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盲时期 作者:一刀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对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做钻牛角尖的追 究。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是浪费自己的生命,但我还是孜孜以求,并且把自己的这种无聊 追究当作是类似于人类挖掘化石考古陈景润研究歌德巴赫那样伟大的事业来进行。 比如,我研究我什么时候开始记忆的。 神话中一块石头能崩出一只猴子,我和我的记忆当然不是从一块石头里崩出来的。 但是,我什么时候才有了第一次记忆呢?小时侯的事情记得不算多也不算少,哪件事才 是第一记忆呢,我深深苦恼。 一个极其闷热的夏夜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眼,贪婪地吸了几口后出现了晕忽忽麻 稣稣的醉烟现象。远处的高楼霓虹明灭,手中的烟头也颤动着暗红。其实这是一个绚烂 多彩的城市。我对自己说。懂得吸烟草的印第安人真是聪明。然而,我的从前是怎样开 始的呢? 惊讶于夜空的瑰丽,我对颜色有了敏感。于是我试图把这些颜色引入我的以往,却 发现在我有记忆的最初那段时间我找不到足够的颜色来对应我记忆中的事物,原来,那 是我的色盲时期。 我应该是从一场暴哭开始我的生命记忆的,这当然不是指生下来的时候发出的宣言。 我从梦中醒来,发觉灯还亮着,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尝试用哭声来呼唤,但始终没有 用。后来我爬到窗台上,望着外面,开始声嘶力竭地嚎叫。到夜场电影散场的时候,我 的家人回来了,我哭得声音嘶哑浑身冰凉,据说大半年都没有好过来。我推测着一事件, 应该发生在两到三岁之间。 还有一个记忆是在一个闹哄哄的节日里,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大人们都在热烈地说 着什么。我一个人站在门外的墙角,百无聊赖,忽然对停在旁边的一架自行车有了兴趣, 那对我无疑是一种高精尖难得亲近的设备。我摇动着车的踏脚板,看车的后轮飞快地转, 自己有一种飞速的快感,可能还“咿咿呀呀”地唱了什么,可是好景不长,随着一阵剧 痛,我的手指被夹到链条里,我“哇”地哭叫起来,后来很多大人跑出来,很急的样子, 乱糟糟的。想起这,我手指还颤抖着有些痛感。 第三个记忆比较安乐祥和,我躺在爷爷的怀里晒太阳。爷爷垂垂老矣,整天坐在门 口晒太阳,比我还高的烟杆就放在旁边。在他怀里我不能动弹,只能听任他在我脑后打 呼噜,有时还有口水流到我后脖子里,我眯缝着眼睛,仔细的欣赏着一只麻头苍蝇在爷 爷的棉衣角上悠闲地擦它的后腿。 这些记忆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它们中哪个是我的第一记忆。好在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我可以毫不顾及它们去讲我以后的色盲时期。 我的爷爷在我大概三岁的时候死了。我的父母一年到头有一百个理由需要不停地下 乡。我的哥哥姐姐比我大好多他们都要上学,因此家里没有人管我。我的父母曾经把我 骗到一个幼儿园一次,但是很不幸我逃跑了。那是一间黑沉沉的房子,地面好象很滑, 那个阿姨带着小朋友围成一个圈在唱歌,他们唱的歌我不会唱,我很不高兴,不说话也 不唱歌屁股在小圆凳上磨来磨去,最后磨出了一泡尿然后我找个机会逃跑了。以后我父 母再叫我去幼儿园我就在地上打滚,我妈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杀了他也不会去了。 他们没有杀我。我也不用去那个幼儿园了。从此我在院子里打流。 我们的院子曾经是学府的后院,前面的学府在解放后被改造成劳动人民的影剧院。 学府虽然陈旧,但是它的琉璃瓦还是张牙舞爪地伸到我们院子了。我们从后门溜进去, 可以一场接一场的睡在舞台上看电影,不过距离银幕太近看久了头有些发昏,晚上也可 以溜进去看大戏,只不过舞台不给上了。那看门的的缺牙齿老头对院子的的小孩厚道极 了,看到我们在后门那里鬼鬼祟祟,就躲到自己的小屋里装作干点什么,然后看着我们 溜进去在后面咪咪地笑。 院子的东南角有座假山,也不放水养鱼了。那些太湖石瘦骨嶙峋地立在那里,是弹 弓战和捉迷藏的好地方。我曾经有一次尝试爬上假山的顶部,结果趴在那里下不来,急 得哇哇直哭。晚上躲在假山后面扮鬼吓唬路过的人,十有八九把人吓得尖叫。 那时侯防空洞无处不在,我们院子里当然也有这么一个。它象蛇一样横在我们院子 里,我们房子的前面。防空洞上的泥土伪装很是肥沃,长了不少知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 高大的椿树,每年春天总要贡献给家家户户几顿香椿炒鸡蛋,我觉得很难吃。还有些向 日葵和蓖麻树,那是我姐姐那一类妖精们种的:向日葵当然是代表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 敬爱,蓖麻却是因为“备战备荒为人民”据说蓖麻油可以用到飞机上。还有一种树干粗 大枝繁叶茂的树,和琉璃瓦一样能代表院子的古旧,夏天的时候结一种稀烂的果子,掉 到地上鸡鸭都不吃,叶子毛茸茸的,我曾经在找不到桑叶的时候用这种叶子喂我的蚕, 结果蚕们也拉出毛茸茸的屎一点也不含糊,我喂的蚕从来没有结过茧当然更没有破茧成 蛾过,它们总是在一场倒春寒的风雨中死去,陈尸于我养它们的纸盒里,我不知道是不 是跟吃了那种叶子有关。防空洞的两个洞口都锁住了,但可以看见里面阶梯下已经给水 淹了,这情形有点象《红色娘子军》里南霸天的水牢,平添了一些恐怖,所以防空洞口 是讲鬼故事和惊险破案故事的好地方。没事的时候我们喜欢在洞口叫几声,听听里面 “嗡嗡”的回声,也盼望里面真跑出什么希奇古怪的物事,开开我们的眼界。 