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娇雅叹息了一下,站起了身来,便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那一万元钱,她无可奈 何地走过去,把它放在桌子的抽屉里。 她明白燕南为什么会如此做,那只是因为他强烈的自尊。这个男孩儿在父亲去 世以后一改往日的欢颜笑语,象是装上了一层面具,又象是背上了千斤重担,默默 无语地走过平静的生活,直到现在都象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娇雅可以从燕 南那惊恐的目光里看到这一点。 娇雅躺在黑暗中静静地想着一些事情,她在回忆过去的时光,因为她不能无视 于燕南的存在。 从现在的状况看,燕南依然没有改变过去的秉性,这似乎成了生活付于他的权 利。 娇雅再一次见到燕南的时候确定了这一点,在那张平稳刚毅的面孔下隐藏着的 却是骚动与不安,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打动这男孩子的心,而实际上这正是燕南无 以面对的软弱。他的心虽然纯净得象是一个处子,可在他心中那种根深蒂固的拒绝 与怀疑却是强暴的源头,燕南正是用这种强暴来捍卫他所谓的清白,这终于使他经 常处于不安的状态里,这种不安导致了燕南的恐惧,冷酷和愤怒,而这些情绪则象 是毒酒,时间长了会使燕南的偏执变本加厉。出于这种原始的冲动,燕南所行之事 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清规戒律,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燕南在拒绝的同时又接受了 对方的善意,这就不能不让人对他的为人肃然起敬。 娇雅小姐想到了当初自己面对这个全新世界时的激动与恐慌,她想,燕南今晚 一定会做很多奇怪的梦的。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讲,娇雅小姐想,他梦到的应该是在渊面黑暗的世界中 开始创造光明。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二阴 阴云密布,咄咄逼人。 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 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情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 日。 昨天晚上,确切地说是今天早上我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我梦见我从黑暗中走出 来寻找幻想中的光明。我走出了玉米田,发现太阳只是一个黑色的圆圈,当我的腿 被什么东西划出许多伤痕,继而流出许多鲜血的时候,它们好象成了黑色的蛇缠绕 在上面。我的身体流出了汗,这致使那些黑色的蛇变成了成千上万条。在睡梦中我 似乎闻到了一丝幽香,好象又有什么人在我的耳旁说话,说那香气能带我找到幻想 的光明。 直到我醒来的时候那香气仿佛还在我的头脑中残存着,而这香气正和娇雅身上 的香气是相同的。 我在九点钟起的床,这个时候娇雅睡得正甜,我看到了娇雅晰白的腿和足踝, 我感到了苦闷难奈。 我很高兴娇雅能在白天陪伴我。 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各自吃了一碗方便面,我忽然发现我的食欲比原来增强了好 几倍,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娇雅说她已经替我找到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和她在同一家夜总会工作,当服 务生,为此我感到异常的兴奋,并由心里感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儿。 可就在这一天,我发现我进入了一个让人恐怖的世界,这几乎让我的幻想破灭, 阻碍了我大脑的正常运转。 事情起源于那个叫“晓丽”的理发店。 我同意了娇雅的意见,为了那份工作我必须重新装饰一下自己,我们决定去理 发,并在这城市里最繁华,也是最廉价的地方买一身象样的衣服。 我们走进理发店的时候,那位小姐的眼神并不很热情,而是充满了一种怪异的 笑容,当她问: 要洗头吗?的时候,娇雅却说不必了,只理理发就可以了。 我心里在暗笑,理发哪有不洗头的?由于坐客异乡,我终于忍住没有笑,也没 有反对。