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作者:稚月 (一) 午夜时分,在开往深圳的高速公路上,从黑色的本田内不时传出万芳的《新不 了情》,以及一把男生带着笑、大声地演绎,虽然歌声中带着跑调后的滑稽,身边 的女孩一点都没有介意。 他一手抓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用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 地来回摩挲着。心如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 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 “你还真不害臊,跑调成这样还继续唱。” “怕什么,我只是唱给你听。” “三更半夜的,也不怕扰人清梦啊你。” “既然我唱得不好听,那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去去┉┉” 女孩抽出被他掌心里的暖意包围的手,重重地锤了他一下,然后别过脸假装生 气地说了一句:没点正经。 他又抓过女孩的手,递到唇边咬了一下,然后再停留在腮边的胡渣渣上抚摸着。 她望着窗外向后倒退的风景,慢慢地感受着被他的胡渣刺过那一点点细微的疼痛, 那仿佛就是无数个亲吻,落在她的心里,烙在她的灵魂里。这一刻她比平时任何的 时间都清楚自己不能离开他,一旦分开了,她就会象废人一样被人遗弃在垃圾堆中, 堕落、绝望、寒冷。 (二) 她再一次正视自己被毛毯盖着的脚,那是一个再也没有知觉的地方。多少年了, 她就一直坐在轮椅上,哪也不曾去过。她的生命就如同死水一般平静,一个没有家, 没有灵气的女孩的生命中又怎么可能泛起涟漪?多少次午夜梦回,看见妈妈在汽车 内摇晃着那条把她紧锁在车内的安全带,看见爸爸把自己抱到路边又冲向汽车想救 回妈妈,看见汽车激烈爆炸然后凶猛燃烧。她开始害怕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她就 得面对生离死别,再次醒来她又无法改变自己是孤儿的命运。甚至在脑海里回旋的 也只有妈妈的惊叫声,以及爸爸最后大喊妻子名字所在空气中留下的绝响。 我是长期被冰封在冰箱里的玻璃 在深夜里发出歇斯底里的破裂声 尖锐、刺耳、恐惧 灵魂随着沉重的落地变得支离破碎 黑暗中我分散狂奔 想尽一切办法进入别人的体内 十一月里最后的落叶 载着成烟成灰的我最后的温存 将要被寒风吹到那里去 上帝说我的肉体必须在今夜死亡 椎心泣血地期待着 我死了么 我凭什么还活着 ┉┉ (三) 女孩还能清楚地记得坐在轮椅上被舅妈推出医院的那一霎,医院外的阳光明亮 的让世界变成一片白,她眯着眼睛望见了树枝头坐着一个天使。 天使的手里拿着一支长笛坐在树叶上,神情是愉快的,但笛声是寂寞的。他微 微卷曲的金黄头发,白色的衣服,骄傲却又平和的脸容。他对着她微笑┉┉ “舅妈,你看树上有个天使。” “小孩子不要胡说。” “真的真的,你看他就坐在那里对着我微笑。” 舅妈绕到她前面,蹲了下来紧紧地拥抱着她,慢慢抚摸着她的脊椎。一个十四 岁的孩子,从此再也无法着地走路了。两条腿毫无知觉地垂在那里。自从她醒来以 后,几乎每天舅妈都会抱着她难过地哭,嘴里反复呢喃着:我可怜的孩子。医生说 汽车爆炸的气流震伤了她的脊椎以及脊椎神经,从此她也不可以站起来走路。 舅妈无法生育,从小就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在她睡在医院里一次又一 次动手术的其间,舅妈都会在身边废寝忘食地照顾着她,喂她吃粥,抱她上厕所, 甚至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依然能抱着舅妈温情的身体痛哭。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眼前这一些,她还拥有什么?她还能拥有什么?她还配拥有 什么?每次手划过死亡一般的双腿,她就会这样不停地重复着问自己。 眼泪是再也流不出来了。 (四) 因为不能走路,因为病痛,她到学校上课的日子总是断断续续,每次从别人眼 里接收到奇异的眼光,就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来自外太空,跟社会里的人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别人在交头接耳的时候是不是在讨论她,她也不懂得分辨别人递过来的手 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她只好把自己封锁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人和 事都漠然以对。 