我们家住的房子是一栋二层木楼,住的人家好象并不算太多。房子和防空洞之间有 一个宽阔的地坪。夏天的时候,每家的凉床连起来,就是一列长长的火车。小孩们可以 从这个车厢走到那个车厢,缠住每家的大人讲故事。这地坪当然也可以嬉笑打闹,但相 对院子里的其他地方而言,这里过于暴露,直接就在大人们眼皮底下,因此冒险和比较 活泼的行动我们和比我们大的孩子都尽量不在地坪里进行,所以这地坪成了表现各家孩 子优良品行的场所,比如写作业呀,练毛笔字呀,还有二胡笛子演奏呀。这地坪我比较 感兴趣的时候是家家户户洗了衣服,把肥皂水茶枯水倒到地坪的时候,地下的蚯蚓们忍 受不了爬出来,各家的鸡鸭看见了,拍着翅膀扭着屁股呼朋引伴地抢着争食,是很欢乐 的场面。 我家的房子结构奇怪,前面一间有地板而后面一间却是泥地。墙上有好几处破了与 隔壁相通。后面的房子我记得有一个大水缸,我哥哥挑完水后要往里面放很多的明矾。 我姐姐则总找机会从我妈那里偷几颗绿豆,撒到水缸边,看绿豆芽很蓬勃地长出来。我 家没有什么好说的。值得说的是我们的楼上,只住了两三户人家,大部分房子是空的, 虽然楼梯的木板已经缺了好几快,还有几块走上去晃悠悠的,但我们喜欢去楼上“抓特 务”,因为那环境本身就是拍侦破片的地方,密布的蛛网,打碎了玻璃的空房间,天花 板上垂落的电线,随时都有凶杀和重大阴谋产生。楼梯口那里写着“批林批孔”,还有 一行小字是“打倒吴文青!”吴文青是院子里一个女孩子,比我大几岁。 我们的房子后面是一条长满了青苔的水沟,水沟过去是各家开的几小块地,种着些 白菜,葱,紫苏什么的。再望后是一栋平房,住着另外七八户人家。院子的公共厕所就 在那平房的尾巴上,是用木板搭的。有时候人在上面拉屎的时候,下面粪池里有乡下人 开始舀粪,真担心拉出的屎会砸到人家脑袋上。厕所是那种一览无余式的,因此院子里 的郭体委用棉花擦屁股的事我们小孩都知道,大人说那是痔疮。 厕所后方,也就是整个院子的最后面是县里面的灯光球场,归郭体委管,时不时有 几场篮球赛在夜晚举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那是大人的游戏,我们顶多只是在草地 上追逐打滚,闹一身的汗。下雨天才好,球场周围的草地上会出现无穷多的青蛙和癞蛤 蟆,而且那年月的青蛙特笨,总是很轻易地被我们抓到,当然我们也毫不手软地做了很 多残酷试验,比如用剪刀剪掉青蛙的爪子看它还能不能跳,砍掉它的头后再把它扔到水 里让它游泳。我的绝活是砍掉青蛙的头然后再用一根细棍子刺进青蛙的脊柱,看它猛烈 地抽搐两腿间一股尿液迸出。我曾经建议院子里的其他小朋友用癞蛤蟆来做同一试验, 但他们都不肯,说癞蛤蟆身上有毒如果让它的尿溅到身上也会长癞蛤蟆一样的疙瘩,所 以我们只好对癞蛤蟆敬而远之。长大以后我听到“美女比较容易遭强奸”的论调时我一 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抽搐着尿液迸射的青蛙。 球场还有一个热闹的时候是每天的清早,县剧团的演员们都在球场上吊嗓子练功。 有些乡下人进城卖菜,看到自己喜欢的明星有时会驻足旁观,个别戏迷看得忘了卖菜, 把菜送给自己喜欢的演员,我们院子里的人家,也会乘机捡一把便宜。 我们的院子大致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地方有一堆沙子几方泥砖一个石灰凼就不说了。 青灰色的院墙把院子围起来,但前后两个门都没有真正意义的门,更没有守门人,捡荒 货收破烂修伞补鞋磨刀锵剪剃头卖菜的人在我们院子穿行是很正常的事,相对于现在人 们鸟笼一样的防盗居所,那真是一个开放的年代。 我们的小城倚资江而立,只有一条鸡肠子街,据说以前铺的都是麻石,但我有记忆 的时候已经成了柏油路。没有公共车,骑单车的人都少,影剧院门口是城中最热闹的地 方,它的对面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家“工农兵饭店”,周围集聚着几家凉茶摊子,也卖些 瓜子蚕豆之类的零食。一般情况生意都不太好,那时侯的人们都提倡节约。凉茶摊的主 人们好象做生意也漫不经心,总坐在那里打盹。如果是太阳昏花或者下点小雨,城里安 静得好象没有人。但有一种声音代表着我们小城的生气,它来自一个卖刷把子的婆婆。 刷把子两种,短的用来刷饭锅,长的用来刷马桶。无论风吹雨淋日晒冰冻,从一早到天 黑,她总要挎着她的刷把子篮子沿小城的鸡肠子街上下走好多趟,一边用苍老沙哑的声 音吆喝“买~刷把子啵~~”这声音代表着平静小城里生命的倔强。 鸡肠子街的外面是前堤,前堤外面便是浩荡的资江。小城在资江的北岸,是前后两 条堤合拢而成的梭子形围城,后堤外面是广袤的田野。小城实在很小。 象任何喜欢附庸风雅的的小地方一样,小城选出了自己的”十景”,什么“惊湍” 呀,什么“夜月”呀,还有“渔唱”、“归帆”“晓渡”呀,全是围绕资江做文章。我 当时并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喜欢资江只是因为大人不准我们到江边。 我对资江的依恋应该是我从那个倒霉的幼儿园逃出开始。逃出来后我顺着小城的鸡 肠子街走了一段,满肚子不满和委屈的情绪使我一拐弯上了河堤来到了资江边。江边是 大人再三嘱咐不准去的禁地,因为资江每年都要让几个十来个小孩变成落水鬼,据说这 些落水鬼在去阴间之前还要给自己找个替身,如果我们去河边就一不小心成为它们捕捉 的对象。我走到大堤上,看到鱼鹰在翱翔,不停地到水面点一下,叼起一条条小鱼,河 水是什么颜色的我不记得但应该还是很清澈的,几个老头在河边用罾打鱼,老太太小姑 娘在木排码头上洗菜用棒槌捶衣服,资江机帆船都少,有很多挂着大补丁的破帆船,在 河上静静地行走。我的情绪一下子很平静了,极度地喜欢上了这种开阔,这种安静的景 色。 从此我经常一个人溜出院子,坐在河堤上发呆。哪管什么落水鬼。 河上的木排捞起来,堆在河岸上,长短不一,长木头伸出去,可以坐在上面一闪一 闪,比坐拖拉机舒服多了。遗憾的是木排后面老是有屎。臭哄哄的,要找出一堆没有人 拉过屎的木头可真难。 