可令我想不到是,这次理发的价钱却花了三十元钱,这让我目瞪口呆,而 且那位小姐还是给我洗了头。 在走出理发店的时候,我悄悄地问娇雅,那位小姐没有搞错吧?剃一个头怎么 会要这么多钱的? 娇雅笑了一下,说,这是石城,三十元钱已经很便宜了。 那位小姐到底还是给我洗了头,如果不洗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要那么多钱了? 我问娇雅。 娇雅笑了一下说,这是两个含义,你以后会逐渐明白的。这里不能和我们的家 乡比,在这里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奇怪。燕南,你应该学着慢慢适应这里的环境。 在石城的集贸市场,我看到了无数不知名的商品,这似乎使我产生了一种厌恶 的情绪,这情绪也许是来自于我的自卑,这加重了我对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自己 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观点。 我身上所有的钱不够买一套最便宜的衣服。 娇雅花了一百元钱给我挑了一身,她对我在繁乱的喧闹声中的唠叨置若罔闻。 我知道自己如今已成了一个濒临绝境的人,但我心中的那一点儿明智使我被迫 接受娇雅那令人尴尬的施舍。 我宁愿背叛所有的人承认这的确是一种施舍,因为除了我可爱的妈妈之外,我 实在不可能,也不愿接爱任何人。何况,我的妈妈有时也会背判我,这当然也是我 小时的不成熟的观念。 我永远不能忘记许多年前妈妈为了能让我上学而跪在村长面前求绕的情形,当 村长用罪恶的手撕开我母亲胸前的衣服时,我咬着牙奔进了黑暗中,奔进了玉米田。 那个时候我没有流泪,而是流的血。当时我想冲回去打碎村长的脸,但我明白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不仅破坏了做母亲的尊严,也许还毁灭了母亲所有的希望。 从那个时候我懂得了什么是卧薪尝胆,什么是忍辱负重。 在有些人的面前永远没有真理,在那里人们对人性中的善良永远充满着非议。 我为我的母亲而痛苦,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原谅并理解了我的母亲。因为我 认为爱对我们来说就是真理,没有人可以谴责一位为了自己的儿子而操劳,而忍受 屈辱与磨难的伟大的母亲。 直到现在,我依然惊诧于我当时的所作所为,我怎么会那么懂事地跑进玉米田, 去悄悄地维护和捍卫那优美的灵魂,让自己流出心碎的血液来。 现在,我面前的世界忽然改变了,而我必须象娇雅说的那样,我得学着去适应, 可我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呢? 我当然就得这么做,因为我要为我的母亲而活,我宁愿背弃所有的人去实现我 对我母亲的爱,我想做一个伟大的儿子,至少在我的母亲面前。并由此我感觉我活 在这个世界上是一场悲剧,但也就因为这一点,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而在这里,我成了异邦人。我感到了那个生活在三万年前的孩子是如何地神武, 长大以后他当然要尊崇他部落里的神明,他的生活便是狩猎、娶妻、生子。而他的 孩子也许要重复他的生活,也许会成为他们那个部落里的王。但在面对似乎是跨跃 时空的巨变呢?他会如何面对呢? 在现实中我当然要接受生活,也许我正处于兑变的痛苦的前期,达尔文的“进 化论”在这里也同样可以说明一切,但我想我应该属于突变的那一类生物,而遗传 只占了相当少的成份。 今天我开始给我的母亲写信,我要告诉她在这里我已经找到了工作,并且开始 挣钱,生活轻松。 我并不认为这种欺骗是可耻的,也并不担心这欲盖弥彰的信件会弄巧成拙,我 和母亲之间的相互了解已能让各自感到对方的关心和爱。 可笑的是一个人在欺骗别人的同时也在欺骗自己,这无非增加了我对幻想的进 一步追求,同时有一种要拥有的狂热,迫使我不得不去逐渐地实现它,以至于使我 的世界成为悲惨的事实而存在。然而这个幻想一旦成为事实的时候,我将被自己伪 装成这世界的成功的创造者,这个时候我成了自己的敌人。我会无可奈何地操纵我 的行为,主宰我的行动,让我的灵魂终日痛哭不已。所以,我必须企图寻找,接近 那个点,继而获得推动地球的能力。 如果今天发生在我周围的一些事情是对我的无知而荒谬的梦想一种无言的讥讽 的话,那么我倒可以想象到当我处在全新的世界里抛弃努力从而一无所获的伟大的 形象。 我想这种心理在正常人的眼里看来是病态的,因为它根本不能被绝大多数人所 了解。但如果按照弗洛伊德先生的精神分析来诊断的话,这便是正常的本我的一种 体现,我所要做的一切则是将眼前的生活消耗贻尽,使虚假的自我受到压抑,从而 达到两种境界的衔接。 