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鼠抗争到底 作者:张航江 那时候我是与老鼠共伍的,老鼠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伙伴。 我落在了那个最大的班19个人,最小的班3 个人的职业学校。那是一个很奇怪 的学校,老师不象老师,学生不象学生。老鼠是学校的主人,我们来这里寄居。校 园里常有老态龙钟毛都快掉光的丑陋无比的鼠婆、鼠公游弋,青壮年老鼠肆无忌惮 地追打撕咬,为了吃的或某只母鼠。我一个人住到了一座久无人住的二层小楼上, 与世隔绝了,我想不起来其他的人都在干什么,那一段生活的记忆里仿佛只有老鼠。 每间屋子里都是极厚的灰尘,满是老鼠细细的脚印,屋子里没有一张完整的纸 片,拉开抽屉会“噌”地跳出来几只受惊的老鼠,碎碎的纸片伴着尘土飞扬起来, 在斜射的阳光里辉煌地散落,我嗅到了老鼠的味道,我惊扰了老鼠的世界。 我用了很多的水去冲刷我的屋子,但冲不掉老鼠的味道,晚上我睡在老鼠的怀 抱里了,墙里面就是鼠窝,有一只老鼠整夜地哀鸣,用抓子挠墙,它也许是一只瘫 痪的老鼠,得不到满意的照料。 我赶走老鼠,打扫出一间屋子作为画室,又打扫出一间作为厨房。走廊的另一 头是我倒脏水和垃圾的地方。我把屋门弄开,把脏水和垃圾倒进去,老鼠从没有反 抗过。我把录音机音量开大,整个楼都在发抖。 我们生活的世界,就象一个垃圾场 人们就象虫子一样 在这里你争我抢 吃的全是粮食 拉的全是思想 ……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就是一个垃圾场 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停止幻想 有人减肥 有人饿死没粮 有没有希望 有没有希望 有没有希望 …… 那时候听这种歌总很兴奋,现在感觉全是这些东西害了我,可那时我住的的确 象一个垃圾场,生活也象一堆垃圾,零乱不堪,支离破碎。 我完全融入了老鼠的天地,也开始了和老鼠的斗争。 冬天来了,这里更显得荒凉而寂静。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人都走光了,又经 常停电,这种时候西北风来得总很及时。到了晚上,月亮逃离大地,冷静而厌恶地 漠视着大地,树拚命挥舞着的爪子,却什么也抓不到,风把天空吹得蓝而深沉,没 有一丝云。风极不真实地尖哮着,象是安徒生童话里的世界。墙上象放电影一样变 幻着光影,迅速地移动着消失。那是远处路上的汽车灯光一棵棵地数着路边的树。 老鼠在这个时候静了,我却在这个时候疯了。我不能画画,我只能画出一些让自己 恶心的东西,我把它们钉在墙上,然后放火烧掉。我要消灭老鼠。我不画画。我撬 开每一个门,端掉每一个鼠窝。我把象小肥猪一样嫩红色的鼠崽扔在地上,他们的 眼还没有睁开,象瞎子一样抖着拱着蹒跚地乱撞乱爬,让它们的爹妈忙去吧。 有的时候我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我向阳光里浮动着的尘埃和细小的绒毛吹气, 他们翻滚着逃到阴影里去了,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时候就很想写点东西。翻 开笔记本,很快写满一页,当我决定写第二页的时候,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从镜子里看见一只小老鼠正在吃地上的饼干屑,他不时地抬头警觉地看一看,又 以极快的速度在地上觅食,象一只小鸡雏。他好象没有意识到一个硕大的敌人正坐 在它的面前,也许它跟本无视我的存在,也许在它眼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也 许看不见完整的我,我也许没有一只猫高大。我却对它充满怜爱,不管它是少年鼠 还是少女鼠。我不想打扰它,我甚至想抚摸一下它,再给它一些食物。但我刚试图 接近它的时候,它却逃了,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跑走了。 我离不开老鼠,我不时地骚拢它们,它们回报我的是咬烂我冬天的棉衣,啃碎 我珍藏的宣纸线装书,在我有每根萝卜上咬几口,甚至打碎我吃饭的碗。白天很少 能看到它们,夜里是它们的天下,它们追逐打闹,打情骂俏,尽情地渲泄,折腾, 我知道它们不是在搞行为艺术,但除了吃和做爱,老鼠有着天生的破坏欲,它们乐 此不疲。它们整夜地啃我的门,早上在我的门口留下一堆木屑。 我通常在晚上,在厨房消灭它们。但老鼠是逃跑的天才。