河堤上还堆着很多鹅卵石,我发呆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用鹅卵石砸鹅卵石,居然大白 天也冒出火星,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排遣无聊的好游戏。 最妙的是有时候河边经过的拉纤船,那一定是不顺风的日子。破旧的帆没有用了, 一大帮纤夫在岸上背纤。他们有的穿草鞋,有的不穿些,有的穿裤子有的没穿裤子, “卵蛋都看得见啊”我们小朋友之间总传递着这种看见新鲜东西的喜悦。那些纤夫“嗨 哟嗨哟”地叫着,弯着腰上半身几乎和地面平行,身上总是污秽不堪的样子,二十年以 后我在电视上看到肥头大耳和甜腻腻唱什么《纤夫的爱》时,我忍不住在朋友那光洁的 大理石地面吐了一口浓痰。 反正,我就是迷上了江边的风景,如果和院子里的伙伴闹了别扭或者是不屑于和他 们玩的时候,我就坐到资江边。象个思想家一样,发呆。 有一天我情绪不算好,又坐在江边堤坡的鹅卵石堆上。百无聊赖,我开始用鹅卵石 投向下面的木头,打得“梆梆”地响。记得当时江边没有几个人,远处的木排上有一只 狗朝江上小鱼船上的鸬鹚“汪汪”地吠叫。还有些昏暗的阳光,照得人眼睛花花。 这时候我看见我前面的卵石滩上有一个人的影子,还有一双露出脚趾头的胶鞋。 我抬头看见一张黯淡的脸,他朝我勉强地笑笑。 “你一个人在这里?”他朝我说话。 “恩。”我不大搭理他。这个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面缘。我继续扔我的石头。 “你家里人呢?不管你?” “……” “一个人在河边,不怕落水鬼呀?” “不怕。” “我变一个落水鬼,你怕不怕?” “你能变?你就变呀!”我有些不耐烦。 还讲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后来这人就坐到我的身边,我始终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对 他的说话也爱理不理。直到他开始变魔术。 其实他的魔术也没什么,就是把手上的小石头从有变到无,从无变到有。但他用小 石头变出了两粒水果糖使我觉得欢欣鼓舞惊奇异常。气氛渐渐地好了起来,当我口里含 着他的水果糖的时候。 “我有一个象你这么大的儿子,你长得跟他一模一样。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很想 念他。”他开始唠叨他的儿子。并且用一种很异样的眼神看我。我对这种眼神很讨厌, 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把一只裤脚卷得高高,并且还尝试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躲开了。 “对了,你还喜欢吃什么?我给你买。” “猫耳朵。” 猫耳朵是一种油炸的食品,极香,极脆。我觉得世界上除了荔枝罐头之外,猫耳朵 就是最好吃的东西。我家里从没有满足过我。 他真的去买去了,回来的时候,除了一大包猫耳朵,他还拎着一瓶酒。 “先讲个条件,”他把猫耳朵放在我的跟前,“你要叫我一声爸爸。” “那不行,”我看了一眼那一大包诱人的东西,“只能叫叔叔。”我虽贪小利但不 忘大义。 后来他没有坚持,我们就坐在卵石堆上吃开了。他就着猫耳朵,喝了很多酒,唱了 很多希奇古怪的歌,还讲了一个落水鬼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晚上赶路要过一条河,但河上没有桥也没有船,他正发愁的时候, 看见河边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象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他就问,伙计,你知不知道怎么 过河,那人说,你背着我,你就可以过河。这人说,好,那我来背你。那人说,小心, 你不要看到我的脸,看到我的脸你就过不了河。这人就闭上眼睛,突然觉得身上一重, 听到那人说你走吧,他就开步走。真奇怪,过河真的就象走平地一样哦,只是他觉得背 后毛茸茸的一时轻一时重,还有些湿漉漉的毛发贴在他身上,他觉得很不舒服。很快就 要到河对岸了,那背上的人问他,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人一脚踩上岸,口里回 答“好人”,顺便回头看了一眼…… “呀……”我尖叫起来。他说,没有什么,这人看到一张和蔼的脸,对过河的人说, 谢谢你,我是一个落水鬼,到阎王那里报到的时候,要有一个人说我是好人,我才不会 下油锅。 …… 天要黑的时候,他醉得差不多了,眼睛老是乱翻,逼着问我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还 叫我“儿子”。我觉得有点怕,就说“要吃晚饭了家里要来找”就跑了。 吃了一肚子的猫耳朵晚饭自然没胃口,我不敢告诉家里我吃了陌生人的猫耳朵。我 姐姐摸我额头说“没有发烧呀”,这时候院子里有人喊“资江河里又淹死人了!” 我姐姐拔腿就往外跑,我自然也跟在后面要看看热闹。 江边的码头上横着一具尸体。有个船老板在说这人跳下水就往木排下钻,几个打鱼 的人还有几个船老板想去救人但都不敢潜到木排下面去,只好用船槁来钩,钩了半天钩 不到,还是有个船老板在木排边上拴了根绳子才潜下去,才把这人扒出来。扒出来的时 候肚子已经大了。 有人认出这是刘家巷子的陈老师,原来就是“右派”,后来又犯了什么错误被拉去 劳改,出来以后婆娘伢仔都不认他了,想不通就投河。人们还叽叽喳喳地说了些其他的 什么。 空气中有一种腥臭,好象是资江河底水草加烂泥的气味。暮色中风一吹,我突然有 种不祥的感觉,仔细地看了码头上的尸体一眼,虽然脸被盖住了,但白森森的小腿下面, 竟是一双露出脚趾头的胶鞋。不远处的卵石堆上,酒瓶和包猫耳朵的报纸依然还在。惊 恐之下,一股甜甜的气息象虫一样在我喉咙里蠕动,我“哇”地一声,一肚子的猫耳朵 倾泻而出。 