在自我分析中,我感到了这两种压力的异乎强大,这便是所谓的病态的心理产 生的原因,在这两种相对压力的双重作用下,我感到了人类的虚伪以及人性的多样 化。在这里,关于人生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要么是回归本我,要么便是完成幻想。 而出于那道将我带回三万年的石器时代,让我毁灭幻想从而冷静下来的那道冰的原 由,我只能极力去实现那梦中的幻想,从而使那道冰完成她的使命。 可无论准也不能否认,我的力量来自于那道冰,我也必将毁灭在其中,这便是 我生命的意义。 那道冰和原始的欲望之火是两种可怕的力量,然而正因为可怕才迫使我对他们 恋恋不舍,我不敢奢望有一天能抛弃他们其中的任何一方,我恐怕更不能接受其中 之一将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逐渐地变形、衰老、死去……。 我倾向于前者,因为我来自于那里,这是一种本能,包括动物也有,这也许就 象感到寒冷的人要去寻求温暖,而为了温暖又必须去奋斗的道理一样。 我处于这样的矛盾的逐渐的渗透我的灵魂与它日益强大的作用下,不能满足其 中一方成了我巨大的痛苦,所以我的希望出现了,伴随着不断升级的愿望使我产生 了各种冲动,也只有在这种纷乱与复杂的欲望中才能使我逃避片刻。 这种逃避事实上在我的生活里已经存在许多年了,我想这也是使周围的人没能 确认我发疯的经验。籍此我并不需要什么医生更或是心理医生来探究和整理我的案 例,这便是精神分析的伟大之处。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真正地救助自己的人已越来越少了,所以他们象撒但一样可 怜。可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早期的正常与平和会被对现代文明而产生的不满所同化, 因为我想到了火能否同化冰的问题,在我的理论中它成为原始的直接的问题存在着。 在我的生活中我将为它们命名为“原始冰”与“发展火”,我想它们究竟谁能 同化谁的问题应该属于“燕南猜想”。所不同的是,我现在并没有得到属于有关数 学领域内的任何一个具体的数据以及发展到的无限大;所不同的是我猜想的是未来。 我想这些应该能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得出结论并成为定理。 娇雅象是一位聪明的母亲,她对我的唠叨充耳不闻,而她却在不经意间用那安 静而镇定的话语打断我的持续不断的讲话,告诉我明天要做些什么。 她的表情使我不容侵犯,这种情景使我完全抹去了记忆中的娇雅,从而再次感 到了距离的可怕。 她似乎是一位在狂风暴雨中奔跑的女孩儿,当风雨将她淋湿,狂风将她的心吹 得冰冷的时候她却安静了下来,这种无可奈何让人觉得可怜,又让人感到无所谓, 反正看上去她能应付这一切。 可我认为在这面平静的镜子背后,必定隐藏着狂波巨澜和永无宁日的骚动。在 某一方面来说我愿意我所认为的是对的,因为这能使我们彼此变得亲切,我甚至希 望她能和我一样地不成熟。 冥冥之中,我感觉有一个人在黑暗的苍穹中注视着我,我的一言一行包括我的 思想都尽在她的掌握之中,我不知道这是否会给我带来生活上的威胁和混乱,这种 感觉稍纵即逝,可当她出现的时候我却感到了欢愉。我为此而担心,因为我知道罪 恶往往会令人快乐,而我却不知道它的出现究竟是善意还是诅咒。 明天我究竟要做些什么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很明显,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能去学,正如娇雅所说,我得去尝试着生活。 我知道我能做得很好,并且学得很快,虽然这里的每一件事都不象家乡的生活一样 简单,但我想它们也并不比我原来的生活复杂多少。 今天发生在我周围的一些事情似乎为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纱,又似乎在 强迫我着上了一半铠甲去面临未来的战场。 但在上战场之前我一无所知,也许就象窗外的那只可怜的飞蛾,当它投向光明 的时候却一次次地遭受到碰击,疼痛,最后跌倒,它那在黑暗中煽动着的柔弱的翅 膀在无人发觉,也无人重视下产生了巨大的活力,创造着令人怜惜,催人泪下的巨 大的辉煌。 那道强烈的光一定是欺骗了它的双眼,掩盖了那层透明的物体以至于使它如此 地顽强与拼搏着夺取光明从而永远也逃不出那蒙昧时代的黑暗所发出的虚假的,甚 至是毁灭性的死亡的光。 那只可怜而优秀的飞蛾做出了卓越的成绩,付出惨痛的代价,从此拥有了无以 复加的压力,创造了无与伦比的成功和光彩。 