我经常把它们赶得无 外可逃的时候,它们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很多老鼠生活在水泥地板下,墙的四周 就有许多的老鼠洞,老鼠不停地往外面掏东西,主要是炉渣和土块,每天我都要铲 出去一大筐。每天的洗碗水我统统地倒进了老鼠洞里,有时好象是灌满了,却又冒 出两个大水泡,释放出一股刺鼻的骚味,水倏的向下渗去了。我不知道往老鼠洞里 灌了多少水,却丝毫未对老鼠的生活秩序产生什么影响,至少在表面上看来。直到 后来,我用水泥把老鼠洞彻底地堵上,把门下老鼠咬的洞钉上铁皮,要窗子的洞上 钉上厚厚的木板,厨房里的老鼠才绝迹了。我要保卫自己的食物,我不想与老鼠共 亨,尽管它们从来不会把我的东西吃完,而是总咬上几口或咬成一个洞。 每天晚上仍旧有老鼠啃门的声音,它们那么执着,每天早上在门口留下一堆木 屑,直到它们能自由出入为止。但是这一次老鼠肯定要被气疯的,它们啃穿门后以 会遭遇一层铁皮!哈!晚上我躺在床上时总忍不住偷偷地笑,我不用再穿着短裤气 急败坏地去追打老鼠,任由它啃去吧。 可最后气极败坏的仍旧是我。没有亨受几天不吃老鼠剩饭的日子,我又发现了 它们的魔影,在吃掉我的东西后,又鲜廉寡耻没心没肺得意洋洋地遗留下一些细细 软软的新鲜的排泄物。我操!我的防卫措施应该无懈可击,任何地方也没有老鼠出 入的痕迹,可我的一切又都轻易地遭受着老鼠的强暴。老鼠来无影去无踪,唉,这 世界是老鼠的,不是我的,它们一定在嘲笑我,讥讽我。它神奇地出现,神秘地消 失,它也许具有了超自然的能力,应该发给老鼠十万美金,作为奖励。 终于有一天老鼠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当我在一个意外的时候进厨房的时候, 一只中年老鼠仓惶地逃跑,在一堆纸箱中跳跃着消失了。那是我存放上学时画的一 些作业的地方。 我搬开箱子,什么都没有。它不可能逃走的,我找了一根棍子,战斗就要开始 了,我开始兴奋了,用棍子敲打着屋子里的东西,突然那只老鼠从一个纸箱中跳了 出来。我的天,它太狡猾了,住到了我的屋子里,每天我在做饭的时候,它在纸箱 中窃笑并奈心地等待着。我马上热血沸腾,充满了战斗激情。要知道没有激情是什 么也干不成的,久违了,激情!久违了,我的老鼠,真感谢你们。这是一个体力、 奈力、智力的挑战。我曾不止一次地在这间屋子里追杀老鼠。有时它躲在桌子与墙 的夹缝里,我拉开桌子它就掉在地上;有时它又躲在煤气灶的里面,我只好打开煤 气灶,考验一下它的奈力;有时它又自投罗网钻进我设下的圈套里。这些时候我是 绝对又显愚笨的强者,老鼠为生存而逃窜,我为战斗而战斗。 我把该搬开的东西都搬开,门窗关好,把我和老鼠密封在这间屋子里,这是我 和老鼠的世界了。我把箱子里的画抽出来,下面已被老鼠咬碎,还有一些红的篮的 黑的塑料袋,碎的花生壳,又一只老鼠噌的窜出来。应该是两口子了。它们在我的 画上寻欢作乐,还准备生儿育女,这里真是老鼠的天堂。 老鼠的天堂无异是我的地狱,追杀行动马上开始!我以一抵二,手持火钳子, 随时准备夹住老鼠的小脑袋。我的作战方针是利用我体力上的优势穷追不舍,不给 老鼠喘息的机会,直到它腿发软,眼发直,脑发晕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为止。老鼠们 开始在煤气灶和桌子间疲于奔命,它钻到哪里我就用火钳子一阵狂捣,吓得它又急 忙奔向对面。啾住机会奔到门口的时候,急不可待地啃两下门,扭头看见我追过来, 又绝望地跑开。过了一会儿这两个家伙居然分头行动,我只得不停地在两边捣来捣 去。忽然怎么敲打也不见它们出来,不过我坚信它们已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把所 有的东西都挪挪地方,仍旧不见。 直到我拉开抽屉时,它们才噌地跳了出来。老鼠的心理素质毕竟不是很好。如 果它们不惊慌失措地跳出来的话,我还发现不了它们呢。一只跳到我的身上,吓得 我猛和一退,它居然踩着我的脚逃跑了。老鼠虽然不大,可它们毕竟有锋利的牙, 这么大的人被老鼠咬一下,有失体面呀。况且老鼠牙很毒的。记得上初二时,有个 同学在宿舍见一只老鼠,追过去踩,老鼠急不择路,扭头钻进了那个同学的裤筒里。 那个同学吓坏了,声音全变了,大喊救命。另一个同学用劲抓住老鼠,又找来钳子, 夹烂了老鼠的脑袋,血流出来了,才敢松手。自此后“狗急了跳墙,老鼠急了钻裤 裆”成了我们风行一时的口头禅,很长时间都是我们就寝前的笑料。对这两只老鼠, 我充满了战胜它们的信心,虽然我们都是在跑来跑去,可我是追,它是逃,有着本 质的区别。虽然客观上也有我被它们逗得团团转的表面现象,但我是主动的,我是 强者,我玩弄老鼠于掌股之间,这是本质的,主要的。