我姐姐吓坏了,赶紧拉我回家。后来听说我家里还请了院子里的林婆婆给我“收吓”。 林婆婆到院子的每个角落,到河边上去,撒了很多米,一路喊:“刀伢仔呀,回去睡觉 去哟,睡觉去哟……”其实我已经在家里睡下了。 不过,后来我老梦见自己在资江河里开汽车,两边的水飞得老高。那倒是真的。 我姐姐是个妖精。 那时侯,院子里和院子外的小孩,都把会唱歌跳舞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 女孩叫作“妖精”。我姐姐不仅演阿庆嫂李铁梅这样的女一号,还是学校任何演出的报 幕员,自然是妖精中的妖精。 我姐姐的“妖”还表现在对所有政治活动的热情程度上。据说我爷爷还没死的时候, 我姐姐每天早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放《东方红》乐曲的时候,就把我那老得移不动的爷 爷拖起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做早敬;她在她的书包上绣了个大大的“忠”字还用针刺破 手指头往上抹血珠儿;放暑假的时候她去我爸蹲点的乡下玩居然拿了个“双抢积极分子” 的奖状回来;她的日记经常在学校里得表扬因为她永远都能遇到做好人好事和与坏人坏 事作斗争的机会。只有一点我最清楚,就是她的馋,她总是觊觎我少得可怜的一点零食, 并且不惜以任何方式把我的零食骗到手,她曾经用一分钱向我买一百粒蚕豆,而我口袋 里的蚕豆数来数去也只有五十多粒。 由于我在院子里打流而且常常溜到河边,我姐姐就常把我带到学校观摩他们的体育 课、劳动课。那时候人们饭碗里的内容并不丰富,家里了客人父母一般是叫小孩去买几 片香干来待客,可人们的精神状态始终都很亢奋,单位学校也一年到头都要排练节目, 真有点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感觉。我姐姐作为宣传队的骨干,也总是要在学校参加各种 演出和排练,我也有幸跟着她过了一次演样板戏的瘾。 那天已经是在彩排了,我在帮我姐姐守衣服。老师叫演员们一个个过场,都紧张忙 碌着。“刁小三!”老师在喊,“刁小三上场!” 可是没人答应。下面有人说刁小三没来。 刁小三是刁得一的马弁,在《沙家浜》里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可能是因为这个 角色太不起眼,影响了这个演员的积极性,所以他不来了。老师当时气得直骂,说这么 自由散漫目无组织纪律那还了得,但了得不了得她也没办法,当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 色,再找一个多余的人都找不出来。 老师把眼光投到我的身上。 她跟我讲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姐姐这妖精后来一蹦老高拍手鼓掌,我就 是那么迷迷糊糊地答应了老师扮演刁小三这个角色。为什么她会选我,我想除了当时确 实没人外,可能她对我和我姐姐一脉相承的“妖”有信心。 刁小三也不难演。没有台词,也没什么动作,跟着刁得一上场,然后萎萎缩缩站在 他的左后方等他唱完就可以下场,不过是在台上转了几圈,站了一会。彩排后老师使劲 地表扬了我,说我人小志气大,并多给了几张票,说明天正式演出的时候请我全家人都 去看我和我姐姐的表演。 正式演出的时候我也没怎么怯场,只是灯光一打我些睁不开眼,舞台走起来“咚咚” 地响,好歹演完了。最后是全体演员和观众一起站起来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热热闹 闹的,叫人有些难忘。学校还举行了庆祝会餐,我坐在胡传魁和郭建光的中间,很受宠 的样子。 我爸也去看了演出,他说我一出场观众都乐坏了。这么小的个儿,还躬着背,萎缩 的样子把敌人的可笑刻画得入木三分。还说我在演员表上有名有姓,比那些群众甲敌兵 乙强多了。 从此我有了同龄人都没有过的样板戏经历。不过,从此我也被院子里的小孩划为 “妖精”一类了。 我的哥哥是个“书憨子”。 有一段时间我老听到我父母讲“流浓”,四周看看没有谁受伤流浓呀,好久了才搞 清楚,那是为了让我哥哥“留城”。在小城的土音里,留城就是“流浓”。 知识青年高中毕业了都要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父母认为我哥是个“书憨 子”,下乡肯定受不了,想尽了办法把他留在城里。可是这个书憨子留在城里给我家惹 了一个大祸。 我对他是从来没有什么指望的。他从不象别人的哥哥一样,带我去堤后的乡下捉鱼 抓知了,也从不在我和别的小孩严重对垒的时候挺身而出,反而要把我骂一顿让我面颜 丢尽。由于家里太窄,他住在我爸单位的一个小阁楼里,整天霸着家里唯一的娱乐工具 ——砖头一样的春雷牌收音机,听什么英语九百句。最恶毒的是,他有一次不知从哪里 搞来一枝气枪,为了测试绿豆作为子弹的威力,他居然装半颗绿豆入膛朝我的大腿开了 一枪。我的嚎叫声让我爸单位上所有的人都上来安慰我,我爸也用一根一寸宽的竹片对 付了他,可是我还不解气,叫我爸“脱了屁股打”,其实就是要脱了我哥的裤子打他的 屁股。我讲话都讲不全啊,那时候,这个可恨的书憨子,竟然能下这样的毒手。 他留城了没什么事干,有时候去机械厂和冰厂做小工,然后就躲在小阁楼里读他的 英语。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不发出任何声响,我认为他和院子墙角一只普通的蜗牛没有什 么差别。 但是有一天我家里居然来了两个穿白色制服的民警,很严肃地问我父母一些问题, 然后记在笔记本上,院子里有好些邻居来围观。我父母都一脸的小心,一脸的尴尬,不 停说“我要好好教育他,我要好好教育他,这个该死的家伙!”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但是显然不是好事,我不喜欢那么多人在我家门前围观,印象中只有谁家吵架死人这样 的事情才会引起围观,我不停驱赶门前的小孩,但赶也赶不开,还有很多大人,也在摇 头。