它当然证明了藏在软弱里的无比强大,可它也许永远不能明白生命为何竟是如 此地龌龊与卑贱。一只遭遇了巨大失败的飞蛾一定是在向这世界默默地展视着什么, 也在预示着什么,我因此不能更不会痛诉这无知而悲哀的飞蛾的一切行径,因为我 想到一个生命的终结不论怎样,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这世界的具体与现实。 我不必为我以后的行为感到有所不安,因为我的目的就在于我要为我的所爱而 奋斗。 在这里娇雅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她似乎在暗视着安慰我。 我感到有些可笑,因为她告诉我在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我奇怪。 我不知道她自己是否能做到这一点,她似乎被小飞蛾扑的那盏火所同化了。 我不想承认一种感觉,我此时欢欣,激动得有些疲倦了。 娇雅小姐在看完燕南的第二篇日记的时候,她的脸因激动而发红,她说燕南是 个迷一样的先知,他能预知一切,他也预言出了自己生命中的悲哀与欢愉。可是, 娇雅小姐补充说,他是个悲惨的先知,在自己的预言中他最终以失魂落魄结束了生 命。因为他看到了真实,他是快乐的。 娇雅说,燕南在七月二十二日早晨的梦已经告诉了我们,他对现在世界的渴望 与希望,然而却是存在于现实中的真与假的混合物。 他没有弄清楚金钱在面前世界中的概念,这也许是一种错误。 但是燕南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由于善良他视自己为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这说 出了他的落寞与沮丧。 从燕南的回忆中,从他那几乎接近原始的不可动摇的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出并确 认,燕南永远是这个世界的判逆者,可笑的是他用“进化论”为自己辩护,其实他 真正的本意却是在掩藏被罪恶勾起的欲火。 假如我们从他的内心思想来剖析的话,他对自己的理论的阐解反过来正好适用, 他甚至根本就不能被纳入“突变”一流,因为他必定会被淘汰。所以就连燕南自己 也不能不承认他无法在自我欺骗中全身而退,因为他正在为拒绝梦想的实现所带来 的那种罪恶的甜蜜而奋斗。 虽然我并不完全赞同弗洛伊德的理论,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伟大的弗洛伊德是现 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他的科学理论再一次被燕南利用为剖析自己的工具。诚然, 这成为燕南在清晰的自我与本我面前产生了巨大的创痛和作为挣扎的理由。 至于“原始冰”与“发展火”无疑是燕南为自己的意识中的本我与自我下的些 微具体并有代表性的名称罢了。 娇雅小姐说,令我吃惊的是,无论是在燕南的那次梦境中还是在燕南的似乎是 不经意的分析中我都占有了一席之地,并且这是纯粹属于我的空间,更不幸的是我 是被燕南言中了的。对此我有些愤怒,因为我认为燕南在开一个恶毒的玩笑,他将 我如此地公之于众,这在一定的程度上对我造成了伤害。但是我的确也有些感激和 崇拜他,因为现如今的“理解”已经少得可怜了,更不所谓真实的还是虚假的,纤 细的还是粗劣的。娇雅小姐如是说。 “燕南猜想”的由来应该与“哥德巴赫猜想”有相似之处,所以他才有“我现 在并没有得到属于数学领域内的任何一个具体的数据以及发展到的无限大”之说。 “燕南猜想”应该属于哲学范畴,有关的数学领域内的数字也应该是哲学性的数字。 那个在冥冥之中关望燕南的人无非就是他以后所提及的灵魂,当初她只存在于 他的潜意识中。 关于燕南的日记中那飞蛾的描写似乎是他对自己一部分生活的精甚无比的描写 和预示,那么在他的日记中的“我”不妨被看作是“我们”––––––现实中的 我们,活着的我们。 在燕南的日记中我们似乎看不到他那强烈的欢乐的心情,我们只看到了他的精 明与智慧,他的回忆的痛苦及心弦的颤动,思想中的灵光,深沉的不安,感情上的 冲撞与澎湃,他那令人恐怖的预言。可奇怪的是这篇日记却以一句“我不想承认一 种感觉,我此时欢欣,激动得有些疲倦了”而结束了。 我们并不能完全否认这句话的真实性,但我们也并非各个都是弗洛伊德先生, 因此我们必须借助以后的日记来判断这句话。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我即将要达到了证明的目的。 娇雅小姐说,燕南是正义而善良的魔鬼,妈的。