幸好舅妈为她请了一个家庭老师来给她补习功课。王老师是一个年纪比她大十 岁的男孩,那年他刚刚大学毕业,有稳定的工作,却因舅妈与他家是世交的关系, 所以特别来给她补课。 “你叫黎筱韵?” 王老师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停留在她的藏在毛毯下的双腿一再打量。她不知所 措地抓住毛毯,紧张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且失去了规律,脸颊发青。 她原以为她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是当其他人如此近距离地想窥探她的秘 密时,她却不得不介意!秘密?可笑,这还是秘密么?自己分明就是一个有腿不能 走路的废物,这是所有人都一眼就能看见的!假如她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活动,又为 何把自己困在轮椅里? 阵阵的压迫让她快要窒息,她拉起毛毯捂着胸口,拼命地躲开他的眼光,最后 终於大喊: “舅妈,舅妈┉┉,你快来救我!” 舅妈惊慌失措地冲进房间里,把无力挣扎的韵韵抱进了怀里。 (五) 舅妈并没有因此而辞退王老师,他依旧每天晚上都来给她补习,看着她做功课。 也不知道为什么,舅妈越来越信任他,在语言里总有一层意思似乎要把筱韵托付给 他照顾。舅舅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她们两个每天都这么寂寞孤单地守着这个房子, 究竟在等些什么?爸爸、妈妈还是其他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舅妈突然失踪了,她没有带走一件衣服,就连存折和所有证件 都没有带走。从此下落不明。 她开始象疯子一样推着轮椅到处找寻舅妈的影子,她已经一无所有,她怎么能 够失去最后一个关心自己的亲人? 属於我的 一切都来去匆匆 仿佛只是从左手交到右手的一霎 它们变会消失 假如我的是多余的 就用我的去交换失去的一切 让它们继续存在 而我独自离开 我又看见了天使 他在屋顶对我微笑 我爱上他手中那支长笛 因为我不曾得到过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穿街过巷的孤儿 破碎的灵魂常常刺破我的手指 我一再反复问自己 为什么不流血 是不是已经走进死亡 求你把我带去那个有你的地方 我不愿再孤独 ┉┉ (六) 筱韵叠了无数的纸飞机,看着它们或者冲向地面,或者在风中飘旋,她感觉自 己也和那一只只的飞机一样无依无靠。累了便趴着入睡,她曾经祈祷就这样睡着吧, 不要再醒来了。 梦中天使把长笛送到她的手里,她把它凑近嘴巴,再怎么努力也吹不出一串串 音符,只有一声声尖锐的声音滑破了星河的宁静,就如同她的灵魂一样,是午夜里 被砸碎的玻璃,只有一地晶莹剔透的眼泪。 醒来的第一眼,她看见的又是那个陌生而熟悉的面孔。 “舅妈已经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你走!我没有钱交学费!你给我走┉┉” 她歇斯底里地愤怒着,这个时候除了舅妈,她谁都不要。别人能给她什么?钱 么?嘲笑还是怜悯! “筱韵,不要激动!我答应过你舅妈会好好照顾你的。虽然我和你一样,不知 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也担心着急紧张,但是我们应该有信心,她会回来的。”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小腹蔓延开来,她静下心来感觉了数秒,立刻知道那究 竟是怎么会一回事。 筱韵衰白的脸上显出了无助的神情,牙齿深深地咬住了下唇以便承受更长远的 疼痛。自从车祸后,她的忍耐力变得很强大,无论是手术前后,还是风雨来临前关 节作痛,她都尽量不哼一声。其中一个原因是不要别人小看她,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愿意再失去自尊心。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怕舅妈再为她担心。所以她宁愿咬紧牙把 所有的感觉都埋藏起来,这些年太过情绪化总让舅妈为她付出了很多的时间和心血。 车祸过后不能站立的日子,让她为自己身为一个女性而感到百般无奈。她不能 独立去厕所,而上帝却偏偏却赐予她完整的女性构造,让每个月都必须经历这无数 的尴尬。以前有舅妈可以帮她,而如今难道要她就这样躺在床上直到死亡? 血液很快顺着大腿染湿了裤子,不用多看也知道床单也是一片殷红。平时总是 流不出来的血,干嘛偏偏在这种时候畅通无阻。我呸!去你的┉┉ 在一旁继续用言语安慰着筱韵的王老师,看着她不理不睬,心里难免着急。随 后又看见她眉头越来越紧,一份不安的样子慢慢地明白到她遇到了困难。