那种感觉更加让我惶惑。 民警走后我哥回来了。我父母好象没怎么骂他他就跪在地板上。原来,他收听了美 国之音的英语九百句后,就按收音机里说的地址向香港写了一封信要求购买教材。这封 信给有关部门截获了,虽然没有发现我哥有什么敌特行为,但是收听美国之音这种敌台 本身就是极大的错误,何况又向香港写信,有被敌人拉拢腐蚀的可能。公安部门把这情 况通知了家长和家长的单位,要求严加看管和教育,再也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些 都是我大了一些的时候才知道的。记得当天我哥一直跪到月亮爬到防空洞上椿树的叶子 里,他还在哭着说“我只听到里面有英语课,哪里知道不准听呀!”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在院子里都抬不起头来。我也不敢跟其他小孩吵架,一开口, 他们就会说“你们家收听敌台,向香港写信。”而且立即高呼“打倒刀伢仔同意不同意?” 然后大家一起同意。这个时候我哑口无言。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只好老老实实做”美 国”,最后被“中国”打败抓获,高举着手,战战兢兢。前几天电视里的动物节目讲到 一种后背上老背着小蟾蜍的负子蟾,我一下子就想起象负子蟾一样的卫华。 卫华和我一样大,住在院子后面那幢平房,靠公共厕所的那间。卫华家六姐妹,分 别叫:美华、丽华、艳华、建华、卫华、英华。 卫华也跟我们一起玩泥巴,抓蛐蛐,玩各种癫狂的游戏,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她的 后背永远都要背着她那大概比她小三岁的妹妹英华。由于有后背上的那个包袱,卫华参 加任何活动都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她的鼻尖,经常冒出些小汗珠,我们都说是牛鼻子。 卫华的爸爸经常不在家,偶尔回来的时候总挑着一对很小的箩筐。我不知道那样小 的箩筐究竟能挑什么,有一天我特意问了院子里刚刚的爸爸,他说卫华的爸爸犯了错误, 要在河的下游挑沙,那箩筐就是用来挑沙子的,水里的沙很沉,再强壮的汉子也只能用 那样的箩筐。 卫华的爸爸是那种看上去极严肃脸色极阴晦的人,瘦削而且黎黑,但他一回家后, 他们家里便响起震撼整个院子的欢叫和歌声。他吹笛子,吹《火车向着韶山跑》,他的 五个女儿(美华已经到郊区矿里当工人去了)还有卫华的妈妈就一起开火车。他们还做 一种“官打寻贼保"的游戏,五人各自用小纸条抽签,抽到后按纸条上写的分别扮演县官、 打手、巡捕(寻)、贼、保人的角色,巡捕是干活的,必须首先找出四个人当中的贼, 找到或者没找到,就由县官来决定打贼或是打巡捕多少下,保人有赦免或者加重处罚的 权利,最后由打手来执行。后来这种游戏由卫华家流传到院子里,我们也充分享受了这 一游戏当中察言观色、装疯卖傻、勾心斗角的乐趣。卫华的爸爸一般不和院子里其他人 说话,有一次傍晚歇凉的时候刚刚的爸爸在防空洞口给我们讲关于刘少奇王光美做国民 党特务的惊险故事《梅花党》,正好卫华的爸爸找她两姐妹回家,顺便说了句“刘少奇 那么傻,国家主席不当去当台湾的小特务?"把刚刚的爸爸噎住,半天才说一句"你看你 看,犯错误的人就会讲犯错误的话!” 卫华的妈妈也没有正式工作,有时候去"工农兵饭店"洗碗擦桌子。还有一种营生就 是捡瓜子然后炒了到影剧院门口去卖。我也和卫华的姐妹们一起在菜市场和垃圾堆里捡 过瓜子,西瓜籽南瓜籽冬瓜籽都捡过。捡瓜子的同时能捡到我想要的烟盒和糖纸,有时 还能找到一些破铜烂铁拿去卖钱换冰棍,那是意外之喜。 可能是因为没有男孩,卫华的妈妈很喜欢我。每逢我闯了祸被家里打杀的时候,我 总是哭叫得让整个院子都知道,卫华的妈妈也总是能够在这个时候恰当地出现劝劝我的 父母然后把我拉去她家,给我洗一把脸再塞给我一把瓜子或蚕豆。她经常笑着要我做她 的“郎"(女婿),说家里打我就住到她家,她家就要我这样的伢仔。但是卫华姐妹们惹 她生气的时候她也发脾气,说你们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们了我自己出去讨饭。 那时侯的贫穷和艰苦说实在真的没有对我们留下什么辛酸的记忆,即使卫华家这样 一年中有大半的日子要吃红薯饭的家庭,从她们房子里飞出的歌声和笑声也不比其他人 家少。只是到了有一天,满院子的人都被卫华家的哭声惊起,卫华的爸爸因为得了肝癌 而死去。 据说得了肝癌的人会经历无比的痛苦,但卫华的爸爸是在睡梦中平静地死去。没有 任何的仪式她们就把他火化了。那天她们在院子里烧了很多的书。只保存了那对挑沙的 小箩筐。卫华爸爸死去的前一天,他还在河的下游象往常一样地挑沙。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卫华的爸爸是死前就知道得了肝癌,还是死后医院解剖才知道。 我想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小,因为卫华家里的经济情况不会在人死后还没事找事地 去医院化验解剖。何况他还是个"犯了错误"的人。 听说卫华的姐妹们长大后都顺利地参加了工作,她们的母亲也始终没有出去讨饭。 我希望她们的故事象很多童话的结尾一样,"丰衣足食,过着幸福的日子。 我们的二楼只住着三五户人家,美珍是后来搬过来的。美珍带着一个出生没多久的 儿子。美珍没有结婚。 美珍住到我们院子是某县长安排的。县长的儿子让美珍生了个儿子,却不想跟美珍 结婚。美珍找到县长的家里,县长就把她安排住到我们的院子里。 人们都说美珍漂亮,我也觉得美珍挺和气的,他的儿子长的圆滚滚的,又白又胖, 叫团团。我们在二楼瞎闹的时候也顺便去逗逗她的儿子。 二楼有好多空房,破败得很,我们经常在那里装神弄鬼自己吓自己,厉声尖叫此起 彼伏。美珍的儿子常被我们吵醒"哇哇"地哭,美珍也不骂我们,只是抱着儿子在走廊上 着急地走来走去。