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三阴 天空成为风和云的混合物。 山雨欲来风满楼。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样成了。神称旱地为地,称 水的聚处为海。 神看着是好的,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 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了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 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神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 是第三日。 下午四点种的时候我到了月光大厦,并且由一个叫“洪哥”的领班交待给了我 一份工作。洪哥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告诉我要怎么做。 事情很简单,只要我做的和他一样或是听他的指挥就行了。在以后的两个小时 里,我获悉了娇雅的工作,她是一名陪舞小姐。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我的工作简直可以说是轻松极了,我的工作无外乎端几个 果盘到那间大的“迪厅”或包房去。然后再问问客人需要什么而已,这使我感到有 些兴奋。并且我很乐意做这么赚钱而又不累的活儿。 洪哥曾叫我到了客人面前时多站一会儿,我照他的话那么做了,结果有一位客 人象扔废纸一样地扔在我那空盘子里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我不明其意,当我询问那 个客人还需要什么时,他不耐烦地催我出去。 我拿着那张钞票不知所措地走到洪哥面前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若不是我和 娇雅关系不错的话,是不允许别人这么做的。这张钞票是客人给的小费,完全是对 服务生的感谢。 当时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脸烫得厉害。 我非常愿意做这份工作,我不排除我自身存在着某些惰性十足的东西以及那贪 婪的坏性格,但是我今晚觉得非常失落。 这里的环境与其说令我大吃一惊,不如说让我厌恶,恐怖极了。 时间越晚来这里的人越多,这里完全是不夜城,似乎只要有钱就什么也不用愁。 轰轰烈烈的乐曲,忽明忽暗的灯光,人们噪杂的声音,舞池中疯狂的身影,烟 味、酒味、和着汗臭味与女人身上那怪怪地香气,就象是一幅世界末日的图画。 我觉得我是受到了惊吓,或是在做梦,要么便是我的脑子出现了问题。你用不 着留心去观察便能看到那沙发角落里缠绵扭动的人影,用不着仔细倾听就会有淫猥 的笑声和呻吟声传入你的耳朵。我简直是厌烦极了,我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忽然变 得更加震荡和让人沮丧了,这里是文明的世界,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文明啊!我 不相信这是弗洛伊德先生的性学三论的引导的开化,尤其是当我想起我刚才站在客 人面前那令人作呕的情景时,我对自己痛恨不已。 我感觉我成了干净而文明的乞丐,由于我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所以象是苍蝇一 样被人赶了出来,我感觉我更象是一个抢劫犯,然而我却是合法的。 娇雅呢? 我曾魂牵梦饶的女人呢? 她现在正在干些什么呢? 那些倒在男人怀里的女人们是不是这不夜城的女人们?娇雅的工作是不是和她 们的工作相同呢? 真他妈的该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娇雅此刻是不是也倒在哪一个该死的男人的怀里呢? 我不知道我们的国度是否允许有这样的肮脏,破烂的场所存在,但这显然也是 合法的。我只想乞求上苍让她用神圣的光照亮这里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从而找出我 的姑娘并照亮她的心灵。 我没有勇气去找她,因为我对我肯定会产生那种与那些抱着女人的男人的激动 相类似的感觉而恐惧。 我此刻软弱得象是一头羊,我感到了灵魂的战栗。 你有点儿不对头呀。