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之后,我 的战斗激情又饱涨起来了。等到它们再次逃到桌子和墙的中间时,我猛的一推桌子, 把倒霉的那一个夹在了中间。它吱吱地叫着。我看不见它。我蹲下来,从桌子下面 看见小半截尾巴在微微的颤抖着。我推着桌子,用火钳子去夹住那截尾巴,一碰到 它,象是触电一般,它拚命地逃跑了。这时候老鼠一定是真的恐慌了,恐怕它这是 第一次与人亲密地接触,它一定感到了血腥,感到了末日的到来。 恐惧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一只老鼠居然一头钻进废弃的炉子里。这无异于 钻进了牢笼。我把下面的口塞上,上面用砖头压住,算是解决了一只了,待会儿再 处以极刑。现在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另一只了。在一次又一次的逃命中,老鼠开始焦 急地乱叫,这对于一只老鼠来说,确实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它窜上窗台,无望地啃 啃窗子,回头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呼吸急促,身子发着抖,一双小眼闪着绝望的光。 那又小眼面对着我,它肯定人来没有被人如此对待过。周围的世界不存在了,只有 我,面对着一只老鼠。那一刻,它显得很可怜,处在对死亡的极大恐惧中,它一定 快要神经错乱了。体力上的不支伴随着精神上的崩溃,它的嘴张着,一呼一吸,以 一种陌生的声音吱吱叫着。老鼠从来都是很从容的,这一次真的是方寸大乱。那一 刻我真的被触动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放了它,死的恐惧是巨大的,我可以想象铁 达尼号上那些人在最后一刻的绝望心情,可以想象一次大屠杀的经历或无数次的批 斗可以彻底毁掉一个人。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也会经历这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惨 状。我陷入了软弱的泥潭,我几乎想要放掉它,我不禁想起了儿时的一个梦:我在 灶前玩一只兔子,忽然我把它扔进灶膛,大火中兔子好象很安详,黑色和红色交替 着吞噬着它,我害怕极了,我小时对颜色充满恐惧,恶梦中常有可怕的红色、橙色 把我惊醒。我用劲往灶里加柴,想尽快地掩盖住它,掩盖住我的恐惧…… 老鼠又一次跳下来,向门口跑去,它完全晕了头,左冲右突,我毫不费力地踩 住了它。 老鼠吱吱惨叫着,回过头咬我坚硬的鞋底。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用劲踩死它,以 停止它那让人极不舒服的叫声。从老鼠的嘴里流出暗红色的血,眼珠子几乎要爆出 来。我松开脚,这是一只很大的老鼠。灰褐色的毛上几只绛红色的虱子蹦着爬着, 突然的变故结束了它们舒适安逸的生活。老鼠四肢伸展着,露出两排小小难看的灰 白色的乳头。我从来没有发现老鼠是这样的,也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过老鼠。我 意识到老鼠也是哺乳动物,跟我们人类一样。我夹起它扔在外面。然后去找来一壶 开水,拿掉炉子上的砖头,一下子全浇了进去,盖上砖头,直到渐渐有水从下面渗 出来。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拔开下面的塞子,水流出来了,却没有老鼠的影子。 奇怪了,我用火钳子捣来捣去,始终没有找到。它在什么时候逃走了?还是躲在开 水浇不到的地方了?总之它神秘的消失了,完全没有一点踪影和痕迹。 这之后老鼠们依旧健康而顽强地生活着。有一天早上我去厨房,一开窗,“哗” 的一声玻璃掉了下来。老鼠把整个插销的地方全咬断了。玻璃掉在我的军警靴上, 割开了一点口子,一直有一点痕迹,总也擦不平,抹不掉,消失不了。 直到有一天学校决定彻底治理鼠害,统一放了鼠药,老鼠好象一下绝迹了,几 天没有声息。但没有多长时间,老鼠们又卷土重来,很快恢复了安定团结,繁荣昌 盛的局面,这时候我已经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 2000年11月20日 E-mail:zhanghangj@163.com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