这时候出面的往往是美珍的隔壁邻居陈老倌,他骂我们砍脑壳的炒得 人不安生,并拿着一根擂茶棒棒要打我们。陈老倌是韶山人,听说他还见过毛主席,我 们都有些怕他。 我最高兴的是美珍称我是团团的叔叔,有时候我们吵得过分,她就对我们说请小叔 叔不要吵团团,团团发高烧了。我们会很知趣地转移阵地到防空洞或者是后面球场去玩。 不过,美珍一直都是眉头紧锁,团团哭的时候,她就哄"团团团团不哭了,爸爸就要回来 了。”团团的爸爸一直不来,加上大人们一些闪烁的言辞,我们小孩子都有些体会到了 美珍的尴尬。 有一天我们在地坪里"跳房子",看见好些大人站在防空洞的脊背上朝二楼望,我们 也去凑热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到有大人说,团团的爸爸来了。我们没有看见团团 的爸爸是什么模样,但听到美珍家里有"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美珍和团团的 哭声。有大人说"作孽呀!"还有大人说:“唉,谁叫人家是县长的儿子。” 这次吵闹过后不久,美珍的家里又发生争吵,不过这次是美珍的邻居陈老倌。我们 赶到的时候吵架已经接近尾声,只听到陈老倌骂"这不要脸的婊子",然后只有美珍的哭 声。 第二天就惊天动地了,满院子都是人,乱糟糟的。原来美珍上吊死了。由于大人不 准,我没有看到现场,据说美珍是用一根废电线结束自己生命的。那种电线,在二楼的 空房子里到处都是,本来我想剪下一些拿去卖钱的,由于怕触电,一直没有动手。 对于美珍的死因,我长大后听到的版本是:陈老倌趁美珍给团团喂奶的时候轻薄了 她,被美珍怒斥,陈老倌恼羞成怒,骂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话,说美珍不要脸乱搞没人要。 美珍悲愤加羞辱,联想到团团爸爸的绝情,觉得自己今生无望了,所以就下了决心。可 怜团团,一直哭到人们发现他妈妈死了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陈老倌搬走了,去和他儿子一起住,听说他以前和儿媳是水火不容的。 团团听说也给县长的老婆接走了。那小孩,白白胖胖的,到现在,也应该是结婚生 孩子的年龄了。 “颤婆婆"总是在每天早上天不亮的时候就开始刷马桶。只有在刷马桶的时候她才不 会头颈痉挛,浑身乱颤。 不刷马桶的时候,她就会坐在防空洞上,或者假山旁边,或者到院子外的街上,骂 骂咧咧。她头发稀乱,衣裳污浊,行动怪异,从外形看极象那个漫画里朝雷锋手臂上狠 狠砍了三刀的地主婆。人人都说她是疯子,我也听过她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的内容,什么 "茅厕板子炖海带,蛆婆子炒韭菜","毛主席的话你都不听,硬要到苏联买白菜",乱七 八糟的,确实是疯子。 “颤婆婆"住在后面平房里,那房子本来就黑,但"颤婆婆"从不点灯,天黑就关门睡 觉。她养着个女孩,论年龄应该比我还大一点,长得跟麻雀一样瘦小,也是头发凌乱, 衣着褴褛,可能"颤婆婆"不给她出来,她总躲在自家那扇写着大大"忠"字的门后看我们 玩各种游戏。"颤婆婆"的门楣,还贴着一张"光荣军属"的的招牌纸,不过年月久了,字 迹和图案都难以辨认。大人们说"颤婆婆"的男人原来在沈阳当空军,以前是整个院子里 最值得骄傲的人物,但林彪死后就被关起来了,好象是林彪一伙的什么"黑干将"。"颤婆 婆"从此接受了没完没了的审查,直到她开始浑身颤抖口齿不清,调查的人才放过了她。 我们一般都对"颤婆婆"敬而远之,虽然没见过她打人,但是她骂人的时候白色的吐 沫会溅到人的脸上。只有一次,那是傍晚,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地 方不给人发现,于是躲到“颤婆婆"家门口的煤堆后。院子里伙伴们在叫闹着,藏的人一 个个被找到了,只有我还躲在那里,他们根本就不朝这个方向来找。正觉无聊没趣的时 候,我听到"颤婆婆"的家里有呜呜咽咽好象给被子盖住的哭声,象鬼故事里荒郊野庙凄 厉的女鬼逐渐飘近,我顿时毛骨悚然,尖叫着跑了出去。 后来"颤婆婆"家里来了个男的,他跟院子里的人说是"颤婆婆”男人的战友,复员回 来了,帮忙照看一下战友的老婆。他真的就住到我们前面这幢的楼上,陈老倌原来住的 那间。没有床,就铺了些稻草在地上。他一早就到后面"颤婆婆"那里,把炉子提出来生 火,柴火多烟,弥漫了整院子,"颤婆婆"在那里刷马桶,"刷刷"有声,那麻雀一样的小 女孩也出来蹦跳几下。一家三口,逐渐竟有了一些人间生活的气息。 那男的做了个板车到影剧院门口卖水果,小女孩也跟着他去因此见了一些阳光。那 男的还拿些水果来巴结我们其他小孩,要我们让小女孩一块玩。那男的看起来是个十足 的乡下佬,笨笨的长的也难看。 “颤婆婆"也好多了,尽管还是要喃喃自语但是骂人的时候少多了。她有时候也跟卖 菜的乡下人正而八经地讨价还价,过完了秤还抓两颗大蒜偷一只辣椒,然后朝院子里的 人露出狡猾的笑容。不过,直到院子里的人各自搬家的时候,"颤婆婆"浑身颤抖的毛病 一直没有好过。 以下全部是道听途说的了:那个男的后来做水果生意开饭店手头渐渐富裕起来,"颤 婆婆"和小女孩的生活也日益改变,那男的还花了好大一笔钱把"颤婆婆"的毛病治得差不 多,然后他们就在一起生活了。后来那男的倒钢材搞基建做房地产成了我们那座城市的 首富(这时候不是小城而是一座中等城市了),"颤婆婆"出入,都是坐"凌志400"了。 还有,那男的虽然做了首富,却连一个女秘书都不请,一直对“颤婆婆"忠贞不二。 我终于上学了。 我对上学没有什么向往,虽然那时侯哥哥姐姐也教我认了些字背了些《毛主席语录》, 而且他们一再说学校里怎么怎么好玩怎么怎么可以学文化,但我总觉得学校里远不如我 在院子里在资江边那么自在,我看过别人上课,手要放在背后坐得笔直,这姿态我显然 不喜欢,还有,学校传达室打钟的那个老头,曾经凶过我--那次我不过是应我姐姐之邀, 来观摩他们的体育课。不管怎样,我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是他们没有尊重我,还是给我 报了名。 