洪哥再次看到我的时候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我记得我当时问了一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洪哥由此而勃然大怒。 别他妈管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只要有钱就能活着。现在石城失业的人数比地 下的老鼠还要多,这可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差事啊,若不是我和娇雅有过一腿,我是 不会留下你的。懂吗? 小伙子?只要我在这里当领班你就得给我好好地干,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 还有比你精明十倍的小伙子现在正因为饿着肚子而愁眉苦脸呢。看看他们那副可怜 相吧,只要有份工作,我敢说他们宁可去给别人擦屁股,虽然我们现在干的也是这 种事,并且还要把那些该死的有钱人的屁股擦得一干二净,绝不能留下一点儿渣滓, 否则,洪哥说,就是失职。记住,这个世界并不是你创造的,也不是我,而是我们, 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你不能为所欲为。我在某些方面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已经 说过了,这就是我留下你的原因,并且我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绝不会从你所挣的小 费里拿走一分钱。因此我对这里每一个在我手下干活的人的唠叨都深恶痛绝,如果 有人不高兴,我也绝不会做一点儿让步的,明白了吗?我相信你也不愿过那种每天 累个臭死而连工资都开不出来的生活吧?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会这么想 的,每个人都是一个疯狂的淘金者,可他们就象是一群焦灼的热锅上的蚂蚁,因为 那些俊瓜连金矿都不知道在哪里,甚至连一点儿气味都嗅不出来。我想现在若是再 回到以前就好了,那是一个令人振奋,使人勇敢和团结的时代,没有欲望的年代, 因为似乎每个人都在为了活着而挣扎。妈的,这就是人性中最坏的一面,除非他们 遇到了不可抵抗的灾难,否则他们才不会怜惜你的生命呢!因为多一份力量就会多 一份温暖。可当人们的生活过得安定而舒适的时候,便会想到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了, 究竟是什么我他妈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残酷的竟争。不,也许是战 争。对,是他妈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这个社会出现了什么?富翁?乞丐? 所谓的文明?污染?罪恶还是残酷?这些东西当然全都出现了,而且一直都存在着。 我们不能对这个社会有所不满,为什么这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还 太小。这会使我们人类更加进步,就是这么简单。由此你会想到一些事情,比如我 们的国度也会出现世界上的最高楼,因为我们这里有着有限的土地而人类的繁衍就 象是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澳大利亚的兔子一样成了灾,更由此我们甚至还可 以推想在将来的某一天,因了某种东西的饱和,我们的国家又会出现一位秦始皇来 创造一个更庞大的帝国文明,开始另外一个新纪元。但是我们可不希望国家的科研 机构会对我们这些他们认为是多余的人而象澳大利亚那样给我们来上他妈一场生物 战,那样的话,象我们这样的白痴肯定先你妈得完蛋。 伙计,我这可不是耸人听闻,人吃人的事毕竟已经发生过了,这不是什么稀罕 事,明白吗? 有些时候我也悲观地想,我想现如今已经接近那个地步了,在这个社会里如果 没有本事你就别想舒舒服服地过好日子,这无非也是一个强化人民提高素质的好法 子,从天上掉馅饼的年代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个社会总得有个它发展的过程,所以 我们也不能抱有任何想法去否定或肯定什么,我们看到的是眼下的光景。当然我们 有说话的权利,所以我或是你可以说出十分不满而堕落的言论。可如果你的父亲是 个什么什么大官或他妈多有钱,你妈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在这样的畸形过程中我不 敢肯定地说,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惊人的变化,可现在呢?