌没什么意思,里屋传出的声 音又叫我很难堪,就向外走。到了屋外我不知道往洞子那边走还是往山下走,迟疑了一 会决定还是靠近洞子去看看。天不怎么黑,隐隐约约能把所有都看个大概。山上没有什 么草木,路也成了大路,只是泥沙让我的拖鞋打滑,走得很艰难。我看到有一个洞点着 灯,里面还有柴油机的声音,我想可能就是陈跛子的洞子。 走近看看,却听到人大喝:“搞么子?想偷麻公?” “不呢,不呢,我找德伢仔呢。”我赶忙回答,“你看见么?” “看见个鬼,你莫想到老子洞子里偷麻公,老子洞子里有狗!” “算了,没看见就算了。”我连忙走。我想起我没穿胶鞋,跑不动。德伢仔也不见, 只好朝山下走。 走到山下田边,我伸脚到田里洗了洗脚。突然听到山上有人叫“有人偷麻公呀!” 然后听到有狗叫,抬眼看山上有几支手电的光线乱舞,有几个人影往山下狂奔。 糟了,他们给人发现了。我把拖鞋拿在手里,往我们棚子附近的树林跑去,也就是 那个埋猪的地方。 但当我跑近小树林的时候,却见有两个人影从树林里惊慌地跑出来,显然是一男一 女,男的身影很熟,女的没看清楚。 好你个老陈! 我回到棚子老陈一脸紧张赶忙拉我出来说莫讲给别人听讲了的话麻烦就大了,他说 他们只在那里唱花鼓戏其他什么也没有。一说花鼓戏我就知道是谁了但我不相信老板的 弟媳居然会跟老陈来上这么一腿。老陈见我不信他自己得意了,说:“咳,他家那个不 行……”德伢仔没多久就回来了,只是脚上少了一只胶鞋,纤维袋也没有。骂骂咧咧的, 说今天真背时。老陈叫德伢仔以后莫要去捉麻公了,老杨坐在地上,鼻子“哼”了一声: “不捉?德伢仔的堂客怎么进屋?” 老陈大概羞愧于自己没讨到老婆,也不再与老杨争,哼着花鼓调,趴到自己的席子 上。 灭了灯,夜很深了,没有了白天碎石机的轰隆,也没有金山里闷闷的放炮声和手扶 拖拉机的嘈杂声,只剩棚子外面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叫,倒是一个宁静的乡村之夜。老 杨的鼾声起来了,德伢仔也悄无声息地睡着。我睡不着。脚边传来老陈“啪啪”的打蚊 子的声音,他也睡不着。 其实老板的弟媳长得很丑,塔鼻子,小眼睛,满脸雀斑。 从褂子外面可以看出没有戴胸罩,乳房耷拉下来了。 以后的几天为了摆脱学生伢仔的形象我开始拼命地挑沙土,老杨和老陈还是虽然不 再说什么客气话但总是让我和德伢仔去煮饭。煮饭当然没有在太阳下挑沙土那么辛苦, 但我既不会炒菜也不会烧火,炒菜的技术工作由德伢仔来做,我只好在炉子下面烧火, 被柴烟熏得眼睛发红。还有一次用嘴去吹火,竟然被火烧了额前的头发。 老板家人丁并不旺,老板生了两个儿子早先死了一个,还剩一个跟人打架把人打残 了自己跑到了外边。老板的弟弟就一个小女孩,整天都在外面疯玩,吃饭都不见回来。 家里的事都是老板的老婆张罗,剩下老板的弟媳游手好闲,要不去村里其他人家里打麻 将,要不就在屋檐下坐着吃香瓜,顺便和老陈和上那么一两句花鼓戏调调,引来老板老 婆的侧目。 中国的戏剧尤其是农村的草台班子戏是勾发男女野情的媒质。我曾在正月十五闹元 宵的时候在乡下看过一台地花鼓,其中的男女在那里挤眉弄眼打情骂俏动手动脚让人实 在有些不堪入目,但群众喜闻乐见哈哈连天连放鞭炮喊再来一个说明这种文化活动有着 极好的群众基矗老陈和老板弟媳的这种花鼓戏一样的关系虽然明摆在那里但我却始终不 理解。我一直以为地主婆和长工之间应该是界限分明不可逾越的。 老陈显然过得很愉快不象他的姐夫老杨那样忧心忡忡,除了哼花鼓调外还喜欢讲金 山里安江女子,尤其说到她们的收入时他愤愤不平:“她外婆,老子辛辛苦苦一天才七 块钱,她们裤子一垮一二十分钟就是二三十块,啧啧!” 德伢仔笑他舅舅:“你只有一二十分钟啵?”引来老陈骂他几句“砍脑壳的”。 歇工的时候大家说起自己的打算。