报名的时候有个小插曲,老师问几个来报名的小孩你们家是什么阶级,有个说是麻 石阶级,有个说是泥砖阶级,还有个农村小孩哭着说我家没有阶级,我家的阶级给牛踩 烂了。当时我很骄傲,因为我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地回答了"无产阶级"博得了老师的赞许。 但当我懂事后却发现我在这个故事里是个最刻板最没有幽默感的家伙。 读书的头几天我大梦未醒,一点都不记得干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早上,在上学的 路上,我清醒地觉得天色阴沉,空气凝固。路上行人表情严肃,更奇怪地是,每个人都 戴着黑纱。我知道谁家死人谁家就要戴黑纱,但是,怎么都要戴黑纱呢,真的死了那么 多人吗? 一进教室就有个同学指着我的手臂说:“哈哈,你没戴这个东西,没戴这个东西的 不准读书"。他扬起自己的手臂,那上面有一个大人戴的黑纱。我紧张地看了看其他同学, 果然个个手臂上都有黑纱,就我没有。 我惊慌地跑着回家去要黑纱。我妈把她的给了我,还说小孩子又不去参加追悼会要 什么黑纱。谁知我到学校的时候全校学生都集中站在操场上了。那时侯天开始下丝丝小 雨。 我们学校的操场的墙壁上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几个巨大的扁宋体字,白字黑框,庄 严肃穆,震慑人心。学校的广播放着哀乐,等到哀乐停止,广播里穿来"我们伟大领袖和 导师……毛主席……"我才知道毛主席逝世了。 学校的工人师傅开始往主席台摆花圈,毛主席在花圈和黑幛中还保持着以往慈祥的 微笑。有老师开始失声痛哭,同时有高年级的同学开始抽泣,我周围的同学也"呜呜"地 哭了起来。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并没有要哭的欲念,我对毛 主席的感情是一种遥远的崇敬,但这种崇敬无论如何不能化作具体的泪水和哭声,但是 眼见旁边同学的泪水和雨水已经混作一团,我不能不有所表示,我张开嘴巴,想象平常 一样地哭一场,但是喉咙里发出"啊啊"的两声,我始终哭不出来。 默哀的时候雨下得大了,我偷偷抬了一下头,看见老师的鼻尖、下巴上,水珠在滴 滴往下流。雨水打湿了头发,打湿了衣裳,也把空气中的哀乐打湿了,我们站在操场里, 听哀乐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后来队伍还是动起来了,我们排队去影剧院进行悼念活动。影剧院是小城的公设灵 堂,每个单位都要去那里悼念。我们在雨中排队,等候里面的人们出来,我们进去也是 鞠躬,默哀,出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得人们排队等候我们。我的眼里,有黑与白两种颜色 在流动,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搅得我头昏眼花,心情也格外紧张,我害怕别人发现我居 然没有哭。我自己也知道,此时此刻,不哭的人不仅可耻,简直就是人民的敌人。 以后我们每天都要进行追悼活动,先在学校,然后再去影剧院。那段日子我极为不 安,因为越到后来,我越哭不出来,连悲痛的心情也慢慢淡薄。我希望自己生一场病, 就不用上学,不上学,就不会有人发现我没有哭。我这种心思很快得到实现,我感冒发 烧了,进而引起肺炎。医生说是淋雨引起,而且最近这种病因的小孩特别多。 等我再上学的那天居然是个大好的晴天,街上有好多人在放鞭炮,我不知道有什么 喜事降临。一到学校,就被安排去排练节目,学的第一首歌开头是这样唱的:“打倒四 人帮,人民喜洋洋,反党集团阴谋复辟自取灭亡……” 我就这样经历了中国历史上那个翻天覆地的时刻。 就好象我庆幸自己能踩着那个年代的尾巴,演一回样板戏扮一次刁小三一样,我也 庆幸自己仅仅是踩了一下那个年代的尾巴,使我在自己生命的大半部分,都拥有哭与不 哭的权利,而不用担心受怕,惴惴不安。 以后上学的日子平淡得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说。好在那时候我们的功课并 不很紧,也没有人逼我去学什么钢琴美术,即使我不带书包去上学,老师也没有对我进 行什么严重的处罚。 我的父母只有一次建议我向刚刚学习,练习书法,说刚刚的爸爸本来出身不好,由 于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结果还提拔成了厂办的主任。但他们的建议也仅仅是建议,他们 一如既往地忙,对他们的建议无法进行落实跟进,所以我还是那么逍遥和不学无术。 在学校里我学到一个后来对我起重大影响的真理,那就是智慧比体力更重要。我的 父母之所以把我送到学校,很有点阻止我在院子打流和去河边瞎混的意思,可能他们认 为把我送进学校就好象把我关进了羊圈或牛栏,对我自己和对他人都是一种保护。其实 学校里的情形更加混乱,男生靠体力排了座次,有了尊卑,就开始出现了剥削和压迫。 我们班有个留级生叫刘文革,个子最高,力气最大,是司令,爱打谁就可以打谁几下, 其他的男生都要给他作马骑。我的年龄比班上其他同学都要小,个子又矮,但我没有受 过谁的欺负,因为我是刘司令的参谋长,我们去堤后的乡下偷黄瓜,和捡煤渣的小孩用 打泥巴仗,去工厂偷废铜烂铁换冰棍吃,都是我给他出的主意。到后来刘司令的所有行 动都离不开我,所以我不仅不受欺负,而且放学后在堤上的草坡上冲杀的时候,我还有 两匹"马",供我轮换着骑。而"马"们也很乐意让我骑,因为我个小身轻,不象刘文革那 样,笨重得很。 学校里读书肯定是没有什么意思啦。上劳动课还算好玩,不过要挑了垃圾肥料送到 乡下的公社,在那样的春天里,劳动或者劳累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乡下的田埂 路上撒野奔跑放声唱歌,一般唱的是"二月里来好春光……” 我也曾经得过"三好学生"、"学习标兵"这样的荣誉,也曾经因为调皮捣蛋被留校或 者请到老师办公室去罚站,最严重的一次是老师要把我的"学习标兵"称号给褫夺,我是 靠响彻云霄的哭声唤回了老师的同情,她认为我自尊心荣誉感强还可以救药终于放了我 一马。