看看那些搂着女人 玩儿的男人吧,在他们的眼里总有一种冷漠的表情,总有一种不把你当人看的表情。 这虽然使我们非常地恼火,但是还是那样,如果你显出你的卑贱,单膝跪下为他们 端上果盘,点上一支烟,然后再用那可怜而乞求的目光看着他们,他立刻就会生出 一种高尚地,凌架于一切之上的优越感。这种感觉会迫使他得意忘形地,不知所然 地把手伸向他的腰包,但这绝不是什么怜悯。这时我们呢?虽然忍受了屈辱,但我 们也同样得到了那肮脏而又高贵的东西。相比之下,那个不把我们当人看的家伙反 而失去了。就让他得意忘形吧,他越是得意越好,因为我们就是活在他们那得意的 世界里的。其实呢,伙计,在我们的眼里,由于我们的善良,反而不会认为他是个 什么东西。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只是个收买我们忍受着践踏和屈辱的表演的工具, 我们演得越好,便会得到的越多。看看我们的自己的腰包吧,这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没有什么更能证明我所说的这一切的真实了。记住,这就是我们这些人活着的艺术。 我们要把他们他妈的屁股擦得一点儿渣滓都不留,懂吗?忍受有时总会给你带来意 想不到的收获的。我不知道别的人怎么样,反正我的世界是这样的,至少是在这里 – –––––不夜城。 洪哥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听着他的演讲一动不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用 手拍了拍我的肩头,说,我说,你不想喝点儿什么醉人的玩艺儿吗?他倒了两杯酒, 把其中一杯递给了我。 其实,洪哥笑了一下说,我们都是这个社会的牺牲品,是试验品,明白吗?我 们的工作迫使我们人人都必须成为技艺高超的演员。明知道一切都是虚无的真实, 但我们还是得忍受,因为我们还有我们所爱的人。我一直认为人生就是一场梦,为 自己活着的人都是白痴,可也许这些人的适应能力或是生存能力比我们都要强。因 为他们都是些铁石心肠的人,就象那边包房里那些可憎的人一样,这也是一件没有 法子的事,就好象你不能让老天不下雨一样。有些人好象一生下来就是为了享受的, 这是一种惩罚吗?我宁愿这么认为,否则我找不出来更恰当的理由了。你承认吗? 这可是事实,他们这里没有几个是好人,可是生来好象就是为了享乐的。你看,那 个角落里的男人是干黑道生意的,隔壁的那几个人是他的伙计,他们也做白粉生意。 二楼“春满园”的客人,就是刚才给你小费的那个人,他老爸是政府的一个什么大 官,他开着那辆走私汽车满石城跑,警察见了他和我们见了他的表情差不多,就好 象他是个天生的养狗专业户。那边的刘老板虽然做的是正经生意,可我也知道他是 个什么货色。有一回他竟然带着一名什么他妈税务局科长在我们的包房里干那种见 不得人的勾当,那次我可是狠捞了他一把……。不错,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必 须承认,虽然我想如果我成了他们决不会做不光彩的事,可我毕竟不是,这是一件 无可奈何的事,知道吗?无可奈何。我们是发展中国家,你永远也别想象国外那样 用辛苦的劳动,如果走运的话能弄上一块好的牧场。这里不行,为什么我刚才已经 说过了,这个社会也许就需要象我们这样的人,让我们来做些什么,可就算我们真 的就象我们说的那样。成了这个社会的试验品,也无所谓,因为我们是生活在这个 国度里的,并且深深地爱着她。这种爱不容置疑,就象对我们母亲的爱一样。我们 血管里流的就是这样的血液,因此我们干愿为她付出,哪怕是许多。我们也宁愿被 做为试验品去实现那存在的价值,毕竟人生如梦啊,我们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曾 跨越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的莎士比亚的剧本中这种“人生如戏”的描写是缕见不 鲜的。 例如在《皆大欢喜》中,他说,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 员……。 洪哥啜了一口酒,看着我吃惊的表情说,我毕业于石城大学的中文系,我的记 忆力正在加速减退。读书现在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讥讽,而取代我头脑中的知识的是 现存世界的人生经验,这两种概念的关系虽然微妙,但我已经被圣洁所淘汰,继而 归顺于罪恶。