老杨说要去洞子里多赚几个钱今年让德伢仔的娘 看一看病,明年起两间屋给德伢仔定一个妹子;老陈说田寡妇嫌老子没钱老子还嫌她又 老又丑还带着个哑巴崽呢,只要有饭吃有衣穿过年看几场地花鼓病痛少些活个五六十岁 就死了夹卵;德伢仔说等今年年底在广东打工的同学回来了看能否同他去广东打工,听 说包吃包住一个月有三四百呢。只有我默不吭声,说不出自己的打算。 高考的分数应该差不多出来了,虽然估分我对自己不抱希望但也想知道最终的结果。 就象自己杀了人,现在被关在牢里,明知一定是个死刑,也盼望谁有个疏忽变出个死缓 或无期。金山里的劳动没有把我累垮,心灵也得到放松,但这短短几天的我得到的感觉 却是这金山不属于我呆的地方,我和这环境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契合。我有什么打算? 我应该怎么打算? 我向老板的老婆告假一天,说回去拿几件换洗衣服。 实际上回去看高考的分数。 老杨托我买双套靴说他要下洞子干活打赤脚的话会烂脚指头。老陈好象受了什么启 示等没人的时候从草席下找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哆哆嗦嗦从里面掏出两张十元票,说买 双人造革半高跟鞋三十五码的你有姐姐的话最好叫你姐姐帮忙看看街上妹子懂得买东西, 我问是不是给她老陈很不好意思地叫我别乱讲莫让别人晓得了。 德伢仔没有托我买任何东西,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 我记得我和老陈从住的棚子里出来的时候,他孤零零一个人在禾场坪里弓着背耙着 泥沙,太阳照在头顶,在地上投下一个短短的影子。碎石机也不响,静得连一只麻雀的 叫声也没有。 回家后的第一天,我没有看到分数,说明天有。 第二天也没有看到,说第三天有。这天我上了街,买了他们托我买的东西。 第三天我看到了分数,我刚上线,必须经过“活动”,才可能被录龋这天下午我就 往金山里赶。 赶到老板家的时候,大概下午七点钟的光景。老板的老婆很不满,说怎么去了几天, 洞子里抢工夫,隔壁陈跛子洞子里的沙好,老杨他们几个都进洞子去了。 我走到棚子和碎石机附近,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氰化池那里除了一个守池子的老头, 也没人干活。那老头是老板的本家亲戚,告诉我据说陈跛子的洞里出了一批沙,一吨练 出二十几克。老板的洞子和陈跛子相邻,知道富矿脉就在自己旁边,赶忙调集所有黑耳 朵,在洞子里另辟一个坑道,向陈跛子的洞子挖去。 按老板老婆的要求,我应该马上去洞子里跟他们一起干活。但我推说找不到洞子等 他们回来我再跟他们一起去。 自己溜到埋猪的小树林那边朝远处的金山张望。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了,西边的天空一片通红。 有一丝微风吹过来,减轻了不少的暑意。天空很蓝,东边已经有几颗星星闪亮登常 我听得见田边水渠“哗哗”的水响。 远处的手扶拖拉机和金山里闷闷的放炮声虽然还很真切,却在心理上离我很遥远。 我要好好地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清静。 突然,有人朝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不好了,出事了,洞子塌了!” 眼前是六具尸体。脸都给装矿砂的纤维袋盖住了,都没有穿上衣,有四个穿长裤但 裤脚都卷到膝盖以上,穿短裤的大腿上都是泥,显然是从泥石堆中扒出来的。其中一个 瘦小的身体我认出来了是老杨,不见老陈和德伢仔。旁边的人说,洞子塌下来一共压了 十一个人,还有五个没挖出来。 