这是没有得什么病体力脑力都还正常的小学低年级男生最普通最平凡的经历。 我们的院子要给拆了。 这消息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所有的小孩都有种同仇敌忾的悲愤,我们的敌人就是前 面的影剧院,据说县委把我们院子划给他们盖家属楼了。我们全都要给迁到一个我们认 为是平民窟的地方去。 首先是有人把假山砸了,那些太湖石破碎了,我也把我的弹弓扔进了院子里的石灰 凼。没有了战场,武器也没有了作用,我是怀着一种祭奠的心情把弹弓扔掉的,我知道 我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 后来是防空洞上的椿树被砍掉,砍掉的椿树发出一种奇怪的香味,让我流眼泪。我 曾经用椿树的油包了一只苍蝇和一只蜘蛛,把它埋在一棵树下,希望它能在我长大的时 候成为一块琥珀,砍树后我去树下挖掘寻找,却再也找不到它了。那是我一直收藏着的 一个秘密和梦想,想不到就这样被轻易地断送掉了。 再后来就是我们住的房子的瓦给揭掉了。这个时候院子里的人家已经不多,只有我 家还有另外两家作为"钉子户"钉在那里。本来拆迁告示贴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表 示要团结一心共同抗争的,不过在那几户没有工作单位的和在单位犯过错误的首先搬走 后,另外几家也搬到自己单位去了,毕竟他们不需要搬去"贫民窟"。瓦揭掉后我们靠二 楼的楼板遮挡风雨,但楼板是有缝隙和窟窿的,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墙壁往下流,屋里 的地板上到处摆放着脸盆、水桶和大一点的饭碗,听着雨水滴落的声音我们常常欲哭无 泪。影剧院的人好多次来做我们的工作让我们搬去他们安排的地方,甚至把县长也请来, 我妈面对县长女英雄般的举动为我们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那个胖胖的戴着眼镜的县长站在砖堆那里,手叉腰要我们服从组织的安排。我妈走 上前去,抓住他的手:“影剧院有收入,能赚钱,是这个。"她竖起县长的大拇指,"我 们平头百姓,是这个。"她抓起县长的小拇指,"都是人民政府的手指头。” 她停顿了一下,望着周围的人,突然把县长的小拇指猛地一撅。县长痛的"哎哟"地 叫出来。 “你痛不痛?你痛不痛?"她逼问县长,抓着县长的小拇指还不放松。 “你放手,你放手,有话慢慢讲嘛。"县长一脸狼狈。 我妈拖着县长的手,让他看我家被雨淋得花花的天花板和墙壁,看满地的脸盆水桶 和饭碗,问他共产党的政府是不是对平头百姓和能赚钱的影剧院手掌手心都是肉,问他 是不是还要讲点革命人道主义精神。 我看见县长鼻尖上流了汗。 后来由影剧院出钱,我们住到县招待所住了几个月。再后来,我们搬到新城区,县 房管局盖的第一幢县直机关干部家属楼。 我妈的那个举动想起来叫人有些后怕。幸好那时候警察并不多,幸好那时候还没有 什么联防队。要是在今天,别说县长,就是一个村长,你敢试试看? 搬家后我就转学了。 新家在新城区的一块田野中央,要顺着一条渠道走很长的路,路旁是大片的田。春 雨连绵,我往往要在稀烂的泥泞路上摔好几跤,才能到学校,然后接受新同学的哈哈大 笑。 这样的日子显然不是很快乐。 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放学路上太阳照得人身上躁热得很,我们排着路队回家。 在路上,有个同学说,今天枪毙了人,在机械厂那边的空地里,问我看不看。这是我搬 家后遇到的第一件新鲜的事情,我说当然去看。 机械厂在新城区的另一边,周围也是空旷的土地。政府开完宣判大会把犯人执行枪 决后,死尸一般都要示众半天,起教育震慑的作用。我们跑到现场的时候,看的人已经 不是太多,但还是围着一群人,我没顾其他的同学,一下子就钻到最里层。 一具尸体仰卧在那里,脚上没穿鞋,只有黑色的袜子,旁边的人说他的皮鞋给人取 走了。有一只裤脚往上撸起了点,刷白的小腿已经没有了血色,裤腿上尽是泥。上半身 是三个枪眼,血糊糊的象三朵绽开的花,枪眼与衣服有些粘连,那片衣服也给染成暗紫 色。身下有大块血迹,已经渗入泥土。下巴和脖子处有泥,明显是人用脚踩过的痕迹。 嘴微张,好象还在呼吸。吓人的是眼睛,一只闭着,一只竟圆睁睁地瞪着。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这人怎么抢劫杀人的经过,有人"呸呸"地朝尸体吐唾沫。 这时候有人走近尸体,手里拿着一枝烟,在胸口的枪眼处沾了点血,然后把烟粘到尸体 的嘴唇上。 微观的人"哄"的笑起来。人群有了轻微的挤动。 我突然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气息,一股很久没有过的甜腥味在我喉咙里开始蠕动,天 和地,微观的人群还有尸体在我眼前由慢而快地旋转,有一种力量排山倒海地向我猛击, 撞击我的胸口,我似乎有什么要喷涌而出。我转身钻出人群,竭尽全力地奔跑起来。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过,书包在我后面"啪啪"地响,渠道里的水在"哗哗"的流,整 个世界向我迎面扑来:蓝的天,蔚蓝蔚蓝,金黄的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地在世界里流 溢,还有刚才那暗红的血,印在脑海挥也挥不去。大自然的三原色,居然在这样一个时 刻组合起来,给我幻出一个五彩的世界。它剧烈地涌动,象千万支箭向我射来,刺得我 的眼睛生痛,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色盲时期从此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