他掀开了 筱韵正极力拉扯住的被子,看见了裤子、被面以及周围的床单都有红色的血迹。他 定了一会儿神,便冲出了房间的门口┉┉ 耻辱!她似乎被人窥探了一切似的,觉得这一切都是耻辱,特别是他头也不回 地冲出房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简直丑陋的有如妖怪。她怨恨着自己的无能,用手 努力地把被子盖回到自己身上。这是她最后的一处避风港了,掩耳盗铃的心态其实 并不可笑,因为她相信没有比刚刚那一幕更加讽刺的了。 (七) 她开始想不通他为什么没有走,还捧着一大盘温水再次走进来。 就在裤子被脱下的瞬间,寒风刺进了她的体内,他的双手染上她的血迹┉┉仿 佛就是要告诉她,从此他的生命里有她。 泪眼朦胧之间看着他用温水擦拭自己的身体,保持着友好的分寸,看着他粗手 笨脚地给她找来干净的裤子,以及卫生巾┉┉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她都不曾离开过他的照顾。在他的气息包围下去生活,去 感受,去体贴,甚至去爱。 他带她去看屋子外的世界,去海边,去森林,去山上,去草原。她总在他的背 上去触摸天上的云;安享在他的怀里去触碰黄牛的皮肤;一起坐在山上数着银河里 的星星。她可以象普通人一样坐在电影院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喝着汽水吃薯片。 午夜恶梦连连的时候,他都会跑进她的房间,搂着她,慢慢拍着她的背,亲吻她的 额头。她开始学会不再无理取闹,试着去接受别人,放下戒备心理,好其他人平平 静静地聊天。 那天她坐在电影院门口,等着他去买票回来。 一对年轻的男女走过来羡慕地跟她说: “我们经常看见你俩一起来看电影。你男朋友他对你真好。” 是男朋友么?筱韵望着柜台前的身影,她笑了,虽然带着几分迷惑,几分不解 ┉┉ 电影里,刘青云跑去给袁咏仪买红豆糕,回来时,她已经离开了┉┉ 这一份情 永远难了 愿来生还能继续拥有 爱一个人 如何厮守到老 怎么面对一切 我不知道 回忆过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么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情难了 缘难了 (七) “在想什么呢?” “在想我们明天早上是不是就可以一览世界啊。” “傻丫头。我只知道,你刚刚打了我,你就必须对我负责。” “负责?” “是,你必须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 “就这样一辈子么?” “你愿意吗?” 马路对面射来两道车头灯,一辆大型的货车在路上颠三倒四地走着。几条车道 被它已S形来回行驶,司机大概是喝醉了,车门也没关就横冲直撞起来。 他们并没有太在意路面的情况,只是被车厢内深情的歌声迷住,他们紧紧地握 着对方的手,说着笑着,许下诺言。 果然,对面的货车冲过马路中间的安全岛,向他们直冲过来,迎面撞上。然后 把他们撞到路膊,又反弹到马路中间,接着倾斜反转。 一切的笑容和诺言都在空气中迅速凝结,随即传来筱韵锐利的尖叫声。 他打开了车门,使劲地挣扎出来,看了一眼在冒烟的车尾。他一步步爬向车子 另外一边的她。 “你快走,不要管我。你看我已经是残废的,又怎么能够逃得掉。” “我不许你这么随随便便就放弃。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很累了,全身都没有力气。”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 你,暮暮与朝朝┉┉” 筱韵努力地把头伸出车窗外,尽力忍受着随玻璃划破皮肤的痛楚,握着他的手, 呢呢喃喃地重复着: “这一份情,永远难了,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他拨弄着她沾满玻璃碎片的头发,向往常一样哄着她入睡。 (八) 远远地传来了警笛声,他安心地亲吻了筱韵一下,慢慢地在她的头的旁边睡下, 嘴里还是断断续续地唱着: 回忆过去 痛苦的相思忘不了 为何你还来 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麽能了 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缘了 情难了 附近的居民都在午夜听见了空中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 我是长期被冰封在冰箱里的玻璃 在深夜里发出歇斯底里的破裂声 尖锐、刺耳、恐惧 灵魂随着沉重的落地变得支离破碎 黑暗中我分散狂奔 想尽一切办法进入别人的体内 ┉┉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