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我仔细端详着老杨:脸被盖住了,赤膊的上身虽然粘满了黑 泥,但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小腿被什么砸了,皮绽开露出些白色的组织,光着的脚全是 黑泥,脚指头特别的长,大脚指头与其他几个分得很开,不屈地翘着。 我想起他托我买的套靴。 原来老板为了赶进度,叫大家拼命往前挖没有注意洞子的支撑加固,隔壁陈跛子洞 子放炮的时候没有通知这边,震动传来,这边的洞子就开始往下垮,二十几个人跑出来 了十几个,砸伤了的人跑出来还说自己命大。联防队的人在维持秩序并组织继续救人, 吩咐不许围观不许掀开死人脸上的纤维袋看说乡政府派出所的人就要来了现在救人要紧。 乡长没多久真的来了,还跟着一个穿警服的大概是派出所所长。两人背着手看了一 圈叫带来的医务人员给几个受伤的治疗并问了那些受伤者一些情况然后就走进联防队值 班的棚子听说老板和他弟弟都被联防队关在那里),一边走一边笑着说某某要背时了一 个赔几千几万块就不见了。 我不幸听到了这些,我不幸知道了黑耳朵的价格。 哦,我还忘了,那派出所所长曾掀开老杨脸上的纤维袋看了一看,我正好就站在旁 边,老杨的脸上,黑的泥浆,红的血浆,白的脑浆,三种颜色令我触目惊心。 我想连夜回家,不管还有没有车。 但我手里还有一双套靴,一双高跟鞋。 老板的弟媳没有去金山,因为全家都上去了,她在家里照看着一切。 我先把套靴给她,说麻烦你转交给老杨的家人,她答应并接过了套靴。我又把高跟 鞋给她,说这是老陈送给她的。 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推回给我,说死人的东西她不要。 我说不管你想不想要,人家托我买而且告诉了我是送给你的我没有不交给你的道理, 至于你拿到后怎么处置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她还在推脱我很不耐烦我告诉她你可以扔掉 反正一个黑耳朵你不会怎么在在乎的。 我看见她突然眼圈发红在惨白的灯光下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她问我今晚可不可以 不走她一个人守着小女孩害怕。 我告诉她我一定要走就扭身出去了,我的喉结很硬我的鼻子很酸再不走我就会禁不 住悲愤喷涌而出。 这就是我的“黑耳朵”生涯。 据说刘备就是因为双耳垂肩两手过膝被人称为帝王之相,大耳朵一直是富贵的象征。 但我一直考证不出“黑耳朵”这词的来源难道耳朵的颜色会与卑贱程度成正比?这对我 始终是个谜。 关于卑贱和高贵我知道在两百多年前人家法国人就提出了“人生而平等”这一理念, 不过咱们地球上的大伙儿一直没有实现大家都满意的所谓平等,但我们不会因此而甘于 不平等。 至于猪的话题我想我应该今后尽量少提我已经说的够多了,再说的话就有点类似于 下围棋明明输了还不认输胡搅蛮缠“青竹标捣茅坑”,用动物主义者的话来说是不尊重 猪这一生命种群。 “黑耳朵”这个词除了在我的家乡我在其他地方没有再听到过了。 我在结束这帖子的时候想起我没有对我的“黑耳朵”同伴们进行肖像描写,我想了 想除了我在帖子中所描述的那些我是真的不记得他们长着什么样的模样。这一点也让我 知道: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被我们记住,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会记住我们,被别人不怎么 在意或不怎么记得,这就是我们的平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