实际上,洪哥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就好象看见的是虚无,就好象在 看着一个死人一样地毫无意义地说,我当初和你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以我现在非常 悲痛,因为我没有机会,因为我有可爱的父母。你用不着自责,因为你的牺牲是光 荣的,就象你的父母为你的牺牲。明智和现实的人是不会在灾害中挣扎太久的,真 理在这时变为神话中愚蠢的魔鬼,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在自我欺骗中适应的。千万别 指望能有什么方法来阻挡灾难发生,它会来得很快,而且你只能被俘获。否则你将 一无所有,连同思想,直到死亡。 洪哥的眼神一直没有改变,就好象摆在他面前的一切本是毫无意义的,包括我, 甚至包括他自己。如果说我能理解他,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莎士比亚的“人生如戏”。 洪哥被眼前的黑暗与罪恶所吞噬,象历史上的犹太人一样被流放,在这段被放 逐的过程中,他不负责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被迫接受同化,以至于忘掉了自己。 如果说洪哥和我联想到的犹太人有不同之处的话,那便是他缺少了自己的信心、理 智、与那应有的执着,所以他说他悲痛,但他自己也承认这一切他不愿挽回。 耶利米先知曾告诫流放到巴比伦的犹太人冷静地对特自己的命运。那些犹太人 曾因随同约雅斤第一次被流放时感到万分痛苦,他们多次请求未被流放的人去解救 他们。 的确,一个人总是能原谅自己的过失,总能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找到同情者更 或是支持者,当他们在一种慵懒、轻松、继而抛弃灵魂的负重而生活时,蒙蔽错误 成了他们得以保证和维持生命的重要目的。他们似乎不需要被拯救,而这恰恰又象 是公元前722年当以色列的十个部落被虏走和公元前586年犹太人被放逐到埃及和巴 比伦后,又形成了自己的居住地一样,他们总是能适应生活,但两者的不同在于被 放逐后的痛苦地生存下去的目的。洪哥现在的想法却象是在感激曾经痛苦的流放生 活,甚至把这些看作是一种拯救的力量,而实际上他混淆了“流放”与“流散”的 概念,前者是强制性的,后者则是自愿的。这也许就是他为错误的合理性找到的唯 一理由。 耶路撒冷城在公元614年落入波斯人之手, 波斯人为了感激犹太人站在自己一 边反对拜占庭而把耶路撒冷交给他们管理,此时犹太人便立即开始重建圣殿。而洪 哥不是犹太人,他心中的圣殿已然是残垣断壁,腐化不堪,他不会去重建它,他胆 怯和退却,唯恐不能将圣洁拥有太久,实际上他很怀疑自己的能力,在责任感的重 压下,他只能充当虚假而痛苦的胜利者,更为荒谬的是他只用“悲痛”这两个字就 说明了所发生的一切。 我忽然感觉我必须重新面对生活,时间会使一个人的意志消磨殆尽,也许包括 仇恨与爱情,除非你别去触动它,否则遭受谴责的永远是你自己。 今夜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向洪哥辞了职,奇怪的是洪哥这时的眼神反到燃起了一 丝光亮的东西,但却又是那么地短暂,沉默片刻后他拍了拍我的肩头说,我对你例 外,只要我在,这里随时欢迎你。说着他塞在我手里二百元钱,说,这是今晚的工 资。 我走出月光大厦的时候,身上多了三百元钱,虽然我有些失落,又觉得有些对 不起娇雅的苦心,但我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此时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去应付娇雅 对于我今晚所下的决定的提问,但我丝毫不会怀疑自己的能力。 在我开门的一瞬间娇雅的脸上出现了那久违了的真实的笑容,这笑容接近了永 恒,使我感到兴奋,从而减轻了那纠缠不清的烦乱的搅扰。 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孩儿为我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菜,当她用手指夹起一支香烟, 我并未为此而感到惊讶,而是觉得典雅无比,魅力无穷。我忽然发觉她已洗去了脸 上的胭脂,就好象摆脱了石城的生活而存在于过去的时光里。那浓黑的长发使我产 生了幻想,那白净的脸儿使我看到了神话。 娇雅拿起了面前的高脚杯对我说,祝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