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言杀之酒2 一句话后,两人相对而坐而静,都不再言语,都若有所思,只因那狼手中春秋 许久也未见翻得一页。 刘一德更静,在东郭旋那一式“且把秋水共长天”施展出后,刘一德的身子就 好象被钉住一般不动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很轻。他已经领略过了狼的武功,可东 郭旋这一式的誓不罢休之绝决还是令他心惊胆颤。他清楚的知道东郭旋攻击的是狼, 而自己距离狼身边至少还有十七八丈的距离,可是他还是很怕。瞬间,他浑身竟已 冰凉,闻到的仿佛已不是花香而只是死味。 据说一念有三千三百六十六瞬间。就在刘一德一念未转间,他看见狼竟然负手 而立意态悠然,仿佛看花人。只不过,看花人常立花前,狼却立在东郭旋的剑尖上 罢了。刘一德不敢也不能相信,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吓傻了眼花了。他想咬咬舌尖, 可惜却来不及做出此一动作了。因为他看见东郭旋已长剑穿树、弃剑、飞身、抓树、 回环、脚踢狼腹、眼要害,一连串动作急如电光石火;他也看见狼恍惚鬼魄随行漂 浮在东郭旋身后三尺处。 刘一德看得懂东郭旋的变,他知道东郭旋几乎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非常完美精确, 而这样的动作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没有人能做到的。但他却没有看出东郭旋的每一 变都是不得不,他更不知道就在这呼吸间东郭旋已几度险死还生。所以当他看到狼 和东郭旋双双摔落地上各喷出一口鲜血后,他对狼的钦佩几乎又更深了些重了些, 他看得出二人已两败俱伤,也因此,他决定应该要动一动了。动,是行动的动。只 要是东郭先生的敌人,那么也就一定是他的敌人,这是刘一德的人生信条之一。 日头已升得很高了,照耀着青山绿水古寺畔老树飞鸟黑白人。阳光从不知吝啬 为何,当然也更不晓得偏袒底。 刘一德欲动未动间,发现自己竟已浑身为汗所湿,他只有先不动。因为一身的 汗会影响他的动作,虽然只会影响一点而已,但却是他所绝对不能允许的。因为敌 人从来不会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而当你想杀一个人时,对方也一定会尽全力来卫 护自己反挫于你。有时,这样的反挫会让自己丢了性命的,更何况,对方是个大敌, 一个武功高出自己太多的大敌。虽然已受伤伤重,但刘一德还是要小心谨慎,虎落 平阳的话他知道,但他更记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静,这是不闻人生喧哗嘈乱的静。万丈光芒,洗去了多少尘埃! 刘一德紧张的盯着那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那人现在看上去很虚弱疲惫,眼也 无力的闭着,嘴角的血迹已干,但看来他已没有力气去擦拭。虽然自己身上的汗渍 还未全干,但刘一德完全不想等待了。因为他心中有一分隐隐的不安,他不能忘记 这年轻人适才的勇与霸与狠,他更不能从这虚弱的人身上找到应该有的软弱。他必 须行动了,这么些年他已深知如他这样的小人物就一定要懂得把握机会,而且世界 留给他这样的人的机会并不多,而且很多的机会都很可能在看得见的下一瞬间消失 无行。 他提气,一步步缓缓靠近着东郭旋,每一步都踏得很小心很谨慎,每一步几乎 都听不到一点微小的声音。他走得很慢很稳,一把匕首已悄悄的从袖中滑出握在了 他的手里。 三丈、两丈、一丈,他离东郭旋的身后已经越来越近,而东郭旋还是一如前的 坐着。终于,他静静的站到了东郭旋身后两尺处,他屏住呼吸,观察着。狼仍垂头 看着自己的书,东郭旋的背影也很安静。看来,他们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行动。当然, 刘一德并不害怕自己的行动被狼发现,但是如果连面对着自己的狼都没有发现自己 的动作,那东郭旋就更不会知道了,那么,等待东郭旋的也许只有死而已。 刘一德出手,或者更该说是出刀、飞刀。二尺的距离内他有把握杀死任何没有 防范的高手,甚至就连狼在他看来也是躲不过的。但,他却看到东郭旋的手仿佛动 了动,他的刀就碎了,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一颗棋子,一颗白色的棋子到了自己眼前, 更准确的位置是:吼。 有一次,刘一德对人讲起这件事的时候,那人很好奇的问他:“大家都说人在 临死前会想起很多很多的事,那一刻,你想起的是什么?” 刘一德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那一刻我来不及想起任何事,甚至就 连死亡都想不起。” 那人很奇怪:“为什么?” 刘一德道:“因为快!一切发生的太快,棋子飞行的太快,快到我只能意识到 有一颗白色的棋子到了我眼前,仅此而已。” 那人点点头又问:“那你是怎么逃脱的?” 刘一德眼中闪现出奇怪的光芒,即好象是害怕又好象是敬慕的光芒。这一次, 他的回答很简单,就一个字:“狼。” 是狼救了他,是那个仿佛跌坐看书的青衣人。 狼也弹出了一颗棋子,一颗黑色的棋子,黑棋和白棋在刘一德的眼前相撞爆炸。 黑白棋子碎了,但碎裂的粉末一样擦伤了刘一德的吼擦去了一层皮。刘一德跌坐到 地,脖子流出鲜血染湿了他的衣领,但他却真的不能动弹了。只有当你离死亡越近 的时候,你才越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东郭旋抬头,看狼:“我杀不得他?” 狼合起了书,深深叹息:“杀不得。” 东郭旋道:“你杀我父亲叔伯,杀得杀不得?” 狼看看东郭旋,看看天,看看地,道:“杀不得,但杀了。” 东郭旋道:“你杀我父亲叔伯,我杀你不得;他欲杀我,我杀他不得,请教。” 狼道:“命只一条,所以你杀不得;命只一条,所以我杀了。” 东郭旋点点头语声更平和:“请。” 狼道:“什么?” 东郭旋道:“请杀。” 狼问:“杀谁?” 东郭旋笑:“杀我。” 狼平视东郭道:“杀不得。” 东郭旋又笑:“杀得的,何以能杀不得?” 狼道:“杀不得,所以杀不得。” 东郭旋不再笑了,静了静,注视着狼道:“我杀你可杀得?” 狼静了静,一笑,道:“杀得,也杀不得。” 东郭问:“怎讲?” 狼道:“杀不得只因你如今武功不如我,我欲活,所以杀不得。” 东郭又问:“那如何杀得?” 狼又笑,道:“学无止境,艺无崖,终于杀得底。” 东郭抱拳,道:“既然你我都是杀不得,那么,我欲与君同行!” 狼默然半晌低头不语,终于,抱拳,道:“也好。” 狼拍拍身上的衣站起了身,走到刘一德身旁,止住了刘一德的血流,也扶起了 刘一德的身子:“还可以坚持吗?我们该回了,回去该喝酒了。” 狼负手前行,刘一德紧跟在狼的身后,东郭旋则已在狼身左比肩。刘一德看着 眼前青衣飘飘白衣逍遥,心中竟是分不出个喜怒哀乐。 绿意依然盎然,山花依然烂漫,水声依然悠悠。所不同的是,如今山中行道已 是三人;所不同的是,如今山中行道已是下山。 狼摘下了一片叶,不知是何树不知是何叶,只叶大如斗。狼手中舞叶,脚步便 已散漫,喉中却已放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幽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矜,幽幽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来来往往,狼只就唱着这六句歌辞。 东郭旋听着,走着,狼苍凉的歌声引得他思绪连绵。与狼同行虽然是他的选择, 但却绝对不是他的本意,也更是他没有料到的。东郭本以为这一遭,自己会死,可 那杀战中,他却又发现自己是那么的眷恋着生命。当他以硬碰硬以拳迎拳时,他已 逼出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潜能。那一刻,他以为必死,那一刻,东郭只想到了伊! 东郭活了下来,险死逃生后东郭发现自己竟是那样的喜悦!那不理自己的伊, 心中该还是惦记着我的吧?不得不与狼同行,不得不与伊相隔山水间。因为有仇、 仇深似海,也因为,终于会求得伊的原谅吧。 唉,东郭不能不愿想下去了。 东郭打破也打断了狼的歌,道:“‘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 芳。本出于怠,不由奇方。’人说酒本是杜康因将剩饭放在桑园树洞内发酵而成, 其实也不尽然。魏武帝短歌行唱‘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更是让后世尽信杜康造 酒。可上古时已有‘尧酒千钟’的说法,那么尧的酒又是谁所酿造?战国策说有仪 狄乃是禹时人,禹却因仪狄酒美而远之,更传千古谏言‘后世必有以酒而亡国者’。 可见,仪狄造酒的说法更是确实些的。” 狼点点头,道:“史籍中多有‘仪狄酒美’、‘始坐酒醪’的说法,因此也有 人说‘仪狄作酒醪,杜康作秫酒’,那么不妨当是仪狄为黄酒之始创,杜康为高粱 酒之始创。” 东郭又道:“否。仪狄所造,不过类似酒之饮料,怎可与酒相提并论?” 狼道:“其实不管如何,下了山我们就都有酒喝了,而我们喝的都会是东郭先 生的酒。有好酒美酒可饮,谁造的又有何妨呢?” 东郭道:“错了,是你们喝的都会是东郭先生的酒。” 狼看他一眼。 东郭又道:“与君同行不代表我要与君同饮。有些酒,我无论怎样都是不喝地。” “哈哈哈”,狼大笑:“是啊,有些事你也是无论怎样一定要做到底。” 东郭笑问:“比如?” 狼道:“比如此酒。” 两人相视而笑,狼笑得孤寂,东郭又惦念起了伊。 伊,还好吗?